《童年》| 外祖父回忆(2)

最后,他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了下去。

最后,他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了下去。

“行啦!你把这本书拿去。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不许有错,念对了,我给你5戈比……”

当我伸手拿书时,他又把我拉过去,神情忧郁地看着我说:“唉!你母亲把你一个人撇在这人世间受苦,我可怜的孩子……”

外祖母浑身抖动一下,说:“哎呀!老爷子,你干嘛要提这个?”

“我本来并不想说,可是心里很难受……嗨!一个姑娘走错了路……”

他突然不说了,一把将我推开。

“你走吧!玩去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和花园里玩。”

“我正想去花园玩呢!”

我刚来到花园里的小山冈上,一群男孩子就从山谷里向我掷起石块来,我也愉快应战,用石块还击他们。

“贝尔来了!”他们喊道,一看见我,便急忙武装起来,又喊又叫,“扒他的皮!”

我不明白“贝尔”是什么意思,所以对这个绰号并不感到生气,而且一个人能打退好多人的进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当你看到自己投出去的石块百发百中,迫使“敌人”四处逃跑,躲藏到灌木丛中时,你心里会有说不出的高兴。

进行这样的战斗其实并无恶意,战斗结束时,大概谁也不会受伤。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的学习越来越关心,并且很少打我了。依我的标准,他应该打得更勤才对。

因为我渐渐长大了,常常违背外祖父的规矩和教导,但他只是骂我一两句,或者扬起手吓唬吓唬我而已。于是,我这样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是没有道理的。

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轻轻地把我的下巴颏往上一托,使我的头仰起来,然后眨巴着眼睛,拖长声音说道:“哎呀!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计算出我应该揍你多少次才算是合适呢?这件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赶快给我走开,滚!”

但他立刻又抓住我的肩膀,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问道:“你到底是心眼儿多还是缺心眼儿,嗯?”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好,我来告诉你:要学会多长几个心眼儿,这样对你有好处。心眼儿少就是傻,知道吗?走吧!玩去吧!”

时过不久,我就能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诵读圣经《旧约》中的诗篇了,一般都是在喝过晚茶以后诵读,每一次,我都得读一段赞美诗。

我得一边用指字棒在书页上移动着,一边念,这让我觉得很没意思,便问:“圣人就是指雅科夫舅舅吧?”

“我给你来个拐脖尝尝,你就明白圣人是谁了!”外祖父说着,气得鼻子直“呼哧”,不过我感觉他生气只是出于习惯,为了装装样子。

知识链接

《旧约》是基督宗教对《圣经全书》前部分的常用称呼,是古希伯来文学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总集。它以多种多样的文学形式反映了古代希伯来人的历史变迁、社会生活、思想情感,表达他们的理想和愿望,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取得了比较高的成就。

我的感觉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不大一会儿,外祖父显然就把它忘了,他嘟囔(nāng)着说:“是呀!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阿沙龙!就知道唱歌跳舞,耍嘴皮子,逗人取乐……嗨!你们这些人啊!”

我不念了,屏息凝神(屏息,指屏气。形容注意力集中或恐惧。聚精会神,屏住呼吸。形容要干一件要紧的事情前专心致志,唯恐不能完成的神态。)地听他说话,望着他那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脸庞。

他微微眯起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别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却又温和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他平时的那种严酷劲儿这会儿正在逐渐消逝。

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闪闪发亮,金黄色的眉毛不停地耸起。

“外公?”

“嗯?”

“讲个故事吧!”

“你这个懒鬼,还是念你的圣诗去吧!”他叨咕着说,仿佛刚睡醒似的,用手指揉着眼睛,“你就喜欢听故事呀、笑话呀、什么的!不喜欢读圣诗……”

语言描写

通过阿廖沙和外祖父之间的对话,可以看出来随着和外祖父的日益亲近,阿廖沙对外祖父逐渐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从而让他对外祖父的惧怕心理有了改变,甚至敢于和外祖父开玩笑了。

但我猜想到,他自己对故事、笑话的喜爱也不亚于圣诗。

当然,《圣经》中的诗篇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诵读一节赞美诗,就好比教堂执事诵读日课经一样。

我一个劲儿地哀求他,终于老头子渐渐心软了,向我做了让步。“嗯!那好吧!总之《圣经》中的诗篇你要永远带在身边,我呢!也快到上帝那里受审判去了……”

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古式安乐椅的靠垫上,又缩缩身子靠得更紧些,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若有所思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古老的往事来,讲起他祖辈的故事。

动作描写

这里抓住了“仰”“靠”“缩”“望”等几个动作,生动地刻画出外祖父讲故事时的样子,可以看出来他身上老年人的一些特点。外祖父讲的其实并不是故事,而是自己的往事,因此,他讲故事的感觉,不像是在讲,而更像是在回忆。

“有一次,一伙强盗来到巴拉罕纳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急忙跑到钟楼上去敲警钟,强盗们追上他,用马刀砍死了他,把他从钟楼上扔了下去。”

“那时我还很小,没有看见这件事,所以不记得了。我最早记事是从法国人来到我的家乡开始的,那是在一八一几年,那时我才满12岁。”

“当时有30多个法国俘虏被押送到我们巴拉罕纳来。他们一个个身材干瘦,个子矮小,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比我们这些人穿得还差。他们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有些人甚至冻坏了,站都站不起来。”

“乡亲们想打死他们,但押送兵不让打,警备队也出来进行干涉,把乡亲们赶回家里去。后来倒没什么,我们和这些法国人都混熟了,他们很机智,性格也特别开朗,常常唱歌。”

“那时,下新城的贵族老爷们常常乘坐马车来看俘虏。来到以后,有的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吓唬那些法国人,甚至动手打他们;有的则用法国话同他们进行亲切的交谈,送给他们钱和各种御寒的衣服。”

“有一位年迈的贵族老爷甚至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他说,这些法国人可让拿破仑那个坏蛋给害苦了!嘿!你瞧啊,俄国人的心地是多么的善良啊!就连这些贵族老爷们也同情外国人……”

语言描写

这里外祖父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描述了当时法国拿破仑时期入侵俄国惨遭失败的往事,表现了当时俄国百姓对法国侵略者的愤恨。另外,也表现了法国士兵在战争中所遭受的苦痛。可见,战争中没有真正的胜利者,战争本身就是悲剧。

他沉默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挠挠头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回忆起往事来,继续讲道: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刮着暴风雪,凛冽的寒风硬是往屋里钻,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的屋下敲窗户,向我母亲要热面包吃,我母亲是烤面包的。”

“我母亲不许他们进屋,把热面包随便放在窗台上,那些法国人抓起来就往怀里揣,也不管烫不烫手,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许多法国俘虏都被活活冻死了,他们曾经住在很温暖的地方,对严寒不习惯。”

“我们茶园里有一个洗澡房,那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位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那军官身材瘦长,皮包骨头,身上穿一件妇女的外套,外套只够到他的膝盖。他对人很和气,就是爱喝酒,我母亲偷偷地售卖私酿啤酒,他买到酒以后就大喝特喝,还唱起歌来。”

“后来,他学会了几句我们的俄国话,常常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个地方的天气不是明朗的,而是阴暗的、恶劣的、没有阳光的!’他这话算是说对了,因为咱们这上游地区的气候的确不怎么好,伏尔加河下游地区才比较温暖些,要是一过黑海,就完全看不见雪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斜眼望着窗外,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您往下讲呀!”我小声地提醒他。

“对了,我刚才,”他打了个哆嗦,开始说,“说到了那些法国人!他们也是人,也许并不比咱们这些有罪的人差。那个勤务兵米朗非常喜欢马,他常常到各家各户去,打着手势请求人家允许他给马洗澡!”

“起初老乡们有点不放心,怕这个敌人背后使坏,后来,老乡们主动叫他:‘喂!米朗,去给马洗澡吧!’他笑笑,低下头,牵着马就走了。他很善于照料马匹,而且善于给马治病,于是,他在下新城当上了兽医。”

“可是,到了后来他疯了,让消防队给活活打死了。那个军官在开春时节得了病,他在尼古拉春节那一天也悄悄地死去了。当时,他正坐在浴室窗口想心事,他把头伸在窗外,就这样断了气。”

“我很同情他,甚至还偷偷地为他哭了一场。他说话时声调很柔和,常常冲着我的耳朵用法语说一些亲热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听着心里会感到很温暖。人的爱抚,是在市场上买不到的。”

“他本来还准备教我说法语,可是母亲不让我学,她还把我领到神甫那里。神甫吩咐揍我一顿,并对那个法国军官提出了控告。”

语言描写

通过外祖父的话语,表现了他对于法国俘虏同情的态度,让人看到外祖父虽然外表凶恶,但内心其实还是十分善良的。另外,通过外祖父的描述,也让人深刻体会到战争给人带来的沉重苦难是超乎人类想象的。

“那时候,日子很不好过,清规戒律非常多,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你要记住这些话呀!让我来说吧!我就经历过……”

天黑了,在暮色苍茫中,外祖父奇怪地变得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

他不论谈什么事情,经常把声音压低,露出一种谨慎小心、若有所思的神态,可是一讲到他自己,便慷慨激昂起来,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而且带有自我吹嘘的成分。

我不喜欢听他讲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那些命令的口吻:“你要记住!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讲过许多的事情,我本来并不想去记,可是说来也怪,那些事情总是留在我的记忆里。

他从来不讲童话故事,他讲的都是过去的往事,而且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题,因此我总是死缠着他问:“究竟谁更好些,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心理描写

阿廖沙明知道外祖父不喜欢别人提问题,却故意死缠着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方面表现了他好奇的天性,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他非常调皮的性格。阿廖沙现在不仅不害怕外祖父,而且还敢于故意给他添乱,反映出二人关系的亲近。

“嗨!这我怎么能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国内是怎样生活的。”他气呼呼地嘟哝着,接着又补充说,“就连黄鼠狼在自己洞里也都是老老实实的。”

“俄国人好吗?”

“俄国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在地主时代要好些,因为那时候人们都被束缚着,没有自由。现在大家自由了,但是既没有面包,也没有盐!当然啦!地主老爷并不仁慈,可他们有智慧,头脑聪明。”

“我不是指所有的地主老爷,不过,要是遇上一位好的老爷,那才叫人喜欢呢!我们这里很多人傻得就像一只硬壳儿,光有外壳,没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我们应该受受教训,磨磨自己的智慧,但又没有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有的是大力士,但关键不在力气大小,而在于是否灵巧,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

“法国人为什么要跟我们打仗?”

“哎!打不打仗是皇上说了算的事情,咱们弄不清楚这种事!”

当我问外祖父拿破仑是个什么人时,他的回答令我永远难忘,他说:“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所有的人都过上一模一样的生活,既没有贵族老爷,也没有官老爷,大家都生活在没有等级差别的社会里!”

“那时,只是人的姓名有所不同,权利却是一样的,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当然是瞎胡闹,因为鲟鱼和鲶鱼不能为伍,鳝鱼和鲱鱼是不能成为朋友的。”

类比修辞

这里运用了类比的修辞手法,利用不同种类的鱼群不在一起的特点,来说明人类的阶层分化也应该是天经地义的,表现了外祖父的思想其实还停留在封建等级社会阶段,他根本不认为人类应该平等。

“我们俄国也有像拿破仑一类的人,例如拉辛·斯杰潘·季莫菲耶夫和普加奇·叶米里扬·万尼亚诺夫就是这样的人物,以后我再讲他们……”

有时讲故事的时候,他瞪大两只眼睛,久久地、默默地打量着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我似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外祖母也常来听这类谈话,她悄悄地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可是有一次,她突然用充满柔情的声调问道:“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和你一块儿上穆罗姆山朝圣的情形吗?那次朝圣多好啊!你说说,那是在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答道:“确切的年头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在闹霍乱以前。”

“说得对,就是那一年。当时我们非常害怕那些人。”

“是这样的。”

“老爷子,你还记得那次发生大火灾以后的情形吗?”外祖母又说道。

外祖父在任何事情上都喜欢十分准确,他严肃地问:“哪一次大火灾?”

他们俩一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就把我忘在脑后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十分和谐。

有时我似乎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唱歌,在唱一支忧伤沉闷的歌,歌词里讲的都是疾病、火灾、人们惨遭毒打、暴卒横死、巧取豪夺,还有装疯卖傻的乞丐,暴跳如雷(暴:暴烈,急躁。急怒叫跳,像打雷一样猛烈。形容又急又怒,大发脾气的样子。)的老爷。

“我们亲身经历过多少事情呀!”外祖父轻声嘟哝着说。

“难道我们日子过得不好吗?”外祖母说,“你想想看,我生下瓦里娅以后,那一年的春天多么好啊!”

“那是1848年,就是远征匈牙利那一年。对了,教父吉洪刚刚给咱们的孩子做完洗礼仪式,结果第二天,他就被抓去当兵了……”

“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外祖母叹一口气。

“是的,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河水送木筏似的,流到咱们家里来。唉!这个瓦里娅啊!”

“你别提了,老爷子!”

他生气了,皱着眉头。

“什么别提了?不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些孩子都很不争气。我们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知识链接

匈牙利是一个位于欧洲中部的内陆国家,位于多瑙河冲积平原,依山傍水,西部是阿尔卑斯山脉,东北部是喀尔巴阡山。著名的多瑙河,从斯洛伐克南部流入匈牙利,恰恰把匈牙利截成东、西两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