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风情小说集》 | 小鸟交响曲
序曲
一只断翅的小鸟，飘飘然做起了苦痛的梦。唉哟，火辣辣的疼痛，真叫人受不了。聊以这哭啼作为悲愤的竖琴吧，抒发出哀怨的音调；再以这呻吟作为反抗的号角吧，冲破这沉闷的气……
命运
褚色的秃山环绕着小村，一道干涸的溪流打古朴的庭院前流过，小鸟诞生了，就诞生在这个古老而贫穷的边陲，诞生在四合院里一个温暖的巢。这个上帝的宠儿，一睁眼就赶上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全身也就天经地义地披上了金色的保护色。它天生有母亲慈爱的羽翼，父亲领头的特权，还有祖父“秀才”的威望。于是它也有了聪颖和博大的情怀，在它面前的是海阔天空的前程。
转眼到了周岁命名日，厅堂里披红挂彩，香烟缭绕，“书香门第”的匾额也拂去了陈年灰土。小鸟被放在一双双筋骨虬曲的枯手里传来传去，耳朵里灌满了“啧啧”的称羡声，他分不清哪是由衷的心声，哪是虚假的迎合，一概如苍蝇般地“嗡嗡”回响。后来，白发苍苍的祖父干咳一声，宣布赠给小鸟一个富有“世代晋爵”这种意义的名字。当然哕，又是一次满堂喝彩。步履蹒跚的六叔公高兴得用抖动着的尖手指摸着小鸟的天庭赞美：“实乃将门出虎子，将门出虎子也！”
老眼昏花然而相卜有术的表伯公抬抬眼镜，吃力地盯住小鸟的脸蛋推测：“余观此子鼻梁挺拔，日角高悬，月角浑圆，且眉清目秀，阔嘴长耳，始信测字先生之断言非讹，此子将来若非排班朝廷，必定坐镇府衙，实乃辅国安邦之材、光宗耀祖之器也。”
大家都畅笑忘形，小鸟也在父亲的引逗下笑了几声。
一阵轻烟飘过，这场盛景随之消失。小鸟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妇女，他觉得十分面熟，这不是早已去世的九婶吗？那次，她拖着虚弱的病体来向母亲借地瓜干，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起蜡黄的手指触触小鸟的腮帮说：“真是贵人添福子，真是贵人添福子。”
母亲欢快地点点头，小鸟也被按着点点头。
对，正是从他们的言传身教中，我知道了我的身份和地位，我是一个天之骄子——小鸟的心弦轻快地颤动着。
生活
小鸟一旦认识了特权，就自然地开始利用起特权。
饿了，他哭啼，准能得到一块蛋糕。冷了，他哭啼，就能得到一件锦袍。厌烦了，他哭啼，往往弄得全家团团转……
一天傍晚，小鸟搬一把小凳坐在祖父床前，开始按常规听那些艰深的“之乎者也”。一会儿，街上传来戏班子游戏牌的锣鼓声，小鸟拾了拾屁股，立即受到一顿训斥。他抹抹眼睛，干脆站起来放声大哭，一心想在哭声中实现自己的愿望。结果他遭了殃，粉嫩的掌心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竹鞭子。他怕了，原来生活中还有禁区啊！就这样，小鸟明白了“服从”的含义，不仅明白了服从别人，更渴望着别人服从他。
他发奋读书了，祖父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收敛了笑容，祖父说：“峻厉是治世之策，严肃是治学之道。”
但他笑过。是在红色风暴刮得正厉害的时候吧？
他刚好开始从巢里探头认识周围的世界，只见天红了、地红了、四合院也红遍了，一群带红臂章拿红本子的老老少少争抢着把那些黑底烫金字的对联投入红色的火焰中。满怀着惋惜和凑趣的心情，小鸟试探着吟诵出“立少斋志，读圣贤书”、“礼义持家远，诗书继世长”等词句，于是他笑了，原来自己已经把这些千古承继的座右铭全记在心中了。
不过这一笑笑过之后，小鸟也就坠进了深沉的悲哀之中。他的父亲一朝被人从土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斗跛了腿，他也就成了“狗屎堆”里的“小狗屎”。当然啦，鸟知道自古以来“一人有罪，殃及九族”，可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总不能那样被动地忍受屈辱吧？况且，他还有非凡的天赋！
我要反抗——小鸟奏出了沉重的低音。
理想
春和景明的日子，小鸟默默地打扫着学校的厕所，头上滚下一串串豆大的汗珠。淘气鬼阿贵一头钻进来，先是斜睨了他一眼，接着就拍拍手叫起来：“唉啊！小狗屎冒汗，太阳要昏暗。”
小鸟咬咬牙关，扭转身不理睬他。
阿贵气了，两步跳到小鸟面前，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臭！臭！”
小鸟捏紧手中的扫把，从牙关里挤出一声：“你敢再骂？”
阿贵放大嗓门：“骂又怎么样？小狗屎，就是臭！”
小鸟看看周围没人，突然把扫把一挥，阿贵满脸溅上了尿水。
“好啊，听着！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看我揍扁你这臭狗屎！”阿贵嚷着扑上去，一拳就揍得小鸟肋骨酸疼。小鸟忍无可忍了，他退后两步，很快又低下头使劲撞去，一下就把阿贵撞出几尺远，紧接着踢起一脚，跟上一拳，阿贵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好啊，你敢搞阶级报复，我报告去！"阿贵带着哭声嘀咕着想爬起来。
小鸟本能地又抡起扫把猛砸，直打得阿贵喊爹叫娘。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糟糕！小鸟一阵惊慌，立即想到了批斗会，想到那令人颤竦的“文攻武卫”法，想到了一条条最高指示……突然，他眼睛一亮，猛扑到阿贵的身上，拉起阿贵那沾满泥水的手往墙上一拍，彤红的“语录”上就印下了明显的污迹。阿贵怔住了，小鸟却更用劲地乱咬乱打起来，而且边打边骂：“抓你这个小反革命！打死你这个小坏蛋！”
不用说，小鸟将功赎罪了。他抓住了亵渎最高指示的小坏蛋，还揭发了他恶毒攻击红太阳的罪行，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世界观改造的质的飞跃，更确切地说，他天才地驾驭了环境。于是，小鸟得到了解脱，和阿贵的地位正好来了个调换。
从此，小鸟有资格参加表忠心活动，有资格写大批判文章，也有资格坐在教室里听课了，甚至还上台唱过一次“临行喝妈一杯酒”。 灵魂深处的不断“革命”，使他声带缩小，牙关收紧；眩目的世界使他眼睛变色，听觉减退。然而，他自信把握了一群同类的本质——奴性。不是吗？只要能超出他们，他们就要把你捧上云端，甚至巴不得造一座神台为你顶礼膜拜、高唱颂歌，似乎这样做他们也能沾一点光。倘若你低于他们，那就要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献上供果，否则就把你踩在脚底尽量地蹂躏。请看阿贵，原先有多凶啊，一但把他打翻了身，也就像哈巴儿狗似的恭顺了。这是千百年的遗传基因，是文明的东方古国的“国粹”，是先辈血液里的一种成分。
我本来就是要高居人上的——小鸟缓慢地弹奏着心曲。
奋斗
风暴平息了，百废待兴。各种生物都在依赖自身的能力奋发争荣，小鸟也立即振作起来。
他日夜发愤读书，一天只要睡六个钟头，多了也睡不着，“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他的眼眶终日罩着一圈青灰色，眼角悄悄地爬上了两道浅浅的鱼尾纹。
有一天喝着稀饭，小鸟竟稀里糊涂地拿着筷子在碗里解起“方程式”。人们说他走路时嘴唇老嚅动着，大概是在背文章，看来不无道理，因为他利用时间竟到了连洗脚水都要母亲端到书桌前的程度。
小鸟愿意这样过日子，以前祖父曾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现在老师也说：“你们要插上知识的翅膀翱翔。”
本来嘛，小鸟就是要翱翔的！
第一次考试结束，小鸟名列全区前列。这表明他的羽翼已经比同伴丰满，他开始朝云端窥视了。看吧，别说同学们都景仰他，就连老师见了他也眉开眼笑、满面生花呢。
四载寒窗终于一天天地熬过去，小鸟飞起来了，越飞越高，在80年代的艳阳里，他一鼓气冲出了那个小山村，撇下了那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破巢，飞向了神圣的令人身价倍增的高等学府。
一路上，小鸟仿佛还置身饯行的宴席中，只觉得浑身飘飘然，耳中萦绕着杂乱的碰杯声和恭贺声：“自古英雄多磨难，今朝贵公子时来运转，博得金榜题名，算是应了恩师所测生辰之验，可喜可贺！”
“一举成名天下知。好小子，干一杯，到时可别忘了你老叔啊。”
“孩子，你明明考上大学，人家怎么又讲你中了进士？喝了这杯酒，快给阿母讲讲这进士是多大的官衔。”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得意了呢？听着人们的奉承，小鸟坚信自己果真具有超人的能力，坚信翅膀上挂着“为国争光”的武器，经过大学里的镀金加油，必将名利俱获，毫无阻挡地到达“荣宗耀祖”的理想国。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小鸟用最强音奏出了主题。
幻灭
小鸟失望了。在大学里，他丧尽了往日的威风，成了大集体中不起眼的一个成员。他想亮出诞生时披上的天然金辉，然而在艳阳的本色下又显得那样平凡。他想摆出受害者的资历，然而许多人的身心却布满比他多得多的伤痕。他企求学业上的出类拔萃，然而又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小养成的秉性使他不甘落后，于是他只好孤独地徘徊着，炫耀着正统的骄傲，感叹着怀才不遇，然而连这些也没人买他的账。现代的高等学府并非古时的翰林院，现代的社会也不同于封建时代了，尽管他时不时地嘀咕某个领导没什么本事，他完全可以比他干得更出色，也只是嘀咕而已。
一天，宿舍里出现了断臂维纳斯的塑像，他立即扭过脸，愤慨地斥责：“买这个东西当摆设，成何体统？真把中华民族的国体都丧尽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反驳，说他思想禁铜，两袖前清秀才的遗风，一身令人嗤鼻的“国粹”。
周末之夜，几个同学弄来“三用机”，和着《蓝色多瑙河》的节奏学走舞步，他赶紧把被子拉过脸部。同学们照走不误。
新事物继续像气流一样地滚滚涌来，“朦胧诗”流行了，“意识流”热门了，干部试行民主选举，企业行使“自主权”，反对官僚主义和特权思想的文章、漫画如同雪片般飞出……小鸟在校园里受到强烈的震撼，他感到历经千百年的稳固的根基正在动摇，感到了理想国变得一片渺茫。他强烈地不满，挣扎着要追求失去的希望，整天发疯般地和同学们展开唇舌激战。他大声赞美文言的典雅，推崇骈文的华丽，连写信也开始模仿古代的款式，出现“台鉴”“敬禀”“再拜顿首”之类的词语。他还公开拥护世袭的秩序，祈求时光的倒流，对眼前的一切都带着批判的眼光，甚至不敢去看电影和画展，怕那些炫目的肉泽和放纵的亲吻玷污了自己圣洁的灵魂。有时从专栏前走过，他就像逃命似的加快脚步，仿佛只要稍微慢了一些，专栏上的反封建观念的文章就会打掉他的尊严，把他整个儿俘虏。这还成什么生活？这还算过什么日子？小鸟终于受不住了，他宣告屈服，以沉默表示了失败。在和历史潮流的搏斗中，我们这只可爱的小鸟就这样折断了翅膀，一个跟斗从半空中摔下来，羞惭地接触了一块坚实的土地。
我不再是天之骄子了——小鸟松开弓弦，留下一串飘缈的余音。
尾声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路已经斩断，去路尚待选择。
小鸟的身旁布满杂乱的脚印，表明有人走过艰难的旅程，并且正在探索着继续走向未来。这是一条开拓者的路，是最勤劳、最朴实的生物用血汗换成的路，这上面没有功名，但有真理。
我就是小鸟，小鸟就是我。梦醒了，疼痛也消失了，望着眼前的路，我为小鸟，也为自己——一个传统观念和现代迷信造就出来的灵魂，奏出了挽歌的最后一道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