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平谣》 | 第五章 私塾学礼
晨雾散去,书声琅琅。
一片楸木树荫将王家私塾笼在一种安静的景致里,早间晨读,叫醒整个小仓村落。
始祖曰鼻祖;远孙曰耳孙。
何谓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何谓九族?高、曾、祖、考、己、子、孙、曾、玄。
父母俱存,谓之椿壹并茂;子孙发达,谓之兰桂腾芳。盖父愆,名为干蛊;育义子,乃曰蜈岭。
具庆下,父母俱存;重庆下,祖父俱在。慈母望子,倚门倚闾;游子思亲,陟咕陟屹。
琅琅书声之中,王世祖信步走向私望。
五龙寺失火之夜,回民义军撤离之时,恰逢妻子母氏难产,继而失子,偏遇刚丢亲子即得外子之异。身具梅斑,襁夹金钗,数年来诸多疑虑无人可解,一肚郁闷无地可泄。金珠、银珠两女成人,独子永佑渐长,为掩永佑身世,故而立办私塾,聘师授教,以求长远之计。
雷大姑,梅花女,长怪斑,沾晦气!梅花女,雷大姑,长怪斑,带灾星!
私塾屋内,一经王永佑领头起哄,其余孩子一块乘势而上,嚷着闹着要赶雷大姑出门。
你这条疯狗,再敢瞎说乱吼,再敢戏弄我阿姐,给信老子撕烂你的三十六牙嘴!雷二娃的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齿,死死瞪着王永佑。
你?你也配!王永佑冲着雷大姑雷二娃姐弟一阵坏笑。言不尽意,语不解恨,干脆踹了鞋子,爬上私塾讲桌盘腿坐下,手里握了先生的训话戒尺,上下摇晃,一脸得意,故意拖长声调。私塾是我阿爹办的,马帮是我王家的,你爹替我家赶马吃饭,你姐弟两个到我家私塾旁听,还敢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偏就要将你姐弟赶出房去,你能将我的鸡鸡咬去吃掉。我偏要让你看看在王家私塾,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永佑之举,确实过头,若在平时王世祖定会加以阻止。只是永佑一口一个阿爹一声一句王家地喊着念着,细听下来,倒遂人心,听着受用,让自己寻到很久没有过的舒坦来。
雷二娃打小就是火炭脾气疯牛性格,容不得半点火星,容不得红布燎眼。看到姐姐被人欺侮,早已锉紧牙口,没等同塾伙伴吼过三声已腾身而起,三几大步蹿向讲桌,伸手夺了永佑手中戒尺,一个饿虎扑食,将其死死摁倒在讲桌之上,抡起戒尺往屁股上啡啡啪啪一阵抽打。
我爹不赶马,你家的米粮能长脚去四川?我爹不赶马,四川的盐巴会长翅飞到小仓?私塾旁听,我家没捐过钱文?私塾旁听,我姐弟俩哪次不是坐在后墙角角?你个小杂毛,好好咂着指头想一想,当年你娘没有奶水,你吃的第一嘴奶都是我娘的。当年你害天花病,你喝的药都还是我阿姐药罐里匀出的另一半。你不思报恩,我雷家不怪你,反倒仗着你家老米焐仓陈谷生虫,就看不起我姐弟。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哪一桩不是活生生的事!王世祖提了提长衫,抬脚上了台阶,原想进屋息事,眉头一缩顿了顿。毕竟二娃所说确是事实,故而依旧立在窗外,调匀呼吸,并未挪身进门。
私塾之中,王永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屁股墩墩上一阵生疼,吃了瞎亏的王永佑望着刚才一块起哄的同伴,眼露哀求之神。一班孩童早被雷二娃饿虎扑食的气势震傻在座位上,闭了狗窦,噤了声腔。
我姐长个梅花痣斑,你也要拿来说事,你也偏要说成带灾星沾祸事,老子今天偏要看看你王永佑身上到底长个啥球子名堂?
鬼怕恶人。雷二娃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今天就想当着一班学童的面好好做次恶人,只有恶到底,只有狠够味,才能彻底震住一贯欺软怕硬的王永佑,好让姐姐不再受他的灾气。
雷二娃狠话过后,王永佑哀求的眼神一下子变成惊恐之态,死命护着自己的衣服不让雷二娃看。雷二娃自小生就一股蛮力,两岁即能搬动马驮,四岁就能扛犁出门,七岁路遇恶狗扑咬,硬是徒手活活勒死了郑屠户家的看门狗。
今日气一起,三下五除二,早已杀猪刮毛似的褪了王永佑的衣服。衣服一经褪下,雷二娃失神呆立原地,王永佑的右臂之上竟然与姐姐同模同样地长了个梅花痣斑。雷二娃生愣松手,王永佑赶紧翻身坐了起来,胡乱将衣服遮在身上。
你等着,我告诉我爹。扣你家的赶马钱,添你家的旁听银子,看你还敢对我耍狠使横!
私塾窗外,王世祖望着眼前一幕,句句听得分明,心头疑云顿起。大姑何以长着同样痣斑,养子永佑右臂上那一枚绝非胎记的梅花痣斑,再次搅动心底江河。一声轻叹,闭了两眼,养子永佑所导演的一场闹剧,让自己忐忑不安。谁曾料想,自己临窗一瞥,竟得一个天大秘密!
雷二娃再没有心思搭理王永佑,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其呆立原地,刚才直冲头顶的一股血气,突然间少了继续腾涌的力道,失足坠岩一样飘浮在陌生的空间里。
王家私塾位于四合院内的西侧,三间厢房隔出两间改造而成。从后墙到讲桌大概有丈六进深,因为隔着这段距离,雷大姑并没看到永佑右臂上的那粒梅花痣斑。看到弟弟失神愣在讲桌之前,不知缘由,快步走到讲桌之前,扯了扯二娃衣襟埋怨道。
你总是火炭脾气,总拿力气说话。爹娘送咱来私塾旁听,是要学会以礼服人,你偏就不明白这理儿。事情闹大了,吃亏的还不得是我们!嘴长在人家身上,讲讲说说又不是会蜕皮会掉肉,以后遇上这事,咱找先生评理不就得喽!
二娃根本没听姐姐说话,他的心思死死地被另外一粒梅花痣斑咬住了。
二娃耷拉着头,没看大姑一眼。
屋里静了下来。
屋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私塾里的孩童知道金先生已到门外了。
雷大姑走上前去搀扶金先生迈过门槛,轻声问候道。
先生早,您请坐!
金先生站在讲桌之前,并未坐下,沉着脸色将屋子扫了个遍,虽然没有真正的眼神存在,但一班孩童却感觉到先生能够看清所有人的脸。三年之间,早已领教过先生听音识人、耳辨万物的种种神奇。金可台上一沉脸,桌间的王永佑如坐针毡,窗外的王世祖更像热蚁上灶。
眼前之事,孩童闹剧,金先生只要较真,一个天大的秘密可能就要捅破窟窿,永佑身世,再无纸布包火的可能。大姑之秘,也定会再生意外。这是王世祖一万个不愿意看到的。
金可立在讲桌之前,轻轻嗅了嗅鼻子,问雷大姑道。告诉先生,是不是王永佑又欺负你了?
听到先生问话,二娃再度腾身而起。屋窗之外,王世祖脸色扎白,暗叫一声。
完了,王家完了!
二娃正要开口说事,好在金可先生早已看见一般,当即扬起戒尺,做了噤声手势,没容他出声。雷大姑冲二娃使了个眼色,示意二娃听从先生吩咐,不要再插嘴添乱。
先生咋个晓得刚才的事情?雷大姑轻声反问。
你的呼吸没有往日平静,适才扶我进门,手腕上的血管突突乱跳,显然受到不小刺激,毕竟这是王家私塾,惹是生非又是永佑之好。我说得对不对呢?
回先生话,其实也没啥子事情,只是他们笑话我身上长了怪斑,嫌我晦气,不让我再旁听先生教学,吵着嚷着要轰我出门。大姑轻声回语。
啥怪斑?先生随即压低声腔问道。
梅花样的一个红斑痕,痒痒地长在右手臂上,打小问过咱娘好多次,说是天生的,叮嘱不许告诉外人。只是长在手臂之上,做事干活老藏不住呢!
听得大姑之言,金可似被火烙,神色异变,倒吸了一口凉气。记忆之中,脑海深处,这梅花怪斑的事情好像在哪里听说起过,又似乎有人专程上门求解过。金可心中谜影一闪即逝,瞬时脸色恢复常态,压低声腔叮嘱雷大姑。
为进私塾读书,你雷家可是舍命捐过二两纹银,可是你家半生赶马的血汗钱文,再说你姐弟两个同样拜过师礼,这书咱得念下去。你虽是个女娃,说句实话,一屋孩童数你最为聪慧,既能敬人之长,更会容人所短,见事之人总明理,穷家娃子早当家,我们大姑不跟别人一般见识,好不好?再说,身体之斑,多为天生,父母所赐,甭管他人乱起哄,咱们不往心里去!金可轻轻地拍了拍大姑的后脑壳,怜爱之情,悉聚指尖。
手指起落之间,皎平陈家疯子定柱上门合婚之事突然在心底清晰起来。无名无姓的坠江女人,整日哭天抹泪的哑巴怪妇,天上仙女一般的姿色容貌,手臂之上很怪异地长了一个梅花痣斑。想起这段往事,金可心中突然紧张起来。
撒马邑一地曾是当年回民义军的兵败之地,皎平一地,曾是回民义军的溃逃之途。皎平陈家,翠华雷家,两个女人,一长一少,都长了梅花痣斑。莫非一段奇缘怪事,会碰巧让自己赶上!
梅花痣斑!梅花痣斑!
金可特有的超群联想力,让其莫名不安起来。思绪起落之间,再度轻轻地拍了拍大姑的后脑壳。
大姑心头一热,眼里泪水瞬时涌出,赶紧伸手拢了拢额前刘海,就势将那泪水抹去,没容一屋伙伴再看自己笑话。
回先生话,先生待我雷家如同至亲,我爹之名原本就是先生所赐,姐弟俩人能入王家私塾又是先生撮合使力,先生既教大姑识字知礼,又让我尝草识医长了见识。家里父母天天叨念,先生对我雷家的好不是一阵子的好,可是三辈人的好。这恩这情我咋个晓不得,又咋个敢忘记?只是我在这私塾之间,老觉着自己与二娃、永佑二人咋仿前世的冤家命里的对头,好多事情总是躲不开他们。
你果真有这感觉?金可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突然间紧张起来。
真的有这个感觉。我跟二娃本是亲姐弟,可与二娃之间老是觉着说不清的别扭,他越关心我,我越觉得烦得慌。
永佑虽是外姓人,又总跟我过不去,可不管如何折腾,我老觉得恨不开去,这事真个怪怪呢。
金可收了思绪,顿了一顿,再度回到大姑的话题,有意引导她放下心中的疑虑,消解眼前的不安,对大姑说道。
百体皆血肉之躯,五官有差异之别。日前,我不是跟你讲过古代圣贤的一些故事,难道忘了?
顺着金可的有意引导,雷大姑高声吟诵道:
尧眉分八彩;舜目有重瞳。
大禹奇形耳有三漏;成汤异体臂有四肘。
孔子之顶若圩;文王之胸四乳。
周公反握,作兴周之相;重耳骈胁,为霸晋之君。
金可满意地点了点头,冲着一屋孩童轻轻拍手,朗声说道。
今早功课,不学其他,只学五官之别。你们好好跟着大姑吟诵本段章句,说的都是古人的不凡体貌,怪异特征。相传尧长了八种颜色的眉毛,舜的眼睛长两个瞳仁,治水的大禹长着三个耳洞,成汤的胳膊有四个关节,孔子的脑袋上面生了个坑,周文王长有四只乳房,周武王的双手如绵柔软可以反握,晋文公重耳的肋骨相连在一块。你们说说这些古人哪个长得不怪,可最终都成为圣贤,今天还有哪个会去讥笑他们?
金可扬了扬手中戒尺,悄然平息了王家私塾里的这场孩童闹剧。
谗口中伤,金可铄而骨可销;好生言论,唇可摇而舌可鼓。你们一个个小小年纪,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这搬弄是非不好,得理不饶人也不好。面对眼前的争斗,金可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对王永佑和雷二娃温温和和地各打了五十板子。
日上东山,雾散山明。一个时辰之后,一屋孩童声腔渐弱。
私塾窗外,王世祖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提衫离去,脚步声歇。
私塾窗内,金可再度屏息,握紧手中戒尺,心底一念滑过,自己的《罗婺本草》真该有个新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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