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平谣》 | 第三章 母氏临盆
小仓村落,静如死水。
大清同治六年除夕夜,撒马邑坝子里没有一声鞭炮响,若非坝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咬,人们根本很难感觉到一丝丝的人气。
小仓村头,五间青瓦正房一溜排开,左右两排厢房整齐呼应,一道高大门楣将王家屋里的灯光全拦在了院心。王世祖背着双手在院心里转来转去,堂内的灯光从堂门里射了出来,经门前照壁反射,在院心形成一片温暖的亮色。照壁之上嵌着四块福字青瓷花砖,既作祈福呈祥之用,又兼通风透光之需。四个福字上墙,人到面前驻足观看,观者为福,再添一福, 暗喻“五福临门”之意。今夜,王世祖早已蚂蚁上了热锅,哪里还有心思去看福字花砖。
二房媳妇母氏临盆了。
回到堂屋里的王世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瞅着供桌之上三抹清灯光韵,又隐隐约约看到挥之不去的火堆幻影,许多熟悉的影子一个个晃在眼前,自己原本不去看他们,却有股魔力将他们一个一个硬生生地推到自己面前。
往年的年节,王家的鞭炮——经头响,就会带动整个坝子过年的气氛。王家过年,常是一夜鞭炮不断,三通响炮格外分明。头通响炮,将精心选养的禄劝雄鸡洗脸净爪,礼敬米仓,求得五谷丰登;二通响炮,把文火熬煮的猪头盛上供桌,礼敬先祖列宗,求得人丁兴旺;三通响炮,备下一对空木桶,一路焚香前往村脚龙潭, 礼请水神,求得清洁平安。
今年的除夕夜,注定王世祖不得安生。
母氏临盆在即,那些幻影又一次出现了,着魔似的晃在王世祖的眼前。父亲的脸,大哥、二哥、三哥的脸,大嫂、二嫂、三嫂的脸,七个侄儿侄女的脸,个个脸面通红,年画一样清晰,只有最后一张脸很特别,是那孙寡妇浮肿不堪的白脸。
王世祖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须到院心里透透气去。
面对的虽然是些幻影,但王世祖却很有真实感,心里揣了一窝壁虱一样,真切地感觉到它们正在咬着自己,可是伸手拍不到它,抬脚踹不着它,浑身火焦火燎,心中又闷又胀。
早早泡好的一壶烤茶搁在了桌台上,渐渐散了香气。
白瓷杯里的茶汤很柔润,不知何时立着两个“茶人”,一大一小地漂在茶汤里,一动不动。
母氏在内房已经惨叫了一个时辰,娃娃一直没有生下来。
时下的撒马邑正临兵祸,民义军早已告示,小仓帅营不许村民靠近,周边进出路口不许人员出入。今夜,前往五龙寺焚香祈福不能,黑夜半更再去寻那接生婆,谁个敢来?
自家捐了三十石粳米和十二头耕牛,保了当下平安。但深夜外出,着了冷箭丢了性命大有可能,不去寻那接生婆,如果耗过子夜时辰,即使真的生个儿子,也要应了男怕初一的生辰八字大忌。王世祖急等在堂屋里,走来度去,六神无主,只恨母氏无能无奈,更嫌大房媳妇李氏一脸不疼不痒。
王世祖捂着渐渐冷凉的茶水杯子,一时心火上涌,一脸猪肝颜色。
王家一没缺你精粮,二没断你肉汤。你个软蛋婆娘就不会攒点力气?王世祖将捂得温热的茶杯砸在地上,摔个稀烂,冲着内房吼道。
杯子落地脆响,茶渣碎片横飞,王世祖眼前的幻影不见了,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李氏眼里那缕极为复杂的神采。李氏内心怨恨,尽泄悄然一瞥。摔吧,想摔什么就摔什么,摔完一切,心头干净,家中干净,天地干净!
眼下的王世祖快成一条疯狗了。
对王世祖来说,三十石粳米和十二头耕牛捐了回民义军,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来年一季新米入仓,又可连本带利从佃户头上赚回来。他所不能接受的是米仓成了军营,里面接连不断地死着兵卒,很是晦气。听说眼下义军副帅米朝诗又病得不轻,四周八邻的草药郎中都寻了个遍。几天来,只见那些医生低着头进去,摇着头出来,足见病情仍无起色。若是义军再不起程,“老米焐仓”的古话怕真是要应验在他的身上。若是义军副帅米朝诗真的殒命自家米仓之中,军情哗变,一把火灰了米仓的事态大有可能,这对王家的影响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数十石米的事情。
陷入困境的王世祖,急需一样新的东西来填压心底的不平与担忧,那是母氏肚中的孩子,王家等了多年的儿子。
早已明晰事态的李氏,心头亮亮堂堂。
李氏瞅了瞅一地的茶渣碎片,轻轻拿起笤帚走了过去,迟疑片刻转身又将笤帚轻轻搁回门框一侧,猫腰捡起那些茶杯碎片,同样轻轻地搁在了门框一侧。
阿囡快起来,到床上好好睡觉去!
收拾清白地面的狼藉,李氏低头叫醒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儿金珠和银珠。一个月前,山脚村一仗,回民义军战死数十人,全被砍了头颅,挂在五龙山野猪箐的鸡嗉子树上,几天后才被人放下来,收拢到一块用火焚了。这事莫说小孩害怕,就连大人都会时不时毛酥骨痒,冷不丁地打着寒战。半月多来,金珠和银珠早已不肯单独睡觉,死活要跟着大人一块睡。今夜因为是除夕,娃娃打小养成守岁习惯,两个孩子自然睡得比平日要晚一些。
爹还没给压岁钱呢,我还要守岁呢!金珠揉着惺忪睡眼,一连串地打着哈欠。
莫要淘气,没瞅见你爹正生闷气呢?压岁钱娘替你们收着,明天一早换新衣时给你们还不一样?快些领着妹妹去睡觉!
我要等娘一起睡,我害怕呢。我们家窗户前昨个老有人头影儿?银珠死死拽住娘的手,生怕娘不答应自己。
莫害怕,莫害怕,躺在床上数羊子,从一数到一百,阿囡就睡着了。李氏一手拉了金珠,一手拉了银珠。
你骗人,根本不管用,每次数不到五十,就听见坝心里狗咬,窗户外刮风,害得人家又要从头数数。银珠诉苦,实想赖得娘的同情,还是不想提早去睡觉。
女娃娃家做事要细心,好好数数咋个会数不到一百,那是你没用心思。李氏语带嗔怪,轻轻拍了拍银珠的脑袋。
真个数不到一百,我试过好几个晚上了,每次数到四十四,就想到鸡嗉子树上挂着的人头来。大哥大姐们说,挂了
四十四颗人头哩。娘,是不是真的挂着四十四颗?银珠一边说,一边往娘身上靠,显然,银珠又陷入某种特别的恐惧中了。
已经跨过卧房门槛的金珠突然跌跌撞撞折身出来,满腔怨言。
叫你别提那事,叫你别提那事,你不说人家还不怕,你一说我也不敢去睡了!
金珠、银珠姐妹俩粘虫似的候在李氏身边,再不肯挪动脚步。李氏偷偷瞟了王世祖一眼,发现他同样一脸苍白,无力地靠在硕大的藤椅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机械的动作。
王世祖握拢了左手掌,大拇指不断地搓捏着另外四指,好像要将某样东西攒进手心里,可又根本攒不到一样。
自从回民义军据守小仓以来,王家的生活秩序全部乱了套。王世祖也好似变了一个人,冬月和腊月连续两个十五月夜都没出过门。今年所剩的三十石粳米,捐给了回民义军,仓房成了义军营房,一直戒备森严 ,再没地方去赏月,多年的习惯一经打破,王世祖只好一个人在自家院心里转圈圈。
王世祖没有说话。
金珠、银珠姐妹俩的怕是明摆着的怕,因为山脚村义军被屠之事,早被村里孩童串成了顺口谣词:
坝子宽,坝子长,一坝谷子金黄黄。
谷子去皮舂成米;小仓村里陈谷烂。
坝子长,坝子宽,满山果子金灿灿。
果子剥皮酿果酒;嗦子树上挂人头。
李氏入了王家之门,似乎注定就是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首先是自己的父母挑起的。
比较王家而言,李家是小门小户,但这广村临河三十亩的肥田沾了水利之便,倒也旱涝保收,可解吃穿之虞。只是王家屯田太快,不到五年工夫,竟买完这广村小河周边所有水田。李氏的父亲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女儿去了王家,临河的三十亩水田就有着保障。
李氏一直没有这样去想问题。
与人为妻,李氏只想给王家生一个儿子。
李氏的怕很容易理清头绪,王家米仓不关她的事,王家水田不关她的事,只有金珠、银珠关她的事。
今夜母氏临盆,要是同样像自己一样生了个女儿,王家死气沉沉的气氛还将继续,王世祖的疯劲还将延续。万一生了个儿子,那么自己母女仨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王家的平衡格局将会彻底打破。
叫你们莫要淘气。你们听听二娘生病正哼叫着呢,娘跟你爹要给她煮药熬汤,没得空闲陪你们去睡。给听清了?
李氏回过神来。
金珠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你咋个又骗人?二娘不是生病,是要生小弟。全村的婶婶都说,爹就是想要个小弟才娶的二娘,怕我们晓不得?
七岁多的金珠其实已渐知人事,娘的柜子底一直压藏着一套漂亮的小衣裳,好几次见着娘将那套小衣裳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去摸绣着老虎图案的小帽子和小鞋子,一个人呆
呆地坐在柜前叹气。有一次趁着娘不在房里,金珠和银珠偷偷地打开柜子,一个分了老虎帽,一个分了老虎鞋,扮了男娃相,争吵着要当哥哥要做弟弟。这事惹得娘很不高兴,两人被悄悄地揍了一顿。
晓得呢,你们晓得呢。两个小人精,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给你们抱小弟!李氏低头哄着金珠和银珠,眼神却偷偷地瞄着王世祖。
哪个晓得二娘给不给抱,又不是娘你自己给生的?
金珠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李氏僵在了堂屋里,泥塑一样回不了金珠的话。李氏知道,对于王家来说,自己只是某种特定的附属。即便生下金珠和银珠,有了一双女儿,给家里添了无限的生气,却没给家里带来福气,没能给王家生个儿子承接香火,注定自己的生命中将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那是大户人家媳妇最不可或缺的持家资本。
三年前母氏的进门,正是这个心照不宣的理由。
桌上的清灯散着柔和的光。灯油将尽,豆大的灯影里,两枚灯芯上结起了灯花,长时间没人拨弄灯芯,那灯花渐渐变成两朵黑色的梅花斑点。屋内的火塘里没有及时添柴加禾,炭火渐渐减了热势。
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药酒一样地在李氏心里发酵着。
子夜,到了。
在李氏拿起笤帚又轻轻放回原地的时候到了。
在王世祖握紧手掌好像要将某样东西攒进手心里的时候到了。
在金珠已经跨过卧房门槛又满腔怨言跌跌撞撞折身回来的恐惧里到了。
在母氏高低起伏的惨哭叫声中到了。
王家往年的灯花总会开出两个红红的“狮子头”,映得.王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熠熠生辉。往年的火塘火,总是燃得整个屋子火辣辣地热乎。
王世祖看着灯光里的两朵梅花灯斑已经好长时间了。
这灯花咋个怪怪的?往年一律开成红红的“狮子头”,今年却是说不清的怪异,开出两朵梅花样来。
金珠和银珠终于进房睡觉去了。
李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起火塘里早已烧开了的茶壶水,往盆子里冲了半盆热水,将浸了热水的毛巾拧干,往内房走去。她懂得头胎生娃所要经历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心底无边无际的害怕,身上撕肝裂肺的疼痛,身旁空空荡荡的无助。所有的一切,无人可以分担,无人可以替代,必须自己活生生地承受下来,硬生生地熬挺过去。
眼下母氏要过的正是这道关口。
李氏迈过了门槛后,伸头看了看金珠和银珠的房间,小声地埋怨着王世祖。
骑马不晓得走路的苦,女人生娃又不是茅房解手,想尿就尿,能屙就屙。你就是喊破嗓子,拆了门窗,揭了房瓦,不到时候就是不到时候。你个大男人,只晓得吼,就是吼下了王母娘娘也帮不上这忙!
王世祖依稀记得,母亲曾说过生自己时就遭了天大的罪。虽然前面有了三个哥哥,可轮到自己头上偏偏是个横胎,死活难熬耗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听着孩子坠地啼哭,难怪母亲将自己骂作一世的小祖公。
晓得喽,晓得喽,别跟老子提什么王母娘娘,你就是咱家的王母娘娘!好好看看是不是横胎,你好歹已经叫喊过两次。母鸡下蛋全凭叫,你想法让她再叫叫,莫要不疼不痒地放那淋胯屁?
王世祖心生感慨,家有一老是百宝。若不是母亲赌气去了宝月庵,眼下母氏的难产就会多些解救的法子。只是母亲尽了尘世念想,隐居十年未曾回家,眼下加之回民义军借庵驻军,早将宝月庵一带掘沟垒石,筑为义军东向防守屏障,数百义军兵卒轮流把守,连只山雀都飞不进去,求母救急定无可能。
你个作孽的王世祖,我给是上辈子差你王家的阴债?
我不活了,现在来还你王家的债喽。来呀,你来呀,你来拿去呀!母氏大汗淋漓,数绺发丝凝成块状紧紧贴在额头,双手死命撕扯着床上的被褥,指缝里早已血迹斑斑。
你不要再号丧了,我求你好好省点力气!王世祖站在门口吼了起来。
母氏一脸惨白,昏了过去。
金珠他爹,金珠他爹,二妹子怕是不行了!大房媳妇李氏一看情况不妙,一边赶紧掐了母氏的人中,一边叫喊门外的王世祖。
我一个大男人家,有劲使不上。你叫我咋个整?
羊水都快没得了,你赶紧舀两瓢冷水来,得先让她醒过来,要是醒不过来,你王家可是两条人命!
王世祖此时已慌了手脚,一时没了声腔,跑到厨房里舀来冷水,进了内房,呆站在床头问道。要咋个整?
浇她的脸!
咋个浇?
把瓢给我!李氏从王世祖手中抢过水瓢,狠狠地将冷水浇在母氏脸上,贴在母氏额头上面的几绺发丝,经过冷水冲洗,平顺地滑到耳际。冷水和着泪水宣泄过后,一张惨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母氏幽幽地舒了口气。
老娘哟,我不活喽!
没事了吧?王世祖颤着声问道。
大人是没事了,可孩子咋会禁得起这长时间的折腾。
你去拿把剪子来!
王世祖站在床前没有动。他想不清楚拿剪子做什么。
阿爹,剪子给你!金珠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
你咋个会拿着剪子睡觉,阿囡你?
娘,我听见窗外有个女人在哭。我害怕,就从针线箩里找了剪子。金珠嘴唇紫黑,语带颤腔,细嫩的小手臂不停地抖着,那是长时间极度惊吓才会出现的特定情态。
阿囡乖,莫要害怕。咱家可是为义军捐过米粮的,他们一天不走,就会保护我们一天,他们一月不走,就会保护我们一月。李氏的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一把将王世祖推往身后,弯腰把金珠揽进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一句接一句地轻轻唤道。
小伙计哟,吓着么快回来哟,回来哟!回来哟!李氏不想让金珠一直沉浸在极度的恐惧里,更不能让金珠看到母氏难产的情态,看到床褥上面血糊淋漓的那摊腥水。
叫阿爹真个去看看,那声音咋个就像娘的声音?我还以为娘又去墙角哭呢!金珠从娘的臂弯里露出脸来,胆怯地望着窗外。
莫要害怕,莫要害怕。娘将你们的房门大开着,让你和妹妹看得见堂屋里的灯光,听得到娘和爹的声音,好不好?
金珠极不情愿地往房里走去。
母氏哭叫一阵,再次昏了过去。
夜色如铁,悄无声息。
王世祖烂泥一摊地坐在前院的门槛上,脸色白扎扎地望着对门山上那个硕大的火团子。
五龙寺失火了。
冲天的火光,又一次将狭长的撒马邑坝子映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