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蜂飞舞》 | 短篇小说(血脉 4)

这时,村口已经聚集起一大群人,老师就快步往前走了。

这时,村口已经聚集起一大群人,老师就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爷爷,在金灿灿的麦地中间,像个吓唬麻雀的草人一样。

我们急着上学,老师不急。老师在村里四处走动。大人们说,老师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呢。老师是个女娃娃呢,可是我们看不出来。她穿着短衣服,而且看不见辫子,我们就认不出她是男人还是女人。老师戴一顶军帽在村里四处走动,对每一个遇见的人点头微笑,用半生半熟的速成藏话说:“你好。”再用汉话说:“你好。”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人跟着。她已经很快弄清楚了村里哪些是她不能问候和微笑的人。这时,民主改革完成,村里成立了高级社,当然也就有四类分子和一些没有帽子但身份可疑的人。一个是我舅舅,舅舅以前是刷经寺的喇嘛。现在,寺院被新建的镇子重重包围,又是大破封建迷信的时候,舅舅只好还俗回家。一个是爷爷。爷爷是汉人,这个老师已经了解了。但谁也不知道他故乡何处,是因为什么缘故流落异乡。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可疑起来。这天晚上,村子里响起悠扬的乐声,这是村子里从未有过的声音。音乐从老师居住的古碉底层响起,古碉上的鸟群在黄昏中惊飞起来。

一家人都在竖耳谛听。独居的舅舅来了,他也不问候大家,就坐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壁橱底下。奶奶会给他一碗茶,他就在暗影和我们闲聊的声音中面对那碗茶,间或,大家无话可说时,可以听见他在嘟嘟哝哝低声诵读一段经文。更多的时候,他静默无声。爷爷总是说些含讥带讽的话给舅舅听,爷爷说:“怎么不见有人用额头碰你的脚,用嘴舔你的手了?”

舅舅木雕一般。

爷爷又说:“嗨!你念一段经就叫挤了你庙子的房子消失啊。”当初,爷爷拒绝了在那镇上做一个共产党干部的机会,但汉人取得的胜利和汉人用藏族人闻所未闻的速度兴建起来的镇子叫他一反常态地嚣张起来。这个不讨人厌的怪人已在变成一个讨人厌的怪人,而这个怪人见舅舅不肯应战,就更直接地说:“来啊,我们吵一架吧,让我骂尊贵的喇嘛,看我会不会成哑巴。”

“哗啦!”

爷爷周身一个激灵。可舅舅只是把缠在腕上的佛珠抖下,拿在手中一粒粒拨动起来。舅舅懂得保护自己,并用这种方式叫爷爷出丑。

而明天,我们就要上学了,小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上贴出了一张有字的纸。爷爷说:“开学通知。卡尔拉村初级小学的开学通知。”爷爷又转脸问舅舅:“怎么,你不是认字的吗?”

“我想那是汉字。”

这时音乐声飘了进来。

“那么这是什么?”

“音乐。”

“什么音乐?笛子?牛角胡?管号?你的藏语里叫不出名字吧。”

舅舅是爷爷唯一可以敌视而且轻慢的人。爷爷以为自己得胜而脸上闪闪发光时,舅舅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种争斗永不会终止,我溜了出去。这是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我们小孩子溜到了老师的窗下,音乐就从那里流溢出来。音乐又停了,我们爬上窗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唱机。看到老师翻了唱片,又用摇柄摇,之后,唱片在灯下波光粼粼地旋转起来。又是美妙的声音流淌,散布向四面八方。现在,我知道了这最初两支曲子的名字:《岸边的茉莉》和《索尔维格之歌》。老师果然是女的。《岸边茉莉》响起时,她翩然起舞。就是旋舞间,她脱下帽子,美丽的长发犹如瀑布一泻而下!第二支曲子响起时,她就扑在床上哭了起来。最近,我新买了一张电声乐队演奏的《索尔维格之歌》,电子琴在背景上展开的一个声音就像老师当年的哭声。

音乐中止时,老师就停止了哭泣,起来收拾唱片,并吹灭了有个漂亮灯罩的油灯。

那天,我回去时一家人都睡了,但我知道爷爷在听着我的声音。我把脚步放得比耗子还要轻,但爷爷还是听到了。他咳嗽了一声,示意我去他那里。钻进牛毛毯子,我闻到尘土的味道。爷爷确实是个奇怪的人。村里的人是有气味的,村里人的气味是由身上的汗水和牛羊肉、酥油、奶、盐的气味所构成的,而爷爷也流汗,也吃这些东西,却没有这种气味。对于我的鼻子来说,没有那样一种气味就等于是没有气味了。偶尔,我会冒出念头,想这老头子兴许是个鬼魂,传说中一种无害于人的冤魂。

我听见爷爷几次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咕噜一声咽了回去,我等着。爷爷终于说:“亚伟,我对不起你。”

“老师是个女的,真正的女的。”

“亚伟,你不该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我不能明白的话。妈妈把我生在哪里,怎么由他来决定。我给爷爷描述唱机和那漂亮的油灯,结果他却都知道。他说,世界大得很哪,好好读书,可以离开这个背时的地方。外面世界上肯定有了好多他也没见过的东西,就让亚伟去看吧。

开学了!

太阳从村子上空升起来,驱散了初秋的迷濛雾气。我是村里唯一有大人相伴上学的孩子,所以,其他孩子就向我大声起哄。爷爷的手紧抓着我的肩头,甩也甩不开。爷爷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开心的笑容。他说:“好啊,好啊。”我和爷爷沿着宽阔的楼梯往上,他还在说:“好啊,好啊。”我们到门口了。阳光仿佛一匹缎子做成的门帘在门上闪闪发光,那后面就是以后我的许多日子,一个接着一个。

哨音响了!老师吹响了哨子!

学生们都往楼梯上拥。爷爷不敢往教室里去,他就站在门口楼梯上那小小的一个平台上。好多次,他都差点被学生们挤了下去,但他仍然笑着。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好叫自己不去碰到那些孩子的身体。他高举着双手,像是在舞蹈一般,像是被风吹动的树木一般。远远围观学校开学的大人们哄笑起来。

老师上楼来了,那张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脸变得严肃而庄重。爷爷却还站在那狭小的平台上,连我都在暗叫要他站开了。可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是带着谄媚的笑容。老师往上走,脚步越来越慢,在楼下观望的人也越来越多。

好心人说:“见到一个自己民族的人,他多高兴啊,可怜的人。”

“哼,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老师好像看不到平台上有人。她一直走到平台上,还不像要收住脚步,直到爷爷瘦长的身子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阳光。老师笑了:“老乡,请你让开。”

爷爷说:“是,老师,我让开,可是,我要掉下去了。”爷爷手又举起来,他那双下垂时什么也捞不住的手向上举起也抓不住什么。

老师后退一点,爷爷站稳,一站稳他又说:“我送亚伟上学来了。”

老师说:“我中学毕业就走千里路跑到这个地方谁送我了,就在村里上学还要人送?”

“可,可是……”

“你说什么?”

“我们是汉族!”爷爷脸涨得通红,眼里露出乞求般的目光。

“汉族?”老师说。

爷爷拼命点头。

老师却抬头望着很远的地方:“汉族又怎么样?汉族就不斗了?不杀了?你少跟我讲这些,下去!”

爷爷和老师想在小小的平台上错开身子,结果却撞了个满怀,我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人家说老师给了爷爷一个耳光,我不相信,因为我没有看见。我只记得回家时,爷爷大概是喝醉了酒,不知是哭还是唱:“我不该,不该啊!出了丑啊出了丑!”

一听这声音,我的头就大了。我想,他不会再到学校来了。

可是,事情尚未结束。

上午,老师只是帮我们包书,帮我们削笔。除去对付爷爷显得有点可恶外,老师十分可爱。只一个上午,她就开始由衷地笑了。她的笑声多么好听!她的身上有花的气味!又是一种有气味的人!

下午,才正式上课。

她说:“同学们!”

我们一群又野又痴的孩子发出低低的笑声。她开始讲话了,她在许多汉话中夹杂一点生硬的藏话。她和我们都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才大致听懂了意思。她说不会马上教我们认字识数,也就不必天天背书包来,我们要先学说汉话。可能是我失望的神情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当然,想把书包背来也是可以的。要把书爱护得好好的。”

“是。”我用汉话回答。

“你听懂了?”

“是。”

“他们呢?”

“不是。”

“把我的话讲给他们。”

就是这个时候,教室一下就变暗了。教室不能依靠窗户采光,因为窗户只是碉堡小小的枪眼,光线都来自敞开的门。爷爷的身子把门给堵住了,他叫:“亚伟!站起来,学生说话要站起来!”爷爷深深地弯着腰,如果站直,我从门里就只能看到他的胸口了。他佝着身子,把头伸进门框,活像一只受困的大鸟。我确实是他的孙子,所以我不喜欢他而喜欢体面的老师。

老师的话说得很有趣:“请你让开,你站在那里就像天阴了一样。”

“老师,”爷爷却极不识趣,“他姓宇文,他姓我的姓。”

“我们在上课,老乡。”

同学们发出了尖厉的叫声。爷爷慢慢转过身子,教室里又显得明亮起来。老师不让我受窘,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我心头倍感温暖。放学时,爷爷还等在下面,他就坐在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下。如今,也没有人害怕他会从那里突然消失。看来他不是神仙,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突然出现又突然随心所欲回到天上。我假装看不见他,他却追了上来。

“你不要来接我。”

“为什么,亚伟?”

“人家都没有人接,同学们要笑我。”

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影伸过整个院子,又爬上了墙壁。爷爷说:“你不要得意,你上的学校不是真正的学校。你们的老师连眼镜都没有一副!”是他,让我对学校产生那么美好的向往,而我刚刚上学,他就说出这种话来。他向我描绘真正的学校,什么礼堂、影墙、回廊,什么实验、外文,我统统不懂,因而爷爷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

奶奶已经站在大门的台阶上等我们了。

“多吉。”奶奶声音甜蜜,“啊,我孙子的脑袋,我孙子的脑袋怎么样了?”

“我喜欢上学,奶奶。”

母亲在院子里挤奶,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儿子上学也与她无关。父亲不在家,父亲也不会有多大兴趣的。打我记事起,我好像就是爷爷和奶奶的儿子。

奶奶叫我:“多吉!”

爷爷叫我:“亚伟!”

两个名字不能把人身子分开,却能叫灵魂备感无所皈依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