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柏影》 | 序篇五:家乡消息(二)
作者:阿来
第二年春天,家乡传来消息:那五株柏树中的三棵,已经出现了枯萎的迹象。虽说,柏树是常绿树种,其实也是落叶的,一年四季,都有新叶在生长,也有老叶在凋落。但是,春天里,应季而动,还是这种常绿乔木抽新枝长新叶的好时节。土地解冻,顺着河谷四季流淌的风此时也转换了方向,从河上游往下吹的干冷的西北风转换成从河的下流上溯而来的温暖潮润的东南风了。当河谷中那些落叶的桦树、花楸、槭树和柳树都绽放出嫩绿的新叶,抽出娇嫩的新枝的时候,柏树也要应时而动,抽出新枝,发出簇簇翠绿的新叶,在停顿了一个秋天和冬天之后,再次开始生长。这些柏树,虽说一年四季都没有停止过新老的更替,但真正的成长是在春天。此时树冠的表层,完全被新叶覆盖,远望之中,仿佛一层翡翠色的云气包裹着塔状的树冠。而且,也就在这个季节,这些老树还在生长,不仅是斜倚而出的枝叉在生长,在扩展着它们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的从西向东的阴影,还有粗壮的树干,仍然在生长。王泽周记得,小时候,母亲清扫树下那些落叶的时候,他会听到一些隐约的声音从树身上传来。有时,是柏树纤维粗大的表皮,在嚓嚓崩裂。母亲说,那是长身体的树把树皮撑破了。王泽周会说,那树就没有好衣服了。母亲让他放心,母亲说,树比人幸福,树会自己又长出新的适合身体的衣服。母亲还说,树和人不一样,人总把好衣服穿在外面,但树总是舍不得丢掉旧衣服,树总是把新衣服穿在最里面。于是,王泽周就去抚摸那些绽开了道道深刻裂痕的老树皮,原来这百层千层的,都是这些老柏树舍不得脱掉的旧衣裳。
那时,在那个僻远的村庄,花岗石丘就是他朴素美好的自然课堂。
他会把耳朵贴着树干上最深最长的裂缝,屏息静气,仔细倾听。很多时候,他听见的是自己身体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有时,他真的能听到,树的躯干里,似乎是在吮吸的声音,似乎是水在流淌的声音。母亲说,是啊,春天了,树扎在泥土里,岩石里的根都醒过来了,它们在喝水,它们把喝到的水一直送到树顶的天空,顶着雾气的最高处。因为树还想再长得高一些。
王泽周说,我想看见树的高处在怎样生长。
母亲笑了,说,那你得变成一只鸟才行啊。
王泽周说,那肯定要下辈子了,这辈子是人,下辈子也许就是一只鸟了。
母亲说,可是当你变成一只鸟的时候,又忘了做人时的念想了。
王泽周在电视上看一部以大自然为主题的纪录片。片子里说的是世界上最高的一种树,美国红杉,那些人已经确切地知道那株树的年纪是一千六百七十三年,现在,他们还想知道它的准确的高度,他们更想知道这么老的树是否还有动力继续成长。于是,他们开始攀登那棵树。他们用登山运动员那种全套索具攀登这棵树,在树上越升越高,到了三十米的高度,又到了四十米的高度,而树顶上的天空中,还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这平常的情景,突然使他心中发热,甚至有点泪水盈眶的感觉。
他想,这肯定是家乡村庄那些岷江柏的缘故,他也感到,正是这样的最基础的情感,使他可以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那些致力于理解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所有向上向前的努力的人产生认同,产生亲切之感。而不是因为和谁是同一种语言,同一个民族。
他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正对毕业论文选题大费踌躇。是反思一种文化,还是,像有的人所做的那样,打着尊重文化多样性的旗号,通过对文化无原则的辩解来维持某种自认为崇高与正义的虚伪的道德感?
最后,他还是挑了一个最平常的选题,很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书。
丁教授表示,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念他的博士。王泽周为此给旅游局打了报告。很快,批示就来了,县里工作多,编制紧,只能批准他念在职博士,也就是一边念书一边工作。
丁教授不高兴,用这种方式读博士的,都是处长县长厅长局长,你算什么?确实,那些博士不常到学校读书,倒是常有这种博士的联谊活动,无非就是一起唱歌吃饭,建立一个可靠或不可靠的关系网。那样的聚会,贡布副县长也常放下手头的工作,专程来参加。王泽周参加过一两次这样的联谊会,也没有人把他这个股长当一回事,就不再去凑那个热闹,讨那个没趣了。他回旅游局工作头两年,县里正在开发一个自然景观,他整个人就陷在这件事情里不得脱身了。这个景区的尽头是一座雪山,山下是一个高山湖。当年他参与旅游资源调查时,这座雪山终年积雪,即便在夏季积雪也不会融化,他把这个景区写进了旅游规划书。这么些年过去,夏天这座雪山会积雪融尽,名不副实了,山下那个湖泊也因过多的融雪水注入而显得浑浊了。但县里还是决定开发这个景区。当然,这个计划已经作过调整,将来湖畔森林边将建度假别墅,并附设一个现代化的禅修中心。为此,县里还派了考察团去我国台湾地区和国外考察那里的禅修机构。当然,这跟王泽周没有关系。他只是被旅游局派出去配合交通局修建二十多公里的旅游公路。工程款常常不到位,工程推进时紧时慢,用了两年时间还没有完成。丁教授要求他读博士期间,怎么也得在学院呆一个学期,集中精力完成博士论文。丁教授说,我从来没有收过不上学的博士,你要达不到这个要求,那就不是我学生了。
贡布副县长说,去吧,看,合理的要求我都要支持,只是我确实脱不开身。
就是在他回学院完成论文期间,他听到家乡传来不好的消息。
花岗石丘上的那几棵老柏树,今年的春天,再也没有力气开枝展叶了。它们的旧叶在继续凋落,新枝新叶却未能应时而出。消息说,老柏树上有些树枝已经枯干,不止是没有长出新叶的任何迹象,连上面的苔藓与枝皮都开始脱落。
这个消息是多吉局长带来的。
县里对这个问题相当重视,他这一次,就是和林业局的人一道,来省城请林业专家去做个诊断,看这树的枯萎是由于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这不明摆着的吗?王泽周说,混凝土窒息了树,你们为了弄个平坦混凝土看台,削去了那么多树根,树无法从地下吸取水分和养料了。他说,贡布丹增当面对我说,要把那些混凝土揭开。但他其实没有听从我的意见。
多吉说,你是不是太武断了。一个学人类学的人,忽然之间,对植物学也触类旁通了。
那是常识,不是植物学,我的局长。
多吉说,那些树都一千多岁了,是不是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也许是某种病,树也会生病对吧?
谁说它们有一千多岁,我考证过,没有一千多岁!
好吧,我知道你考证过,根据一个民间传说考证过。这一回,我们要请林业专家做出最科学的结论了。
我相信林业专家跟我的意见肯定是一致的。
多吉说,老同学是改不了固执的老脾气啊,不要那么肯定嘛!那些混凝土按你的推测说毁就毁了?没有那么容易,你知道,县里搞这些旅游基础设施投入有多大?投入的是国家资金,纳税人的钱。
王泽周说,那么我等你的消息。
多吉还给他布置了任务,要他请一些媒体记者,他要带着他们跟专家一起回去。
王泽周面露难色,我就是在这里读书,没有跟媒体打过交道。
多吉沉下脸,不要忘了,你是我们局的宣传股长。
还好,相关媒体并没有那么难请,要么亲自登门,要么是转弯抹角这个熟人那个熟人介绍,王泽周没想到,居然同时请到电视、报纸、杂志和网络十多个记者。
五天后,多吉打来电话,他说,看来你的直觉是正确的。
王泽周说,不是直觉,是常识。
多吉说,好了,好了,林业专家说了,树确实很老了,所以更不应该伤害它们的根系,不应该覆盖那么厚重的混凝土,窒息树的呼吸。多吉在电话里说,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再次证明自己的正确了。县里请专家制定针对这几株老岷江柏的抢救方案,这下你放心了吧。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也是贡布副县长的意思。
是让我不要说话,学院里不让人说该说的话,你们也不让。
多吉说,大局,老同学,从大局着眼。
不就是想不让人说话嘛。
大约一个月后吧,王泽周收到了一包报纸。这包报纸是县旅游局办公室寄来的。这包报纸一共有七种。旅游行业的报纸,也有省里和当地的报纸。每一张上面都有那几株耸立于深峡中的岷江柏的照片。围绕那些树木的不再是王泽周写下来的民间传说——公开发表时,里面有关文化反思的部分被阉割的故事,也不是作为旅游资源的朝圣之路上的一个节点所需要的那些言说,而是演变成了一个环保故事。古老珍稀的岷江柏面临生存危机时,如何被尽心抢救的故事。林业专家去诊断,相关部门根据专家的意见,对这些自供机能衰竭的柏树补充营养。在当今经常破土施工的城市,树总是被挪来挪去,更有新的城区,会从遥远的山里移来种种巨树,在空阔的水泥广场上营造生态景观,为了方便移动,那些树总是被斩去了大部分发达的根系,当他们置身在一群水泥与玻璃的建筑群落中间时,总是被用种种支撑物固定住,然后,每一株树身上都会悬挂上种种营养液体,帮助它们复活,帮助它们重新生长。这种广泛应用的技术也被用在了王泽周老家那几株柏树的身上。只在一张报纸上,有树身上悬挂着营养袋,树身上扎进了输液针管的照片。其他报纸,都是大全景的照片。前景是顶天立地的柏树巨大的躯体,背景是峡谷,峡谷中带着金属光泽的花岗石悬崖,以及更远的苍黛远山,以及背后的天空。图片没有显示那些混凝土盖子是否已经揭开。文字中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文字中倒有美丽的抒情性文字,憧憬如此之后,古老珍稀的树种将如何恢复勃勃生机。
这组报道中,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歌星,他热爱大自然,正背倚着苍老的柏树躯干,伸开双臂在歌唱。文字里说,他为保护这些树捐款十万。
王泽周想打一个电话给多吉。但是,他已经想象出多吉将如何回答。
他还是打了电话。
多吉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老同学,谢谢你关心。多吉笑了,他说,是贡布副县长叫我寄的报纸,他还说你肯定还要过问这件事情,他让我转达一个意思,你不能老摆出一副好像这些树是你们家财产的那种天经地义的样子。多吉放缓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这样说,但他的意思我还是要转达到……
他说什么?
不用换宣传股长了。他还说……
你还是告诉我吧?
他说他有一个建议,他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是有两个家乡的人,你另一个家乡生态不是更差吗?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不去关心一下另一个家乡?
为此,王泽周又去了一趟那个他在黄昏时分只是远望一阵,而没有进入的父亲的故乡。他只把车开到高速路上,当路牌上出现了那个地方的名字,他便掉头回转。他想,其实,一个人只能有一个故乡。他不想被不同的故乡撕成两半,他不会相信许多人宣称的那样爱多个故乡,就像他不相信有人宣称能同时爱多个国家。最近,学院里高薪引进人才,大多是十几年前的中国人,后来变成了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如今他们回来,他们在就职礼上都说,回来不为高薪,而是为了报效祖国。其中一位归国人才是丁教授的同学。丁教授对他说,爱这个国家的钱,爱这个国家的机会,也可以视为爱这个国家。
王泽周说,其实我想研究另一个问题,如果每一个血统纯粹的人才能拥有一个故乡,其他人则不能,世界将会是什么景象。
丁教授盯着他的书,不肯抬头,但他说:愚蠢。顽固。
那为什么不是普通百姓,而恰恰是知识界,有人在鼓励这样的思想。
丁教授说,你应该知道,这只是病态的情绪,而不是思想。我肯定这不是思想。我只想说一句,既然你被病态的情绪所伤害,那你至少不能被另外的类似的情绪所控制。
王泽周说,我知道弄清楚这种问题又有什么用处?就算弄清楚了的,又有什么用处?
这是王泽周在博士论文通过前和导师的最后一次谈话。他忽然萌生了去意。
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宿舍里整理准备论文时积下的书籍。图书馆的还掉。自己买来的也需要一番清理,他试图以自己的判断,决定哪些书是真正的学术,而哪些书不是。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标准,只留下能装满那只柏木箱子的,其他的都统统淘汰掉。这天剩下来的时间,他在宿舍楼下的垃圾桶前焚烧那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的书。一些教材。一些应景之作。当垃圾桶里升起黑烟的时候,来了看热闹的同学,但没有人说话,他们看一阵就都走开了,他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吓人。王泽周想,也许在一些关键的场合,如果他不是一味软弱,一味妥协,事情的结局不会是这样。
就像眼下大家都知道,不要去招惹这个放弃了学位的人。
晚上,和他同宿舍的人也没有回来。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个彻夜未眠的夜晚,除了当年他以为父亲回了老家就不会再回来的那个夜晚。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叫来一辆出租车,可是,轿车的后厢装不下那只沉重的书箱。最后,还是和他本科毕业离开这个学院时一样,他脚下放着那只式样老旧的柏木箱子,坐着三轮车去往长途汽车站。路上,三轮车夫说,这么沉的箱子,你该不是杀了人肢解了要去抛尸吧。
王泽周说,我的父亲没有传给我这样的勇气。
等红灯的时候,车夫转过头看了他一阵,我看你也不像是能杀人的人。
那我像什么?
三轮车夫说,我真没有看出来。
这让王泽周心里一阵悲凉,什么都不像,那就是一个身份模糊的人了。
再下一个红灯,三轮车夫又调头对他说,我跟你做个生意如何?
跟我做生意?!
你那口箱子,好柏木啊!我去商场里买个有轮子的,带拉杆带密码锁的箱子跟你换,干不干?
不干。
你是要回山里吧,山里有的是这种木头,你跟我换了吧。
这样的箱子你用不上。
我是用不上,你里面装的是书吧。我哪里有书往里面装。知道吗?现在好木头都值钱了,你这柏木好,纹理好,还那么香,我能拿去赚点小钱。
王泽周说,这是我父亲亲手做的,我不会跟你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