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场亲历记——志愿军老兵口述实录》 | “我不能当逃兵。”
胡明合
参军年龄：14岁
参军日期：1953年2月入朝。
所在连队：中国人民志愿军21军63团炮兵团2营6连指挥排侦察兵
1950年10月胡明合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而参军。当时一起参军的有7个小伙伴，他们的年龄分别在13、14、15岁。参军时他们还一起照了一张合影，一直珍藏到今天。我在采访中听到好多关于参军年龄的标准，有的人告诉我说24岁以下，18岁以上的。但是在采访中我直接接触到的年龄最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31岁，31岁的那个战士名叫张达，他来自浙江丽水，他是一名小学校长，参军时，他既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又是父母唯一的子女。据我采访了解17岁至22岁之间的志愿军士兵偏多。
胡明合：我是在济南游击中队住在我们家打游击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年龄还小，在他们的影响下我早就想当兵了，后来就从山沟里面跑出去当兵了。
采访人：那是哪一年？
胡明合：哪一年，1949年，1948年到1949年期间。我是在他们的影响下，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开始的时候，后来有点懂事了，他宣传嘛，那一开始的时候叫推翻三座大山嘛，中国人三座大山，我们在学校里读书了四年书。
采访人：那时您多大？
胡明合：我那时候大概是十二岁十三岁，小学。我有个哥哥，堂哥哥，他早，他年龄比我大，他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是参加解放前地下工作的。
采访人：那您当时是受他的影响参军的？
胡明合：那当然受他的影响了。
采访人：那您去抗美援朝的时候，家里人知不知道？
胡明合：家里人一开始没有通信，我们当兵以后嘛，才有。
采访人：家里不知道您去抗美援朝？
胡明合：家里哥哥都知道的，就是老母亲她流泪。她讲当兵嘛，过去讲当兵不怕死，怕死是不当兵嘛，当兵回来不回来是不一定嘛，他老人嘛。我是偷偷跑出来当兵的。当时社会上有人讲了，打不死也冻死，因为我们是出生在南方，都是零下三十，最冷的三十多度四十度，对不对，我们这个地方到零度都很少，说打不死就冻死了。
采访人：那你还敢去。
胡明合：敢去。
采访人：那您不怕死？
胡明合：不怕，我家里我知道了，第一，我年轻十六七岁，这最不怕死，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母亲有两个哥哥照顾，不要紧的。我感觉到山沟里面不出去闯一闯，有那么个机会，誓不罢休，有点那么个劲头。特别那时候有两个东西在我脑子印象最深的，第一个大张旗鼓地宣传，什么？黄继光，黄继光上甘岭战役影响过我们，老实讲激发很深的，他用胸口挡住枪眼，那个英雄气派是四川兵，四川人，这是一个，对我们影响最深的了。到鸭绿江边上第二个对我影响最深的，就是毛泽东毛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儿子都出去抗美援朝了，最后牺牲在朝鲜，我现在才知道，到朝鲜五十来天都牺牲了，我们还没有听过领袖的儿子还去当兵的，没有的，我们这一辈子没有听过。对不对？从清朝到国民党，一直到共产党，也经过好几个皇帝，我们讲现在叫领袖叫“主席”，过去叫皇帝，对不对？没有听到过领袖把自己的儿子到战场上去，没听过，在我们脑子里面老实讲毛主席伟大，把儿子都弄上战场去了，保家卫国啊，那么重要。
胡明合：当时我就是准备没命回了，准备的，都准备的。我给家里一封信，准备不回来的。实事求是地讲，逃兵有吗？也有。有一个还没有上战场，听到说打不死也冻死，他是开了小差，实事求是。他说他有老婆，有孩子，他说打不死也冻死了，我老婆孩子怎么办？所以当兵啊，我跟你讲老实话，就是十八九岁最勇敢，最不怕死，脑子里是有保家卫国的思想啊，那个开小差的年龄大概是有二十三，二十五六岁了大概，成了家的了。
采访人：当时是怎么动员你们不怕死的？
胡明合：怎么动员我们，就是讲啊，一个是，美国鬼子的兵已经打到东北，把我们东三省啊，给他侵占了，死了多少人，给他毁了多少房子，汽车毁了多少辆，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保家卫国，“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嘛，这个中央发的八个大字嘛，天天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对不对。还讲，那时候教育忆苦思甜，忆苦思甜你知道吧？我们山区出生的人都是苦人，苦穷人出身的人，在大操场里面开的，一个实际上是控诉美帝国主义，以这为主的。
采访人：怎么控诉？
胡明合：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坚决要保家卫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是这种精神。
采访人：您当时血书是怎么写的？
胡明合：我的血书写的是，首先是，我们上战场请祖国放心，我们誓死保家卫国，毛主席发出号令，“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嘛；坚持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美国鬼子赶到三八线去。那时候就是给他赶出去，基本上是这样，完了，在那个大操场里写。
采访人：每个人都要写吗？
胡明合：那时候分班写。
采访人：您是咬破手写的？
胡明合：那当然，这个是当时上战场的誓言。
采访人：您是怎么上的战场，您讲讲当时跨过鸭绿江。
胡明合：鸭绿江是这样的，我正好打摆子，南方人到北方去有点不太适应，不过那时候年龄轻，打摆子知道吧，就是蚊咬了，蚊子咬了以后冷下来身体要发高烧对不对，连长指导员动员我暂时留下不要过江，我不肯，坚决不肯。
采访人：您为什么不肯？
胡明合：大家都过江，我不能当逃兵。我不甘休，连长给我感动得没有办法，当时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他们四个人有马骑的，我们都是步行的，连长不骑马，把马给我骑，我很感动，到了朝鲜那天晚上急行军，结果上面飞机来了，我们都卧倒在交通沟里了，连长受了重伤，退下去了，那真是，那个劲头啊。
采访人：受了重伤？
胡明合：连长叫李金，我现在都记得。
采访人：他是由于没有骑马受的重伤？
胡明合：飞机来了，给飞机炸弹。
采访人：你如果没有骑他的马，他就不会受重伤吗？
胡明合：那可能的，马给我骑了。
采访人：他怎么伤的？
胡明合：给炸弹，炸弹皮弄伤了。因为我们行军都是靠着交通沟边上走的，夜间，特别是夜间，下面稍微有点灯光，上面飞机炸弹就扔下来了，大概是，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快两三点钟差不多了，深更半夜了，他们讲连长受重伤了，受重伤了我们后面有担架队给他弄下去了，我到现在。
采访人：您参加第一场战争是什么时候参加的？
胡明合：我是当侦察兵的，身上背多少东西，一个背包，两百发子弹，四个手榴弹，一支冲锋枪，还有一个，不是望远镜，是方向镜，是测量的。部队里叫做方向盘，把敌人侦察以后，你要给他方向多少，距离多少你要搞清楚，报告下面，大炮，侦察兵任务就是这个嘛。
采访人：那您讲讲您第一次打仗是怎么打的？
胡明合：我就当侦察兵，不打仗的。我们在前面，他炮阵地在后面的嘛，我们侦察所，我们那个连长，我们是跟着班长连长测量的嘛，测过以后报给炮阵地嘛，他指挥嘛，多少距离，方向多少，要准备起来嘛，就是我们当时是那个地方叫什么呢，叫育英山，又叫大公路，是通向三八线，三八线这边有个叫904.2高地，那个高地上面呢，我们侦察所在那里，朝鲜人民军一个侦察所，就在那里侦察敌人报给他。我们不打的，我们就是给他，比如说讲我侦察到敌人的指挥所了，把指挥所的位置，把指挥所的距离、方向搞清楚，我们是有班长的了，我搞一个东西，班长搞好了，打！那一仗停下来了，后来我们营部有两个人，侦察所里有两个，那个叫侦察排，我在连了，到下面，那时候在战场上不大有炮；二是有地雷，他到下面沟里面去，结果给两个地雷炸死了，我曾经看到，死了嘛，打飞了嘛。
采访人：这是您的战友？
胡明合：我是连里，他是营了，也可以讲战友，他是营部，我是连队，是这样。
采访人：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停战的？
胡明合：7月27号，1953年，1953年7月27号零点停战。
采访人：当时您知道停战的时候您什么样的心情？
胡明合：我们的心情啊，一个是和平万岁，一个还要侦察，准备敌人反击，准备。
采访人：准备什么？
胡明合：要准备。我们现在住在炕道里面嘛，有好多交通沟没修嘛，万一敌人反击呢？那个停战协定是签了，那时候大家高兴啊，打了两年零九个月，接近三年了，死了多少人啊，对不对？后来我们到元山，朝鲜有个元山市，元山市就是除了平壤市是朝鲜首都以外，元山市就是我们“小上海”，我们的上海一样的，我们到那里，以后给我们那个团里组织，叫那个当地的负责同志吧，现在讲是负责人，他给我们介绍战争的情况，他给我们介绍，其他都不讲他，就是介绍一条：战争爆发之前，四万人，战争结束以后只剩九千九百人。四万人的小城市的话呢，在朝鲜讲是大城市吧，按我们县级市，战争之前是四万人，战争结束时，7月27号以后，停战以后完了，只剩多少人呢？只剩九千九百人，男女比例，男的一个，女的有八个，死的基本上都是男的多。
胡明合：我们停战以后呢，一个是兴修水利，一个是帮助修建烈士陵园，我点一点，将近二十个烈士陵园，最小的五百烈士。你知道吧，一打仗怎么讲，后面专门有一个连，一个副连长专门收治这些伤员、死的，这方面的，他负责的，打上去死掉了，先埋下来，搞个地方。第二次一打这个地方没有了，弄掉了。我们一开始打，一开始弄上去有名字的。比如说我胡明合是浙江瑞安人，有三个地方有我的名字：一个胸章，中国人民志愿军胸章后面有胡明合家庭地址，皮带上有胡明合家庭地址，还有血型，我是AB型的，三个东西，姓名，住址，血型，这个地方有，这个地方有，帽子里面有三个地方，你三个地方都弄掉的，都是无名的，你是死掉以后不知道你，你的血型也不知道了，你的地址也不知道的，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基本我看到那么多烈士墓里面，最小的五百人，最多的两三千人。老实讲，无名烈士，我看起码百分之八十到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