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 | 第二卷 上弦新月(荒芜的田园 1)
我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事,麦圈儿在我家的麦地被人强奸了。
麦圈儿是村里六嫂的女儿。六嫂就抓着我的胳膊来到麦田,麦圈儿也默默地跟来了。我已经有两年没到责任田里来了。这是麦河西岸,一棵槐树下,不足三亩水浇地。我这个光棍儿,没老婆,没孩子,分到的土地自然就少,我把土地转包给了陈玉文。陈玉文是陈锁柱的三弟,我对陈家人本来就没好印象,这小子打架、赌博,娶了老婆才消停了。讨厌归讨厌,但是,他还有个义气,他家的地紧挨着我家土地,常常过来帮我干点活儿。那一年还交农业税呢,他张嘴喊:“三哥,好好唱你的大鼓吧,这点地我给你种着吧,吃粮我给你送去。”我想了想,说:“你种就你种,我一人吃多少粮啊,你给提留款交了就中啊!”陈玉文小两口就种上了。有人说,这是土地流转前奏,其实,也没有合同,只有一个口头协定。我知道陈玉文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地里的庄稼全靠老婆,哪儿还指望上他?破衣补上露肉,两茬庄稼能对付过去就得了,总比荒着强吧?
这年麦黄时节,麦圈儿骑车路过麦田小路,天色尚晚,突然一个男人出现在麦田,强奸了麦圈儿。我们来到现场,倒伏了大片麦子。六嫂把我看得挺神,指望我给麦圈儿破案,我弯腰用鼻子嗅了嗅,除了麦香,没啥特殊的味道。麦圈儿哭着说:“我恨这些麦子!”我进一步询问情况:“那人啥模样?”麦圈儿说:“那人戴着褐色面罩,只露着眼睛和嘴。嘴里喷着大蒜的味儿!”我随口一问,她就顺嘴秃噜出来了:“玉文就爱吃大蒜!”麦圈儿补充说,“流氓的眼珠仁是黄的!”我打了一个激灵,陈玉文的老婆说过,这小子眼珠仁是黄的,以为患了黄疸病。六嫂说:“对了,是不是玉文这小子干的?赶紧找派出所报案!”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说:“报案?这不妥吧?乡里乡亲的,咋处理?”六嫂哽咽了:“是啊,他大哥是县长,二哥是村长,我们哪斗得过他呀?”我解释说:“就算陈元庆大义灭亲,把玉文送进监狱,吃亏的还是你家麦圈儿啊!孩子咋见人?咋嫁人?别忘了凤莲的悲剧啊!”六嫂被噎住了,麦圈儿又哭了。我想了想说:“你们甭管了,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臭小子!麦圈儿啊,想哭就哭哭吧,哭完了,就当啥都没发生过,别嚷嚷,就当鬼来了。鬼吓了你一下,你还没有破身,你还是黄花大闺女,记住啦?”麦圈儿哽咽着点头。六嫂不服气:“就这么便宜这小子啦?”我说:“我来收拾这狗×的!”六嫂沉沉地一叹。她跟我一个习惯,我遇着烦心事的时候,就望着承包田叹息一番。过了一会儿,六嫂说:“三儿啊,你那儿去的人多,你就在村里,或是外村给闺女瞅个对象!咱庄稼人本本分分的,找个过日子人家就行啊!”我连忙答应下来。六嫂说:“你家的地也让他给糟蹋啦!这哪叫麦子?都是秕子!都是荒草!他连除草剂都舍不得用哩!”我蹲下身子,抓了抓麦子,麦穗瘪瘪的,抓了抓土,土块硬硬的。我喉咙一紧,都想哭一鼻子:“唉,这畜生算是把我给坑苦啦!”这地无论如何也不租给他了,糟蹋了土地,还糟蹋女人。要多晦气有多晦气!他咋不在自家麦田里作案?他对得起我白立国吗?我用手指肚儿沾点土舔了一下,一舔不对劲儿,再舔,舌尖儿咂摸咂摸,土地的味道变了,一股螃蟹味儿。
我们往村里走的时候,路过刘凤桐家的承包地。刘凤桐和老婆转香在地里干活。刘凤桐喊:“三哥,干啥呢?”我应着声:“我到承包田看看,这不,遇着六嫂娘儿俩了。”转香嘻嘻笑了一下说:“三哥,好久没听你唱大鼓啦!”我嘿嘿笑着:“想听就到家里来。哎,你们在城里打工,咋还料理土地呀?忙得过来吗?”刘凤桐说:“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地里打点粮食带到城里,就省得花钱买了。”我停了下来,对六嫂和麦圈儿说:“你们先走吧,我跟凤桐说说话!”六嫂说:“三儿,那事你可放心上哩!”我摆了摆手说:“是的,是的,你们可得记住我的话啊!”六嫂答应一声下了田埂。刘凤桐问:“瞎三儿,出啥事儿啦?吞吞吐吐的!”我慌张地说:“没啥事儿,没啥事儿。”说着就摸他家的麦子。麦秆稀稀拉拉,麦穗瘪瘪塌塌,比我家麦子料理得还差。我咧了咧嘴巴:“凤桐,豆锄三遍角成串,麦锄三遍一包面。你这地啊准他娘没锄过!”刘凤桐嘟囔着:“唉,粗放经营,靠天吃饭,该浇水不浇水,该施肥不施肥,自然长,自然长能好得了吗?”我掐了一棵麦穗说:“人黄有病,麦黄缺肥。起码,你应该整点化肥吧?”转香说:“化肥多贵啊!”刘凤桐说:“主要是投了回不来本啊!我算过一笔账,我们村人多地少,人均两亩多地,承包地只有在两亩,或是高于两亩时,种的粮食才能自给。售粮所得,在低于两亩时,购买农资的余钱几乎没有,发展生产就是扯淡!一亩地从下种到收割,需要投入十多个工,我们四口之家,共有八亩多地,净工作时间就一个多月,算上复种,也不过两月,没多少活干,没钱挣。土地还有啥吸引力?你说我们不打工能活命吗?立国,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不算卦,你不唱大鼓,靠这点地能活吗?”我想了想说:“你们就把地转包出去呀。”刘凤桐说:“包给谁?这儿不是盈利产业,谁种也他娘白搭劲儿!他要想不赔,就得祸害土地。这地好比一个女人,让别人糟蹋,还不如我自个儿糟蹋呢!”我说:“不是都说吗?规模经营降低成本,效益好啊!”刘凤桐说:“理论上没错儿,可是操作起来,净是官司,纠纷啊!”我一听也是这个理儿,想到陈玉文这畜生,心里就凉透了。转香说:“河那边,有好几块地荒着哪!有永梅的地,她说了,宁可荒着也不愿意转包!”我一动不动,脸上白蜡似的不见表情,问:“为啥?”转香说:“土地权属不清,嫌流转起来太麻烦!”刘凤桐说:“永梅在城里卖菜挣钱了,她不拿地当事儿啦!”转香问:“三哥,你家的地谁替你种着呢?”我没好气地说:“陈玉文种呢,这畜生!”刘凤桐和转香都愣了。我脑子里晃着陈玉文的影子,这小子包了我的地,糟蹋了土地,还糟蹋了麦圈儿。好像我的女人让人家给搞了。我愤愤地骂了一声:“我×他八辈儿祖宗!”刘凤桐从来没有见我发过这么大火,讷讷地说:“三哥,玉文还算人吗?别跟他生气!”转香说:“他好像常常在城里鬼混!有人说他偷东西!”我的胸脯起伏不止:“我跟他没完!”为了让我平息愤怒,转香把地头的牛牵来了。她让我摸一摸,我摸到了牛的大眼睛,牛眼眨巴眨巴,睫毛把我的手掌刮得直痒痒。我朝它的嘴巴摸去,以为我要喂它吃的,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的心渐渐平复一些了。也许我们说话声太大了,呼噜噜,一群麻雀飞起来。然后,我听见虎子的鸣叫声。天阴着,咔的甩了一个响雷。我赶紧招呼着虎子回家去了。
这几天,我一直盯着找陈玉文。他吓跑了,他老婆说跑到城里去了。
麦收过后,我闷闷不乐。干脆坐在村口麦垛旁蹲坑儿,没人知道我蹲的是陈玉文。我有时间,看谁熬过谁?孩子、老婆都在村里,难道这小子永远不回来吗?村街很静,没人搭理我。村里只剩老弱病残了,老弱病残还要去地里干活。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身体一拱一拱,拱得麦垛乱摇晃。快晌午了,听见马达声,接着,车轱辘咯噔咯噔响了一阵儿。我就知道是拖拉机过来了,还听出韩腰子在上面。韩腰子在村里算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犁、耙、锄、割、施肥、管理,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韩腰子跳下拖拉机,让拖拉机开走,尽管他阻拦我和桃儿的事,我两人还是拉呱上了。我说:“韩叔,麦子卖了好价钱吧?”韩腰子叹息着说:“唉,别提了,全村的麦子数我家料理得好,连郭富九都服了。为了保墒,养土地,化肥、农药和除草剂,都不咋用,用大粪,发酵肥,那叫精耕细作啊!可是管啥用?照样不得卖呀,桃儿出面求美食人家方便面厂的张老板,人家看脸才收下了,价钱低得可怜啊!六毛一斤,一问,美国的软红小麦运到港口,才五毛四一斤。你说,这地还咋种?人家瞎种,成本低了吧?哎,还卖了跟我一样的价钱。这不糊弄人吗?”日头晒得我抬不起头来,脑袋耷拉得像死秧子葫芦,我叹息说:“糊弄人也是一门学问,小猪前拱,小鸡后扒,各有各的高招儿哇!”韩腰子沮丧地说:“这地没法种了,越穷越种,越种越穷,到了上个月,靠种地,光赔钱啦!桃儿娘老犯病,多亏桃儿在外打工挣钱接济着家里。这饥荒,光靠种地啥时候还上?为了躲债,我上城里找桃儿了。她让我把土地流转出去,然后腾出空儿来干点副业!”我感叹道:“在鹦鹉村啊,连你韩腰子都不想种地了,恐怕没人想种地啦!不过,你真的愿意流转?流转是啥意思啊?”韩腰子说:“桃儿说,就是转包呗!”陈锁柱走过来了,插话说:“你们唠啥呢?啥流转,转包的?”韩腰子说:“我俩唠土地呢!村长,这地还咋种啊?累死累活的,还欠饥荒啊!”陈锁柱嘿嘿一笑:“告诉你们,上级下来新精神啦,可以搞土地流转啦!全国农村都有这个问题呀,土地经营分散,难以集中开发。土地经营的粗放,直接导致地产、土质的严重下降。这也难怪,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这样就产生了一个特殊群体,老、弱、病、残、妇女留守在家,劳动力很是缺乏,土地粗放耕作,甚至出现荒芜。我们村也很严重啊!为了多打粮,就通过使用更多的化肥、农药、除草剂等来种植、管理农作物,造成耕地、水源、大气等的严重污染,土质板结,土地都给糟蹋了,人地矛盾日益突出。随着城镇的迅速扩张、工业用地和基础设施用地的大幅度增加,基本农田越来越少喽!”我说:“可不是咋的,你家老三种着我家地,看那地给糟蹋的,恐怕几年都整不过来!”陈锁柱说:“那小子哪儿是种地的主啊?要回来,搞流转吧!流转跟合作化不一样,不是收回土地,土地使用权还归你们,以入股、租赁、转包、互换和转让的形式,流转土地承包权。考虑到农民的利益,一律自愿,不强迫,绝不能使用强迫命令的手段。这样既能解决规模经营,降低种地成本,让农民致富,又能保持土地承包权利!这不一举两得吗?”韩腰子说:“那就好,那就好。可是,再过多少年,随着土地增值,后边的效益归谁啊?”陈锁柱嘿嘿一笑:“都说你傻吃憨睡,你不傻呀!流转之后,只要种粮,国家的粮差补贴、农机补贴,都还继续执行。流转合同一般不超五年,五年以后再续签,随市场变化提价呀!”我的脸上嘭地涨满惊喜:“该闹革命了,该闹土地革命了。”陈锁柱说:“具体的,你们看文件吧!我走啦!”韩腰子等陈锁柱走远了,骂了一句:“中央政策再好,到了下边也让他给拧巴喽!”他说着就“嘭嘭”地捶腰。这家伙送粮回来,就累得腰酸背疼,怨声连天。我扶了扶他的腰:“腰子,别装了,见了女人腰硬着哪,前几天听说炕皮叫你砸塌啦?”韩腰子笑了:“听谁胡说?我跟桃儿娘,几年没搞娱乐啦!”我嘿嘿一笑说:“这回行了,赶紧流转土地吧,腾出精力干点正事儿!”韩腰子捶了我一拳:“瞎三儿,我哪儿有你那驴劲儿啊?”我说:“你没驴劲儿,可你会驴叫啊!”韩腰子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人说,我一张嘴就幽默,句句可笑。因为我常说实话,大实话最幽默。我脑子里那点幽默细胞都激活了,又说了一些黄笑话,韩腰子笑得把一切疲劳都忘掉了。我听着身边有点乱,就哑了口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