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 我生活中的香菇(5)
老爷子还真没蒙我,那边还真的有一家台球厅。走进去一看,厅子不小,得有十几张桌子,将近一半的桌子围着几个小青年在较劲。谁也没注意我,我转着圈找这里的老板。找了好几圈,从门口右边的墙角看见一个女的,四十多岁的样子吧,描眉擦粉的,还抹着口红。我走过去,问她:“老板,你这有地下室是吧?”她上下打量着我,反问:“你要干什么?”我说:“住啊。”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扭着肥胖的大屁股朝里边走去。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停住脚看着我,喊:“走啊。”我问:“干啥?”她说:“废话,你不是要住地下室吗?”我哦了一声,跟了过去。
地下室有门无窗,黑咕隆咚的,相当闷热。有点亮光,比老辈子家使的煤油灯亮不到哪去。我吓得不敢迈步子,生怕撞哪磕哪的。那个女的肯定是对这里边非常熟悉,走得蛮快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我喊:“等会儿我,看不见道儿啊。”她喊:“哎呀,放心大胆地走吧,没人抢劫你啊。”我摸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心里都出了汗。走了大概有一百米吧,前边有了亮光,听见女的喊:“到了。”我嘟囔说:“总算到了,这也忒黑呀。”女的说:“走熟了就不显黑啦。嫌黑打手电啊你。”我蹭到了亮光的地方,发现亮光是从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透出来的。我往里边探进脑袋瞅了瞅,里边有两张床,上面铺着蓝格子床单子,一张歪歪扭扭的破桌子,别的就没啥东西了。
女的进屋,对我说:“进来呀,发什么呆啊?”我走进屋,打量着,说:“这还是两人间啊,别叫别人进来了中不?”女的说:“行啊,怎么不行。不过,那得交两个人的房钱。”我说:“那就拉倒吧,算我没说。”女的撇了下嘴,嘁了一声。我问:“对了,一宿多少钱?”女的伸出一个巴掌:“五十。”我惊了一下:“这么贵?”女的又撇了下嘴:“想什么哪,这是首都知道吗?你住不住吧,不住走人。”我想想,说:“住住住,谁说不住了。”女的递给我房间钥匙,伸出右手,说:“先交二百块钱押金。”我问:“干啥呀?”女的说:“屋子里的东西丢了坏了我们找谁去啊?”我说:“就这点破东西……”女的打断我的话说:“这是规矩,不住走人。”我不高兴了:“你这个人,咋老是轰我走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我给不就得了。”掏出二百块钱给了她。她给了我一个押金条,扭着大屁股消失进了黑暗里边。我朝她的背影嘟囔着骂了一句,声小,连我自个都没听清骂的是啥。
还挺好,直到晚上也没有别人住进来。我吃了张临走父亲塞进提包里的大饼,喝了口水,躺到床上准备睡觉。累了,也困了,早点歇着,明儿个好早点有精神再去信访局瞅瞅去。屋子里的灯光昏黄昏黄的,让我想起天快黑的时候。我还闻到一股子馊了吧唧骚了吧唧的味儿,怀疑床底下有啥坏了的东西,死耗子啊,臭袜子啊。趴在床帮撅着屁股往底下瞅了瞅,黑了吧唧的啥也看不见。看见门后头有一把笤帚,下床拿过来往下边划拉划拉,啥也没划拉出来。味就味吧,顾不上这么多了。关了灯闭上眼睛,睡觉。可好一会儿没睡着。老是想这想那,想老妈,她现在咋样了?想易方兴,他咋就敢强行拆了我家的房子呢?谁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力呢?想我的房子,那可是前年翻新重盖的新房子啊,里边还有我的电视机、洗衣机哪,都砸里边了,他易方兴不包赔我的损失,我就跟他拼了。这样想着,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是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的脑袋嗡嗡的,眼眶子一窝一窝地酸胀。这要是在家里边,我肯定得再躺会儿。可今儿个不能躺了,我得赶紧上信访局打探打探结果去。我强撑着爬起床,往一个洗脸盆子里倒了点水,洗了把脸,带上门来到地面。那个女的正端着脸盆泼水,看见我咧了下嘴,没再瞅我。我也不瞅她了,出了台球厅门口,朝信访局方向快步而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现在时间还早,人家政府还没上班哪,就改为溜达着走了。路过一家早点店,想起还没吃早饭哪,就推门进去了。一个说四川话的小姑娘,热情地搀着我坐到一个小桌子边,递给我一个菜单,问我:“吃啥子爷爷?”我看了看菜单,妈呀,一根油条四块钱,一碗豆浆两块钱,这也忒贵呀。大早起吃顿饭就得花个六七块钱,顶得上在家吃好几顿的了。咳,首都嘛,吃啥啥贵啊。可既然进来了,不吃也不合适啊,那就硬着头皮吃呗。就对小姑娘说:“来一根油条。”小姑娘问:“好多豆浆?”我知道她说的好多意思是要多少,就摇摇手说:“不要豆浆,我有喝的。”小姑娘用食品袋给我包了根油条递给我,我心疼地递给她四块钱,装作满不在乎地出了店,到大街上心疼得出了声。“四块钱啊,才弄了这么一根小油条。”心疼完,暗自跟村里的瘸老八炸的油条比一比,还是这个大,顶得上他的两根了。不过瘸老八的一根才四毛钱,这可是四块钱,十倍的价啊。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嚼,嗯,别说,比瘸老八炸的好吃。我一边吃一边走,有点噎着了,想水喝。前边有一家小超市,想进去买瓶水,又一想,别进去了,说不定一瓶水有多贵哪,忍着吧,到信访局就有水喝了。
到了信访办还真的有水喝。还是昨天那个男工作人员接待了我。还没等我说话,他抬头认出了我,立刻站起身说道:“您怎么又来了?不是跟您说了吗,回家等消息去。啊,快走吧,我们这很忙,不要影响我的工作。”我赔着笑脸说:“我这次来等不到结果就不回去了,麻烦你还是……”他打断我的话说:“您这位老同志真是的,哪能这么快呢?这每天我们要接待大量的信访,不都得一点一点按程序办理吗?”我还想再求求情,被他强行推出了屋子。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信访局大楼,漫无目标地瞎溜达。正溜达着,手机响了,是小瑾打来的。孩子问我:“爸你咋还不回来呀?”我说:“还得几天哪。”小瑾说:“我托我们班主任老师问过信访局的人了,人家说了,信访必须一级一级往上走,不能越级上访。爸你快点去医院照看奶奶去吧,当心叫人家给你遣送回来,那可就麻烦了啊。”我说:“我不怕。咱有理害啥怕。再说了,上市里告易方兴还能告倒他,省里又不管,中国的大官都在北京,不上北京我上哪儿啊?”小瑾不说话了。
可我没想到,两天后的傍晚,小瑾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爸,我到北京看你来了,你住哪啊?”我一听,在电话里就骂开她了。小瑾说:“哎呀别怪我了,谁叫你不听我劝哪。快告诉我你住哪,我找你去。”我只好说:“在车站等着我,我接你去。”
我一咬牙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火车站,一下车就看见了小瑾,喊了一声,朝她走了过去。小瑾喊了声爸,跑过来一头扑进我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我说:“瞅你,哭啥吗?”她说:“奶奶病危,你不守在身边,偏要告这个状。不会有啥好结果的,快走吧。”我摇摇头,坚定地说:“没个结果,我绝不回去。咋回去啊,还不被乡亲耻笑?”小瑾噘下嘴说:“你想多了,大家都盯着园区招工,哪个顾得上看你笑话啊。”我说:“真是的,路开始修了吗?”小瑾说:“开工了。”我说:“走,跟爸吃顿饭去,吃完了你还是回家吧,我那没你住的地方。再说,你还得上学哪,别耽误学习。”小瑾搂着我的胳膊不撒开。我说:“你就是跪地求我,我也不回去。告不下易方兴我哪也不去。”小瑾见我态度这么坚决,只得撒开我的胳膊,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上。我问:“啥吗?”她说:“卖香菇的钱,你拿着吧。”再把手里的小提包递给我,我问:“这又是啥?”她说:“香菇,留着你吃。”我拉住孩子的手,说:“爸带你吃点好的去。”小瑾说:“我还真饿了。咱们吃点面条去吧。”我说:“那东西不经饿,吃大米饭炒菜去。”
我领着小瑾进了一家大饭馆。
小瑾一看里面的环境设施,就连忙拽我的胳膊,小声说:“还是上别处去吧,这的东西肯定贵。”我说:“就在这,哪也不去了。”一个女服务员笑眯眯迎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问道:“请问几位?”我说:“两位。”女服务员一伸胳膊说:“请这边坐。”我坐在椅子上,拿起菜单,一口气点了三个菜,红烧鱼、溜肥肠、水煮肉片。小瑾等服务员走了,按着我的手说:“这得多少钱啊爸,你疯了吧?”我说:“傻丫头,这是首都,咱不能掉价。”小瑾噘了一下嘴,眼睛亮得像两盏灯。
送小瑾上车走后,我回了地下室。一开门,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从我对面床上坐着,瞪着一对小眼睛看着我。我看看他,警觉地走到我的床边查看提包里的东西。男的说话了:“放心老哥,我不是小偷。”我看看他,笑笑。他问我:“老哥哪的人啊?”我反问:“你哪的人啊?”他说:“我保定的。”我说:“我大成的。”他说:“我叫王长贵。”我说:“我叫张立满。”想起赵本山的《乡村爱情》里的王长贵,就笑了,说:“跟《乡村爱情》里的王长贵一个名儿。”他也笑了,说:“我老婆也姓谢,叫谢二芳。现在大伙都叫她谢大脚了。”
这一段对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俩的距离。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扔给我一个大苹果。他抽着烟,我吃着苹果,唠了起来。王长贵说他来北京,是来看天安门广场升国旗仪式的,还带了小摄像机,他要把整个过程全都录下来,带给乡亲们看。我说:“嗯,你这事办得好。”他问:“老哥你干啥来了?”我把事情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他闷头坐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老哥你别怪我说话直。你胆子可够大的啊,敢告市长?我估计你告不赢。”我说:“就是省长,他也总得讲理吧?”王长贵问:“信访部门的人是咋答复你的?”我照实说还没结果。他说:“你看咋样,肯定没个结果啊,人家就是拖延你,叫你等得没了耐心,没了再告下去的精神头儿。”我拍下床帮,说:“可我不甘心哪,好好的房子就白扒了咋的?里头的东西电器就白砸了咋的?”
王长贵不说话了,歪着脑袋好像在琢磨啥。我问他:“寻思啥呢?”王长贵没回答我。我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朝我倾着身子,神秘地说道:“有办法了。”我说:“啥办法?快说。”他小声说:“你呀,就上外国大使馆门口闹去,你就喊冤,别的啥也别说。”我琢磨琢磨,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说:“上那地方喊冤去,还不得给我抓起来呀?那可是禁区啊。你想外国人待的地方……”王长贵摇着脑袋,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三不反政府,就是一个老农民,的确的确有冤在身,政府能把你咋着啊?咋也咋着不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可我又一想,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叫外国人看见我大喊大叫的,影响多不好啊。”王长贵笑了,说:“老哥你算说到点子上了。你一喊叫肯定能招来外国人看热闹,外国人一围观,肯定影响不好啊。影响不好谁着急啊?政府着急呗。政府一着急,就得问你喊啥冤哪,你的问题不就有解决的希望了吗?”我一拍巴掌喊:“哎呀长贵,你可太有才了,这个办法妙啊,我该咋谢谢你呢?”王长贵扬扬自得地说:“谢啥,穷人嘛,互相帮衬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