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 第一卷 13(2)
突然,冷不丁一支棒槌敲到吴家义脑门上。吴家义“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想回头,棒槌迎着他的嘴上又是一下,他一把把脸捂住,再一打开,那脸就成红关公了。他说,你狗日的造反啊!他说话的时候,那嘴里的血像唾沫一样往地上溅,他又赶紧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脸,生怕它掉下来似的,范文梅一看吴家义不打她了,赶紧抬起眼睛来望,她一望就明白怎么回事,她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吴家义的裤腿,对大儿子喊:保国,快跑,快逃命!
愤怒起来哪有辈分?保国看看他大,又看看他妈,再看看几个呆鹅一样的弟妹,扔下棒槌就跑出了门。
吴家义的鼻梁骨缝了六针,是上海来的下放户老顾帮着缝的,没收他一分钱,掉的两颗牙,顾医生说他没法子。老顾的医术是自学成才,他原来在城里医院的试验室工作,没拿过刀和针线。缝补技术不太到位,那条疤疙疙瘩瘩地从鼻子左边扭到鼻尖中间。像一条纳鞋底的麻线贴在鼻子上。
从老顾家出来,他见人就撂一句话:老子要是放过他,他就是我老子。
范文梅第二晚就生下了她的第四胎,是个男孩,出来好半天没听到婴儿哼声。接生婆拍后背,从他口里掏血水,折腾了半天,他仍然没哼一声,范文梅虚弱地看着这团不动弹的肉球,小声地对接生婆说:
算了,算子,救过来也是受罪。
做了十天月子的范文梅下床了,她瘸着腿烧饭,瘸着腿洗衣裳,瘸着腿去上工,上工的时候,她其他地方的痛也显出来了,让她给棉花整枝,她弯不下腰,让她锄草,她握不牢锄头,她想蹲下来歇息,一抬头,不是看到债主,就是看到队长,她不晓得,人家背地里早就为她叹过多少气了,债主们也装着没看到她那难看样子,队长也比往常慈悲多了,他说,你到一边歇着吧,不要吱声就是了。
不吱声她却做不到,她的脸色发青,嘴巴里老是像有东西堵在那里,不时地伸伸脖子,不时地喊上几句:
我的——苦命的——牛哎!
她满脑子全是那半路倒地的瘦牛,她听她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说过,她的牛,瘦小的,还没来得及长壮的牛,突然,轰一声倒在地上了。她为牛心疼了一次又一次。
她不光是嘴里心痛,她跟往常有了大不一样,往常她省俭,怎么也赶不上马兰英,现如今,买二尺布给保霞做一条裤子,她从早上还价还到中午,最后还掉了二分钱,她高兴地往回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一下子被队长扣了半个工,吴家义轮起钉耙要砸她,她委屈地哭道:
我省了二分钱!
被打的次数多了,她更加小心了,对谁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仿佛每个人都会像吴家义一样给她来个突然袭击。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跟人说话,渐渐地养成了专门针对别人的优点说话。她小心奉承别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需要听众,虽然当她掀起一块块伤痕展示她的痛苦时,讨要同情的时候,能得到异口同声的“哦,哎,啊”的反响。积攒到些许同情后范文梅会及时伸手讨要点米下锅,那些原来积极参与的人一下子全部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走,实在挨不过面子的也就拿个一升半升出来应付。再后来,听的人谨慎地闭口不言,而她自己在倾诉的过程中,渐渐地稀释了痛苦,而变得坚强了。她常常花许多时间在别人家倾诉,又两手空空地回自己家。
保地不上学了,保地虚岁也十岁了,只能算二分五厘工,他活做得不成样子,扫场拖不动扫帚,上化肥没准头,动不动被队长骂得跟烂山芋似的。
保国在外边躲藏了二十几天才回来。他走的时候是空着手赤着脚走的,他逃跑的样子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怕被父母惩办的孩子。回来的那天,保国左肩上挂只布袋,右肩上挂只布袋,脚上穿一双长帮胶鞋,他突然长高了一截似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一路走来,嘴里叼根柳树皮,一路嚼,一路晃,他一进门,把两只袋子往屋中间一放,他说,大,你要是敢打我妈,老子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是不打我妈,也不打老子,老子好好挣钱帮你还债。
儿子老远走来的时候,吴家义就开始拿了镰刀,他试了试刀刃,不怎么快,儿子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正蹲在磨刀石边磨镰刀。保国的后边早就跟着一帮子瞪大眼睛准备看热闹顺便拉架的男男女女了。
听到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吴家义有点疑惑,他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什么时候敢这样说话,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挥镰刀的冲动看没了。是他儿子没错,不过这狗日的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卷起袖管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吴家义记得这王八蛋还没成人,怎么胳膊和腿上都是毛?吴保国的裤子也不是走的时候穿的松紧裤,是前面留了扣子的男裤,吴家义这么一愣,就跟吴保国的眼睛对上了,这一对,吴家义吓了一跳,这哪是儿子,这分明是强盗!他愣了一下,接着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
范文梅得到消息已经大呼小叫地从菜园里往回赶,她仿佛已经看到血肉模糊的儿子倒地不起了,她眼泪汪汪地哀求: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人群一让,她也吓了一跳,她儿子吴保国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堂屋里,像一座厚实实的草垛。她咧开嘴笑了一笑,她的笑过于古怪,皮肉在她脸上四处乱窜,令人不敢多望。
接下来开饭。
那天天气不好,一到变天,范文梅的全身骨头里就像爬满了蚂蚁一样让她坐立不安,在给吴家义端上饭菜的时候手脚过慢,等得不耐烦的吴家义习惯性地用筷子往她头上一敲,敲一下还没发泄掉饥饿带来的愤怒,吴保国就冷冰冰地站起来横到他跟前:
你再敲一下?再敲一下老子拆了你的骨头!
吴家义往起一站。饥饿的双眼一下子被愤怒填满了。
保地保霞和范文梅个个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他们提心吊胆地盯着吴家义的手,生怕他崛起、咆哮,挥起镰刀反抗,可是,吴保国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轻而易举就遮蔽了吴家义的胆气。对峙了一会儿,吴家义的气瘪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跟舀光了水的大缸,空荡荡的一点东西都舀不出来了。
吴保国的壮举,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江心洲村民上工时和晚饭后的惟一话题,十二岁的儿子敢打老子,本身就是一件大事,何况他还摇身一变,长成一个大人雄赳赳地回了家,回了家就回了家,还敢口出狂言,跟他老子谈条件,要替他老子还债。这还不算,他动不动就大呼小叫,惹事斗殴是家常便饭,他走的时候不到五分工,这一趟门一出,回来变成了七分工,顶他小姑吴家秀了,队里也有跟吴保国一样大的孩子就不干了,队长不客气地呵斥说:你有他那力气,照你老子头上敲一棒槌来瞧瞧?
从那天开始,吴保国从一个低着头静悄悄的毛孩变成了一个大模大样的男人了。
到了十四岁,别的同龄孩子七分工,吴保国已经一个半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