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狼》 | 第六只 两个山坡上的狼

——哈萨克族阿肯弹唱

“可以出门了。”

叶赛尔拉着孙子的手，对妻子说。

“走吧。”

妻子说完，把一束猫头鹰羽毛插在孙子头上，把孙子抱上马背。

叶赛尔牵着马出了院子。孙子骑在马上，头上插着一束猫头鹰羽毛，这是哈萨克族儿童举行上马礼的鲜明标志。今天是叶赛尔和妻子为孙子精心挑选的好日子，将由叶赛尔牵着马去拜访亲友。叶赛尔已通知亲友们今天要给孙子举行上马礼，按照常规，他牵着马到达后，亲友们会热情地向孙子撒酸奶酪，送给他马鞍子和马鞭子，并把他抱上配好马鞍子的马背。有一句老话说，借马容易，借鞍难。所以，哈萨克族人都很重视儿童的上马礼，期待通过亲友们赠送马具的方式，让他得到祝福，顺利长大成人。

一路上，孙子骑在马上，高兴地笑着。

但叶赛尔没有笑，脸色一直不好看。他今天早上得知，前几天通知过的亲友都去打狼了，一个也没有回来，他就笑不出来了。他很生气，你们都去打狼，我孙子的上马礼怎么办？前几天我就骑马翻过了三座山，蹚过了两条河通知你们，但一有狼的消息，你们的心就被吸引过去了，难道狼比我孙子的上马礼还重要？这样想着，他的脚步便慢了下来，想牵马回去。但他看见孙子骑在马上笑着，便又往前走去。

翻过一座山，叶赛尔发现，仅仅二十多天时间，这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地上的草绿了，已经向上窜出很高一截，将地面覆盖了一片绿色。所有的树都长出了树叶，远远望去，每一棵树都是一团绿色。他勒住马放眼望去，整个山野已经被绿色占领，显示出了勃勃生机。他想，这样好的时机，这样好的地方，牛羊都忙着去吃草，狼出来也不为过，狼也是山里的一分子，需要走动，需要捕食。

叶赛尔之所以听到亲友们去打狼的消息后不笑，是有苦衷的。去年开春，狼突然多了起来，他和村里人去打狼，打了好几天，虽然没有打死一只狼，但却把狼挡在了牧场外围。牧场上的牛羊因此便安全了，暂时不会受到伤害。一天，叶赛尔发现了一个狼洞，里面有5只小狼崽，但母狼不在。打死小狼崽是举手之劳，他没有动手，他想把母狼也打死。但母狼是大狼，打死它并非易事。于是，他想到了投毒。他把毒药放在肉中，把母狼毒死了。然后，他又把5只小狼崽也打死，拉着它们的尸体回村了。他打狼的过程很顺利，并没有让狼受到惊吓。但这件事引起了村里人的指责，毒死母狼，打死5只小狼崽，你为何做这样的事呢？

叶赛尔后悔了，但母狼已经被毒死，5只小狼崽也已经被打死，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了。

有人议论说，狼邪气，叶赛尔害死了6只狼，会遭报应的。

叶赛尔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害怕，便留下了恐惧症。

这一年多，叶赛尔很痛苦，每天晚上的梦中，都有一只狼跑来跑去，有时候是他追狼，有时候是狼追他，情形极为恐惧。他每晚都被“一只狼”折磨一番，然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去。他很奇怪，自己害死了一大五小６只狼，如果狼邪气，用梦来折磨自己，梦中应该是6只狼才对，为何却只有一只狼呢？他没办法改变梦，人天黑后就得睡觉，睡觉就得做梦，而梦像失去理智的疯子，它要疯狂地把你拉入光怪陆离的场景中，你便无法逃脱，更无法与之抗衡，只能经历一场又一场痛苦的煎熬。

后来叶赛尔想，是因为自己下了毒，老天爷在惩罚自己。村里人反对投毒，他们经常会说一句话：把眼眶挖了，比把眼珠子挖了还阴险；把嘴唇割了，比把牙齿打掉还恶毒。但他投毒是出于无奈，今年的狼如此猖狂，不收拾狼，狼离人越来越近，到最后挨收拾的就是人。再说了，狼已经咬死了这么多羊，打死几只就算是它们偿命了，没有什么不妥的。他当初投毒时就是这样想的，后来也经常这样想，再后来他心里产生了愧疚感，再加上噩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不这样想了。

接连被噩梦折磨，叶赛尔的疑惑慢慢消失，开始理智考虑这件事了。他想，假如自己没有下毒，就不会做噩梦；假如那6只狼没有被害死，现在自由自在地活着，该多好！

至此叶赛尔才发现，他原本不想打狼，那天是一时冲动，对狼投了毒。

打狼会让人的心不安。

以后，我再也不会打狼了。

当叶赛尔想到狼窝中除了那只母狼和5只小狼崽外，应该还有一只公狼时，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只公狼要来报复自己了，接连重复做的这个梦就是暗示。他浑身颤抖，觉得那个梦并非噩梦，马上要变成事实。打死那5只小狼崽时，他想起猎人说过掏狼崽不能一锅端，必须留一只小狼崽拖住大狼，让它无法分身来追掏狼崽的人。当时，他曾犹豫了一下，想留一只小狼崽在狼窝中，但他又觉得把5只小狼崽全部打死解气，有利于威慑狼，所以便用石头砸碎了那5只小狼崽的脑袋。但他忽略了公狼，它外出觅食回来，满目所见皆为惨状，仇恨便如洪水一般在内心奔涌，一路跟踪他而来，要找他报仇。

这样一想，叶赛尔犹如掉入了冰窟窿中，浑身一阵阵寒冷。

叶赛尔又开始做噩梦。

叶赛尔接连做噩梦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不少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人们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有人说：“叶赛尔老了，人老了胆子就小了，胆子小了就怕事了，人一怕事便什么事就都来了。”

“人老了就应该胆子小，不然会出事的。”“其实不是胆子小的问题，是叶赛尔到了信服一些事情的年龄了。”“信服什么事情呢？”“老年人不是说，每个动物都有它的守护神吗？人年轻的时候火气旺，连动物的守护神也怕人哩，所以年轻人打猎的多，也容易打到猎物。”“你的意思是，人老了火气就弱了，动物的守护神就不怕人了，所以年龄大的人不应该去打猎。”“对。”“你这个说法是从哪儿来的？好像没有人这样说过。”“没有人说过没关系，你只要信了就可以了。”“这是迷信吧？”“这不是迷信，是一种告诫，目的是让我们懂得尊重生命，哪怕它是一只小动物。”“是这样啊，我好像懂了。”“你活到叶赛尔那个年龄，就全懂了。”每个动物都有守护神！叶赛尔又被这一说法弄懵了，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那死于自己之手的6只狼，变成各种说法，像阴森恐怖的蝙蝠飞入他的生活，让他坐卧不安。他怕狼，这一年多很少去牧场放牧，慢慢与村里人生疏起来。他毒死了狼，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村里人觉得叶赛尔接连做噩梦，身上有邪气，便不与他来往了。

叶赛尔变得很孤独。

但叶赛尔没有想到，就连他的亲友也好像在故意躲他，明明前几天已经接到他要给孙子办上马礼的通知，却一个个都去打狼，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中午，叶赛尔到了卡哈尔家。卡哈尔和叶赛尔一起长大，一起娶媳妇，一起当爸爸，后来又一起当爷爷。卡哈尔曾对叶赛尔说，这一辈子，我是你的影子，你是我的影子，谁也离不开谁。但影子毕竟是影子，不是心，卡哈尔也去打狼了，只有他的小女儿古丽在家。叶赛尔想，既然自己已经来了，不管卡哈尔怎样对待自己，自己也要把上马礼的程序进行下去，哪怕下午空手回去，也心里无愧。

他牵着马在卡哈尔家栅栏外走了一圈，意即告诉卡哈尔家人，他带着孙子来了。

古丽在县中学当老师，放假了便回父亲家住一段时间。叶赛尔已经把意思表明了，接下来就看古丽如何处置了。他希望古丽去找卡哈尔，让他回家处理上马礼这件事。只有这样，他才不是我叶赛尔的影子，而是我的心。

但古丽不明白叶赛尔的意思，她对叶赛尔说，爸爸去打狼了，打不到狼不会回来，你是等他呢，还是先回去？叶赛尔生气了，决定等。他在赌气，他要等。古丽在看一本书，她和叶赛尔闲聊，说到了打狼，便给叶赛尔讲了三个有关狼的故事。

其一：

有个屠夫卖肉回来，天色已晚。突然出现一只狼。狼窥视着屠夫携带的肉，口水快要流出来，尾随着屠夫走了好几里路。屠夫很害怕，便将屠刀在狼面前晃了晃，想把狼吓跑。狼看见了屠刀，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可是等到屠夫转过身朝前走时，便又跟了上来。屠夫就想，狼并不是要伤害我，它想要的是我带的肉，不如把肉挂在树上，这样狼就够不着了，等明天早上狼走了再来取肉。于是屠夫将肉挂在钩子上，踮起脚尖把带肉的钩子挂在树上，然后把空担子在狼面前晃了晃。就这样，狼不再跟着屠夫了。屠夫就安全地回家了。

第二天拂晓，屠夫去昨天挂肉的地方取肉，远远地看见树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好像一个吊死在树上的人，于是感到非常害怕，焦虑地在树四周徘徊着向树靠近。等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树上悬挂着的是一条死狼。屠夫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发现，狼的嘴里含着肉，挂肉的钩子已经刺穿了狼的上颚，其形状就好像鱼儿咬住了鱼钩。当时市场上狼皮非常昂贵，一张狼皮价值十几两黄金呢。由于屠夫得到了这张狼皮，发了一笔小财。

其二：

有个屠户天晚回家，担中的肉已经卖完，只剩一些骨头。行之不远遇到两只狼，紧随着他走了很远。

屠户害怕，拿起一块骨头扔过去。一只狼得到骨头停下了，另一只狼仍然跟着。屠户又拿起一块骨头扔过去，后得到骨头的那只狼停下了，可是先得到骨头的那只狼又跟上来。骨头已经扔完了，两只狼像原来一样一起追赶屠户。

屠户很窘迫，害怕前后受到狼的攻击。看见野地里有一个打麦场，场主人把柴草堆在打麦场里，覆盖得像小山似的。屠户于是奔过去倚靠在柴草堆下面，放下担子拿起屠刀。两只狼都不敢向前，瞪眼朝着屠户。过了一会儿，一只狼径直走开，另一只狼像狗似的蹲坐在前面。时间长了，那只狼的眼睛似乎闭上了，神情悠闲得很。屠户突然跳起来，用刀劈狼的脑袋，又连砍几刀把狼杀死。屠户正要上路，转到柴草堆后面一看，只见另一只狼正在柴草堆里打洞，想要钻过去从背后对自己进行攻击。狼的身子已经钻进一半，只有屁股和尾巴露在外面。屠户从后面砍断了狼的后腿，也把狼杀死。这才明白前面的那只狼假装睡觉，原来是用来麻痹自己的。

狼也太狡猾了，但是这两只狼都被一一砍死。禽兽的欺骗手段能有多少呢？只不过给人增加笑料罢了。

其三：

有一个屠夫，晚间走在路上，被狼紧紧地追赶着。路旁有个农民留下的地窝棚，他就跑进去藏在里面。狼从苫房的草帘中伸进一只爪子。屠夫急忙抓住它，不让它抽出去。但是他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小刀子，没有办法可以杀死它。于是，他就用小刀子割破狼爪子下面的皮，用吹猪的方法往里吹气。他用力吹了一会儿，觉得狼不怎么动弹了，才用带子扎上了吹气口。出去一看，只见狼浑身膨胀得像一头牛，四条腿直挺挺地不能回弯儿，嘴大张着无法闭上，他便把它背回去了。

不是屠夫，谁有这个办法呢？

故事很精彩，叶赛尔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叶赛尔想，看人家打狼多有水平，不但把狼打了，而且还

让人佩服，真是聪明。而自己却用投毒的方式打狼，想想都觉得丢人。古丽说，这三个故事是古代的一个叫蒲松龄的老人，在一本《聊斋志异》的书中写的。三个故事都出在屠夫身上，屠夫在对付狼时，其“专业”技能帮了大忙。古往今来，狼与人始终形影不离，便留下了这些故事，而这些故事被蒲松龄老先生留在笔下，听起来颇有滋味。叶赛尔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噩梦。自己用投毒的方式杀了狼，这样的事传出去，会有人像古丽讲《聊斋志异》一样讲自己的事吗？不会。自己投了毒，那样的事会让人恶心和憎恶，不会有人讲的。门外传来嘈杂声，卡哈尔回来了。看见叶赛尔的孙子，卡哈尔明白了叶赛尔的来意，他苦笑一声，对叶赛尔说：“我的老朋友，对不起了，我的马鞍子没有了，没办法送给你了。”叶赛尔问他：“为什么，你的马鞍子为何没有了？”卡哈尔说：“和狼有关。”

原来，卡哈尔和村里人昨天出去打狼，把一只狼堵在了悬崖边，它没有退路，便对着他们嗥叫，时刻准备着扑向他们。

人们手握刀子和木棍，它若扑过来，他们便拼力打它。

卡哈尔下马，抽出腰间的刀子，盯着狼的眼睛。它的眼睛真吓人啊，里面有冷冰冰的光，似乎会喷射出冷得彻骨的大雪。卡哈尔一阵颤抖，觉得所有人都不是这只狼的对手，它身上的煞气就足以压倒一切。但它被堵在了悬崖边，已无任何活路，倒也不用怕它。为了把它堵到悬崖边，人们费了很大周折，他们在满山遍野大声喊叫，唯独将悬崖留为一条路，逼它上了悬崖。它在悬崖边向下一望，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它痛苦地嗥叫一声，愤怒地瞪着围上来的人们。人太多，它无法冲下去，便与人们对峙着。

山冈上安静了下来。

看着狼，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冷。

狼大张着嘴，不停地嗥叫，似乎声音是刀子，可以把人们杀死。它的4颗獠牙白晃晃的，颇为吓人，谁也不敢上前。但它叫归叫，终究不能逃出困境。时间长了，人便不怕它了，每个人仍紧握刀棍，随时准备进攻。人与狼对峙，比的是耐心，耐心不足者会先进攻，那样就会让对方得到机会，趁他（它）分神之际，盯准其致命处一击，让对方丧命。

人的耐心不如狼。

人们开始进攻了，他们手里的刀子和木棍挥舞着，向狼逼了过去。

狼大叫一声，人们便不敢向前了。气氛紧张起来，人们如果再向前，必然会有人被狼咬死，谁愿意那样呢？但没有人愿意放弃，他们互相依靠，又向前逼近。狼再次嗥叫一声，向人们扑了过来。人们被吓坏了，乱成了一团。卡哈尔的马受到惊吓，很快便冲出了人群，在山冈上大叫着蹦跳起来。卡哈尔怕马掉下悬崖，意欲抓住它，但马已经快接近悬崖边，看它的架势，很有可能一头栽下悬崖。卡哈尔离它很远，无论如何都不能抓住它，他惊愕得嘴巴张成了圆形。这时候，出现了令所有人叹为观止的一幕，狼嗥叫一声，马听到后，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站住不动了。

马为何会听从狼的叫声，突然站住不动？谁也不知道。山冈上出现了难耐的寂静，只有风在呜呜刮着。马转过身，走到了卡哈尔身边。它被吓坏了，站在卡哈尔身边才安静了。

人们看着狼，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是来打狼的，置狼于死地本无可厚非，但它让马在危险中停下的一声叫，进入了人们心里，让他们感觉到了温暖，觉得狼不再可怕，变得亲切了起来。他们想退下山冈，放这只狼走。

人们互相对望，很快，他们眼睛里有了一致的神情。他们决定放走它。但这时又出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那只狼大声嗥叫着，快速奔跑起来，一头撞向崖壁。它奔跑得很快，用的力气很大，脑袋“噗”的一声被撞碎，倒了下去。人们都惊呆了，它自己选择了死亡，把自己撞死了。人们围过去细看，它的脑袋撞碎了，被鲜血浸着，犹如一朵红色花朵；它的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刚才还在它身体里咆哮的野性，此时已不见了影子。

人们很懊悔，本来想放了它，但却未及退下山冈，让它以为自己已无生还之路，便撞死了。人们觉得是他们害死了它。人们决定将它埋葬。卡哈尔对大家说：“它救了我的马，我把我的马鞍子奉献出来，把它放在马鞍子里埋了吧。”悬崖边多了一个坟堆，人们看了几眼，便下山了。叶赛尔听完卡哈尔的讲述，心里涌出一股很热的东西。他想起老人们说过一句话，两个山坡上的狼，绝对有一只是好的；两条河里的水，绝对有一条会养活人。以前他不理解这句话，现在他突然理解了，觉得心里的那股很热的东西在升腾，让他的全身都热了。他把孙子抱上马背，与卡哈尔告别，踏上了回家的路。

孙子的上马礼，就这样被这件事改变了。孙子没有得到马鞍子和马鞭子，也没有得到祝福，但叶赛尔不后悔，他的孙子本该得到的马鞍子，陪伴一只狼长眠在大地深处，他觉得心里很踏实。

从此，叶赛尔没有再做噩梦。

别人问他，你为什么没有给孙子举行上马礼？

他说，备鞍容易，骑马难。我的孙子只要学会骑马，就不会没有马鞍子。

在村外的草滩上，他的孙子骑着马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