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点4:第七届未来科幻大师奖精选集》 | 入围作品(电锦瑟 1)

我是在圣玛利亚女校位于白利南路新校舍的一间普通的琴房里遇见他的。

我是在圣玛利亚女校位于白利南路新校舍的一间普通的琴房里遇见他的。

琴房的门虚掩着,刚刚进入女校的时候老师告诉我,要做一个有教养的淑女。淑女们举止文雅、落落大方,她们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和别人说话,进门的时候要敲门,如果别人正在做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打扰人家,从这个学校中走出去的女孩都是大家闺秀,父母为此支付了昂贵的学费,而我们,则要尽到一个有教养的女孩的本分。

然后我走进了琴房,没有敲门,也没有等待使用琴房的先生做完手中的事情,更没有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冒失的我径直走了进去。

要问为什么,很简单,那音乐,那仿佛从宇宙尽头飘来的美妙音乐让我停不下自己的脚步,多年以后我陪着孙女看了金敏导演的动画《千年女优》,我想,自己多么像那部动画当中的女主角藤原千代子啊,同样的为了年少时的梦想不顾一切,同样的追逐着梦想并在梦中沉浮,同样的懂得吟唱着歌谣的青春时代的美好,同样的向往他的那首《电锦瑟》之中的世界,同样的……

去他妈的。

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刚刚进入圣玛利亚的我尚未脱去外面的俗气,俨然一只未谙世事横冲直撞的小猫。

这只横冲直撞的小猫就这样冲进了虚掩的琴房大门,然后看到了弹奏着电锦瑟的他。

他穿着熨烫整齐的黑领蓝衬衫,灰色的透着光彩的笔直裤脚之下是一双油亮的棕色皮鞋,他的金边眼镜之下是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这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坐着,脚下的棕色皮鞋晃动着,在打节拍。

看到这位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的目光,我变得有些慌乱了,我将自己不知该往哪里放的目光投向了男子的身后,我永远也不会忘了男子身后的那个缠绕着线圈的我说不上名字的黑色盆形电喇叭,电喇叭固定在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的上方,线圈缠绕着,看起来就像野蛮生长的牵牛花的藤蔓。

那就是电锦瑟了。

“你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小姐。”他说话了,这声音镇定而又温和,给人一种安宁的力量,这让慌乱的我冷静了不少,“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了吗?待会儿会有校长的讲话,别紧张,你将在这里受到良好的教育。”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闯进来的,真的对不起,先生。”

说着,我就要走出这间琴房了,但他的声音又让我停了下来,我想,这大概就是故事真正开始的一刻了,有时候,没有这样的一个小小的转折,一切都将会被错过,即使这可能性背后有别的精彩的东西。

“我叫石清。”男人温和地说,他的金边眼镜映着窗外的阳光,“我将是你们的钢琴老师,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弹奏钢琴是必要的技巧,我们不妨先认识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我转过头来,看向他镜片之下那双明亮而又睿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为之着迷。

“我叫韩菲,”我说,“我是二班的学生,很高兴认识你,石清先生。”

我跟他握手,他的手很温暖。

“能告诉我你身后的东西是什么吗?”这只横冲直撞不谙世事的小猫壮着胆子问道。

石清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但那神情很快消失不见了,他说:“别在意,我平时喜欢把玩一些奇巧的西洋玩意,都是一些入不得厅堂的东西。”

很显然石清看到了我眼中的失望,他定了定神,然后说:“它的名字叫做电锦瑟,是我自己买材料做的,也算是一种琴吧!”

“锦瑟锦瑟,就是漆有织锦纹的瑟,是美好的瑟,不是琴,石清先生。”我尚未脱去的俗尘气让我说出了这句俏皮话。

“呵呵,”男子只是笑,我听得出他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是的,是我冒失了。”

石清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就向他告别了,在离开时,我微微回首,看了看他,同时,看了看他身后的电锦瑟,他和他的电锦瑟一样让我着迷,电锦瑟就放在钢琴上面,黑色的小巧电喇叭下面是一圈一圈的铜线,盒子是木质的,表面涂有红漆,这个电锦瑟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看,那台古朴优雅的钢琴比它美丽多了。

但更吸引我的还是电锦瑟,我出身在上海的一个古董商人的家中,从小家境优越,母亲曾是夜总会的一名歌女,在嫁给父亲以后,她也学起了钢琴,我的童年和钢琴为伴,母亲坐在我旁边弹奏着,身后,是父亲严厉的眼神,我能感受到他眼神当中的那种似是根植于欲望的期许,他希望我以后能够成为一名优雅的上流社会的淑女,嫁给名士,过上那种高贵典雅的生活,而不是做一名像我母亲一样的曾经沉浮于灯红酒绿和钞票当中的歌女。我知道父亲将曾经是一名歌女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耻辱。

母亲也知道这一点,她从不在父亲面前唱曾经唱过的歌,也从不在我面前唱曾经唱过的歌……直到一个月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在月光下的庭院里,缓缓歌唱的母亲。

她穿着深蓝色绣纹旗袍,略有皱纹的眼角就像是月色之下的水浪,母亲的眼波当中泛着思念,我不知道她在思念谁,只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我作为古董商人的父亲。

留声机当中的唱片缓缓旋转着,好像生怕吵醒父亲似的,留声机温柔而又轻缓地播放着音乐。那是一首名叫《巷》的小曲,小曲好像柔和的月光,留声机当中的唱片缓缓移动,流水般静谧的月色便流淌了下来,然后流淌到了我的心上。

曲子播放着,母亲和着唱:

巷里花墙后,女孩和而歌,牵手黄昏后,离别在眼前,裙角丁香香。

离别,离别,离别……愿我为君弹锦瑟,君莫去。

……

那天以后,我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一颗种子发芽了,这树越长越高,终于,树的枝丫开始向心房之外生长。

曾经有充足音乐基础的我还是报了石清的钢琴选修课,课上,我能够看到他弹着钢琴的优雅的身影,我知道不只我一人被石清的音乐吸引,这里的女孩都来自富贵人家,课堂上,我们说着洋文,听从着圣经当中的告诫,作为基督徒的我们遵循着圣父的训诫,听从着良心的指引,主告诉我们,要以博爱的心来体验这个世界,这让我们得以登上天堂。

于是,我的学姐学妹们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而我,成为了虔诚的伪基督徒。

因为母亲那天的身影始终在我的心中飘荡着,就像一个追爱的魂灵,我知道母亲的身影之中有一种反抗精神,而我似乎完美地继承了这种精神。

石清所在的琴科的学习费用极其昂贵,每学期将近五十元,这相当于上海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巧的是,我的家境足以负担这笔费用,父亲似乎并不反对我继续学琴,他希望我的琴艺能够继续精进,在将来,这项技艺将成为我宝贵的资产。

课上,我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学生,曾经有优良音乐基础的我很快成为了一名备受瞩目的学琴生,石清老师相当看好我的资质,我成功进入了他教授的高级班,还加入了学校的琴会,成为了琴会的一名秘书。

这天,在独自练琴的时候,我又听到了电锦瑟的声音。那声音很奇妙,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音色很特别,当然不像锦瑟,更不像钢琴。我不知道为什么石清老师要把他的这个小巧的西洋玩意儿叫做电锦瑟,现在想来,大概是一种浪漫吧,仅仅是因为这个名字,它在我心中的神秘感又增加了几分。

那声音继续响着,我听出这是一首曲子,曲调悠扬,正是我母亲在那个月夜播放的《巷》,但这首《巷》和我那天听到的《巷》很不同,电喇叭发出的声音让这首曲子得到了一种奇妙的失真,这种失真让这首《巷》听起来多了几分神秘的味道,我仔细地听着,一时间杂音全部不见了,我甚至能够听到电喇叭的膜片震颤发出的和曲音无关的杂音。

电锦瑟的声音很有节奏感,我在自然科学课上听老师讲过电喇叭的原理,很简单,通过电生磁的力量拨动膜片,然后产生了这样的声音,那天我见到的电锦瑟上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电喇叭,大概每个电喇叭都能够发出音色和韵律完全不同的美妙声音。

这就是电锦瑟了。

这声音让我着迷,我晃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开始弹奏起自己的钢琴,给电锦瑟的《巷》做起了和声。

钢琴的声音和电锦瑟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如同江流交汇,然后形成了汹涌澎湃的巨浪,这浪就这样拍打着人的心房。

弹奏着电锦瑟的石清听见了我的琴音,我知道他此刻很高兴,一时间,这首饱含着思念的有着淡淡哀婉的《巷》竟变得有些欢快空灵了。

下课以后,我离开琴房,然后碰到了从自己的宿舍走来的石清,我捧着手中的《凤藻》,书页翻在爱玲学姐的那篇名为《迟暮》的散文的位置,我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石清先生向我走来,我低着头,在他靠近的时候我抬头微笑,然后轻轻地说:“石老师好。”

俨然一个落落大方的淑女,但我知道我的内心绝对不是一个淑女,我隐隐期盼着些什么。

就在两秒以后,我期盼发生的事情到来了。

石清老师回头,然后用他温文儒雅的嗓音说:“韩小姐,刚刚的伴奏是你弹奏的吗?”

我按捺住心中的欣喜,然后用平静的语气回道:“是的,石老师,抱歉,打扰到您的演奏了。”

男子又微笑了,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看着我,说:“说不上打扰,你只是在练琴而已,倒是我,为了摆弄我那个古怪的西洋玩意儿打扰到你们这些学琴生练琴了,我今后一定会注意。”

“石老师的曲子很好听,”我忽然说,“我曾经听过这首曲子,是我母亲唱给我听的。”

“但是,”我接着说,“当这首曲子配上你的电锦瑟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我能够感受到石清老师变得有些微妙的神情,他应该是回想起了我刚刚的和声,于是他问:“哦?怎么个奇怪法?”

“不是贬义的奇怪,”我说,“曲子变得更加好听了,我能够听出来,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奇妙声音,我能够感觉到,这是您的艺术吗?”

石老师变得有些惊愕,他似是兴奋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在隐藏自己心中的喜悦,我能够理解,这是那种自己的艺术得到欣赏以后的喜悦,是子期遇到伯牙时的欣喜。

“是的,”石清说,“是那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艺术,当然,你刚刚的和声很棒,这种用钢琴演奏的古典音乐才是艺术。”

当时我很想反驳他,不过我想了想,收回了到嘴边的话,我知道他刚刚说的同样也不是他的真心话,他知道这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这是一所面向中上收入家庭的贵族女校,女孩儿们在这里接受美国的正统教育,学习英文和西方上层社会的礼仪和社交知识,培养的是虔诚的基督徒,圣玛利亚女校毕业生的身份将成为女孩们步入上层社会的敲门砖。

大家都是大家闺秀,老师的任务是让这些良家女孩正确成长,而不是引领她们走偏路,石清老师很明显明白这个道理,当然,这里是公众场合,不时有同学和老师路过,我也不想让石清老师为难,于是没有继续追问。

我能够感受到石老师离开时的失落,他一定很想拥有一个知音,只要这个知音能够欣赏他用电锦瑟弹出来的音乐就行了。

我能成为他的知音的,我一定能。

……

国文课上,我正巧学到了李商隐的《锦瑟》,老师在台上为我们诵读,女孩们认真地听着,早在入校就读高中以前,我就在私塾当中听先生讲过这首诗了。

当老师念到“锦瑟无端五十弦”的时候,我出神了,我在想石老师的电锦瑟,我知道,我还会有机会听到石清老师弹奏电锦瑟的,我能够在石清老师上琴课的时候读到他那种想要表达的欲望,我知道他向往着更加宽广的音乐世界。

当我从遐想当中走出来的时候国文老师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严厉地大声说:“看来我们的韩菲小姐正像庄生一样在梦中扑蝴蝶呢。”

旁边的同学掩面而笑,我涨红了脸,然后站起身来,说:“锦瑟,是漆有织锦纹的瑟,一种乐器,这里指美好的瑟。”

老师示意我坐下,我的双手紧紧地捏自己中袖旗袍下方的黑色裙子,此刻手心全是汗,哎呀,真是失态,真不像平时那个大大咧咧的我。

这天做完礼拜,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又碰见石老师了,他怀中抱着自己的电锦瑟,行色匆匆,就像抱着一个生了病的孩子,我知道,这也许是我和他说话的唯一机会了。

我跟着他穿过了宁静素雅的西式校舍,然后在他马上就要走出校门的时候追上了他。

“石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努力使自己起伏的胸脯平静下来,旁边是来来往往的师生,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失态,但我难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激动,外面一个拉着老旧三轮车的车夫路过,但因为我的声音,石清老师转过身来,错过拉车路过的车夫。

“我去隔壁街区修理电锦瑟,”石清说,“今天早上我发现内部线圈的一根铜线烧断了,电喇叭的膜片也磨损严重,你们没有课吗,韩小姐?”

“今天刚刚做完礼拜,神父让我们暂时休息。”我连忙说,“我刚刚拿到新一期的《凤藻》,在出门的时候就遇见你了。”

这当然是谎话。

“嗯,好的,韩小姐,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去吃饭吧,我还要去修电锦瑟呢。”石清微笑着,他此刻穿着黑色长袍,一米八的身子笔挺,我抬头看着他,看到了他温和的目光,这小小的眼睛就像是爱玲学姐画的卡通肖像人物的眼睛。

石清正准备离去,我做出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个决定,我走上前去,问:“石清先生,我能够和你一起去修电锦瑟的地方看看吗?”

我现在都不能够想象出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有多紧张,我这一生大概都没有再像这样紧张过了。

石清先是惊愕,然后是微笑,他很显然看到了我认真的眼神,一般而言,这样无理的要求是应该要马上拒绝的,但他没有,他知道我将成为他的知音,他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啊,我想,这样的人是最不擅长拒绝别人的。

“为什么?”他满脸不知所措。

“因为我对石老师的电锦瑟很感兴趣,我很想知道电锦瑟是怎么工作的,又是怎样弹奏的……可以吗,石清老师?”我的眼神之中饱含期许,我看着他,小手攥紧了黑色长裙,一时间本就静穆的校园变得更加安静了。我能够看见他有些犹豫,我再次问:“可以吗?”

“来吧,”他说,“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我感觉世界都是彩色的。

作者:张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