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点3：2017未来科幻大师奖精选集》 | 入围作品（造梦机器 ①）
序
“上帝奏响灭亡，人类负责吟唱。
孕育生命的胎海，席卷生命的怒潮。
神唯一的泪珠，化作大舟——余下的世界，犹如一座孤岛。
有一个巨人，曾被割下舌头、刺瞎双目。
他的心依然善良。
他献祭自己，背负孤岛。
人类却跳起自求多福的舞蹈，迎来的是黑夜与绝望。”
启动
“造梦机器”启动之日。
传说的孤岛之上，乌云消散，彩虹涌现。
虹桥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是人类延续的脉。
人类登上桥。
美丽的影子在桥的另一端向众人挥手相迎——那是人类梦里的美好。
一
不同的梦境与相同的记忆重叠。
当男人听到远方海浪的声音，他发现自己又回到童年与海相伴的日子。他看见一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被海浪卷进水里，却一次又一次地奔向大海。
“爸爸！”
当太阳升起时，男人看见海面上出现一艘船，和父亲的身影。
“爸爸！”
又听见“哗”的一声，男人被一股大浪拍进了大海。
晨光像是潮水袭来，男人试着睁开眼睛。
“爸爸！妈妈做好早饭了。”
男人看见小女儿站在窗帘旁。她一身的白裙和白色的窗帘、白色的阳光融为一体，使得她就像一位借着光辉从天而降的天使——男人看不清他这位小天使可爱的脸颊。
“过来，让爸爸看看你。”
小女孩笑着躲开父亲，跑出卧室。白色的短袜踩在木板上，悄无声息。
男人穿好衣服，准备洗漱。镜子前，他端详着自己。镜子里，他头部若隐若现的彩色光芒，他的眼神渐渐黯淡。
男人来到餐厅，坐在小小的方形单人桌前，机械般地吃起了干冷的早餐——官方提供的营养能量块。
他走出家门，踏上家门口不断滚动的街道。
街上，每一个人皆是相同的；每一个人皆无神地注视前方，一动不动；每一个人的头部皆闪耀着彩色的光芒，像是一条条静默水中的，缀满彩色鳞片的鱼。
男人成了众人中的一个，或是一个人的一部分。
他也是这彩色光芒的一部分。
二
公元3082年，大海吞没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它像是神愤怒的化身，在一瞬间收回了曾经赐予人类的礼物。
地球上剩下的唯一一片土地，被存活下的人类称为“孤岛”。
孤岛主城的中央，有着一座状如古树的建筑，孤岛的居民将之称为“神树”。以神树为中心，向周围辐射出六条长街。长街被称作孤岛的主脉，它输送着无数晶干的使用者。
雨水模糊了长街上闪耀的彩光，使得长街像六条游弋水中的锦色水蛇。
街上的人们头上装载的晶干，正是这光的来源。
人，站在长街上，信任脚下缓缓滚动的长街会安全地送他们抵达终点。他们的“脑”不停地在工作。借着晶干的帮助，让大脑始终处于无休止的运转，却摒除了人的情感。似乎只有如此，人类才能在仅有的土地上生存。
周潜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脚下的这座城市。他银白色的长发，束于一枚六色圆箍，并搭放在胸前。
孤岛之上，主城繁华绮丽，像是披裹着用极光编织而成的丝绸。
如墨点般，密密麻麻洒在主城周围的黑色建筑群——被主城的人们称作废料场。居住在那里的人形形色色，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大脑排斥晶干。于是，他们只能担当“分解者”去消化“废料”。
再远处，便是大海。
周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已经老了。被人们尊捧为“神”的他，真的是在享受着如神明般的年龄。
可是，他的内心却没有神明的平静。
周潜离开窗户，走下楼梯。他迈着缓缓的步子，来到一座巨大的机器前。
这机器犹如一只巨大的章鱼。它的触手是从机身伸出的六根巨大管子，每一只“触手”下，吸附着一个银发人：他们是将晶干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人才，是智慧的化身。
这台机器被众人称作“造梦机器”。
它是最早提供梦果的机器，在当时也只有它能制造梦果。
即使世界的巨轮早已步入正轨，但也不能排除倾斜的可能。孤岛政府即使将“造梦机器”所产的梦果钦定为官方唯一认可的正统，但仍然阻挡不了社会上其他人的杰出制造。无论是晶干人还是普通人，都不再满足于发明梦果的初衷——唤醒情感。如今，更多的人是将梦作为一种实现幻想，满足欲望的方式。而“造梦机器”已无法满足现在的人类。
周潜拿起一颗刚结出的梦果，嗅了嗅气味，搁在眼前端详。
梦果像是一颗上了釉的球形胶囊，里面充盈着彩色的液体，表面光滑如一面镜子。
周潜在梦果上看到了一张扭曲的面孔——这张脸像是被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油彩。
三
浪马的脸庞浮着彩光，他的手里摆弄着一个弧形装置，像是一弯彩虹，并如彩虹一样散发着七彩的光芒。
“以后定会有人这样传道：在海之涯，虹光涌动，化作彩虹桥。桥上，新神驾着七匹颜色各异的骏马，驰骋而来，他的手上握着希望。”
浪马回过头，看见自己的朋友兼科研伙伴周潜。
“这确实是希望。”浪马说。他举起手里的装置。
“它有着水晶的质地。如此天然，不像是从人类手中诞生的物品。”周潜说道，语气里充溢着赞美，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嫉妒。
“它就是我们努力的结果——晶干。”
“它是开启潘多拉盒子的钥匙。”
“是的。”浪马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会做第一个使用这把钥匙的人。”他抬起头，注视着周潜。“周兄，我需要你的帮助。”
“难道你想在你自己的身体上做实验？”
“我向世界政府提出的方案，成败就需要我来承担。请你相信我。”
“看来我才是第一个使用这把钥匙的人。”周潜接过浪马递来的晶干。
浪马坐在椅子上，两手搭在扶手上，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开始吧！”
“那我开始了。”
周潜的声音在浪马的耳中不断拉长、回绕，逐渐变成像一支支利箭呼啸云端的声音。浪马紧闭眼睛，却感到世界在不停地旋转，越来越快。起初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心于眼前的景象。当疼痛消失时，他缓缓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阴暗。视线渐渐清晰，他看见一面褐色的巨墙立在面前。他抬头朝上望去，一切都被白色的雾气笼罩，看不见尽头。他决心攀登，身体却沉重不堪，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拽住他。他仍咬牙坚持，一步一步，不知度过多少岁月。
浪马攀登到一处疑似小山丘的弧形土地上，这个所在更加黑暗。他发现土地的上方似乎是一块遮天的锥形巨石，犹如一座倒扣的山峰。土地的中央，巨石的锥尖，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这棵大树像是在支撑着这块巨石。在树干中间透着微光，那里嵌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一个盒子。
浪马走到神龛前，取出盒子，盒身上纹有图案：汪洋、大舟和巨人。
他听见了浪潮的声音。
他小心地打开盒子，从中涌出色泽鲜艳的液体，在刹那间淹没了周潜。他一时无法呼吸，也无法行动，只能任由自己不断下坠。他感到自己坠入一个黑色的洞里，像是回到了胎儿时代，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未知，未知的一切又因好奇心被染上了缤纷的颜色。渐渐地，浪马感到身体轻盈起来，他感到自己充满力量，足以剖开这层束缚自己的牢笼，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他确实能做到。他来到宇宙。他在黑暗的宇宙中，朝自己的星球望去，地球像是一颗年迈老人的头颅，蓝色的皮肤黯淡消沉。浪马感觉像是看见了自己母亲老去的模样，怜爱之心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想试着抚摸，竟发现，他的手变得巨硕。地球在这只手中不过弹丸大小。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犹如宇宙的巨人，每一寸身体拉长至无数光年。他感到自己还在变大，甚至可以撑破整个宇宙。
就在他试着变得更大的时候，他却听到地球在呼唤他。
他将地球搁在自己的眼前。他发现，地球竟渐渐拥有一种另样的生机，地球表面色彩斑斓。只是，这份生机仅持续了几秒：地球上不同的颜色如彩色缎带般，相互扭结在一起，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央呈现着连巨人的眼睛也看不穿的黑色。或者说，这时的地球像是一只眼睛——有着黑色的瞳孔、彩色的虹膜。
在浪马讶异之余，呼唤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他的身体随着这声音的变大而变小。渐渐地，声音如潮水般把他淹没，他感到自己被吸进了那只眼睛，被卷入了那彩色的漩涡之中。
四
“爸爸？”
他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与轻轻的呼喊声。
他感到脸庞像是被丝质的缎带轻盈地拂过。
他试着睁开眼，阳光似水般的渗到眸上。
在茫茫一片白色中，他看见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孩站在窗边。白色的窗帘飞舞着，与她融为一体。他看不清女孩的容貌。
他向女孩伸出手，女孩也向他伸出手。
当大手和小手正要接触的刹那，窗外乍现一个黑色的点。这点像是一只失去情感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这黑点像是飓风眼，四周空间被它扭曲、撕碎、吞噬。
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被撕裂成白色的碎片，随后被卷入了那黑点中。
他挣扎着起身，却无济于事。
他没有阖上眼睛，而周围却陷入了一片眼帘背后的黑暗。
这时，他发现，女孩方才的位置，有一束花透着微微的光：它有着七片颜色各异的花瓣。
他凝视许久。忽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那束花簌簌地抖动。七片花瓣纷纷凋落，化作七只蝴蝶，翩跹至他的面前。
“滴滴滴。”一串清脆的声音。
“大犯先生。到时间了。”温柔的女声。
女人的面前躺着一个男人。男人没有头发的脑袋上，有着一条黑色的疤痕。他挠了挠头，手掌摩过疤痕，将置于脑后的兜帽戴好。
“你今天梦见了什么新的事物吗？”女人问道。
“我好像看见了宇宙……不过依旧是一片黑暗，只是在黑暗的深处，似乎有一束花。”大犯揉着太阳穴缓缓说道。
女人记录下他的话，抬头时，瞥了一眼大犯胸前的一枚七色花胸针，然后问道：“一束花？你还记得是什么颜色吗？”
“记不清了。”男人皱紧眉头使劲回忆着，却又放弃道。
“是一束七色的花吗？”女人问道。
大犯时常问自己：他的梦，真的如阿云医生所说，是内心深处残存的记忆碎片吗？
大犯完整连续的记忆是从阿云医生的心理咨询室开始的。他记得自己醒来的那个时候，眼前天花板上的圆形灯管。他的头部被白色的绷带缠住，而且头疼欲裂。一个女人跑来——就是阿云医生——柔声咨询他的身体情况。
“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大犯摇了摇头。
阿云医生递给他一个皮夹，皮夹里有一张照片。
“你看看，这个女孩你认识吗？”
大犯盯着照片许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是你的女儿吗？”
大犯头又疼了起来，他没办法准确地从记忆中选取并肯定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女儿。但他那时仍点了点头。
“好像是。”男人许久才开口说道。说毕，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站起身，接着说：“阿云医生，今天谢谢你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男人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好的。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阿云送走大犯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
灵巧的手在键盘上敲击——W·ORPHAN。
进入界面后，她打开了一个名为“晶干摘除者”的文档，文档里存有那位名叫大犯的人的资料。
五
极远处的海面被夕阳染上红色，像是铺往天边的红毯。
垂暮的余光轻抚神树“枝干”处悬垂着的透明球体。球中浑浊似有生命，并淡出彩光，像是母孕的胎胞。
“大人，首脑们已经到了。”
周潜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报告者退下。随后，周潜所站的位置升起，将他送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上。他立在原地，等待首脑们的到来。
他心里想：一群无知的人，竟然还称自己为首脑。老人顺了顺头发，转动着六色发箍，发箍发出鲜艳的光芒。
这时，四周暗了下来，只有平台上微弱的白色灯光和老人发箍发出的光芒。
八位首脑从八方出现，每个人身边照例会带着一个晶干使用者。只有一个人例外。
“周老，最近，‘造梦机器’所产的梦果销量很低，都快不够政府的支出了。毕竟这东西要比收税来钱快得多啊。”一人先开口道。
“我正在研发新的梦果。”
“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民间的配方呢？那群小商贩们很活跃。什么‘艺术家创造的美丽梦境’……啊，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听着都很诱人呢。”
“那群连业余都称不上的人，用了他们的东西，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周潜不屑地回道，手继续理着发梢。
“嘶。可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你的东西并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也满足不了大众的需要了。”
“我的东西是帮助人类的，可不是用来满足需求的。”
“协议上，我将所有出售梦果的收入支付给你们，你们反过来支持我。我们的共赢，才能维持人类生存下来，你们的权力才能得以维持，才能够满足你们的野心。”
“周老，我们很尊重你，你付出这么多：帮助人类渡过难关，又解决了晶干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孤岛上的居民都很尊重你。可是，人们似乎不满足了。你也老了。”
“智慧永远不会衰老。”老人的发箍发出更鲜艳的光芒。
“我支持周老。”那位唯一不带晶干使用者的首脑发话了。
周潜看向他，他记得这位年轻有为的人，虽然同其他首脑一样，为了避免晶干的影响，不装载晶干。但是周潜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首脑，有着年轻人才有的活跃思维与智慧。
“我们需要给周老时间。同样，我们也需要加大措施，去管控不该有的现象发生。”
“小子，你说得简单。难道我们当中有人清楚‘野孩子’的实力吗？”
周潜想：终于说到正题。
他刚想开口，那位年轻首脑却抢了先。
“据我了解，‘野孩子’不过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私贩梦果的组织，有什么可怕呢？让武装军抓紧剿除就好。”
周潜想：他怎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哈哈哈哈哈，你太年轻了！我相信周老说过的那句话了，‘越老才能越精明。’”有人笑道。
“是‘智慧之光，经久愈耀’。”另一人修正道。
“不管是什么。我们这次来，是催促周老，当然也希望周老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劳累坏了。我们可担当不起。”
众人在七嘴八舌的杂乱中退出。只有一人没离开，他走到周潜身旁。
“周老，我知道，‘野孩子’你是再熟悉不过的。我也同样知道，那些人是靠不住的。”年轻首脑严肃地说。
他有让人惧怕的野心，周潜盯着年轻首脑明亮的眼睛。他顺了顺头发，清清许久未发话的嗓子说：“只要你支持我……”
“当然，我会支持你，我需要的正是你想要的。”年轻首脑继续说，“这个时代，已经变了。经过你与那位的争斗后，一切都变了。我只想奉劝您一句——不要轻视年轻的头脑，人类在进化。当然，我需要你的帮助。”
周潜将手背到身后，两只手环扣着。
他从年轻首脑最后这句话，回忆起了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的——
“周兄，我需要你的帮助，请你相信我。”
老人冷笑了一下，面部的皱纹挤成一道道缝，一张脸似乎生了无数张笑着的嘴。
“当然。”老人语气平静地说道。
作者：瞒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