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点3:2017未来科幻大师奖精选集》 | 入围作品(旋律中的记忆 ①)

你所爱的旋律中潜藏着的记忆,比身体的寿命更长久。

你所爱的旋律中潜藏着的记忆,比身体的寿命更长久。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妮可平静地看着赛特。

“记忆果然不会像其他东西那样那么容易再生。”赛特苦笑了一下。眼前的妮可又成为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但是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上个月她又死了一回。

以前妮可就伤过好几处,心脏也不例外,她就是这样一个活泼过头的女孩子,以至于她“重生”了很多次,让一直坚持“太平”的赛特显得比她老了不少。她移植过器官,也通过组织工程用自己的细胞从头培育过器官,但是脑除外。虽然脑也能从物理和生物的角度去修复,但是脑的再生并不彻底,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意识和记忆。意识复原虽然也不容易,但是只要脑的物理结构恢复完好,意识的建立就如同反射的建立,努力训练还是有可能恢复得八九不离十。但对于记忆,科学家很早就发现人脑并不是一个有确定容量的容器,而记忆也不是一堆格式统一的有序数据。记忆移植和复原很难,并且无法预测,因为记忆原本就是这么个不稳定的对象,它不是一个个完整且独立的排列,而是混成一团,并分散在不同脑区,也找不到什么存储规律。脑本身也无法实现一次读取所有记忆。赛特尝试告诉了妮可一些他们过去的事情,但是曾经经历的感受自然是语言转述不了的。现在他可爱的小妮可就站在面前,但是她不认识他,而他其实也不怎么认识现在的她。

赛特想暂时放下这些烦恼。他取出一张音轨碟片,旁边还连着一台小型仪器。一些旋律流淌出来,有一些像是音乐,还有一些严格来讲不能称作音乐,只能说是旋律,并非噪音。其中有某些片段赛特记得是他与妮可一起听过的。比如有一小段是他们去旅游途中游览了一处洞穴,在经过洞穴里的瀑布时景区播放的背景音乐。虽然只是短短一分多钟的旋律不断循环着,但是妮可很喜欢,赛特也觉得在这旋律的映衬下,瀑布好像变得更加灵动了。

“赛特,在这儿看见你真好。”妮可温柔地笑了。

“妮可,你能记得我了吗?这,这太厉害了!”赛特忍不住感叹。

十多年前,他们的朋友卡玛患了痴呆症。在她的病情发展到失去所有意识之前,卡玛的丈夫请求一个研究机构帮忙储存妻子的记忆。虽然这家机构最终答应了,但是事实上当时这方面的研究才刚开始起步。他们尝试将卡玛脑中检测到的各种信号储存起来,比如脑电波、各种射线或磁场产生的影像等等。但是这家机构其实并不知道怎么解读这些信号。

后来卡玛的大脑物理结构基本修复了,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家机构尝试将储存的信号传输回去,但是新的脑似乎对这些信号没有多少反应。她仍然无法找回过去的记忆,给她讲述以前的事也无法唤起她的反应。尽管如此,当时还是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治疗前,卡玛连她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全身也几乎动弹不了,但是当听到曾经喜欢的歌时,她流泪了。脑修复后,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然而当再次让她听那些曲目时,她竟然对每一首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反常的反应,要么是发呆,要么是傻笑,要么是突然感伤流泪。而对于她没听过和不喜欢的曲子就没有这样的效果。那时他们把研究机构存储的各种信号在卡玛眼前播放,或者用接触式电极等方式相连,却没有得到期望的回应。

赛特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已经有研究发现人类记忆的内容有一个有趣的特性,那就是有关熟悉且喜爱的旋律的记忆并没有与其他属性的长期记忆储存在相同的脑区。这个研究更为吸引人的地方是:一些严重的神经退行性病变对这个存放熟悉旋律的脑区的损伤并不大,并且直到发病的晚期才会产生影响。但为什么是音乐,准确地说,为什么旋律、曲调能这么特殊呢?去掉其他信号比如图像信号、语言信号有何不同呢?而语言除了阅读的文字外,也有声音信号,为何对这些信号的记忆都没有受到脑的特殊对待?再者,为何只有熟悉或喜欢的旋律有这样的魔力,研究人员发现如果是没听过的或者不喜欢的声音、旋律,甚至是整首歌曲,并不会比一些符号、中等长度的句子,或者一些人的样貌容易记住。

“赛特,你为啥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是忘不了莉莲!”妮可突然带着哭腔叫了起来。

“等等,等等!”赛特连忙说道,“妮可,你别哭。你知不知道你能记起一点过去的事我有多开心?但是为什么,你记起我后的第一声问候却是关于另外一个人?你能记起一些我们自己的事吗?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过往?”

“啊,噢,对不起哈,也不知道为啥我会下意识地说起这个。莉莲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吧?那么你是我的哥哥,还是叔叔呢?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年轻了哈。”妮可开始调皮地打趣了。

原来她只想起了我的名字呀,赛特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妮可还是像个小孩子。不对,她一直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尽管她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和他一起变老,甚至也算“死”过几回了。这么说来,她的性格倒像是真的重生了,也不知道这性格是伴随基因而生呢,还是藏在记忆深处被唤醒了。自从他们相识之日起,妮可说话就直来直去,甚至有点幼稚,肢体上也是不同寻常的“活泼”,神经大条,经常在赛特还不知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导致了多起事故,很容易受伤。因此赛特多次目睹了她“改头换面”。现在她脑部的生理修复已经完成,连带着身体其他地方。如同转世重生一般,她又青春焕发、充满活力了。赛特想着,继续播放着旋律。

赛特把妮可按进了沙发,开始播放下一道音轨。随着旋律流淌出来,他想到了妮可刚才叫出的名字。莉莲,是他的前女友。确切地说,莉莲从未爱过他,只是他单方面的倾慕和沉迷。他经常在月光下的树影后默默地注视着莉莲和她崇拜的偶像麦尔斯相约相聚,后来他遇到了妮可。虽然总感觉妮可像是为了什么目的来找他似的,但是每次问起都无果,她那一脸茫然的表情让他实在感觉不像是装出来的。那时他只觉得妮可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她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直白并且友善的,唯独莉莲除外。妮可似乎很不喜欢他提起莉莲。再后来,莉莲跟随麦尔斯离开了这个国家,是妮可陪伴赛特走过了后来的许多风风雨雨。赛特发现,其实他和这个纯真可爱的姑娘在一起更开心,在莉莲面前会感到心动、紧张,但是在妮可身边更轻松、更舒畅。但其实说到底,他总共也没有太多机会和莉莲独处,似乎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这就像是得不到的葡萄总是最好的,却也是最酸的。总之,妮可在身边也不错吧——生活,原本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无奈,能够得到的,或许就是最适合的,可能也就是最好的。

妮可的脑受了严重损伤而昏迷时,赛特才真正体会到了那种叫做绝望的感受。那时他才发现,可能失去妮可的伤心程度远大于莉莲的离开。当时,在妮可替换新脑之前,一个自称来自高科技公司的叫米迦勒的人通过医院找到了他,希望妮可为他们公司的新产品做测试——该产品与记忆的存储、转移和再生相关。起初他不怎么相信,卡玛从生病到再生后几乎成为另一个人的印象还历历在目。虽然十年过去了,他并不认为其中的关键难题已被攻破。直到米迦勒提到了音乐,确切地说,是旋律。他说他们公司已经破解了那个关于音乐的秘密。除了储存在不同的脑区以外,他们发现曲调的关键特征也恰恰在于简单。其他信号都由多维参数构成,比如一幅图有色相、明度和饱和度三度参数,如果用统一编码表示,那么现实中的一幅图内包含的编码可能几百万种都不止。再比如语言,光字库的文字或单词就是庞大的信息量,再组成不同的短语和句子。这些信息再加上时间维度后的信息量都大得不可想象,人脑不像计算机,很难一次把所有信息都原封不动地记住。而曲调则不同,在同一时刻只有声波的频率这个单一的要素。这样一来,储存、传输、翻译以及向新脑植入就会容易很多。米迦勒宣称他的公司已经破解了用旋律协助记忆转译的关键技术。

“但是确切来讲,必须是音乐或旋律。”米迦勒说,“这不仅仅表示不能是无规则的噪音,还必须是患者自己熟悉的旋律。音符的关系至关重要,与记忆的映射直接相关。他们公司只是把受试者脑中读取的记忆信号整合起来加以处理,转化成声波的形式。凭空编造出来的旋律无法产生存储和再生记忆的效应。如果给受试者听一首她没听过的或不喜欢的曲子,虽然同样也执行了这个过程,有价值的东西却不会被有效记录,这种神奇的选择性是人的记忆独有的。他们公司虽然破解了,却不能干预。”

赛特还是不太明白音乐为何会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但是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他接受了米迦勒的测试——使用与音乐播放器连接的那台小型仪器。

现在他觉得还是非常感激的,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与妮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居然会以对他(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前女友的怀疑为开端。米迦勒说记忆的存储与回复和选用的旋律有关,并且恢复形式完全取决于受试者本人,记忆的内容和顺序仪器均无法干预,妮可的状况正是这样。肯定不会轻易地实现对记忆随心所欲地操控。想想那样信息量近乎无穷的记忆居然会慢慢装入那样一个小脑袋里,记忆真是一个复杂又神秘的东西呀,与装在电脑存储器和机器人内部的记忆体是完完全全不同的。

“赛特,你为啥又不说话了?我们一起去秘密瀑布吧。你说是咱们俩最先发现那个地方的,可是你居然又告诉了莉莲!我不管,那里可是只属于你和我的地方!”

“这……也太神奇了!”赛特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能记起那个瀑布,那是那年我们去意大利旅行途中普通的一天,你居然记得,那真是一件芝麻一样的小事啊。你再想想,咱们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什么小事,咱们再去一趟吧,别老走神啦。”妮可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想你总惦记着其他姑娘。”

赛特又苦笑了一下,妮可的大脑刚刚脱离一张白纸的状态,开篇几句话就把她那有点嫉妒心的小女孩形象还原了。不过这个笑其实也并不那么的苦,这不就是妮可么?虽然找回来的信息那么少,但是也足以代表她的全部,她那直白的小气对赛特而言就是蠢萌的天真。赛特甚至觉得有一点点甜蜜,为什么呢?可能是被心爱的人担心,害怕被失去,是最甜蜜的事之一,尤其是在空白的记忆中闪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妮可的记忆慢慢地向以前的状态靠近了。虽然她还是不能记起全部细节,但是对赛特而言已经无伤大雅。毕竟即使对一个从未失忆过的人,也不可能完全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

妮可很喜欢听那些音乐,她早就自己放着听了。然而有段时间,妮可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很不像她原来的样子。赛特关心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遇到什么难题了,但妮可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本来赛特想着这或许是女孩子常见的情绪波动,等一阵子应该就好了。然而等到的却是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结果——妮可失踪了。

赛特找遍了所有他能回忆到和想象到的地方,却毫无头绪。报警后也同样没有收获更多线索。在寻找妮可的间歇,赛特经常坐在帮她再生记忆的播放器旁边,失神地看着那堆帮他找回妮可记忆的仪器。有时他会想,是不是妮可记起了以前的什么事,一些与他相识之前的事。可是她想要做什么可以叫上他一起呀,即使不方便,也应该给他打个招呼再走呀,怎么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呢?为何她没有在受伤再生记忆之前去处理那些事呢?

又过了许多天,妮可还是没有回来。赛特再次坐在那堆仪器和碟片盒前发呆。当他慢慢从思索中回过神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堆碟片中有一张的包装与其他不太一样,显然不属于米迦勒公司制作的用于再生记忆的那些。他拿起来看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张普通的乐曲集。而自己对这张碟片的封面没有印象——不是他的,那只能是妮可的,而且是他们相识以前妮可就有的。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空的,赛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旁边的播放器,打开一看,那张碟片果然在里面——原来妮可听了这个。

赛特觉得妮可认识他以前的记忆现在还比较模糊,而这个播放器一直连着记忆再生的仪器,听了这个是不是帮妮可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过去呢?然而这个不是由米迦勒公司为妮可存储记忆时处理过的,而只是一张普通的音乐碟,虽然碟的材质和声波储存的格式都一致,但是用记忆再生装置解码未经处理的纯粹的音乐会是什么结果呢?难道也解读出了记忆?

这个想法是不是太疯狂了点,赛特总觉得即使旋律能辅助记忆的储存和再生,但是实施起来肯定没有这么简单粗暴。赛特立刻联系了米迦勒询问这个问题。米迦勒说目前评测的人数很有限,大家都比较慎重,还未有过顾客拿仪器直接听普通音乐的先例,他们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说不同人的记忆记录转换后输出的旋律可能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们尝试挑出一模一样的片段给不同的测试者,他们恢复的记忆却不一样,这与不同人的脑结构和人生经历相关。虽然人失忆只是存储的信息消失了,但是人整个发育的过程,也就是形成这些记忆的过程中,脑的结构也因这些经历的刺激产生了变化,旋律的解构需要与相应的脑结构相互匹配,以唤起专属于某个人的记忆。就像两个不同的人可以喜欢同一首歌。组织工程只是提供了相同遗传物质的再分化,人的经历对精细脑结构的雕琢修饰就需要记忆再生信号的刺激来唤醒。米迦勒推测这些普通的歌曲应该无法与记忆完全直接地对应,但是或许能够唤起一些特别的事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