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丘陵上的李花》 | 第五章 秋雨
1
不急不缓的秋风不动声色带走了山湾的繁华。盛极而衰,仿佛一觉醒来,山湾便进入了暮年。草们节节枯黄,树叶片片红透,常绿的树叶墨色渐深,山峦、丘壑似穿上了百衲衣。候鸟们集群远飞的鸣叫,留鸟们不舍的啁啾,把每一道肃穆的山梁都喊叫得苍凉、悲怆。收割后的水田和旱地,半裸或全裸,诉说着人去楼空的荒凉。繁重的孕育之后,土地累了,伤痕累累,需要一段时间休息。陪伴着万物生长差不多大半年了,山湾也累了,开始蜷缩起身子,慵懒地斜靠着四面的山峰歇息。麻柳溪半枯,冷清和寂寥悬挂在每一个垭口。
“一场秋雨一层凉”,不急不躁的秋雨一点点地浇灭了酷暑的暴躁。秋雨年年归来,今年不但来得格外早,而且满腹哀怨,欲说还休,欲罢不能。同样是雨水,春雨中夹带着暖意,而秋雨则渗透出绵绵凉意。春雨笑意扑面,秋雨挟带惆怅。春雨过处,万物欣荣。秋雨淅沥,草木萎靡。收割后的山湾就像被洗劫一空,又像是负债累累的家长,整天板着面孔。不知是哪个冒失鬼一不小心用钉耙把天空扎了些窟窿眼儿,老天爷疼得要命,没完没了淌着眼泪,像一个受了委屈没得到大人安抚的孩子。整个山湾被浸泡得湿漉漉,到处散发着令人皱眉的霉味。偶尔几声鸡鸣犬吠鸟叫,更增添了山湾里的寂寞和孤独。
又是新学期。妈妈还是没有归来,而且,爸爸妈妈没有任何消息,哥哥米铁桥也音信杳无。他们仿佛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永远消失。因为每天都在等待、盼望,等待和盼望一点点稀释了巨大的恐惧。失望是一点点儿叠加起来的,米李花慢慢接受了他们消失了的事实。有关爸爸妈妈失踪的谣言,不时从老林镇传来:爸爸妈妈同在一个工地上做工,妈妈和包工头好上了。爸爸一气之下,冲妈妈脸上泼了硫酸。妈妈面目全非,没脸回家。爸爸被判了刑……
米李花不相信那些有鼻子有眼的谣言,她坚信爸爸妈妈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等困难解决后他们一定会有音信,一定会回来。也许就在今天,也许就在明天。
米铁桥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仅仅剩下的一点生活费。米李花自然交不起书本费,可她竟然不着急,好像学校是否开学和自己无关,好像上不上学也无所谓。过去的五年,她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从不旷课逃学。尽管她时常做梦回到了学校,捧着古老师刚刚发下来的新书,把头埋进书页里,贪婪地嗅着油墨的清香,如醉如痴地读着一篇篇精彩的课文。11岁的她,从来不会向家里提出任何看似不合理的要求。更何况现在家中只有她自己,她清楚辍学是必然的了。
秋雨哩哩啦啦,九月一日那天米李花照旧起了个大早。打开鸡笼鸭舍,打扫落叶斑驳雨水汪汪的院子,生火做早饭,俨然一个老练的家庭主妇。
让米李花意想不到的是,一向不苟言笑,一向抠门儿,爱斤斤计较的爷爷,竟然把她叫到跟前,平静地说:“李花,给你,这是学费钱。不管他们发生了啥,不管他们管不管你,只要爷爷还有一口气,爷爷一定送你读书。他们几个我都能养大,我还养不活你这个女娃娃唆!”
米李花惊喜交加,声泪汹涌。连日来,等待的熬煎,谣言的惊悚,生活的焦虑……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她以11 岁女孩罕见的坚韧顽强地抵抗着。大半年来,温暖和关爱已将她忘记,她渐渐适应了没有呵护的生活。当爱护猛然降临,她幸福得不知所措,只能哭泣。
“李花,不哭,哭啥?有啥好哭的?天没塌下来呢。我们有土地,我们有耕牛,我们还能劳动,这地方还能活人。那些丧尽天良的,我们就当没有他们……”爷爷目光坚定,表情坚毅,身板挺得直直的,好像突然年轻了十多岁。
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一旁,不说话,不停地抹泪。
“李花,你给我安心上学去吧。爷爷等你长大,你长大了,爷爷就没啥牵挂了……”爷爷推了推站成了木头桩子的米李花。
“爷爷,我不想上学了。”米李花抽抽搭搭。
“你说啥?你这娃娃说啥傻话?”爷爷生气了,恢复了一贯的凶巴巴。“怎么啦你,怎么了嘛你?哭啥?没有买新衣服?还是作业没写完?你倒是说话?”
米李花哭声嘹亮,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听话了?你为啥不去上学?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你真是要气死人啊?你走不走?不是跟你说清楚了,有我这把老骨头在,你就有书读啊!”爷爷暴跳如雷,就差没甩米李花两耳光了。
米李花抽噎着抹着眼泪,转身进屋背起了久违的书包。几天前,她就收拾好了所有的学习用具。对着那面从中间裂开的小圆镜,米李花仔细地梳理好乱蓬蓬的头发,清理了脸上的泪痕,强迫没哭完的泪水回到了泪腺中。
戴着斗笠走出院门的瞬间,米李花下意识回头,瞥见爷爷正在阶沿上剖竹子准备编织篾器。农闲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就编筐织篓,去更远的灵鹫镇、小桥镇贩卖。那里不产慈竹,不兴编织篾具。
秋雨滴滴答答,村路湿滑泥泞,小学校是如此遥远……

2
米李花翻过屋后的山梁,瘦小的小学校嚣声依稀。四面弯弯曲曲的村路上,移动着矮小的斗笠、雨伞。以往,米李花一撞见这些声响和影像,血液立即汹涌澎湃,恨不得立即插翅飞进教室,立即融入久违的亲昵中。此刻,她异常平静,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米李花缓缓走下山梁,驻足在偏崖子前。老桑树早已不着一片叶子,依旧毫无表情地站立着,守望着高高的山崖。迟疑了片刻,她小心翼翼沿着陡峭的山坡横行。秋草落叶蓬松,被雨水浸泡得异常湿滑。她一步一趔趄,心惊胆战地开辟着道路。如履薄冰,她终于到达了位于半山坡上的那个小小的崖穴。一块凌空的巨石搭建起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崖檐,崖下枥树成林,如同崖穴天然的柴门。崖上蒿草丛生,藤蔓垂垂,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幽闭空间。割草打猪菜时,孩子们时常来到这里休息、玩耍。这是孩子们秘密的乐园。
崖穴里比较平坦,地面干燥。米李花摘下斗笠和书包,抱着双腿,心安理得依壁而坐。草叶上的水珠已将她的大半个裤腿打湿。她实在没有勇气去上学了,她甚至希望学校突然不翼而飞,她幻想从来不存在什么上学的事情。
几天前,两个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送判决书到米李花家——幺爸因为抢劫被判了十年。他是大人了,为什么还一错再错、屡教不改?爸爸妈妈和哥哥没有音信,已经让她坐卧不安,可幺爸偏偏又乱中添乱。米李花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坏蛋幺爸难过,她害怕遭到同学们嘲笑,仿佛被公安局抓起来的是她自己。一想到同学们那些好奇的目光,米李花就不寒而栗,自卑就像一只气势汹汹的恶狗紧紧追着她狂吠。
雨声倏地漫山遍野,山林像是突然遭暴打了一顿,大放悲声。
小学校琅琅的读书声穿过密密麻麻的雨声,刺激着米李花的耳鼓。她不想听到同学们的读书声,她害怕听见同学们的读书声。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可是,那些声音却固执地刺痛着她的心。她紧紧地抱着书包和学费钱,泪水无声滑落。好几次,她站起来,打算走下山坡回学校。可是,各种各样的担心和恐惧又强迫她坐了下来。她在崖穴里来回折腾,实在没有勇气回学校,又不敢立即回家。她清楚,要是爷爷知道她逃学了,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山林里除了雨声风声,除了偶尔几声鸟雀的鸣叫,只有米李花压抑不了的啜泣。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漫长得如同过了许多年。当她终于决定不再回学校了,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读书声戛然而止,直到一顶顶矮小的斗笠、雨伞蹦跳着欢笑着离开了小学校,她才站起来回家。
秋雨时停时落,一个星期即将过去了。米李花还是不敢回学校,每天早上和中午她背着书包按时翻过屋后的山梁,遥望着生机勃勃的小学校。小学校照旧站在一个名叫龙井湾的坝子里,那面褪色的五星红旗依旧在风雨中飘扬。眼泪总会悄悄地漫漶,她努力抹着眼睑,一次次咬着牙走向那个熟悉的崖穴。拿出上学期的课本,她一遍遍背诵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学校里的读书声还是那么清脆悦耳,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还是那么欢天喜地追逐打闹;老师们讲课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这一切既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许多时候米李花从旧课本里探出头来,站起身,恨不能拉长耳朵,仔细倾听古老师讲课的声音。她很想听见新学期学习的内容,她担心落下了太多的课程跟不上了,她后悔不该逃学,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回到学校。孤独和惶恐将她紧紧地包裹住了,她想哭,就是想哭,总是想哭。可是,她哭不出声,眼泪却像这绵绵秋雨在她那瘦瘦的脸上流淌。她每天都想过马上跑回学校,但她始终迈不开腿。害怕害怕害怕,那种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害怕,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缠绕。
米李花度日如年,她不知道能在这寂寞的崖穴里躲藏到什么时候。她知道早晚都会被爷爷发现,她更害怕爷爷知道真相后会大发雷霆。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甚至暂时忘记了人间蒸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
山崖寂寂,尽是风声雨声。
3
幺爸被抓走的那天晚上奶奶就晕倒了,她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差不多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爷爷除了需要忙各种各样的活计,还得给奶奶请医生看病,还得伺候奶奶吃饭吃药。米李花不想每天在崖穴里无所事事,她想帮爷爷做家务,想照顾奶奶。可是,她已经逃了好几天学了,还是没勇气回到学校。因此,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逃下去。逃学可真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就像家中那些晚上溜出来偷吃粮食的老鼠,唯恐被躲在某一个暗角的猫给逮个正着。
米李花每天背着书包心惊肉跳地走出院子,同样心惊肉跳地走回来。她不敢和爷爷奶奶多说些什么,生怕他们问起学校里的事情。她尽量闷头做各种各样琐屑的家务活儿,好像变成了哑巴。
米李花总是梦见回到了学校,捧着刚刚发下来的新书爱不释手,浓郁的墨香味令她陶醉。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书不见了,学校也不见了,一条波涛翻滚的大河气势汹汹横亘在面前。米李花无助地站在洪水里,吓得大喊大叫。醒来时,肯定是在半夜。消失了很长时间的猫头鹰,又在院前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哆哆”声,仿佛奶奶曾经讲过的那些来去无影的山鬼树精。米李花紧紧地裹着被子,不敢大声呼吸,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她同样害怕天明。新的一天到来,她又得背起书包假装去上学,又得在那寂寞的崖穴里消磨冗长的上午和下午。
刚刚停歇的雨声又密密麻麻地响起来。因为晚上没睡好,米李花一点精神都没有。吃过早饭,她没精打采背着书包装作上学的样子走出院门。没事可做,一个人在野地里真不好玩儿。日子太难熬了啊!她不知道这样躲躲藏藏要到什么时候,但是,除了躲躲藏藏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虽然她不愿意再这样躲藏下去了,可她不知道该怎样来结束这种糟糕的生活。望着一道道连绵不绝的山梁,她幻想着有一位神通广大的神仙突然出现在面前,告诉她该怎么办。可是,灰蒙蒙的野地里除了寂寞和孤单,只有凉飕飕的风声和雨声。
今天,米李花哆哆嗦嗦翻过屋后的山梁,她没再走向那孤独的崖穴,而是躲在山梁后罗大爷家那棵巨大的草树背后。她知道崖穴里很凉,密集的风雨声令她时常哆哆嗦嗦。她慢慢从草树上扒拉出一个小小的洞孔,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草窝窝里很暖和,她努力蜷缩着小小的身子,不知不觉竟然进入了梦乡。谢天谢地,她总算没做噩梦,总算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4
“妹妹,妹妹,你在干什么?你看谁来了?你怎么没去上学啊?”傍晚,米李花在院子里给牛喂稻草,突然听见堂姐米桐花在院前喊。
自从堂姐米桐花搬到外婆家去后,她从来没回过这个家。当她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米李花非常惊讶,好像来了个陌生人。不过,米李花还是非常高兴,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姐姐了,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她说呢。
“姐姐,你怎么回来了?”米李花惊喜地喊了一声。
当米李花抬起头,禁不住目瞪口呆。天哪!姐姐身后竟然跟着班主任古老师。古老师怎么到家里来了?糟了,这下可不好办了,一切即将露馅。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米李花抱着稻草,怔怔地站在牛栏前,突然变成了一个稻草人。
“妹妹,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看,古老师来看你了呢!”
“米李花,你在喂牛啊?不认识古老师了?老师今天是来给你送奖品的,你上学期参加县里的作文竞赛,你写的那篇《就是不回家》获得了一等奖。瞧,老师把奖状和奖品都给你带来了—— 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还有两本书呢!”古老师笑容饱满,和蔼可亲地走到米李花身边。
米李花望了望古老师,心里翻腾着酸涩的浪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通常表现的那样,她使劲儿低着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放声大哭。
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家后,米李花基本上得不到大人们的关心和爱护了,差不多什么事情都由她自己做。家里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不管米李花是多么害怕,却没人安慰她,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样面对。她只能把所有的惶惑、惊恐和忧伤,还有沉重的自卑埋藏在心里。此刻,面对一向特别喜欢她的班主任古老师,面对她一直特别崇拜的班主任古老师,她就像遇到了大救星,情不自禁号啕。
这个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的孩子,这个受到了太多太多惊吓的孩子,终于在古老师面前找到了渴盼许久的安全感。
米李花的逃学事件就这样穿帮了。
堂屋里已经亮起了灯。米李花紧挨古老师坐着,还在抽抽搭搭。爷爷坐在米李花对面,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要不是古老师在场,他肯定甩给了米李花几个大嘴巴子。
“好你个米李花,你啥时候也学坏了?你每天装得还挺像的,简直是太不像话了。你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爸爸妈妈不管你了, 可我抠出生活费让你去上学,你为什么不上学?你每天都背着书包到哪里疯玩儿去了?你要是不说清楚,看我不揍你。你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一点也不懂事?你也想把我气死啊?你让你们老师说说,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家还得要我这把老骨头撑着。不回家的不回家,坐班房的坐班房。家里老的病,小的又不懂事,这日子叫我怎么过?你说,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你说,你说呀……”爷爷声泪俱下,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米李花怯怯地依偎着古老师,瞪着惊恐不安的大眼睛不敢出声。
“米大伯,您老别生气,有话慢慢说。李花一向学习很认真,这一次她突然不来上学,肯定是有原因的。李花,你说是不是?你跟老师说,为什么要逃学?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你相信老师,老师一定会帮你解决的。你看你,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你不上学,多可惜啊!听话啊,你跟老师和爷爷说,说清楚了,明天你就回学校上学。”古老师一边温和地安慰爷爷,一边鼓励米李花。
“我……我……”米李花欲言又止,担心、恐惧和自卑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要说的实在太多,可她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出隐藏在心中的那些畏惧和隐痛,急得泪花闪烁。
“是怕同学们嘲笑?”古老师轻轻拍了拍米李花的肩膀。
米李花没想到这么重大的事情,古老师竟然猜着了。长在心里的那个大大的疙瘩终于被触动了,一股巨大的暖流蓦然涌遍全身。她紧紧依偎着古老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幺爸,我不要这样的幺爸!同学们知道了,会瞧不起我的。”米李花总算哭出了压抑已久的委屈。
古老师爱怜地拍着米李花的肩膀,沉默了一阵儿,微笑着说:“李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犯法是可耻的事,说明你有很强的自尊心。但是,李花,叔叔犯了罪,跟你无关啊!叔叔是叔叔,你是你,你不能把叔叔的罪名背在自己身上啊!叔叔的事不是你一个小孩子管得了的,你说是不是?”
“可是……可是……可是别人都没有这样的幺爸,他们会笑话我的呀!幺爸刚回来的时候,很多同学一见到我和姐姐就喊‘劳改犯’,难听死了。好不容易他们不喊了,可是幺爸又被关起来了……这下,他们不知道要说多难听的话了……我害怕听见那些话,我不敢回学校……呜呜呜……”米李花说着说着又号啕开来。
“老师,这几天很多同学都冲我喊‘劳改犯’,还说我们家是贼窝,说要小心防着我,要不然我要偷他们的东西,都不跟我玩儿。尤其是我们班上的那些男生,他们一见了我就大声嚷嚷。我尽量躲着他们,可是他们却追着我喊‘劳改犯’……”米桐花突然接话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小声啜泣,把煤油灯光哭得更加阴郁、昏黄。
爷爷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气,痛苦地摇晃着头。“都怪我不好,没有把他管教好,让这两个娃娃也受牵连了。我们这名声是给糟蹋了……唉!做孽呀!我们上辈子造了啥孽啊……老天爷,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哟!”爷爷声泪俱下。
古老师仍旧和颜悦色,声音温和:“李花、桐花,你们是无辜的,都是同学们做得不好。你们可以把叔叔的事作为教训,但是,不能因为他犯了罪,你们就看不起他,觉得有了这样一个叔叔就很没面子。我们每一个人一生中都难免要犯一些错误,你们的叔叔犯了国法难容的大错误,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你们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嘲笑你们。你们放心,我保证,从明天起,再也没有同学会嘲笑你们了,老师向你们保证。李花,你要向你姐姐学习,你看她就敢于面对现实。你躲起来,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耽误了自己的学习。好在我们的课上得还不多,你明天就回学校还来得及,老师会想办法帮你补课的……”
爷爷、米桐花和米李花不停地抹眼泪,不停地点头。
古老师给米李花补完课,已经是深夜了。
米李花爷仨儿站在屋后的山梁上,目送古老师打着火把消失在黑黢黢的山坳里。
返回院子的路上,米李花拉着姐姐米桐花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就像一只小麻雀。她想了解的事情可真不少,仿佛自己已经有一年没上学了。得到了古老师的保证,有了古老师的保护,长时间来笼罩在米李花心头浓重的阴霾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米李花头脑里心里全是学校教室老师同学和课本。她等待着天亮,等待着重新回到学校。
这一夜,米李花拉着姐姐米桐花的手,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5
秋雨仍旧在淅沥,好像不打算停歇了。村子整日眉头紧锁,山上岭下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山梁沟壑几乎不见任何人影兽影。还好,秋后的村庄不再忙碌,一切都闲散下来,做着越冬的准备。雨,下还是不下,并不影响村庄正常的日常生活。在这样的季节,真正忙碌的似乎只有小学校的学生。他们按时上学,按时放学回家,来去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匆匆”的感觉。他们如同这小小山村的时间表,留守在此的寥寥数十个老人和几个中年人,大多随着孩子们的离去和归来作息。
米李花重返校园,尽管她仍然感觉到有少数同学背地里冲她指指点点,但是一切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可怕。时间依旧不紧不慢流淌,大家似乎很快忘记了米李花有个蹲班房的叔叔。飘浮在米李花心空的那些与年龄不相称的自卑和忧郁,渐渐隐藏在记忆深处。爸爸妈妈离开家已有大半年了,米李花似乎已经习惯了独自在家,学会了自己料理家里的所有活计,似乎再也不会一想起爸爸妈妈就心酸眼潮,差不多接受了“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一事实。至于哥哥音信杳无,她一想起来就恨得牙齿痒痒。
米桐花留级了,现在姐妹俩同班。比留级更糟糕的是,她的断腿没好利索。一瘸一拐,落下了终身残疾。一些男生时常跟在她身后,夸张地学着她走路的样子。米李花特别难过,仿佛受到欺负的是她自己。好几次她揪住那些搞恶作剧的男生不放,直到被老师发现了,严厉地批评了那些同学,她才肯善罢甘休。要是大爸大妈及时赶回来,也许姐姐的腿就能恢复到正常状态。可是,他们根本不理会姐姐,好像姐姐不是他们的孩子。如果他们回来了,她一定会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偶尔,米李花会想想,大爸大妈比自己的爸爸妈妈表现得好多了。他们虽然一直不回家,但还没忘记给家里寄钱,没忘记给桐花姐姐买新衣服。可是,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却彻底失踪了。更可气的是哥哥,他明明知道收不到任何音信是什么滋味,可他一走也没了消息。她气得快把牙根儿咬碎了。如果他们某一天终于回来了,她至少三天不会理睬他们,不管他们怎么解释她都不愿听。
米李花差不多耽误了一个星期的课,因此,古老师抽空就给她补课。本学期第一次小测验,她的语文和数学都考了第一名。尤其是她写的作文,让古老师既高兴又担心,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写的。作文获得了一等奖后,米李花把作为奖品的那几本书看得滚瓜烂熟。她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开始偷偷写日记。在那个装帧非常雅致的笔记本上,她更多的是记录了她的恐惧、担心和忧伤。她经常主动写下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单独交给古老师批阅。看看她自己命名的那些题目吧,什么《木瓜不说话》《到底是谁的错?》《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核桃树不流泪》等等,就不得不令人感叹:家庭的不幸给这个小女孩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某些时候某些经历确实可以成为一种财富。经历了一场场变故之后,米李花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了。她再不会像爸爸妈妈刚刚离开家时那样,碰上芝麻大点的事就哭鼻子抹眼泪。自从哥哥离家寻找爸爸妈妈之后,她和爷爷奶奶重新生活在一起,三个人相依为命。除了管好自己的学习外,她每天负责煮三顿饭,还得喂猪喂牛喂鸡喂鸭。她家原本是不养猪的,因为爸爸妈妈失踪了,爷爷说不养猪哪来的钱花,哪来的肉吃。养猪是非常辛苦的,每天必须喂它们三顿猪食。否则,它们一直在猪圈里吵闹。每天上学,她就背着空背篓。放学路上,她迅速在野地里打满猪草背回家。
当米李花有条不紊做着那些本该大人们做的事的时候,罗大爷罗大婆见了她,总会发自内心地赞叹:“李花这女娃娃了不得,将来肯定有出息。唉!可惜没投生到好人家。他们哪里是当父亲母亲的哟,把个小娃娃扔到家里不闻不问,不管温饱死活,真就那么心安理得?那人心还是不是肉长的?畜生都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某些家长批评自家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时总会说:“你看看人家米李花,一个人在家,不但把家里的事做得好好的,学习成绩还顶呱呱。和她相比,简直不如人家的一根脚指头呢!”
6
烦心事仿佛总喜欢纠缠着米李花,总不想让她有轻松的时候。
现在,特别令她揪心的是奶奶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咽气。远远近近的医生都来看过了,都说若不送大医院医治,奶奶这病就没指望了。
“送大医院?送到哪个大医院去?谁送去?大医院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晓得哟。大医院是我们这种人家住得起的?那需要多少钱?听说住一天一夜就得几百块!就是能把这个空空的家都拆了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呢。再说了,卖给谁呢?这山上山下有多少房子空在那里烂在那里,烂了都没人看一眼呢。”爷爷长吁短叹,铁了心是不会送奶奶去住院的。
前一段时间奶奶还在用药,现在爷爷好像死了心,不再张罗着给她请医生,似乎就是让奶奶等死。为此,米李花特别伤心,她觉得爷爷心狠,对奶奶漠不关心。她不希望眼睁睁看着奶奶被死神捉了去。奶奶要是没了,家里可就更加冷清了啊。
“爷爷,快给奶奶找找医生来看看吧?你看奶奶好难受啊,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喘气都困难,太可怜了哦!”好多次米李花哭着哀求爷爷。
“你以为我不晓得她难受?你看,医生也说了,不送大医院就没有用了。我拿啥送她去大医院?那是需要好多好多钱的,那些钱我一辈子也挣不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没钱。就凭我编个筐织个篓,能卖几个钱?哪里够她住医院。再去请乡里那些赤脚医生,他们看个感冒拉肚子啥的还凑合,这种不明不白的病他们哪里看得好?就是白花钱。再说了,人都是要死的,早晚的事儿,早走了早解脱。她这样不死不活地躺着,是受活罪。下辈子啊,干脆就不做人了。要不,就投胎到一个好人家。都说‘养儿能防老’,防个啥老哟。一个个都是白眼儿狼,妈都快死了都不管……”爷爷气呼呼的,表情冷漠,心更坚硬。
爷爷像是在谈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好像奶奶和他根本不认识。米李花甚至觉得,爷爷的意思是希望奶奶快点死,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和爷爷辩论,她也不敢当面顶撞爷爷。家里确实没有钱,爷爷确实没有能力送奶奶去大医院,她心知肚明。
米李花一有空就守在奶奶床前,目不转睛看着奶奶,泪如泉涌。她感觉到死神就在奶奶的房间里徘徊,随时都可能把奶奶抓走。她不愿意看见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们把奶奶抢走了,她想拼命把奶奶从死神的魔爪里夺回来。她想不出更好的赶走死神的办法,只能守着奶奶,只能尽力和奶奶说说话。仿佛只要她陪在奶奶身边,阎王爷派出的大鬼小鬼们就不敢靠近奶奶。
家里没有别人,院子里显得特别空旷、寂寞,到处都没有声音。
那些鸡们偶尔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百无聊赖喊几嗓子。时光仿佛被封冻了,米李花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就好了,也许他们不会像爷爷那样不再管奶奶的死活,一定会送奶奶去大医院就医的,奶奶的病就一定能好起来。
偶尔,奶奶从昏睡中醒来,浑浊的眼里飘浮着一丝怨怒。她虚弱地说:“李花,你爷爷没良心哟。他年轻的时候生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病,我天天守着他。要不是我,他早就没了。现在我动不了了,他就不管我了。他不明白,他也是要老的哟,也是要生病的呀。他早晚要遭报应的哟……没办法啊,家里确实没钱。其实,他真的要送我去大医院,我也不会去的。我知道我这病是好不了了,活一天算一天。我这辈子啊,一直很辛苦。没想到,老了,却是这样的结局。要是在我之前,能看一眼你爸爸你大爸爸你幺爸你哥哥……
我就可以安心闭上眼睛了。李花啊,你这孩子啊,心肠好,能干,聪明……可惜,我等不到你长大了……”
米李花听得浑身冰凉,她多么希望爸爸妈妈大爸大妈突然出现在面前啊!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米李花去镇上邮局给爸爸妈妈、大爸大妈接连拍了三次电报——母病危速归,仍旧不见他们回来。
奶奶瘦得皮包骨头,只能喝点白糖水维持生命。她没日没夜地昏睡,清醒的瞬间,她就含混不清地呼喊幺爸爸爸大爸的名字。
罗大爷罗大婆来看过奶奶好几次了,送来了不少吃的,还给了一些钱,说是他们家的孩子从遥远的城市里邮寄回来的,表示一点心意。
罗大爷罗大婆摇着头噙着泪走出院子,低声议论:“她在等人呢,等孩子们回来和她见上最后一面。可怜哟!这样活着真没意思……唉!”
“只要娃儿们回来了,她这口气就可以咽下去了。这不死不活的样子,实在是活受罪。得想想办法,让孩子回来一下啊。即使有天大的困难,妈快死了总该回来看一眼啊,还算不算人哦。”罗大爷气得想骂人,摇摇头还是忍住了。
爷爷气得头上冒烟,除了大骂“养了几个白眼狼”之外,又能怎么样呢?
总算收到大爸的来信了,米李花和爷爷就像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们在这个厂里做工,总算转成了正式工。干到60岁,就可以领退休工资了。老了,生了病,还能报销医药费。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工资不高,确实比在家种地好几百倍。我们的工作是三班倒的,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年底才有7天年假。我们不是医生,回来也治不好妈的病。我们邮寄一些钱回来,爹找人送妈到医院去。缺钱了,我们再往家里邮寄。如果我们把工作丢了,连给妈治病的钱都没有。我们一直联系不上老二一家,听说他们离开了深圳,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会继续托熟人打听。希望老天保佑,妈的病能快点好起来。等到春节,我们就回家。我们先寄回1000块钱,马上就要发工资了,我们还会邮寄钱回来……”大爸在信里写道。
米李花爷爷和奶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不能回来就不能回来吧,好歹有个交代,好歹还惦记着家里有生病的老人家,有需要养育的小孩子。邮寄回来的这1000元钱,对于这个贫病交加的家庭来说,比雪中送炭还雪中送炭呢。
大爸大妈不回来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但是,米李花还是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比奶奶的病更重要的事情呢?要是奶奶真的死了,他们可是再也见不着奶奶了啊!为什么他们都变得如此冷漠?生病的人那可是奶奶啊!
“要是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春节他们要是真的回来了,我肯定也不会理睬他们的。”米李花反反复复对自己说。
7
秋雨突然变得善解人意了,总算停止了没完没了的淅沥。久违的太阳好像突然记起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被遗忘的小村庄,重新出现在高高的摩天嘴上。像是得到了意外的奖赏,整个山湾精神为之一振。长时间被闷在窝里的鸟雀们率先发出了兴奋的鸣叫,在熹微的阳光下尽情扑腾。
一大早,阳光便出现在米李花家的院子里。正好是周末,她可以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帮爷爷做那些总也做不完的家务活儿。就像得到了神仙的暗中救助,奶奶突然精神振奋,竟然自己颤颤巍巍下了床。当她拄着拐杖出现在院子里,米李花和爷爷都被吓了一大跳。
“奶奶,你怎么起来了?你可以下床了啊。奶奶,太好了,你的病要好了哦。”米李花惊喜不已,扔下扫帚,迅速跑到奶奶跟前,扶奶奶坐在堂屋门口的草墩子上。
“太阳出来了,真好啊。李花,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太阳了哟。李花,你再把你大爸的信给我念一遍。”奶奶的笑容很虚弱。
信是由奶奶保管着的,她不认识字。但她睡觉都抓着信。她每天都要求米李花给她念信,米李花早就背下了。
“都念了一千遍了,有啥好听的?不就是那点内容,又不会平白无故多出点啥。”爷爷语气坚硬,嫌烦。
“好哩。奶奶,我这就给你念。”米李花接过奶奶手中的信,爽快地应承着。
“算了,李花,别念了。”奶奶突然改变了主意,目光涣散地落在对面的山梁上。“太阳出来了,真好啊,真好啊。天气暖和了,暖和了就好了。李花,我有一个月没有洗过头发了吧?你去烧些水,帮我洗下头,好脏啊,我自己都闻到臭味了。”
“你刚好那么一点点,就别折腾了。小心感冒了,病情又得加重。多大的人了,咋就跟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爷爷正在编一个箩筐,快完工了。手不停,嘴也不闲着。
奶奶冲米李花努了努嘴,示意她去烧水。
米李花知道长时间不洗头的滋味,不想违背奶奶的心愿,也想给奶奶好好洗洗头发。她知道,奶奶不生病的时候是很爱干净的。
担心奶奶感冒,米李花特地生起了一个大火盆。围着火盆,她仔仔细细给奶奶洗了头发。然后,对着火盆,很快就把奶奶的头发烤干了。奶奶的头发非常稀疏,而且全白了。
奶奶微笑着烤火,脸上洋溢着幸福。她反反复复吸溜着鼻子,细心地闻着香皂的馨香,不住地念叨:“还是我李花好啊,还是我李花懂事啊,一个李花顶得上所有的他们哟……这下干净了,干净了就舒服了哟,头也没那么重了。真好啊真好啊真好啊……春节你大爸他们就要回来了,这回肯定是要回来了,走了多久了哦,也该回来看看了哦。回来了就好了,家里就热闹了……”
看着奶奶红光满面的样子,米李花开心得泪花花的。院子里多了一个人说话,好像就多了一群人,一下子就赶跑了无边无际的寂寞和孤独。
“我正打算忙完了这批箩筐,就找人送你去医院呢。现在村里没剩下几个年轻人了,找人抬你去医院很不容易。没想到你这病居然自己就好了,老天爷开眼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爷爷的脸色和语气都和缓了许多,好像不是平常的那个爷爷了。
奶奶很感动,眼泪很快就沁了出来。压抑了半晌,她幽幽地说:“你还真舍得送我去医院哟?你钱多了往外跳啊?我才不愿意去啥医院呢,我才舍不得白花钱呢。我哪里都不去,就待在自己的家里。我能自己下床了,说明我的病就快要好了……”
“你要真好了,不用去医院了,这日子就有盼头了……”爷爷破天荒瞥了奶奶一眼,眼里充满了感激。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没有如此轻言细语的交谈了。
傍晚,秋雨杀了个回马枪,又开始淅淅沥沥,小院里再度冷飕飕,再度被寂寞和孤独包裹着。吃过晚饭,喂好了猪牛,清点了鸡鸭,写完了作业,因为天气凉,米李花早早就睡下了。
躺下不多久,米李花就听见看家狗黑儿竟然凄厉地哭叫起来,就像是一个成年人那样“嗡嗡嗡”地哭,撕心裂肺般。长这么大了,她头一次听见动物像人那样哭泣。以前,她听奶奶说过,猫和狗哭喊是不吉利的,一定会有灾难降临。她浑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把头紧紧地埋进被子里,用手指塞住耳孔。她害怕听见黑儿的悲泣,她不想听见黑儿的悲泣,她更害怕黑儿真的把灾难哭来了。黑儿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难道它真的预感到有什么灾难即将发生吗?
爷爷也听见了黑儿悲伤的哭泣,他起了床,打开堂屋门,走进院子里,大声呵斥黑儿。黑儿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大放悲声。爷爷忍无可忍,操起什么家伙疯狂地抽打黑儿。爷爷刚进屋,黑儿又开始悲号。爷爷拿它没办法,只好任由它哭叫。不多久,罗大爷家的狗好像也跟着哭了起来……
整个夜晚小小的山湾都被悲伤的狗哭包围着。
米李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李花李花李花赶快起来,快去叫你罗大爷罗大婆过来帮帮忙,你奶奶老了……”米李花被爷爷的惊呼声吵醒了。
米李花懂得,“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吓得立即高声哭喊:“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李花听话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快去叫你罗大爷罗大婆过来帮忙……我说嘛,她昨天就是有点反常,自己下了床,还要洗头发,看来是回光返照哟。昨天晚上那么多的狗都在哭,狗通人性呢,知道她要走了,舍不得哟。也好,你呀你,不声不响就走了,走了就解脱了,再不用操啥心了。你去那边好好地生活吧,就别再操心这个家了。这个家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爷爷絮絮叨叨,声音变了调。
当米李花哭喊着跑向罗大爷家时,天刚蒙蒙亮。
黑儿好像哭累了,蜷缩在柴火堆里睡着了。
秋雨仍旧哩哩啦啦,山湾仍旧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