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丘陵上的李花》 | 第三章 梅雨
1
当冬小麦摇晃着郁郁葱葱,当玉米、高粱节节拔高,当布谷鸟喊破了嗓子,一年一度的梅雨就拉开了雨幕。刚刚暖和了身子的太阳慌忙钻进了厚重的云层,雨雾如同从天而降的巨大帷幕,整个村子烟雨蒙蒙。山梁、丘陵、沟壑若隐若现,形同混沌初开。黑压压的树们在雨雾中静默,呆呆地聆听间或响起的一阵急促、清脆的雨声。大多数鸟儿躲进巢穴,偶尔发出梦呓般的啁啾。痴情的阳雀依旧深情地呼喊“李贵阳”在山岭间仓皇飞奔,声音更加悠长、凄切。不怎么会搭窝的斑鸠在竹林间扑腾,冷战和哀鸣响亮得令人怜惜。唯有鹧鸪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天气,声音虽凄切却不失婉转。幸亏有了鹧鸪的歌吟,山村才不至于在冷雨愁雾中早早睡去。
是插秧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
以往,梅雨一来,大人们便欢天喜地。男人们赤着脚披着蓑衣头戴斗笠扛着犁头牵着耕牛,精神抖擞走向田垄。他们虚张声势甩着响鞭,催促牛快走的吆喝声响彻山山岭岭。有时候相邻的田地里吆喝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偶尔吆喝声撞在一起,形成嘹亮的合唱。牛和人似乎皆受到了鼓舞,犁铧掀起的泥水浪花滚滚向前。大胆的秧鸡和白鹭围着涌动的犁铧飞蹿,争抢被掀出水面的泥鳅和小鱼。女人们同样全副武装,挑着绿油油的秧苗在田埂上健步如飞。很快,被犁耙平整后的水田里插满了一行行秧苗。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弓着腰劳作的身影,被铺天盖地飘飘洒洒的梅雨浸泡得瑟瑟缩缩。往来甚密的几户人家通常会搭伙插秧,一大块梯田里同时晃动着十来个游弋的黑影。欢声笑语时不时从秧垄间荡漾开来,悠扬无字的插秧歌排遣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累。
山村在阴云密雨的情绪中异常亢奋。
玉皇庙小学的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需要回家插秧,今年学校照例放了农忙假。留守的老人和妇女们仍旧忙忙碌碌,山上岭下的梯田里很快插满了依稀的青绿。
因为自己家的田地抛了荒,这个农忙假对于米李花和米铁桥来说本应轻闲。但是,兄妹俩一声不响帮着爷爷干活。
爷爷耕耙水田,那头高大的黄牯牛脾气异常暴烈,不服枷锁,拼命蹦跶,掀起满田泥水。犁铧被它拖拽着狂奔,险些砸在爷爷头上。爷爷死死拽着牛鼻绳,高扬着细细的竹鞭抽打,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它制服。
米铁桥一趟又一趟运送秧苗,米李花则一丝不苟弯腰插秧。她一向害怕那头牛,喂它草料时都不敢接近。她感觉牛的眼睛里有杀气和怨气,只要一挨近它,它就竖起耳朵尖尖的牛角使劲儿下沉,鼻孔里喷出愤怒的气息。目睹爷爷和牛搏斗,她吓得高声尖叫。蓑衣太大,完全笼罩了她小小的身子。阴雨连绵,赤着脚长时间浸泡在水田里可真冷啊。好在一旦拼命干活,身子就暖和了,并不会觉得冷得吃不消。
米李花偶尔直起腰,喘口气,伸个舒舒服服的懒腰,顺便捋一捋遮住眼帘的乱发。小脸上沾满了泥水,浑身上下早已被水花濡湿,怎么看都像一个泥水娃娃。插秧,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米李花刚上一年级,妈妈就教会了她。
临近饭点,米李花赶紧走上田埂,她得快速赶回家做饭。奶奶虽然能下地走走了,但仍旧弱不禁风。除了能坐在灶膛前烧火外,别的都做不了。要是没有帮手,不知道爷爷奶奶的日子怎么过。偶尔,米李花会默默地抱怨:大爸大妈爸爸妈妈还有桐花姐姐真的太自私了,怎么不想想爷爷奶奶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呢?怎么没有谁愿意留在家里帮帮他们?
一个星期的农忙假很快就过去了。三个人,一头牛,七天没日没夜地辛劳,爷爷和奶奶两个人的责任田终于插满了秧苗。爷爷紧绷的脸总算松弛了一点点,仍旧没有露出一丝笑意。米李花兄妹俩实在是太累了,只要一躺下立即就睡得跟死了一般。被泥水浸泡的衣服堆在院子里,米李花实在没有力气洗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好不容易养白嫩的手,粗糙得像是钝锯。尽管如此,他们始终没有抱怨一声累和苦。只要爷爷不给脸色看,只要爷爷不莫名其妙冲他们瞎嚷嚷,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倘若爸爸妈妈在家,兴许他们还会喊两句“累死了”撒撒娇。
2
每当看见自己家那几块光秃秃的田地,忧伤就像没完没了的梅雨在米李花心头肆意弥漫。田地里不种庄稼,感觉就像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又像是某一天突然背着书包逃了学。要是爸爸妈妈在家,说什么也不会让田地荒芜。好在抛荒的不止他们一家,米李花多少找到了一些心理平衡。
村子里能走的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差不多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即或是在插秧这样的繁忙季节里,四处依旧死气沉沉。米李花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不愿意待在家里,非得跑到外面去挣钱?为什么外面就有那么多的钱挣呢?村子里许多孩子初中没上完就不读书了,跟着大人们汇入了浩浩荡荡的民工潮。有的竟然小学刚毕业就出去了。
大人们常说,要是考不上大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一点挣钱养家,早一点结婚生子。他们笃信:“早插秧子早收谷,早生儿子早享福”。现在大学毕业不包分配了,农村人没有后台,即使读了大学没有人情关系,将来还是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再说了,村子里除了罗大爷家的几个孩子考上了大学,别的读书的都名落孙山。他们坚信:考不考得上大学那得看祖坟葬得好不好。都说罗大爷家的祖坟是风水宝地,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太阳落山的时候也打坟头飘过。
米李花偷偷跑到她家的坟地里去看过好几次,非常失望,因为太阳只是在正午才从那里路过。
不过,让米李花颇为欣慰的是,爸爸妈妈从来没对她说过诸如“不读书也一样活”的话。米李花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古老师说要是她继续保持下去,将来肯定能成为村里的第一位女大学生。大学生在米李花心目中是非常神圣的,她做梦都想当大学生。她在电影里看见过女大学生,她们大多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一看就知道读了许许多多的书。
每逢寒暑假,罗大爷家的孩子们从很远的城市归来。米李花远远地望着他们,羡慕之情油然而生。怎么看他们都和村里的人不一样,言谈举止让人觉得特别舒服。他们彼此非常友好,总是说说笑笑的,院子里成天充满了欢声笑语。不像山湾里别的人家时常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甚至大打出手。
米李花的爸爸和米桐花的爸爸曾经经常吵闹,有时候还打架。奶奶、妈妈和大妈时常为鸡毛蒜皮拌嘴,甚至破口大骂。
令米李花心碎的是,每当奶奶、大妈和妈妈吵架,她们就会莫名其妙骂米李花。她们认为只有骂了米李花,才能让妈妈伤心,她们似乎就特别解气。
“我是无辜的呀!妈妈是妈妈,我是我,我又没惹谁,干吗要让我来当替罪羊?”米李花总是眼泪汪汪地默想。
那些时候米李花除了哭,还是哭。其实,不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奶奶和大妈还是挺疼米李花的。一想到她们平白无故就痛骂自己,米李花的心都碎了,心里渐渐凝结起了一个怎么也无法解开的小疙瘩。因此,米李花对她们也就不怎么亲热,怨恨不知不觉烙印在心头,无法轻易抹掉。
虽不像米铁桥那样沉默寡言,但米李花也是话不多的孩子。她非常安静,常常默默地做该做的事,从不偷奸耍滑,从不惹是生非。她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大人们都说米李花这孩子人虽小,但心里“鬼”得很。
米李花每次去罗大爷家里玩儿,回到家就会特别难过。她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人都像吃了火药似的,说话总是粗声大气,动不动就嚷嚷,甚至吵架。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罗大爷家里的人那样轻言细语和和气气?
自从大爸大妈爸爸妈妈出去打工后,院子里突然就安静了,就像山湾堰塘里的那潭死水。米李花心中涌动着无法说清的落寞,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他们吵吵闹闹令人厌烦,当他们彻底从院子里消失了,米李花又非常难过。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许多时候她凝望着家门前那道高高的山梁,或者把目光投射到更遥远的牛牧山猫儿山金子山和五方山,心里塞满了一个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以前,村里的广播总会定时吼唱——“山哟还是那座山,梁哟还是那道梁”。米李花一听见这首歌,心中就会荡漾起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就像得到了莫大的心理抚慰。仔细琢磨那些歌词,好像就是说的这儿。是呀,村子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自己家的院子也没什么变化。米李花总觉得一切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她又说不出怎么个不一样。
那个放广播的大叔前年去福州打工了,村广播站就此无声无息。那些高挂在山梁上的大喇叭们全都哑巴了,山风山雨把它们啃得锈迹斑斑……
3
忙碌的插秧季节随农人们匆忙的脚步一晃而过,玉皇庙小学重新漫溢出琅琅的读书声。
漫山遍野绿意盎然,鸟儿们嚷嚷着满腔抱怨,迫不及待飞离巢穴,急欲晾晒被梅雨浸泡的抑郁。纤细的村路异常泥泞,人迹罕至,荆棘藤蔓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太阳即将推开厚重的云层,忐忑不安欲窥看被雨水沤霉的寂寞。谁都视梅雨为不速之客,谁都巴望她尽快离开。梅雨根本不识趣,仍旧踟躇着不肯远行。还好,季节和时间始终无声无息流淌,不动声色将梅雨慢慢逐出了山湾。日渐升高的气温和万物蓬勃的吐绿,预示着夏天已经抵达高高的摩天嘴。
米李花一如既往上学放学做饭洗衣喂鸡喂鸭喂狗,一如既往盼望周末盼望哥哥捎回爸爸妈妈的信,一如既往挨着磨着掰着指头数着一个个不眠的山湾静夜,一如既往在梦中与爸爸妈妈团聚……
这些天,米李花明显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些许改变。爷爷一有空就走向高高的偏崖子,在那棵歪歪扭扭的老桑树下徘徊,或久久张望着通往老林小镇的那条曲里拐弯的乡村公路,好像在等待谁归来。虽然他仍旧没有笑意,但他脸上不再阴云密布。咳嗽仍与奶奶形影不离,但奶奶的身子骨又硬朗了些,居然可以不再依靠拐杖代步。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还能够帮爷爷做些家务活儿了。米李花记忆中那个风风火火的奶奶似乎就要回来了。想到一放暑假妈妈便会回家,米李花自然心情大好,被掩埋在废墟里的阴影似乎一扫而光。她感觉属于她的幸福的花儿正含苞待放。
下午一放学,米李花顶着霏霏梅雨小跑着回家。脚不知不觉就长长了,去年买的雨鞋明显有点紧。好在鞋头裂开了一道小口,脚勉强可以挤进去。淤泥乘机钻了空子,泥沙和潮湿混合着身体的热量,焐得腿脚极其不舒服。她恨不能飞回家,立即让被浸泡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脚好好干爽干爽。当然,她还想立即告诉爷爷奶奶,这次期中考试她又获得了第一名。她还想马上给爸爸妈妈写信,汇报这一特大喜讯。顺便要求买一双新雨鞋,一定不要黑色的,最好是白色或红色,就像大爸大妈刚刚给堂姐米桐花邮寄回来的那种。
米李花跑到屋后,院子里非常热闹,好像来客人了。她的心立即就蹦到了嗓子眼儿上,兴奋得快要晕眩。家里实在太冷清了,客人一来,那就好比是过年过节呢。
米李花兴冲冲跑进院子,居然看见罗大爷和罗大婆。
罗大爷罗大婆爷爷奶奶围坐在一起,正和一个陌生的叔叔说话。奶奶不停地撩起衣襟拭泪,爷爷抽着旱烟面无表情。
罗大爷罗大婆很少来串门,米李花既好奇又紧张,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怯生生往堂屋里走。
“李花,快过来,你幺爸回来了,快来叫幺爸。李花,你幺爸走那年你好像才3岁呢。你看你看,时间真是易得混哟,一眨眼李花都快成大姑娘了,我们也都老得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哟。”罗大婆笑嘻嘻招呼,好像她是这家的女主人。
“三娃儿,你离开家都8年了,村里变化大得很哪。你看看,李花现在都是半大人了。这女娃娃懂事,聪明,学习顶呱呱,将来一定出息得不行。”罗大爷笑眯眯地瞥了瞥米李花,目光迅速落在那个陌生的叔叔身上。
陌生的叔叔一动不动,好像没感觉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非常不自然,就像是撞见了不想看见的东西似的。
“幺爸?这就是幺爸?”米李花惊愕地抬起头,默默地嘀嘀咕咕。“听说他是抢劫犯,被关进了监狱。抢劫犯蒙着面,拿着刀,凶神恶煞扑向无辜的路人……”
米李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只顾往里屋走。虽然她早就隐隐约约听大人们说起过幺爸,她有时候还会想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会去抢劫。当幺爸从天而降,她仍旧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下子接受不了。
米李花没多看幺爸一眼,心里像是钻进了一只上蹿下跳的小兔子,脸像着了火似的红得发烫。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她低着头仓皇逃进了里屋。
透过木板壁缝隙,米李花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犯过法的幺爸。他的眼光硬硬的冷冷的,好像刚从冰窟窿里爬了出来。他和谁说话都不抬起眼睑,很难看见他的真面目。她心里疙疙瘩瘩,像是被谁给误伤了一样。一想到他曾经是个罪犯,她就像被一只大大的马蜂蜇了,心尖儿疼得痉挛。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天一大早,同学们肯定会争相传播“米李花那抢劫犯幺爸回来了”。突然意识到明天上学可能会有麻烦,紧接着,她便有了天崩地裂的感觉。
“劳改犯劳改犯劳改犯抢劫犯抢劫犯抢劫犯……”米李花不由自主默念着。以前,她只是在电视上看见过罪犯——剃着光光的头,穿着囚衣,戴着脚镣手铐。要么一脸茫然,要么痛哭流涕。“一定会有同学冲我喊‘劳改犯’的,我怎么抬得起头啊?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幺爸?为什么别人的幺爸都好好的,我的幺爸却要抢别人的东西?幺爸为什么要去抢别人的东西?难道他不知道抢劫是犯法的呀?要是没有这样一个幺爸多好啊!这下该怎么办呀?明天怎么去上学呀?”
米李花脑子里快速闪过不去上学的念头,可是,她非常喜欢上学,不愿旷课。偶尔发高烧了,她仍旧会坚持去学校。她思前想后,左右为难。心里充满了委屈、忧伤,还有黑压压的自卑。眼泪不由分说挤满了眼眶,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像在黑夜里摸索了很长时间,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她蹲在门边,小声抽泣。
“我不要这样的叔叔!我不要这样的叔叔!我不要这样的叔叔!”米李花心里大声呼喊。
“孩子大了,见了生人害羞呢。”罗大婆笑嘻嘻拍了拍幺爸的肩膀。“没关系,过几天就熟悉了……”
“哎,你说你,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呀?怎么那么糊涂啊?怎么能做出那样丢脸的事情啊?你看你,把自己弄进去了。把啥都耽误了,名声也坏了。都三十出头了,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你啊?你要是打一辈子光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啊。”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数落。
爷爷烟雾缭绕,叹息一声接一声,声声沉闷地砸在地上。
幺爸抱着脑袋,身子差不多弓成了一个圆圈。
“米大嫂子,你看啊事情都过去了,孩子也回来了,你就别再数落他了。人总有一时糊涂的时候,错了改了不就好了么?谁没个小辫子呢?谁要是揪着谁的小辫子不放,那就太不地道了。做人不能这样呢。”罗大爷和颜悦色开导。
“这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他哟?怎么抬得起头啊?”爷爷放下烟袋,终于开口了。“我真恨不得抽你几个大嘴巴子。你这个家孽啊!你自己没法做人了,我们也跟着你抬不起头。”
“米大哥,别这样想啊。怎么就抬不起头了?我们以前确实犯了错,也遭到了惩罚,也知道错了,事情已经了结了嘛。了结了,就别再去想了。再说了,嘴巴长在别人鼻子下面,谁爱说啥就让他说去。谁在人前背后不遭人说三道四呢?三娃儿哟,大叔也得敲打敲打你,你这个跟头摔得确实不轻哟。你不能再摔了哟。你看看你妈,以前身体多好啊,就因为你出事了,她就把身子给哭垮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做人,做个好人。拿点出息出来,让别人瞧瞧,我米三娃还是条汉子!”罗大爷突然推了一把幺爸,威严地说,“三娃儿,你把头给我抬起来,看着我们几个长辈,你一定要保证,从今往后,你要光明正大……听见没有?把头抬起来!以后碰见熟人,不管碰见的是谁,都不准你低着头。你越是低着头,越是会被人瞧扁的。你听见没有,米三娃儿?!”
罗大爷数声呵斥之后,幺爸终于抬起了头,木讷的目光快速地撤退到没人的地方。
“梅雨季就要结束了。今年的梅雨季比往年长多了。太阳一出来,就好了……我们该回去了……”罗大婆一边说,一边起身。
哩哩啦啦的梅雨敲打着这个湿漉漉的黄昏……
4
院子里突然冒出来了个“抢劫犯”、“劳改犯”幺爸,米李花感到一切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桃树李树梨树核桃树油桐树们似乎不再美丽,鸟儿家禽们的鸣叫异常烦人,就连空气也变了味儿。春天的五颜六色似乎瞬间花容失色,梅雨冰冷、坚硬,雨雾如同铜墙铁壁。每一个房间都充满了恐怖的气息,不管米李花走向院子的哪一个角落,都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
以前,米李花只是感觉不苟言笑的爷爷有压迫感。但是,只要不做让他不顺心的事,就会相安无事。现在,米李花打心底里害怕幺爸,尽量躲避他,尽量不和他有任何接触。院子就那么大,总有躲不过的时候。当幺爸距离米李花很近了,如同一团火苗呼啸而过,她的心跳就会迅速加快,巨大的恐惧感莫名其妙将她紧紧包裹。她始终没有接受幺爸是她的亲人这一事实,一心只想着他是个“抢劫犯”、“劳改犯”。
幸亏幺爸好像很不喜欢小孩子,几乎从没正眼瞧过米李花。事实上,他和谁都不说话,米李花甚至以为他是哑巴。幺爸整天待在院子里,似乎没有勇气迈出院门一步。他偏爱长时间坐在墙根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下吸烟,一根接一根,浓烈的烟味弥漫了整个院子。他的目光空芜,表情板硬,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奶奶的目光总是不经意落在幺爸身上,担忧和心疼清晰地烙印在她那紧锁的眉毛间。她会下意识走到幺爸身边欲言又止,只好摇摇头轻轻叹息,不情不愿转身离开。过不了多会儿,她又蹒跚着走向他,终于张开了嘴:“三儿,你从早到晚都躲在家里,你要躲到啥时候哟?你罗大叔不是说过了么,人一辈子谁没走过弯路?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你还是出去走走吧?总是憋在家里,多闷儿啊。再说了,你都三十出头了,不出去接触人,你将来怎么成家?唉……”
米李花觉得奶奶说得很在理。古老师经常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学生。”可是,要让米李花彻底忘记幺爸是“抢劫犯”、“劳改犯”,确实还需要时间。
幺爸好像没听见奶奶嘟囔了些啥,仍旧一动不动,仍旧吞云吐雾。
爷爷可没那么好的耐性,早已无法容忍幺爸无所事事。他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冲着墙根儿大声呵斥:“你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不如个小娃娃。给我干活去,田里地头到处都是活,就知道抽烟,抽烟能抽饱啊?真是白养活了你!”
幺爸“噌”的一下站起来,狠狠地摔掉手里的烟头,冲着远处的山梁横眉立眼,好像要找谁打架,和家里那头动不动就耍脾气的大黄牯牛差不多。
米李花屏住呼吸,呆若木鸡,生怕爷爷的火药桶爆炸了。
奶奶赶紧息事宁人,说:“少说两句吧,小三儿刚回来,还没适应呢。”
“还没适应?要适应啥?啥需要他适应?还真以为自己是客人哟?”爷爷根本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怎么了?你还不服气了?我还说错了?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给谁看呢?”
眼看冲突不可避免,米李花的哭声已经涌上喉头,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幺爸“噌噌噌”冲进里屋,很快,他挑着空水桶走下山湾担水去了。
爷爷继续忙活。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嘟囔着接着忙活。米李花如释重负。
偶尔,米李花看见幺爸和别人说话,脸上流露出孩子一样的难为情。她觉得幺爸很可怜,情不自禁对自己说:“幺爸知道错了哦, 我应该原谅他。如果我都不愿原谅他,就别指望别人能原谅他了。”
米李花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无论如何得对幺爸好一点,无论如何得原谅幺爸的过去。
5
似乎在一夜之间,梅雨就销声匿迹。雨雾消散,山湾澄碧如洗。天空蓝得透亮,太阳从早到晚热情洋溢照耀在高高的摩天嘴上,整个山湾已感觉到了初夏的热度。
令米李花颇感意外的是,学校里没有谁提起她的幺爸是抢劫犯,好像没人知道她的幺爸刑满释放回家了。她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中午放学回家,米李花刚刚翻过山梁,就听见了满山湾的喧闹声。她的心骤然一紧,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牛又不比人,牛又不懂人事。牛脾气发了,糟蹋了你的庄稼,我有啥办法?又没说不赔你,你还要怎么样?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呢。牛要是懂事会说话,我让牛给你跪下,行不嘛?”是爷爷愤怒的吼声。
“是啊,牛不讲理也就算了。可是,偏偏人也跟着不讲理。你家的牛糟蹋了别人的庄稼,你还有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就是上北京说理去,这个理你也说不走。”是塘堰湾里雷大爷的声音。
“你骂谁是牛啊?谁不讲理了?你才不讲理呢,你比牛还不讲理呢。我家的牛是把你庄稼糟蹋了,我承认赔你,你还没完没了了?那你说怎么办?你要是这样不讲理,就不赔你了,你去把我的庄稼也糟蹋了就扯平了。”爷爷吼声如雷。
“是啊,不赔了,你有本事,我们怕你。看把你横的,还想被抓几个进去,多关几年监狱!”雷大爷反唇相讥。
像是突然断电了,爷爷的声音戛然而止。
米李花耳朵里“嗡”的一声,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般,眼泪立即夺眶而出。她最害怕听到这样的辱骂,比挨鞭子还难受好多呢。
短暂的沉寂之后,爷爷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叫:“米三娃,你给我出来!你听好了,你这个家孽,你自己做了丑事让别人抓住不放,你这个畜生,你听见没有?你出来听听……”
“三儿啊,你不能这样,妈求你了!你要干啥?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待着。妈求你了三儿呀你不能再做傻事了。他罗大叔他罗大叔,快来解个围啊。他雷大叔我求你了你别骂了求你了……孩子要脸呢。回头赔你庄稼啊,回头把那惹祸的牛给卖了就是了……”奶奶哭天喊地。
“老雷啊,你就事说事吧,别指桑骂槐了。人都有脸面呢,打人别打脸呢。你少说两句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把话说得那么绝。等大家都心平气和了,再坐下来商量商量。”是罗大爷的声音。
雷大爷可能感觉到事态要扩大,不再吭声儿了。
当米李花泪流满面跑进院子,看见奶奶死死地挂在幺爸身上。
幺爸双眼冒火,看样子要冲出去找雷大爷打架。
“李花李花你赶快把院门关上,你幺爸要做傻事。”奶奶惊恐万状,嗓音变了调。
多亏罗大爷及时赶到,才制止住了暴怒的幺爸。
要是没有这样一个幺爸,就不会受到别人的指责了。米李花好不容易对他产生的那点儿怜悯,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多么希望幺爸立即像早上的露珠那样蒸发,她巴望幺爸永远别出现在山湾里。
从此,奶奶一提起幺爸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逢人就请求给幺爸介绍对象,因为幺爸都三十出头了。他犯过法,进过监狱,哪个好端端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
看见奶奶求人说媒时可怜巴巴的样子,米李花对幺爸的怨恨又增加了许多。米李花不明白,为什么幺爸非得娶媳妇?为什么幺爸娶不上媳妇,奶奶就急得哭哭啼啼?
米李花不想看见奶奶在别人面前摆出的那副可怜相,感觉特别没面子。她讨厌这种样子的奶奶,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咕咚咕咚冒着“讨厌”。可是,除了讨厌,她什么也不能做。奶奶好像并不知道米李花讨厌她,米李花也不可能改变奶奶的言行。
米李花难过、委屈,但只能把难过和委屈深深地埋在心里。
6
当秧苗封住了田垄的时候,当青青的李子即将泛黄的时候,当玉米和高粱长到半个成年人那么高的时候,当红薯藤爬满了旱地的时候,幺爸决定外出打工。
“种地来钱实在是太慢太有限了,我得出去。我一定能挣一大笔钱回来。等我有钱了,一定能娶上媳妇。”幺爸雄心勃勃地说。
听说幺爸要走了,米李花心里乐开了花。仿佛他一走,一切就阳光明灿。她再不用看见他那坚硬的目光,再不用担心同学们会嘲笑她有一个抢劫犯幺爸,再不用听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再不用听见爷爷奶奶的唉声叹气……
像爸爸妈妈远行一样,幺爸离开家时天麻麻亮。米李花在睡梦中被厨房里响起的声音惊醒,虽然她还想睡,但她还是懂事地起了床,帮奶奶在厨房里忙碌。
一切已经收拾妥当,幺爸背起行李准备出发。
奶奶拉着幺爸的手,哭得死去活来。
幺爸好像无动于衷,一心想快点离开家,浑身披挂着焦躁不安。
“妈,你放心吧。等我挣了钱,我肯定给你娶一个村里最俊的儿媳妇。我就不相信,我就挣不了钱。只要有了钱,还愁娶不到媳妇?”幺爸急欲挣脱奶奶的手。
“三儿啊,你要走正路,可千万别再糊涂了。你老大不小了,该做点正事了。犯法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再做了啊。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妈了。”奶奶泪水涟涟,千叮咛万嘱咐。
“你这次出去要是不学好,你就别再回这个家了。这个家里再不要丢人现眼的儿子!我这张老脸早就让你给涂满了狗屎,你要是还心疼我这个爹,从今往后你就重新做人。”爷爷脸色铁青,丝毫不掩饰满腹的委屈和怨恨。
幺爸只能不停地点头,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米李花为幺爸感到难堪。她不希望爷爷奶奶没完没了教训他,希望他赶快走。
幺爸仓皇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微明的天色中……
幺爸走后,奶奶几乎天天以泪洗面,似乎他又犯法被关了起来。
爷爷一见奶奶哭哭啼啼,气就不打一处来,常常冲着奶奶吼叫:“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那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还哭他干啥?就当是我们没有生他!现在知道哭了,都是你,生得出来,教不出来,从小就娇惯他,你现在还有脸哭!”
奶奶忍无可忍,抓着爷爷又哭又闹,不断厮打爷爷:“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能不能说点人话?你就晓得说话来气我。他就不是你生的?你就没有责任了?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两个人在院子里厮打成一团。
米李花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哭。米铁桥赶紧劝架,忍不住抱怨:“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打打闹闹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笑话!笑话!!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就嫌弃我们了?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说怕别人笑话,丢了你们的脸,你们不要我们这两个糟老头子老婆子就是了。都是些白眼狼,跟你们的爸爸妈妈一个样,算是白养了你们了!”爷爷奶奶停止了厮打。爷爷立即把火气撒向米铁桥兄妹,就像斗红了眼的公鸡。
“我们说啥了?惹你生这么大的气?还不是为这个家好?动不动就又吵又闹的,哪里还像个家?”米铁桥小声嘟囔。
米李花知道哥哥肚子里憋着一团火,不敢发出来。她也感到特别委屈,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爷爷怎么好话坏话都听不出来呢?不知道谁可以出面评评谁对谁错,她只能悄悄地躲在一旁,默默垂泪。
米李花记得,爷爷和奶奶好像从来就不怎么说话。他们彼此不说话倒好,一说话不是吵就是骂,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自从奶奶病倒后,他们虽然不再吵闹了,但彼此仍旧没有轻言细语。以前,奶奶还能帮着干一些家务活儿。当她病倒了,什么都不能干了,只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爷爷每天忙里忙外,还要伺候奶奶,他的脸色就很难看。一看见奶奶痴痴呆呆的样子,他就心烦。有时候还会冲奶奶发脾气。奶奶很委屈,经常眼泪汪汪的,像个可怜的孩子。
米李花同情奶奶,觉得爷爷不该这样对待奶奶。她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这样,奶奶病了呀,需要好好地照顾。米李花不敢说爷爷什么,尽量多花时间陪陪奶奶。
有时候,奶奶拉着米李花的手,老泪纵横:“李花呀,奶奶没出息了,不能干活了。奶奶这是在熬日子呢,还不如死了算了。奶奶只是舍不得你幺爸,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死还是活呀……”
米李花除了哭,还是哭。要是爸爸妈妈在家里就好了。
沉默的山梁似乎从没听见过米李花的哭泣。
好在妈妈暑假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