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丘陵上的李花》 | 第一章 颓墙 2

听说妈妈也要外出打工,米李花如同被一只流浪狗追到了悬崖边,恐惧得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了。

6

听说妈妈也要外出打工,米李花如同被一只流浪狗追到了悬崖边,恐惧得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了。每天一睁开眼,她就会想起即将独自在家,眼前的一切就像被那铺天盖地的冬晨大雾包裹了,没有一丝光亮。不管是上学,还是做家务活儿,她都心不在焉。课间休息时,她常常像被钉进了板凳里,一动不动。放学路上,不再像半大小狗一样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飞奔。时不时站在某一棵还残留着几片黄叶的栎树前发呆,或者长时间坐在一块光溜溜的巨石上若有所思。

妈妈吆喝米李花递个什么东西,她明明听见了却没精神回应,要么傻愣愣地站在那个东西前不知道该做什么。

“米李花你脑壳被牛踢了?”妈妈忍不住高声叱骂,“你一天到晚就像把魂儿搞丢了一样。你这娃儿越大越不像话了……”

一向大方的米李花竟然眼泪汪汪悲悲切切,似乎遭受了天大的冤屈。

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冲到米李花面前大喊大叫:“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你还有脸哭?你既不是聋子又不是哑巴,喊你半天了你却故意不答应。说你两句你还觉得委屈了?你自己说说你有啥理由哭?你还好意思哭?你不觉得很丢脸?”

米李花只好赶紧竭力憋住汹涌的哭声,眼泪却像珠子断了线。

米李花一贯服软不服硬,妈妈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打鸡骂狗走开了,继续忙碌。

偶尔,妈妈闲了,守着小烘笼缝缝补补。(小烘笼是这里冬天流行的取暖器具,在一个青灰色的敞口瓷器小钵外编织上篾条,再插上竹片作为提手,便于携带。往钵里盛上炭火,炭火上覆盖着热灰,既能保温,又能防止灼伤。) 这个时候妈妈最有女人味,声音温柔,脾气好得像是别人的妈妈。米李花当然特别喜欢这个样子的妈妈,情不自禁静静地依偎在妈妈脚边,一边伸手向小烘笼取暖,一边仰头看妈妈飞针走线。

“妈妈,你真的要跟爸爸一起出去打工呀?”米李花摇晃着妈妈的腿,嘟着嘴撒娇。

“不走怎么办?你也看见了的,刚把这房子盖好,借了别人家好多的钱。妈妈不出去挣钱,怎么还人家?你以为妈妈想出去啊?出去有啥好?哪里都比不上自己家的狗窝好哩!”妈妈盯着衣物不停手,絮絮叨叨。

“妈妈,反正我不想你走。你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这么大个家,我害怕!”米李花继续摇晃着妈妈,眼泪不知不觉沁出了眼眶。

“李花你别碰妈妈,小心针把妈妈的手扎了哟。你这娃娃说啥傻话呢?你说说有啥好害怕的嘛?家里多好啊!有啥好害怕的?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吗?桐花姐姐也在家呢。哥哥每周都要回家呢,哪能说是你一个人在家?再说了,你多大了?11岁了哟!你以为自己还是没断奶的小娃娃?”妈妈轻描淡写,好像米李花不过是信口开河,全然没理会她的惊恐。

自打米李花记事起,桐花姐姐一家就单独过,爷爷奶奶也另起锅灶。哥哥米铁桥在镇中学读初三,每周末才回家。米桐花的爸爸是老大,米李花叫他“大爸”。大爸大妈两年前就一起出去打工了,很少回家。米李花的爸爸排行老二。她还有一个小叔叔,但她从来没见过他。大人们偶尔提到小叔叔,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支支吾吾。小叔叔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想了解他,又本能地感觉到不能轻易问谁。

“妈妈,我就是害怕嘛!我不想你走,我不要你走。求求你了,你不要走嘛!你要是走了,啥时候才能回来嘛!我想你了,那该怎么办呀?呜呜呜……”米李花抱着妈妈,哭得昏天黑地。

有时候,米李花一想起来就泪水淋漓,眼睛总是红肿红肿的,夸张一点儿说,像两个不大不小的半熟的鲜桃。

看到米李花伤心欲绝的模样,妈妈的心自然很快就柔软了。毕竟只有米李花这一个宝贝女儿,还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刚满11岁,妈妈心里还是放不下的。虽然家里有爷爷奶奶,但他们必须忙自家田边地头的活儿,哪有时间过多过问孩子?更何况奶奶身体很虚弱,基本上管不了什么事。妈妈甚至被米李花哭动摇了,有时候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然而,妈妈一旦冷静下来,立即又坚定了外出务工的决心。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不过是分开一年半载。长痛不如短痛,死守在家里就意味着继续受穷,还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把债务还清。待在家里挣钱多艰难啊。村子里那些年轻力壮的男男女女都走光了,他们出去一趟,回来时大多变得很阔气。那日子过得多么令人羡慕呵。

“李花啊,你11岁了,是半个大人了。妈妈在你这个年龄时,早就能顶大半个劳动力了。不信,你问你外婆去。我11 岁时,就能洗一家大小一年四季的衣服呢。我们农村的娃娃不比街上的娃娃娇气,你要听话,你看看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有一分钱都不是自己的呢。妈妈不出去挣点钱,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要不然你和哥哥也不能上学了。你放心啊,妈妈只要挣了钱很快就会回家的。只要还完了债,妈妈就再也不出去了,天天都陪着你……”妈妈一有空就叮嘱,喋喋不休。

这样的话米李花差不多能背下来了。她本来懂事早,经妈妈苦口婆心劝慰,便不再哀求。然而,她还是无法接受妈妈不在家,常常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尤其是当她看见妈妈收拾行李,她的心就像被使劲儿捏住了一般,钻心的痛。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留在家里就挣不了钱?为什么外面偏偏有那么多的钱?为什么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

7

就像大人们经常所做的那样,妈妈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除夕夜,米李花一家四口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

大爸大妈没回家过年,堂姐米桐花几天前就去外婆家了。按照以往的习惯,吃过年夜饭,一家人还得围坐在一起烤火聊天守岁,至少得熬过凌晨,直到家家户户放完了鞭炮,驱赶跑了“年”那个怪物,整个村子安静下来了,一家人才会上床歇息。

然而,今年的年夜饭一家人吃得死气沉沉。虽然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但谁的脸上都没有一丝节日的欢乐。奶奶身体弱,不能长时间坐着。因为是过年,她一直在努力坚持,努力陪大家多坐一会儿。看得出来,她浑身都不舒服。爷爷的眉头始终拧成疙瘩,很少吃菜,倒是喝了几杯酒,间或一声叹息,欲言又止。奶奶时不时偷偷碰他几下,似乎是在提醒他什么。爸爸挨爷爷坐着,陪着爷爷喝闷酒一声不吭。大人们不说话,米铁桥和米李花知道不能随便开口,只好埋头认真吃饭。只有妈妈不停地在厨房和饭桌之间穿梭,添菜加饭,忙得像旋转的陀螺。

“海带萝卜炖腊猪脚杆来了——趁热吃,炖了大半天很烂了,爷爷奶奶吃得动的……铁桥让一让,米粉扣肉上来了,米粉面好像粗了点……李花,给奶奶夹芋头凉粉……煮成汤,暖和。今年磨的米豆腐不错的,你们多吃点……”妈妈尽力提高声音,热辣辣地招呼大家,试图打破尴尬,活跃气氛。

寒气一点点儿渗进窗棂,饭菜很快就没了腾腾的热气。幸亏桌子下方的火盆里炭火燃得明晃晃的,顽强地抵抗着渐渐寒凉的夜色。

“本来今天是过年,按理说我不该说不高兴的话,但是我还是要说,反正你们做事情太不周全了。”爷爷突然放下筷子,把着酒盅,瞪着红红的眼睛,“你们自己看看吧,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你们也能忍心全都走?不留一个顶事的大人在家里?老大两口子更不像话,一走两年不落家,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一两年了,来了几封信,好像把这个家把爹妈都忘记了。早知道是这样,真不该生他,白养活了他。老幺呢,那个不争气的家孽……哎,提都提不得……你们倒好,也学老大了。出去一个就可以了,偏偏两个都要走。你们这一走,明摆着是往我身上套枷锁。我要是还年轻我二话不说,你们想想啊我都七十几了,还能折腾多久?”爷爷撸开奶奶的手,哽咽着,“你们坚持要走,那我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家里的事我可管不了。”

爸爸捏着筷子,铁青着脸,不知道如何接话。

妈妈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满脸堆笑:“爹——妈——,是我们当儿子儿媳妇的做得不好,这大过年的,我们不说不高兴的事了。你看,我们把家里的一切都安顿好了。庄稼不种了,让它抛荒。牛没卖,是给你留着,你种田好使。猪都卖了,不用养猪就省了好多事。就剩下一些鸡和鸭,它们省心,不需要费多少劳动力。生几个蛋,给李花和铁桥补补身子。铁桥住校,不怎么回家。李花自己会做饭洗衣服,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了,不会给二老添太多的麻烦……我们出去一年,明年春节一定回来。爹——妈——,再吃点,凉了吧,我再去热一下……”

“说得多轻巧,不给我们添麻烦?才多大的孩子,能完全照顾自己?你们也放心,也忍心?米面油盐没了,总得去镇上买吧。两个小娃娃在家,这些都能打理好?到时候还不是我的事?再说了,他们就算是真的不要我管,可我和你妈呢?尤其是你妈这个样子,哪个来管?”爷爷越说越愤怒,站起身,牵着奶奶,离开了餐桌,咳嗽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爸爸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知道爷爷的火爆脾气,只好不再说什么。米李花和米铁桥一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年确实过得太令人沮丧了,没有压岁钱,没有鞭炮放,更没有围坐在一起守岁。大家匆匆收拾妥当,根本没心情聊天,早早熄灯上床睡觉。

米李花心不甘情不愿上了床,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苦苦盼望的除夕夜就这么不欢而散。更何况今年她和哥哥居然都没有新衣服。爸爸妈妈提前就说过了,今年家里情况特殊,所有人都没有新衣服。没有新衣服的年,那还叫年吗?明天一大早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别人都穿戴一新,自己却穿着旧衣服,多没面子啊。比没有新衣服更令她伤心的,莫过于明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就要离开家。她不敢想象,没有爸爸妈妈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除了没完没了地淌泪,她什么也不能做。

东院大爸家没有人,自然什么声响都没有。隔壁爷爷奶奶家也没动静了。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也没了声响。哥哥睡在偏房里,即使有声音也听不见。猪圈空了,偶尔还能听见那头大黄牯牛犄角擦痒痒的声响。那家伙块头大,吃得多,力劲足,脾气横,一些胆小的成年男人都不敢接近它。雾气随山风窜进了屋子,被子表面潮潮的。米李花蜷缩着身子,尽量捂紧被子,尽量把头埋进被窝里。一只猫头鹰在院前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上发出异常沉闷的“哆哆哆”,米李花不由得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猫头鹰也真是的,不安安心心抓老鼠过年,竟然怪腔怪调吓唬人。米李花恨不得立即爬起来,用长竹竿把它赶走。

哭累了,眼泪好像突然干涸了。米李花还是睡不着。寂寥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了爆竹声,此起彼伏,炸破了无边的黑暗。大家虽然相隔甚远,却跟商量好了似的都没有睡意,心照不宣地燃放起爆竹玩。米李花很高兴能听见这些欢乐的巨响,喜欢闻着空气中飘浮着的淡淡的火药馨香。往年,她和哥哥都会兴高采烈放爆竹和烟花。他们甚至会站在院坝里,看四处山坳里朵朵开放的绚烂烟花,那是多么的神奇和惊艳。一年中也就这个夜晚最令人激动呵。

要是哥哥米铁桥悄悄招呼米李花起来看烟花,多少给这个异常冷清的年一点点补偿。然而,自从哥哥上中学后,他就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愿意和米李花玩了。他越来越像爸爸,话少得让人想去掰开他的嘴。米李花知道,不能指望哥哥会给她带来惊喜,打算强迫自己赶快睡着。只要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翻来覆去,可她就是难以入睡。

米李花隐约听见了不远处罗大爷家院子里漫溢出的喧嚣,罗大爷的儿子孙子们一大家子一定在院子里燃放烟花爆竹呢。她家与罗大爷家隔着一根田埂,两家人平时走动频繁。罗大爷是这山湾上下的名人,很多年前他的三个孩子就考上了大学,村里人至今还时常称赞他们。过年时,他的孩子们从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回来,穿着打扮特别洋气,脸上总挂着笑意,声音温和。他的孙子有的和米李花一般大,像收音机里的人那样说话。孩子们三番五次接罗大爷罗大婆进城,可他们哪里都不去,一心一意守着那个木屋小院。村子里的人们常说他们不会享福。

“城里有啥好嘛?到处都是人和车,住楼房不能沾地气,人活得有啥精神嘛!”罗大爷经常笑眯眯地说。

罗大爷家的儿孙们渐渐成了米李花心中的偶像,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考上大学是特别荣耀的事,好像懂得了古老师经常叮嘱的“努力读书,改变命运”的含义。

米李花听着罗大爷家院子里轰隆隆的爆竹声恹恹入梦……

8

雄鸡嘹亮的啼鸣惊醒了睡得并不踏实的米李花。

屋子里黑黢黢的,寒冷的雾气塞满了角角落落。远远近近的公鸡们似乎都冻得受不了了,争先恐后试图把黑夜喊破。多亏有鸡鸣,山湾里的每一个夜晚才不至于死寂、荒芜。雄鸡一叫,整个村子似乎就一点点恢复了活力。

米李花听见爸爸妈妈轻手轻脚下了床,笨拙的木门发出低沉、生涩的“叽嘎”声。很快,屋子里弥漫着烧柴火的馨香,灶膛里柴火的欢声笑语依稀可闻,锅碗瓢盆随之叮叮当当。

爸爸妈妈去深圳打工,必须在天亮前赶往镇上,乘坐头班车到达县城。然后,转乘长途汽车抵达省城。只有省城才有直达深圳的火车。

米李花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以比平时快10倍的速度穿好衣服。当她蹑手蹑脚走进厨房,满屋子已饭菜飘香。爸爸正埋头洗脸,妈妈坐在灶膛前专心添加柴块,火苗把她的脸颊映照得红彤彤。

她头发蓬松,浑身上下还残留着丝丝倦意。

“李花,你怎么就起来了?偷偷摸摸的,吓我一跳。起来了也好,饭菜很快就好了。吃了再睡一会儿,昨天晚上肯定没吃好。今天是大年初一,没啥事,你们就多睡会儿。时间紧张,来不及包汤圆了,热些剩饭剩菜就行啦。”妈妈不经意瞥见米李花,明显受到了小小的惊吓。

米李花拢着双手,哆嗦着,木木的,站着不动。她想哭,但她明白大年初一一大早是不能哭的。还好,她努力控制住了濒临崩溃的情绪。

这时候,哥哥米铁桥也悄无声息出现在厨房里。他熟练地倒掉了爸爸的洗脸水,从铁罐里盛了热水,低声问:“妹妹,你洗脸了没?”

米李花慢慢走向洗脸盆,没精打采地打理满脸的阴郁。她恶狠狠地命令自己:一定不能哭!一定!奶奶和妈妈每年都提醒:大过年的哭哭啼啼不吉利,会倒一年大霉的!

爷爷奶奶依旧睡着。

“太早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好好睡吧。要不……还是……叫他们起来?”妈妈压低嗓音,小心翼翼问爸爸。

爸爸沉思了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

一家四口围着八仙桌安安静静吃饭,谁也不说话,好像全都不会说话了。他们不约而同动作很轻,偶尔,碗筷不小心碰撞出的声响特别刺耳。爸爸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哥哥吃得也很认真。妈妈勉强吃了不少,心事全都粘贴在脸上,欲言又止。米李花只是象征性地抓着筷子,压根儿什么都没吃。没谁提醒她多少吃点儿,似乎谁都没注意到她。要是谁叮嘱她喝点汤暖暖身子,她的哭声立即会山洪暴发。

爸爸很快吃完了,离开饭桌,把鼓鼓囊囊的行李(两个大大的蛇皮口袋) 拎到大门口。米铁桥帮着妈妈收拾碗筷。米李花跟在他们身后,终于想起来该帮妈妈洗碗。

“妈妈,你换衣服去吧。我和妹妹收拾灶屋。”米铁桥说。

一家人各就各位,不声不响忙碌着。当他们都收拾妥当站在院子里,山湾里的鸡们叫得更欢了。天色依稀有了一丝光亮,但四周仍旧模糊一片。雾气铺天盖地,浓得风都无法吹动。大家都忍不住打着寒战,牙齿碰得“哒哒”作响。爸爸用一根特制的小扁担串起了两个沉甸甸的蛇皮口袋,点燃了事先扎捆好的一把黄麻秆。枯干的黄麻秆噼里啪啦爆响,熊熊火光燃亮了浓雾。

看家狗黑儿“汪汪”着,把拴它的铁链拉得直直的。

“铁桥,李花,天还没亮,路不好走,你们就别送了……”妈妈的声音哆哆嗦嗦,掩藏不了一丝哭腔。

“不要紧的,我们打上火把看得见的。”米铁桥若无其事,声音很坚定。

米李花捂住嘴,仍旧没能捂住极度压抑的哭声。

现在,每个人手里都燃起了黄麻秆火把,院子被照耀得毫发毕现。爸爸举着火把挑着麻袋大步流星走出了院门,米铁桥打着火把紧跟在爸爸身后。妈妈举着火把环顾了院子,迟疑着叹息着走出了院子。她背着一大捆黄麻秆,以备照亮那漫长的山路。米李花抱着火把,眼泪汪汪地跟在妈妈身后。

“小心点啊,李花,别掉进冬水田里哦。”妈妈边走边回头柔声提醒。“爸爸妈妈今年过年就回来了,你们要听话……我们安顿好了就给你们写信,寄钱回来……”妈妈数次哽咽。

流淌在米李花脸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雾水。

火把队在长长的田埂上游弋,走到罗大爷家的吊脚楼前,惹起了四下里一片犬吠。公鸡们鸣叫得越发亢奋,似乎在为他们送行。

“你们这么早哇?年都不过完就走了?”罗大爷嘹亮的招呼声穿透了青灰瓦屋。“路上小心啊!今年过年早点回来啊!”

“罗大伯,谢谢你了啊。过年好啊!两个娃娃就多承你老人家照顾啊。”妈妈大声回应,脚下仍旧生风。

刚刚走上山梁,米李花浑身就被汗水、雾水和泪水浸泡着。雾气重得像石门,使劲都无法推开。爸爸站在高高的偏崖子,卸下担子。崖前有一棵巨大的老桑树,不知道有多少年岁了。每当山湾里的人们远行,这里就是送行的终点。火光衬托出了老桑树盘旋的虬枝,也依稀衬托出蜿蜒至山梁下的那条小路。小路边丛生的荒草、藤蔓和树枝,都在浓雾中昏睡。

“你们回吧,好好学习啊,听话。”爸爸终于开口了,重新挑起担子,准备走下山梁。

“嗯。晓得了。你们要早点回来哦!”米铁桥说,声音依旧很平静。

“李花,听话啊,赶快跟哥哥回去吧。太冷了,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妈妈不停地拭擦眼泪,扭身走下了山梁。

米李花站在米铁桥身旁,目不转睛盯着爸爸妈妈的火把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淹没在浓雾中。

米李花突然放声大哭,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她就是觉得爸爸妈妈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回来了,自己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她蹲在老桑树下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想一会儿。越想越伤心,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米铁桥怎么哄劝都不管用,只好陪着她抹泪。

这是米李花头一次哭得跟世界末日到来了似的。

无边的浓雾和此起彼伏的鸡鸣,最终吞没了两个孩子猛烈的哭声和汹涌的泪水……

爸爸妈妈走后,米李花蔫儿了好些天。

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日子照样不紧不慢流淌,时间的滔滔洪流总会将所有的喜怒哀乐冲刷得平平展展。米李花逐渐从忧伤中走了出来,渐渐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她好像突然就长大了,一如既往认真念书写作业。一放学就匆匆忙忙往家跑,喂牛喂鸡喂鸭喂狗煮饭洗衣,完全就是个小大人。当然,许多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想念爸爸妈妈,偶尔还会偷偷抹泪。

米李花在泪水中学会了坚强,在等待中学会了自立,在忍耐中茁壮成长……

9

如果没有发生那场事故,11 岁的小学生米李花能够把独自在家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甚至算得上从容、自在。她虽然侥幸躲过了飞来横祸,却丢失了安全感。爸爸妈妈刚刚离开家的那些日子,她也过得凄惶、胆怯,被抛弃了一般。随着爸爸妈妈的信件从远方回来,她在思念与等待中渐渐找到了莫大的慰藉。然而,被掩埋在废墟里的恐怖遭遇,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她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慌慌的,像是随时都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米铁桥在镇中学住读,周末才能回家。如果米铁桥每天都在米李花身边,米李花多少会找到一些依靠。米铁桥每周末倒是准时回家,可他很少和她说点什么。他是初中生了,总有写不完的作业。更何况他天性沉默,从不轻易开口说话,是一个沉稳有余而活泼不足的小小男子汉。

米李花很想和米铁桥说说心里的恐慌,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要是米铁桥能主动问问她就好了,可她何尝不知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事实上,哥哥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哥哥从来不会欺负米李花,从来不支使她干这干那。只要回到家,他就一声不吭抢着干粗活累活。家里缺什么了,他会惦记着从镇上捎回来。要是能立即上中学就好了,她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人多的地方,她才能找到一丁点安全感。

虽然爷爷奶奶还在身边,但他们都没有能力给予米李花任何心理支持。或者说,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以前分家的时候,爸爸嫌爷爷奶奶偏心大爸和小叔,和爷爷奶奶大吵大闹,他们心里的疙瘩一直没解开。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和爷爷奶奶并不怎么亲近。

现在,奶奶一直病恹恹的,下床走一走都很艰难。说话有气无力,也不愿意多说话。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哪还有精力关注米李花的恐惧?爷爷倒是精神矍铄,可里里外外都是活儿,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时间顾及米李花。再说了,爷爷是一个特别粗糙的人,除了知道埋头拼命干活儿,别的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打从米李花记事起,就没听见过他和谁会轻声细语说说话,也没听见他问过谁的温饱。

极度孤独极度恐惧的米李花,只能拼命想远方的爸爸妈妈。她多么希望他们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多么想扑在他们怀里酣畅淋漓地哭啊哭,把所有的委屈和惊恐全都哭出来。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家后,米李花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想念他们。

米李花含着眼泪给爸爸妈妈写了三封信,希望他们能够赶快回家。爸爸妈妈回信说,刚找上工作,还没挣到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回不来。还叮嘱她好好学习,喂好牛和鸡鸭,听爷爷奶奶的话。在他们看来,米李花福大命大躲过了一劫,已经是阿弥陀佛了。皮肉都没受一点伤,他们回家根本没那个必要。如果刚刚出去就回家,那简直是疯了。往来路费是一大笔开销,钱没挣到不说,还搭进去了路费,好比“赔了夫人又折兵”哪。

米桐花左腿被砸折了之后,一直住在医院里。两个多月过去了,还不见好。

米桐花腿上打了石膏缠满了绷带,不能动弹,上厕所都需要人背。她的腿动不动就钻心的痛,跟要了命似的,额头上滚动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她抱着腿在床上滚来滚去,大哭大叫,特别凄惨。

赶集的时候米李花到镇医院看了米桐花好几次。她害怕听见那种惨叫,她心疼姐姐,忍不住眼泪汪汪。她很想替姐姐分担一点儿疼痛!

一见了米李花,米桐花就想回家。她拉着米李花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幸亏她外婆还很年轻,一直在医院陪着她。米李花觉得姐姐特别可怜,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姐妹俩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着呜咽、流泪。

腿一疼起来米桐花就拼命喊爸爸妈妈。可是,她的爸爸妈妈哪能听得见呢?

出事的第二天,古老师就代表学校给米桐花的爸爸妈妈拍了好几次电报,可他们就是不愿意回来,好像米桐花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女儿。

一提起大爸大妈,米李花就气鼓鼓的,好像前世就和他们结下了深仇大恨。

大爸大妈是两年前过了春节离开家的,听说他们在广州打工。走之前,他们把家里的东西几乎都卖掉了。米桐花的外婆家离他们家不远,米桐花经常住在外婆家。山湾里的人们时常议论,说他们好像不打算在这儿生活了。他们长时间躲在外面,就是想生个男孩。

倘若没有外婆照顾,米桐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落下两个月的课,米李花替她着急。看来,她又得留级了。留级生可是要遭到同学们耻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