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丘陵上的李花》 | 第一章 颓墙 1
1
玉皇庙村小学距离老林镇约八里地儿。
这所小学校由一座简陋的乡村寺庙改建而成,哆哆嗦嗦猫在小山坳里,像偷偷溜出家门生怕被家长发现的孩子。几间昏暗的教室歪斜着身子扭捏在一起,像是冬日里拼命挤靠成一团暖和身子的孩子——此地学生自创的一种课间游戏“挤油”。背靠山梁的那间教室最为宽敞,教室正中伫立着一根硕大的木柱。柱身油漆斑驳,犹依稀留存着曾经香火熏染的记忆。
教室里摆放着长长短短的木制课桌,桌面上丛生的墨迹涂鸦,诉说着一代代小学生简陋的童稚岁月。教室前后的墙壁上张贴着几张泛黄的科普类宣传画,早已分不清是哪个年代残留下的遗迹。几根歪歪扭扭的杂木胡乱支撑起一块摇摇欲坠的黑板,黑板凹凸,黑漆剥落,似长出了癞疮。这对教师的书写能力和孩子们的视力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教室地面是简单夯过的红土,裂纹纵横,如同久旱过后龟裂的板田。多处已坑坑洼洼,似孩子们恶作剧掏挖出的陷阱。陈旧的木板壁豁牙裂唇,绝对经不住调皮捣蛋的半大孩子猛地一拳。用荆条横七竖八钉成的窗户,一任四季山风肆意穿堂而过。唯有清脆的铃声和琅琅的读书声,赋予了这蓬头垢面的小学校令人吃惊的生气。
小学校四周山丘连绵,宛若营盘。山丘树影,四时如墨。几分肃穆,几多寂寞。更远处的牛牧山、金子山、猫儿山和五方山,从四面八方将所有的山丘环抱。散落在山丘里的木板房,犹如落单、陌生的孩子,彼此小心翼翼张望,就是不肯主动往前挪动一步。多亏有乳白色的炊烟定时从屋顶蹿出,时不时越过一座座山丘纠结在一起,恰似一条袅娜的丝带,优雅地系在山村寂寞的脖颈上。
数声雄鸡啼鸣,声声犬吠,几声牛哞……间或撩拨出这村庄亘古不变的荒僻。
候鸟们归来离去的喧嚣,提醒着寂寞的村民们山外还有一个叫“远方”的地方。留鸟们常年不变的啁啾,时不时又将村民们混沌初开的想象凝固。
春耕,秋收,岁月在季节更替间流逝,人们在劳碌与闲暇的空隙间衰老。一些人突然就离开了,长眠于四面的山丘,他们一生都没能走出过那些丘陵沟壑。一些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丘,再没回来。不管是永远地出走,还是永恒地与泥土融合,营盘一样的山丘皆视若不见,无动于衷。
多亏了玉皇庙小学校日复一日的铃声和读书声,山丘们才不至于长睡不醒。

2
周五下午第三节课,玉皇庙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两个班上体育。
玉皇庙小学有六个年级六个班,总共只有三名教师。每个老师教两个年级,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复式班”。也就是说,教室左半边坐的是一年级学生,右半边可能坐着六年级的孩子。老师上半节课教一年级学生认字,然后让他们练习写字,不准喧哗。下半节课则教六年级学生四则混合运算。两个年级的课就这么混合着,来回地由一个老师唱独角戏,像变戏法一样。
古松柏老师负责教五、六两个年级。两年前,他从县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了玉皇庙村小学。他是玉皇庙村小学历史上第三位公办教师,属于端“铁饭碗”的那种。
前两位“铁饭碗”在玉皇庙村小学仅仅混了一个学期,就远走高飞了。村民们一提起他们,就没好声气:“嫌我们这里不好,就别来呀。来了又不好好教,占着个茅坑又不拉屎,那做啥子嘛?把我们的娃儿都给耽误了……这种人哪里配当教师哟……”
古老师初来时,村民们对他自然不冷不热,免不了冷言冷语: “又来了个混日子的,等着瞧嘛,教不了一个学期,就会脚底板抹猪油——溜啦……”
两年过去了,古老师居然没有开溜,大大出乎村民们的意料。
古老师的家隶属柏垭镇,距离老林镇大约八里地儿。他每周末回一次家,背些米面油盐来对付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玉皇庙村距离他家所在的村子,大概有20里山路。每逢周五下午的体育课,他发完体育用品,就让两个年级的学生自个玩儿,赶紧背起空空的背篓踏上漫漫回家之路。冬季白昼短,他必须一路小跑。否则,不得不摸黑回家。
又逢周五下午的体育课,古松柏老师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学校门前那根长长的田埂尽头,学生们就彻底疯了。巴掌大的操场上怒放着一丛丛嚣声,眼看就要把那几间倾斜的教室轰塌。如此喧嚣,自然影响了另外几个年级学生上课,两位老师时不时出来制止。
那两位老师就住在本村。一个姓张,是民办教师住在上山湾。另一个姓邓,是代课教师,住在下山湾。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差几分就考上了大学。能端上这个半边碗,绝非手到擒来。他们教书之余,还种责任田。他们的老婆在村里种地,孩子就在自己所教的班上读书。他们一生的梦想不过是,熬到四五十岁转正成为公办教师,将来可以领取退休金。若论收入,是无法和那些去广州、深圳打工的人相比的。之所以选择留守,图的是能和妻儿朝夕相聚,彼此有个依靠。当然,也还有那么一点点责任感。他们要是撂了挑子,这些娃娃们就得失学。他们会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是多么渴望能走出这山山岭岭的年龄呵。可是,命运却和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们注定一辈子得厮守着这层峦丘山。
男生们霸占了两个没吃饱气的篮球,蜂拥着在坎坷不平的土操场上做折返跑。个别力气大的孩子,能把篮球砸在破烂不堪所谓的“篮板”上。篮架是由条石砌成的,还算结实。篮圈锈迹斑斑,不知道是谁猴年马月囫囵钉上去的。多亏了这两个所谓的篮板,玉皇庙小学的学生们才有了直接接触球类运动的机会。
古松柏老师要求男女生各玩一个篮球各拥有一个篮板,但男生们霸道,硬是挤走了女生。女生们只好拿出自备的毽子,三五一拨儿轮流踢,比试高低——看谁踢的个数多。毽子由铜钱打底,铜钱包裹在花布里,里面絮着棉花,用针线细密地封了口。铜钱的中空处钉载着鹅毛或鸭毛管,管子里紧插红公鸡尾巴上的上等羽毛,一个华丽的毽子就这样生成了。玉皇庙小学的每一个女生衣服口袋里都装着这样的毽子,一有空就掏出来踢几脚,乐此不疲。不消说,拥有一个硕大的铜钱无疑最令这里的女生们艳羡。
一只阳雀忧伤地呼喊着“李——贵——阳——”飞过操场飞向沉默的山丘,宣告春天已经悄悄来到了老林。一不留神,草木正悄无声息新绿。农人扛着犁头牵着耕牛的剪影,开始摇曳于山山岭岭沟沟畔畔,老林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踢了一会儿毽子,米李花便满头大汗。轮到小伙伴踢了,她捋着额头上的汗珠,目光下意识驻留在东边的山梁上。她的家,就在那山梁下面。那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山湾,山湾上下的山坳里散落着十几户人家。那道山梁正好位于小村正中,像一艘巨大的搁浅的船。站在山梁上,可以从四面八方观看整个村庄。山梁属典型的红沙梁,只能种柑橘。几年前,爸爸种植了柑橘,把整个不长草的山梁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果园。远远望去,曾经不毛的红沙梁郁郁葱葱。
现在正是春耕时节,七十多岁的爷爷从早到晚在田地里忙活,奶奶一直病着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的牲畜们急需照料。米李花实在没心思玩了,盘算着偷偷背起书包回家做晚饭。
米李花上五年级,堂姐米桐花上六年级。米桐花虽然比米李花大一岁,但米桐花体弱多病,比米李花矮一个头,看上去米李花是姐姐。米李花和米桐花耳语了几句,独自鬼鬼祟祟返回教室,抓起姐妹俩的书包,火急火燎地跑向厕所。
3
米李花和米桐花姐妹俩跑到厕所门口,下意识刹住了脚。厕所里安安静静的,好像没有人。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紧紧手抓着手。
“妹妹,不会有狗在里边吧?”米桐花细声细气,生怕被谁听见了。
米李花猛地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强作镇静,说:“有可能,我们还是先别进去!”
因为都内急,姐妹俩不愿憋着尿往家跑。她们蹲下身,努力伸长脖子探头朝厕所里面张望,神情异常紧张。可是,厕所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捡了些石块,小心翼翼冲里面扔。一边扔,一边大声吆喝,虚张声势:“狗狗狗,吃屎的东西,快出来,快出来!”
厕所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姐妹俩想象中可怕的狗并没有咆哮着冲出来。
这是一间破破烂烂的窝棚,中间由乱石头砌成的墙隔开,形成男女厕所。不知是哪一年修葺的,墙壁早已千疮百孔。厕所里的蹲位是由两块石头搭成的,学生们大小便不入坑,拉得满地都是,很难找到下脚的空隙。村子里的狗们常常溜进厕所吃屎,与学生们狭路相逢,经常咬了学生的屁股。
男厕所旁边有一个露天小便池,池子四四方方,既宽又深。每逢下课,成群的男生急吼吼杀奔至池边,一不留神,前面正站着撒尿的就被挤进粪坑里。然而,这种倒霉的事却会为这小小校园增添不少欢乐。这些平时没什么好玩儿的小学生,就像看见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个个眉开眼笑,纷纷奔走相告。一些爱耍小聪明的还会编几句顺口溜“你说奇怪不奇怪,活人变成了大尿袋”,嘲笑那个倒霉蛋。
米李花和米桐花胡乱扔了一通石头,胡乱吆喝了一阵儿,厕所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加上实在憋得难受,米李花壮着胆子大声说:“姐姐,里面没有吃屎的家伙,没事的,我们进去吧!”
这时候一个四年级的男生满头大汗跑过来,径直冲进了厕所。
仿佛受到了鼓舞,米李花赶紧拽着米桐花的手,视死如归地走进了女厕所。
姐妹俩刚蹲下,厕所里突然“嗵”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出了呼救声。
“哎哟,妈妈呀——救——命——啊——我的腿杆啊——我的腿杆啊——”米桐花撕心裂肺地尖叫。
“姐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啥都看不见了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爸爸——妈妈——救命啊——”米李花拖着哭腔,厉声呼叫。
玉皇庙小学校的窝棚厕所在经历了数十年风霜雪雨之后,终于坍塌了。
4
只有两个成年人参与救援,可想而知,清理废墟是何等艰难。村里的成年男女几乎都外出打工了,而且,去距离学校最近的人家求助也得走10分钟。两位老师只好组织六年级同学,迅速在废墟里寻找。20多分钟后,总算把三个被埋的学生救了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三个孩子都没有生命危险。
米桐花和小学四年级的那个男生被砸断了腿,米李花居然毫发无损。但是,她似乎被吓傻了,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竟然不知道哭喊了,似乎魂还埋在废墟里。
那场灾难过去一个星期了,米李花仍旧沦陷在可怕的记忆里。
巨响,黑暗,尘土,恶臭,尖叫……始终紧紧包裹着米李花。
米桐花被压在乱石堆里的惨状,始终在米李花眼前忽闪;米桐花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叫,始终在米李花耳边回旋。仿佛灾难正在发生,仿佛灾难一直在发生,没完没了。
事实上,米李花并不像大多数小女孩那般胆小。七岁那年,她就能独自走十多里山路去外婆家玩。一路上需要翻越三座山梁,走过四条独木桥,跑过两片阴森森的坟地,还得面对不期而遇的乡村土狗……对于最令女生惊悚的毛毛虫、蛇等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她并不怎么惧怕。然而,被埋在废墟里的经历,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催生出难以名状的巨大的恐惧。她害怕上厕所,甚至害怕待在房子里。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有时候,她正在上课,不知怎么的就会“啊——”的一声尖叫。教室里顿时兵荒马乱,待大家都镇静下来,却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一些孩子忍不住指责她破坏课堂秩序,甚至嘲笑她莫名其妙得了神经病。
“米李花同学不是故意的,我们不要怪罪她。同学们,你们都要体谅米李花同学。大家想想,要是你突然被埋在废墟里,那是多么难受多么可怕啊。米李花同学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淡忘,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古老师耐心地告诫全班同学。
上课或课间休息的时候,古老师时不时走到米李花身边,和她说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还叮嘱一些女生,多陪米李花踢毽子。因为提前离开了学校,他一直内疚、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失职才导致了那场灾难。他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包括被上级主管单位批评,写检查,甚至承担所有的经济损失。
夜里,米李花总是做噩梦:尿憋得受不了,她四处寻找厕所。可怎么也找不着,急得想哇哇大哭。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痛苦而徒劳地挣扎……或者,好不容易找到了厕所,正欲进去,厕所突然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嘴欲一口吃掉她。她拼命逃跑,腿却像被捆绑住了,根本没法动弹。她本能地想哭喊,却出不了声,只能徒劳地挣扎……
总算是被惊醒了,米李花发现独自躺在床上,浑身冷汗淋漓。
她蜷缩着,哆哆嗦嗦,像是受了风寒。屋子里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她感觉屋顶即将塌陷,吓得用被子紧紧捂住头,以寻求一点点自我安慰。
那应该是在半夜。
屋子里偶尔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拴在柴房的看家狗黑儿没有吠叫,猪们在圈里发出酣畅的鼾声,牛在安详地反刍。屋外,一片死寂,整个山湾像是突然停止了心跳。米李花竖起耳朵等了很久很久,才听见猫头鹰在某一棵树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身上就蓦地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一声空灵的犬吠撕破了夜空的空旷。那不知疲倦的阳雀依旧翻山越岭渐飞渐近,苦苦呼唤着“李——贵——阳——”。悲悲切切,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确实像一个痛哭哀哀的女人。
奶奶曾经讲过,阳雀是一个悲苦女人的灵魂转世。那女子的丈夫名叫李贵阳,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木匠。有一年开春,木匠离开家,替人家打家具。没想到,他一走就没再回来……那女子四处寻找他,哭喊着他的名字。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她哭干了眼泪,喊破了嗓子,抑郁而亡。她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鸟儿,春天刚刚露头,她就出现在老林的山岭沟壑, 日日夜夜泣血地呼喊“ 李—— 贵——阳——”……
不知道那悲情的鸟儿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心爱的“李贵阳”?米李花替那痴情的鸟儿揪心,泪水悄悄洇湿了枕巾。她害怕,她不愿面对这无边的幽深夜色,盼望着天快一点放亮。只有见到了光亮,她才有安全感,才能感觉到一切都不再摇摇晃晃。
然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奶奶躺在隔壁房间,时不时痛苦地呻吟几声。爷爷在沉睡,偶尔会翻转身,咕哝着抱怨奶奶打扰了他安睡。
米李花害怕奶奶的呻吟,更害怕爷爷对奶奶粗声大气。她希望奶奶快点好起来,她更希望脾气暴躁的爷爷能对奶奶温和一点儿。
5
这种时候,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就好了。米李花只需拖着哭腔喊一声,爸爸妈妈就会立即出现在床边,给她安慰。她本能地想喊,但她控制住了。她知道,奶奶整天有气无力,无法安慰她。爷爷年纪大了,每天起早摸黑劳作实在是太累了,不能再让他操心。否则,他的脾气会更加暴躁。
爸爸妈妈过完春节就去深圳打工。家里刚盖了新房,欠了不少钱。
去年冬天盖好新房后,爸爸妈妈一有空闲就反反复复嘀咕外出打工的事。
“你还是别走了,家里没个男人就没了主心骨。你一走就是一年,这家哪像个家?就留在村里算了,把庄稼种好,多喂些牲畜,也能挣些钱。”妈妈的额头皱起了疙瘩,似乎掰都掰不开。她在缝补哥哥米铁桥摔破的裤子。
“你以为我不想留在家里嗦?古谚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哪里都不好’。出门在外,吃不好,住不好。我们又没啥文化,只能卖苦力哟。横竖都被人呼来喝去,尽遭白眼。可话又说回来,外面的钱就是比家里好挣些。留在家里种庄稼,比去外面卖苦力更不划算。农产品卖不上价钱不说,现在庄稼离了化肥就没好收成。化肥多贵啊,苦累倒不要紧,就怕白忙活了,收的粮食全都抵消了化肥钱……”爸爸眉毛一挑一挑的,表情凝重,似乎不屑与妈妈商量。
妈妈飞针走线,叹息一声接一声,间或嘟嘟囔囔:“反正我说啥你都不愿意听……起初我就不同意盖新房,手头本来就不宽松。你就是爱着急,死要面子,偏要盖。欠了那么多债,哪辈子才能还清?要是别人需要钱了,催着还,那可怎么办?”
似乎是戳到了软肋,爸爸不吭气了,抱着脑袋,绷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山梁。一只母鸡不知趣在爸爸跟前“咯哒咯哒”,爸爸一脚将它踢飞,惊起满院子鸡鸭的聒噪。
爸爸铁青着脸在晒坝里转了一圈,慢慢走回妈妈跟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房子迟早都得翻新,早盖总比迟盖好嘛。早盖可以早住新房啊,这个你还想不明白?再说了,谁家盖房不借钱呢?我们现在还年轻,还有的是力气。现在出去打工还有人要,还能挣些钱。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把账还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不讲信用,以后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了……要不这样,我们都出去拼几年……回来就不出去了……你看咋样?”
“啥?你说啥?”妈妈立即放下针线活儿,瞪大了眼睛,“都出去?你是说我也出去?这个家不要了?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牲畜,还有……还有……李花和铁桥……都……都不管了?我看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脑壳里装豆腐渣了?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叫我也出去?我出去能做啥?要啥没啥的!”妈妈破天荒急了。
“我说你这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你看看吧,现在村里像我们这么大年龄的,还有几个死守着没走?别人又没有三头六臂,他们能在外面挣钱,我们为啥就不可以?我们比他们缺啥少啥了?你全手全脚的,还怕出去没饭吃?再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要是一直窝在家里,那就只能穷死了。没听说‘树挪死,人挪活’么?出去能做啥?啥能挣钱就做啥哟。你就惦记着你那点儿庄稼你那些牲畜,那些能值几个破钱?丢了就丢了嘛!你看看,这岭上丘下,有多少田地丢了荒,谁家的日子不比我们过得好呢?就怪你一直拖后腿,打死个人呢就是不愿意出去……”爸爸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扯着嗓子,摆开了吵架的架势,盛气凌人。
妈妈不吭声了,看样子被爸爸说动了心。
爸爸每年春节过后离开家,汇入浩浩荡荡的民工潮。爸爸走了,还有妈妈在身边,米李花不觉得孤单、寂寞,甚至不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可是,今年春节过后,妈妈跟着爸爸走了。这是妈妈头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米李花到现在都没适应。发生了如此大的灾难, 她自然时时刻刻盼望着妈妈回家,巴不得妈妈立即就出现在眼前,只想扑进妈妈怀里哭个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