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子》 | 第四篇 南麻布的家 3

松花的儿子从千叶来电话说玛莉生崽了。松花非常高兴,放下电话来告诉叶紫云,说明天周五不能上补习了,她要回千叶。


松花的儿子从千叶来电话说玛莉生崽了。松花非常高兴,放下电话来告诉叶紫云,说明天周五不能上补习了,她要回千叶。

原来所说的玛莉,是一头荷兰黑白花奶牛,体形高大,黑白花纹明晰美丽,尤其乳房丰满健硕,站在牛圈里,比别的奶牛要高出十几厘米。这头奶牛引进到农场,松花见第一眼就想到在哈尔滨读书时那个高大胖硕的白俄音乐老师玛莉。于是她就叫这头牛玛莉。玛莉去年8月人工授精以来,松花照顾它比别的牛要多得多,有时晚上也去牛圈看看,怕别的奶牛与它争食,更怕挤坏它身孕。听说玛莉生了小牛犊,松花就迫不及待要坐地铁回去。儿子不同意,说她个人上路不放心,明天他要送货到麻布十番再来接她。叶紫云也说老人个人上路,当儿女的肯定不放心,贵公子明天来接是最为妥当的。在儿子和叶紫云劝说下,松花最后妥协了,就说:“本来早想请你们一家去千叶农场做客,又怕你们对农村生活不习惯,也就作罢了。”叶紫云说:“会有什么不习惯的,只要不嫌我们去了添麻烦就是了。”松花说:“那好,这次回去准备一下,等你们方便的一个周末,去农场住两天。”

这时巧儿放学回家,听了妈妈和松花奶奶的谈话立马嚷起来:“松花奶奶,我就要这个周末去玩。”

叶紫云想,这事还没有跟老公商量,再说要去也得准备一下。

松花他们一家受父亲影响最讲待客礼仪的,如果第一次空手去做客,这于情于理都是讲不通的。于是她对巧儿说:“听松花奶奶的,等你爸爸哪个周末有空,我们一家去千叶农场,好吗?”

巧儿不干,坚持明天要跟松花奶奶一起走。

松花一旁拉过巧儿,用手指点她脑袋说:“我知道你这打的小算盘,是想见多多了。”

她们两人都笑起来。巧儿不好意思,红了脸。

巧儿在松花奶奶的房间见过一张照片:松花包着花头巾,身上穿着蓝色工装裙,手里扬起一个红色小皮球,一只白黄皮毛相间的秋田犬张嘴跃起争夺,松花嬉笑着,远景是一片起伏的山丘,近景是绿树环绕的一排尖尖的稻草房。那只秋田犬在空中弓着背,圆圆的脸像在大笑。松花奶奶告诉她,那只秋田犬叫多多。从那时起,巧儿就一直想见到多多。

松花对叶紫云说:“紫云,要是放心,让她跟我去农场玩两天,我们日曜日(周日)回来。怎么样?”

叶紫云也觉得,小孩做客可以马虎一点,准备的事就没必要了。巧儿也多次闹着要去松花奶奶的农场玩,叶紫云都找理由打消了她的念头。既然现在有了这机会,又是松花带她,再不同意就说不过去了。

晚上老公回来,叶紫云给他说了巧儿明天跟松花去千叶农场的事,他非常赞同,说这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干吗不让她去?这能真正接触到日本民众生活,从中也能了解农作物的生长过程。要不是明天他有事,他还想跟着去呢。叶紫云又说到了松花一家是讲究礼仪的,巧儿空手去,好不好?他说:“其实日本人更看重的是你的心意尽到没有。也好,这次让巧儿先去,我们下次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礼物去回拜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过,松花儿子开着小车来了。叶紫云带巧儿去到客厅,松花和儿子正用日语说笑。一只狗蹲在旁边,母女俩还未进屋,一副警惕的眼神就注视着她们,但并不凶狠,是那种对主人忠诚而防范的眼光。巧儿指着它叫道,多多。

巧儿一声“多多”,人还未进屋,狗先有的警惕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反而害羞似的摇着尾巴,躲在了主人身后,露出半个脸打量着来人,似乎在猜这都是谁,该不该吠两声,以显示自己的威风?只是有些拿不准,显得有些犹疑的样子。叶紫云一眼就知道,多多是只很有灵性的狗狗。

松花的儿子长得高大,大约六十多岁,平头短发,穿着运动休闲装,常年的农事使他的身体健壮得像个田径场上掷标枪的运动员,几乎有两个松花的块头,英俊的相貌可能像他父亲——那个背叛了松花爱情的男人,但从神态举止看来,却完全是松花的复制品。他声音洪亮,在母亲面前又比又画地说着,母亲听得一双眼睛笑成了月亮。大概他们是在谈玛莉与初生牛犊的事。

松花停止了交谈,用中国语介绍了儿子。儿子叫松花太郎。

太郎是从母亲的姓。许是听松花说起她儿子的回数多了,虽互相从未谋面,叶紫云对他仿佛早已熟识了,初次相见,竟没有一点陌生感。松花又对太郎说:“这就是我跟你多次说到的李太太叶紫云小姐,这是她女儿,我们的小公主李巧儿。”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巧儿用日语叫了太郎伯伯好!松花说:“听,我们巧儿东京口音的日本话说得多地道。你们可以说中国话,我和他姥爷从小就教会了他。”巧儿于是又改用中国话重叫了一遍太郎伯伯好。一副天真模样,逗笑了大家。太郎俯下身来对她说:“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今天跟伯伯去千叶农场玩,去看玛莉生的漂亮女儿,好吗?”巧儿点头说好。叶紫云说:“巧儿想去农场都想到命里了,她这次去会给你们添不少麻烦,真不好意思。”

太郎说:“怎么是添麻烦呢?这么乖巧的孩子,只会给我们带去快乐。母亲跟我多次说过,说我们东京的家住进了一家中国人,有个女儿很可爱,巧儿这名字都听熟了。”

巧儿就是有这能耐。无论在何处,时间要不了多久,就会引起人们对她的注视,进而赢得喜爱。也是她父亲说的,我们巧儿是个经得看的人。每次遇到有人这样夸她,叶紫云心里都很自豪。

叶紫云说:“是她爱在松花奶奶面前讨好。”

巧儿不满这说法,说:“我才不是讨好,是松花奶奶真正喜欢我。”

松花拍着巧儿的脸蛋说:“对,是我真正喜欢这小公主。”

巧儿得意了,顺势依偎在松花奶奶怀里。她的卖乖,让大家又开心又好笑。

太郎这时回身拍了拍多多脑袋说:“多多,来认识一下你的新朋友——巧儿。”

多多从他身后转了出来。他拉过巧儿的手,在多多头上抚摸。

多多尾巴摇得更欢了,温顺地躺在了巧儿脚边。巧儿先还有几分畏惧,这样一来,畏惧全消,便蹲下身又是抚摸又是抱的,多多舒服得呻吟了。

他们又寒暄了一阵,松花说:“该上路了,否则我们就要耽误午饭了。”

太郎打开驾驶室门,多多一下就蹿进去,蹲在副驾驶座椅上,一双激动的眼睛从车窗里往外张望。巧儿和松花奶奶坐后排。叶紫云给巧儿拴好安全带,扶住车门又嘱咐去了不要调皮,要听奶奶和伯伯的话,还叫她随时视频通话。巧儿不耐烦地说:“知道,妈,你真啰唆。”

说心里话,除了对巧儿的不放心,千叶农场也吸引着叶紫云。

女儿玩手机比妈妈还娴熟,许多功能还是女儿教会的。平时父母都不准女儿玩手机,怕她玩物丧志,只准在学校放假期间一天玩两个小时。这次去千叶农场妈妈特许了她,除了随时监控她行踪,叫她视频,妈妈也想看看农场。

汽车开走了,叶紫云站在家门前一直看它驶到十字路口,停了一下转进了左边的街口消失了,直到听不见汽车声,还站在那里。

半个小时后,手机叮叮咚咚像一根手指敲琴键那样响起来,巧儿视频电话来了。叶紫云打开,屏幕出现车内情景:车顶棚摇晃着,从前车窗移下进入镜头的是多多那张带笑的圆脸,镜头凑近了它鼻子,它有些讨厌地闭了一下眼睛并掉转头。镜头又移向了开车的太郎,太郎知道在摄他,伸出左手做了个V。镜头又慢慢转回来,松花进入了镜头,她拴着安全带,头靠着椅背睡过去了。镜头中出现了她的脸部特写。平时没注意松花脸上皱纹有这么多、这么深,松弛的眼皮垂下来,堆砌在稀疏的灰白眉毛下,像喀斯特地貌山脚下的褶皱。

松花太累了。坐在快速奔驰的汽车上,她个人的时间却慢了下来。

看着松花的脸部特写,叶紫云心里一阵难过,泪水涌上了眼眶,她想到了养老院的父亲坐在轮椅上,个人的时间更慢了下来。他跟松花一样,为儿女,为别人,也为自己操劳了一生,现在在自己的时间中度过剩下的岁月,以各自的方式完成个人的人生目标。而我们当后人的,又为父母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给予的那么多,回报他们的又有多少?眼眶里盛不下的泪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镜头一晃,就切换到车窗外,外面是一片接一片的农田闪过,有人在田地里劳作,远处可见农家的房屋、院落。巧儿在里面说:“妈妈,看见了吗?我们上了高速,太郎伯伯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叶紫云说:“巧儿,小声一点,松花奶奶累了,让她睡一会儿。”

巧儿再次跟妈妈通视频是在下午。她用镜头带妈妈简约游历了太郎的农场。她说,太郎伯伯告诉她,农场在千叶市的田下町,一个丘陵环抱的小平原,利根川的一条支流将农场一分为二。巧儿就是站在这条支流的石桥上与妈妈对话的。这时落日的余晖将巧儿罩在金黄的色彩中,像童话中的公主,乖得叫叶紫云在手机屏幕上亲了她两口。多多与她亲近了,跟着她左右不离。

巧儿又将镜头向四周移动,一边拍摄一边向妈妈解说。其实在镜头慢慢移动之际,叶紫云已经将里面的情景看了个大概。据说太郎经营的农场已四十多年了,而这里的景象却没有丝毫的衰败:散布在田野间的院落,在绿树的包围中显出生机:延绵的丘陵,切割得蓝天也在涌动,整个农场就像海洋中一方小岛,随着天上飘动的白云在沉浮,呈现出一派祥和氛围。叶紫云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大概都像松花那样沉静。

巧儿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妈妈,你看左前方那一排稻草屋顶的房子,是太郎伯伯一家住的,今天我和松花奶奶也要住在里面。”

镜头就在草屋顶房子周围移动,一会儿是一个高高的草垛子,一会儿是一条道旁有小树的小路,路边有一洼四周长有芦苇的水塘。巧儿话音一直未断,说:“我见到了太郎伯伯的秋英阿姨。

秋英阿姨对我可好了,中午给我吃了烧烤和牛肉,她烧烤得真好吃。她给我看了杜田哥哥和里子姐姐的照片。杜田哥哥在北海道开渔船,在海里打鱼。秋英阿姨还说,等放了寒假要带我去北海道看杜田哥哥,去看北海道的雪,吃杜田哥哥打的鱼。里子姐姐在横滨读体育大学。叫我好奇的是,杜田哥哥像他妈妈一样秀气,里子姐姐却像太郎伯伯一样高大健壮,两兄妹的长相似乎被调了个。”

太郎一家的形象在巧儿的解说中一一浮现在叶紫云脑子里,特别是被命运之神调了个的兄妹俩。巧儿是怎么想到这句话的?是不是世上每个人都有跟自己调了个的对象,那么我的呢,又在世上的哪个角落?

“妈妈,太郎伯伯说起他们家的稻草屋顶房子可自豪了,说别看它是稻草屋顶,整个屋架是木质穿斗结构,冬暖夏凉,住在里面舒服极了。稻草屋顶房子正对面是一片蔬菜大棚,太郎伯伯带我进去看了,里面种了好多的西红柿、卷心菜、菠菜。松花奶奶说,明天带我去摘西红柿,给你带回去。”

巧儿又将镜头对准了一片稻田,旁边是一条小溪,明媚的阳光铺洒下来,溪水发着亮光潺潺流过,绿油油的秧苗也变得金黄,在微风中起伏。以叶紫云当过编辑的一点肤浅农业常识看来,稻秧栽下不久,也可能正返青。巧儿说:“太郎伯伯说,这田里的稻子是栽给自己吃的,稻草就用来盖屋顶,每年他都要用新稻草换屋顶。”

巧儿的镜头移向了身后,说:“妈妈,你看见了吗,在树林边的那座木板房子就是玛莉的家。”这时,一个人从那木板房里走了出来,对着镜头摇手。太远了,看不真切,可能是农场的人在跟录像的巧儿打招呼,似乎巧儿也跟那人摇了手。又说:“我们还没到农场,松花奶奶就醒了,说怎么还没有到,想看玛莉都等不得了。太郎伯伯说,妈妈方才大概梦见玛莉了吧?松花奶奶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说完两人都笑起来。妈妈,他们为啥都笑了呢,是不是太郎伯伯说对了?”叶紫云笑着回答:“可能吧。”巧儿又接着说:“车一到农场,松花奶奶就拉着我下车去看了玛莉,它的女儿跟它一样漂亮,正在衔着妈妈乳头吃奶。松花奶奶说,玛莉辛苦了,正恢复身子,还要喂女儿,叫太郎伯伯多喂点精饲料,还要喂牛奶。妈妈,我让你猜猜看,玛莉女儿叫什么名字?你肯定猜不着,它也叫巧儿。这有点惊奇吧?原来,看玛莉女儿吃奶,松花奶奶叫了我一声,要给我说什么。这时正吃奶的小牛犊从妈妈的肚子下伸出头来,哞地叫了一声,两只耳朵还摇了两摇。松花奶奶说,快看,我们的小牛犊多灵气,它听懂了叫巧儿。又问我,愿不愿让玛莉的女儿也叫巧儿。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妈妈,这是多好玩的事,世上有了一个跟我同名的小牛犊。松花奶奶很高兴地说,‘好,我们就叫它巧儿了。’太郎伯伯也说,‘这名字真好,小牛犊巧儿也会长得跟我们巧儿一样漂亮、聪明。’还说,‘等小牛犊今后出奶了,第一口初奶送给我吃。’妈妈,再问你个问题,为什么玛莉的巧儿长得这么快,才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不久就能站起来了,为啥不像我,长了好久才能站起来?”叶紫云被她这突然的一问给问住了,嗫嚅了半天也回答不出来。巧儿就说:“知道你也答不上,我问了松花奶奶和太郎伯伯,他们都答不出来。没关系,等回来后,我去学校图书馆借书来找答案。”

一些生活中被认为是理所当然、在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事,为什么巧儿却想到了?她小脑袋里究竟还装了多少类似的问题?难道这就是我们两代人的差异吗?

“妈妈,松花奶奶要我明天早点起床,跟她去牛圈挤牛奶,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喝自己挤的牛奶是什么味道。妈妈,跟你道个歉,之前跟松花奶奶下车很急,手机忘在了车上,刚才说的都是先前的事,无法视频给你。明天挤牛奶时,我再用视频补上。妈妈,好了,多多咬我裤管往回拉,大概它觉得该回去了。妈妈,再见。”

还没容叶紫云反应过来说声再见,巧儿就下了线。叶紫云拿着手机一阵惆怅,打开视频又看了一遍,心里才渐渐趋于平静。叶紫云心里嗔怪起来,真是个孩子,做事不可能精细,即使视频也粗略,叫人看得心欠欠的,总觉得遗漏了不少该让她看的地方。叶紫云开始想女儿了。女儿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离开过她。她盼她回来了,也为了听她讲太郎农场的见闻。

十一

这天,巧儿放学回来一进门,来不及放下书包,也没先说我回来了,就兴奋地大声宣布,“今天我在课堂上听懂了老师说的话,讲的是些什么。”正在擦地板的叶紫云不顾手是湿的,激动得一把将她抱起来亲了又亲,问:“乖乖,你是怎么听懂的?”巧儿说:“以前只觉得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在说话,像鱼在水里吐泡泡,那些泡泡从我耳边一溜就过去了,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泡泡突然爆了,连成了话,进了我耳朵,只是有些话还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听清了每个音。”

巧儿的这一进步非常了不起,是学外语过程中的一个飞跃。

显然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努力的结果,是平常积累得来的顿悟。她开窍了。

叶紫云高兴得要命,连问巧儿想吃什么。那架势,仿佛巧儿想吃天上的蟠桃,她也会搭起登天梯上天摘回来。

晚上巧儿的父亲回来,父女俩竟还用日语进行了一番简单对话。叶紫云在一旁,像生活在两个外国人之中,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巧儿学习走上了正轨,练钢琴的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在家里练钢琴,这在日本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日本房屋多是木质板式结构,一般不隔音,如果声音扰邻,邻居可以起诉你涉嫌违法。叶紫云在网上查了,只能去专门的练琴房,租琴房的费用高,而且高出她的意料。她跟老公商量,为巧儿的前途,觉得省吃俭用也要承受。在国内,巧儿一周在老师那儿上两次课,在这里,学习减半,一周租用一次琴房,一次一小时。这样几次下来,却明显感到巧儿的琴艺在退步,缺少老师指导和督促,靠自己摸索,简直是在白花钱。后来,琴房管理人员给巧儿介绍了一位老师。可是新老师的教学法与原来的那套出入很大,连习惯都得重头学。好在巧儿明理,更知道大人为她付出的金钱和精力,学得认真,改得也快,令老师和父母都满意。学了一段时间后,巧儿跟老师建立了感情,老师每节课都教得认真,教学中融进了师生情谊,于教于学都好处多多。

好老师竟然在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中出现在了巧儿面前,这是命运之神在眷顾巧儿。叶紫云觉得是一家人的好运开始了。

但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另一种苦恼又伴之而来。老师上课的琴房离他们住处很远,赶公车还得转一趟车,不算上下车的车站距离,单是车程要花一个多小时,遇上刮风下雨更麻烦,而且每次都要叶紫云陪同。日本的交通费比国内高得多,两人往返的车费和学费,一月下来的开支又多出好多。

以前巧儿学琴,叶紫云在外面等,时刻都显得无聊,哪怕只一个小时也感到够长,要一分一秒数着过。不知怎的,现在学琴的一个小时却短得像眨个眼睛。每次等到巧儿从琴房出来,见她扶着琴房门回头留恋的神情,一种对不起她的疼痛感觉就迅猛袭来,如果想延长时间,钱又很具体。这些感受只好由当母亲的独自忍受。并且,有了好老师教学,还需要自己练习。俗话说,老师带进门,修行靠各人。如果不租琴房练,学了也白学,租琴房的这笔费用还是得支出。原以为终于走了出去,结果却发现是在原地踏步。这些都是老公派驻日本造成的,有气还不能对人说,说了还以为是在作秀,饱狗儿装饿狗儿无事乱叫。

这天学琴回来,在楼道口碰见松花,巧儿叫了她,便站下来问候、寒暄。松花顺便问干啥去了。既然有人问起,何况又是松花,叶紫云不由将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儿地倾倒了出来。

第二天,松花来找叶紫云,说要商量一件事,像要叶紫云为她办事的样子。叶紫云觉得松花这么好,为她办什么事都是应该的。她请松花进屋说。松花说去楼下客厅说吧。叶紫云跟着松花下楼去到客厅,见里面有个穿工装拿着卷尺的客人,就停在门前未进去。松花拉了她,说:“是我请来的,不用客气,进来吧。”

叶紫云进去了,那人非常有礼貌,向她低了头,主动退出了客厅。

松花要她坐下,说:“紫云,是这样的,这客厅从来没有派上过正经用处,我去了千叶,就更是闲着,如果装上隔音层,给巧儿作琴房,你不觉得这很好吗?”

叶紫云说:“这当然很好,可是……”

松花说:“你是想说租金?”

叶紫云红着脸,点了点头。

松花认真地说:“租金我可以考虑,给你们优惠。”

叶紫云一听,慌得六神无主,直摇手说:“松花奶奶这使不得,使不得。”

松花完全不理睬叶紫云的谦让,说:“听我把话说完,我只能给你们租金优惠,安装隔音层的费用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当然还有钢琴。”

听她这么一说,叶紫云又沉思起来,心里迅速打起了算盘,即使租金这头优惠,但那头安装隔音层的花费是否承受得了?

松花见叶紫云一副绞尽脑汁的傻样子,就指了指外面说:“那是我请来询问安装隔音层的师傅,他说这是间地屋,当琴房无须改造什么,只要装上隔音板就行了。他量了一下面积,说只花不多的一点钱,立马就可以变成琴房。如果这样,巧儿练琴就不用再租琴房了,我想你们这点花销还是值得的。当然,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叶紫云望着她,问:“什么条件?”

松花说:“犬子要经营他的农场,没时间照顾我,日子我过得很寂寞。要是巧儿在这里练琴,允许我进来听听,琴声会给我很大的安慰。这就是我开出的条件。怎么样,如果成交,工人马上可以动工!”

还能说什么,叶紫云抓住松花的手激动得一阵直摇。

十二

一周前杨小英来电话告诉叶紫云,这次同行来东京的是三个人,全是母的。这样说了后,小英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可能觉得这说法很搞笑。那两人是小英的手下干将,她还特别强调了一下,其中一个是叶紫云老父亲那个区的负责人。意思是不言自明的,叶紫云懂,于是爽快地说:“我一定好好接待。”小英说:“好不好,看行动。”好在她们的住宿不用叶紫云操心,她们在网上订了,是银座商业街上一家名气很响的酒店,目的是便于逛街购物。叶紫云说:“那酒店很贵哟,你们真舍得。”小英说:“在日本,不能显穷,这关系到民族大节问题。”说完又一阵大笑。一听说在银座,叶紫云心里又开始慌乱起来,她住家的地方去到银座的公车站要步行十多分钟,才能乘车到银座,看来,又有十来天够她跑的了。

小英她们今天下午四点半从重庆江北机场飞东京,上机前小英来过电话,要叶紫云必须去机场接。收线后,叶紫云又多了想法,她们来东京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当然是要去接,可又何必用命令的口气。来了日本这些日子,叶紫云以前脾气的棱角不经意地在人们细声细气说话和低头欠身中逐渐磨掉了。她都不知这对自己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但她感到了一点,以前说话做事毛里毛躁,现在耳顺了,性子温顺了,说话做事,考虑别人多了一些。现在听了小英的电话,的确叫她有些为难。她粗算了一下时间,飞机不晚点,晚上九点半降成田,取了行李、办好出关到见面,顺利是近十点半,如果遇上不测,那就更晚。成田机场在千叶县,不知那时机场是否还有地铁,如果坐班车到东京银座,还得看时间,估计路途停停走走,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当然这些是小英考虑不到的,她也不会去考虑。

巧儿下午三点放学回家,叶紫云跟她说了要去成田接小英阿姨,吃过晚饭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很懂事,说做完作业,自己洗漱睡觉。叶紫云还是不放心,给老公去电话,要他尽早回家,他答应了。即使这样,也担心他会食言。说到底,谁叫小英是自己发小呢?谁又叫自己将老父亲交她手上呢?

吃过晚饭,叶紫云安排了巧儿,乘地铁去了成田。飞机正点,还要再等个把小时。趁空,叶紫云去打听了去银座的交通,电车没有了,只有班车,一个小时一班。她看准了十一点四十五这班。

她们到了,小英未出验票口就看见了叶紫云,推着拉杆箱加快步子小跑过来。小英一身花枝招展、裙带飘飘,像刚从天上撒完花回到凡间的仙女。一到叶紫云跟前便丢下拉杆箱,张开双臂大声叫道,“我的姐,想死你了,来,拥吻一个。”那个架势,生怕全大厅的人不会听见,说话声调和动作搞得像西方人似的夸张。叶紫云被她拥进怀里,又是碰脸,又是拍后背的。叶紫云不太习惯这种亲热了,低眼不敢看四周。她敢说那一刻,全大厅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俩身上。叶紫云想,小英要的就是这效果,如果我捧一束花献她,她可能更会忘乎所以。

小英向叶紫云介绍了她的干将。负责叶紫云老父亲的是个娃娃脸的小女子,令人怜爱。叶紫云感觉上宽心了,大概欺负人的事在她那里是不会发生的。另一员干将是会计,有些男性化,五官很硬,像随时都在防备遭抢,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样子。叶紫云不太欢喜。她说着欢迎欢迎,同两人握手。握那娃娃脸的小女子时,叶紫云手上使了点劲,停留的时间也长一点。欢迎仪式一过,就催她们去班车站。还好,看准的那趟班车还有二十分钟。

酒店订的两间房,小英是领导,住单间,两名干将住双人间。

安顿好她们,已经是深夜一点过,叶紫云只说在小英房间陪坐一会儿,寒暄两句就走人。刚坐下话还没有开头,隔壁的两员干将便闯进来闹起要去吃拉面。她只好又陪着去找拉面馆。她对这里的环境的确不熟,如要向人问些什么,语言还不能多,一多就卡壳。带着她们在街巷中一阵瞎闯,终于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家拉面馆。人刚进馆子,味道还没尝,几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嚷起来,用咱们大重庆的小面,将小日本的拉面PK下去。叶紫云觉得好笑,饮食各有各的味,况且百人百味,用什么方法PK,就凭舌尖上的记忆?她觉得可能不该对她们的玩笑当真,但她们故意把大和小说得那么夸张,效果远超过了这字面的含义。其实,别的客人又不懂中国话,用不着大呼小叫的,但她们吵架似的声音,惊得客人不住地往这边张望。她们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弄得叶紫云却怪不好意思,因为她知道日本人用餐时最不愿有别人在一旁喧闹打扰。

等再次送她们到了酒店,叶紫云打车回到家已经是下夜两点多了。先去巧儿房间,看她裹着被子的乖巧睡态,叶紫云喜欢得有些双眼发潮。回到房间,台灯灯光将老公闹醒,他看了下时间,翻身又睡去。

叶紫云心想,今天仅仅是开始。

用小英她们自己的话说,这次来小日本是为了展示中国大妈的风采。既然小英是叶紫云发小,那两员干将比她都年轻,离真正的大妈似乎还差一小截,为什么她们又非得要自称是大妈呢?是不是大妈这词目前在国内很吃香,或者是一种时尚,甚至仅仅就是一句玩笑话?叶紫云不得而知,又不便多问。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叶紫云陪小英她们去上野公园、代代木公园、新宿御苑赏樱花。她为樱花还未凋谢感谢天老爷,要不,还真不好向小英她们交代。

叶紫云的数码相机和拍摄技术在这几天里派上了用场。她们随时因背景不同更换纱巾,或拿在手上,或披在肩上,服装也因景而换,或裙子或旗袍。换装就在现场,两人用一床备好的床单围成围子,如此轮流。叶紫云为她们的良苦用心所折服。她们特喜欢那种三人都戴着墨镜背着双肩包手里舞动纱巾站成斜线,或者都把身子扭成S形、伸手比V的集体照。还莫说,她们真把这种造型照出了水平,既天真可爱,又有整齐美,叫叶紫云看了都称赞她们的创意。她总是以最好的视角去透视她们。每次她们看了照片都向叶紫云比大拇指。

拍照的人多,好的景点总是有人候着,她们也时常为选景点忙个不停。有一次小英为抢一个景点,从一个躺在地垫上的人身上跨了过去,气得那人惊呼起来。那是一个日本人。小英顾不上道歉,直奔过去抢到了那景点的最佳位置,抓住一枝垂下的樱花就呼叫叶紫云赶快过去。那日本人发觉小英原来是个外国人,于是就用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打量着小英,大概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原本就喜欢这样吗?事后叶紫云对小英说:“从别人身上跨过去,是不礼貌的。”小英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当时自己行为的失格,想过去向那日本人道歉,叶紫云说:“算了,请不要再去给别人添堵了,今后注意就是。”小英不由对叶紫云做了个鬼脸。

叶紫云也不得不承认,小英选的这处景的确好,她在照片中留下的形象也美。穿着红缎牡丹花的旗袍,真诚的笑脸衬着粉红的樱花,脖子上粉色的纱巾被风吹拂起来,在樱花树下叠出柔美的褶皱。在按快门时,那日本人带着他愤懑的神态也被装进了镜头,这有些破坏效果。叶紫云想重拍,小英的表情又怎么能重复,只得让照片留下遗憾。不过,那人在照片中并不突出,像无数风景照中一个无意闯进的人。以小英的艺术修养,这疵点是看不出来的。

小英是叶紫云的发小,老父亲又托付于她,在东京的这几天,叶紫云处处都得护着她。她们在任何场合总爱大声说话。叶紫云想,重庆人天生嗓门大,一说起话来像打雷。叶紫云时常跟她们打招呼,或者伸出食指压嘴唇,提醒一次好一阵时间,话还没说上三句嗓门又高扬上去了,有时引得店员来招呼,她们还是忘了收敛。这时候,叶紫云只好出面低头赔不是。叶紫云还为她们当起了义务清洁员。每天去酒店顺带还要为小英收拾一下房间。两员干将人年轻些,自觉一点,小英的房间被她搞得很乱,食品和衣物包装盒扔得四处都是,卫生间盥洗盆里头发也不清除。一说她她就承认不好,但就是记不住改。出门上街逛商店,她们会无意丢下果皮纸屑。叶紫云跟她们讲过几次,日本街上没有垃圾箱,垃圾自己拿回家。她们听了,可就是不长记性。叶紫云知道说了也不是一时能改过来的,后来也懒得说了,就自己带上个塑料袋,跟在她们后面捡垃圾。

叶紫云无暇顾及巧儿,这些天来,巧儿早上吃了饭,都是自己出门,午饭在学校吃。如果哪天晚饭叶紫云陪小英她们不能赶回去,巧儿就自己去楼下超市买便当。叶紫云两头跑,小英她们以逸待劳,购物和玩的劲头丝毫不减,她却疲惫不堪,只要一坐下,眼皮就开始打架。有一天坐车错过站,到酒店比约的时间稍晚了一点,小英还埋怨她不守时。

叶紫云终于熬到了小英她们离开这天,要陪她们去成田机场,一直送进安检才算完成任务。回国前一天叶紫云就跟她们说好,七点到酒店,打车去机场,否则来不及。到了酒店敲小英房间,她还在呼呼大睡,把她叫起来却说:“这么早干什么?”叶紫云没好气地说:“干什么,是我要赶飞机回国?”接着又去隔壁叫干将。小英的房间一片狼藉,叶紫云顾不上帮她收拾了,催着赶紧出门。帮她们办了退房,在酒店门前打车,一路向成田奔去。办理登机手续时,又出了麻烦。小英来的时候,就一只拉杆箱,回去又添了一只大箱子。除了叶紫云给她买的化妆品,她进商铺像在菜市场捡萝卜白菜,又买了不少衣物。行李超重,要缴超重费。小英非常冒火,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叶紫云劝她别乱嚷,照章办事。她不干,像个受欺负的小媳妇,怨声连连。叶紫云想,好在人家听不懂,要不我这个中间人又得说好话。小英最终拗不过,还是缴了超重费。钱给了,心里有疙瘩,张嘴就说:“妈的,小日本真坏,欺负中国人。”办登机手续的小姐突然用中国话说:“哎哎,嘴巴干净点,你坐的是中国的飞机。”那一刻,他们都惊呆了,那些咕哝的话,让他们闹得个面红耳赤。

小英的重庆人豪爽性格很鲜明,方才还为超重费生气,才走几步路到安检口就烟消云散了,拥抱着叶紫云碰脸拍背的,亲热得让人要被融化。这时,从她嘴里终于冒出一句:“你用你的行动,通过了考验。”

尽管知道这又是小英的一句玩笑,但叶紫云仍为坐轮椅的老父亲高兴。她说:“只要你们满意,我就放心了。”

小英松开拥抱的双手,在原地一个大转身,一双放光的眼睛环视一遍四周,发出一声感叹:“回咱们的大中华咯,再见吧,小日本!”

声音之大,仿佛是跟所有人说,当然还有那些听不懂的外国人。

叶紫云跟两员干将握别,说:“欢迎下次再来。”

她们向安检口走去,小英又转身向叶紫云挥手,夸张地说:“莎优娜拉。”

叶紫云由衷地笑了,觉得这句浓重重庆味的日语莎优娜拉,是她从她这儿学去后时间和地点用得最对的一次。

叶紫云也向她挥手,说:“莎优娜拉。”

十三

客厅的隔音层装好了,工人离开前,松花把叶紫云叫去,当着工人要检验。她叫叶紫云在外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她出来,问听见了吗。叶紫云说:“听见什么?”她在里面大声唱了歌,问听见了吗。叶紫云说:“一点声音也没听到。”不过她真想听听松花的歌声。松花说:“看来是这隔音好,不让你听见。”叶紫云说:“肯定松花奶奶的歌声很美。”说毕,她想,要是能听她唱一遍《富士山之雪》多好。松花说:“现在巧儿再怎么用力弹,外面是听不见的。”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叶紫云一家迫不及待去了银座雅马哈钢琴店选购钢琴。在商店,巧儿试弹了几台钢琴,琴声惊动了店主,站在后面听了很久。一曲完,店主上前说:“女孩小小年纪,弹得真好。本月底,雅马哈钢琴将在银座总店举办钢琴大赛,想邀请贵千金参加,如愿意请留下通信地址,我们届时将正式邀请函寄出。”店主的话,巧儿已经懂了个大概。她父亲又翻译了一遍,问她愿不愿参加,她点了点头。

叶紫云为女儿的勇气又高兴又自豪。

当店主得知他们是来日本不久的中国人时,惊讶之余又说,他曾去过中国上海、北京考察,现在中国孩子学钢琴的比我们日本的多,今后钢琴家也会比日本的多。接着他话锋一转,不失时机地介绍起他琴的质量,随后向他们推荐了一款性价比较高的中档琴。巧儿坐上琴凳又试弹了一下,感到满意。当他们决定了买这台琴时,店主又狠狠地夸奖了一番巧儿的琴艺。

当天下午,钢琴运来,搬进琴房安置好,叶紫云叫巧儿去请来了松花奶奶,特地用从重庆带去的盖碗为松花泡好了茶。冒着热气的茶碗送到松花面前,松花不由耸了耸鼻子说,这茶真香啊。说着,就揭开茶碗盖子,看见一芽一叶紧直细秀的茶叶,茶汤碧绿,就浅浅地抿了一口,包在嘴里慢慢品味一阵,说:“唔,真是好茶,好茶。”

茶叶是这次小英带来的。她对叶紫云说:“这茶叶是永川当地的一个企业家送她的,是最正宗的特级永川秀芽,留着自己喝,不要乱送人。”这茶叶紫云还没时间品尝,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听到松花的称赞,比自己喝了还滋润。叶紫云想到了松花为她调制的爱知县西尾抹茶就说:“松花奶奶对茶真是内行,这是我们重庆的绿茶——永川秀芽,要是奶奶喜欢,我叫朋友每年给你寄来。”

松花又喝了一口,放下茶碗说:“能喝上你家乡的茶,真是我的口福,那我就不客气了,收下你未来的礼物。”

接着叶紫云又将巧儿要参加雅马哈钢琴大赛的事说给松花听,松花说:“那太好了,来日本不久就去拿个大奖,这真是一件叫人羡慕的事呢。”

叶紫云说:“松花奶奶的吉言会给巧儿带来好运的。”

松花对巧儿说:“巧儿,你不能嫌弃我这个老听众啊,听着听着我可能会睡过去的。”

巧儿说:“那正好,松花奶奶的鼾声为我打节奏。”

笑声和琴声在琴房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