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子》 | 第四篇 南麻布的家 2
六
给松花的教学费,叶紫云是按略低于市价给的。为什么这样?叶紫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经济能力。松花却没有异议,爽快地收下了。这叫叶紫云和女儿学起来也就坦然多了。
为了叶紫云母女俩的日语补习,松花现在每周有两天住在了南麻布,与儿子家人相处的时间减少不说,而且伙食都是自己从千叶带来,要热的东西就放微波炉里过一下。这叫叶紫云很是不安。她知道了松花奶奶喜欢吃中国的麻婆豆腐和重庆小面,就隔三岔五地做了给她送去。当然在作料上是有所增减的,麻婆豆腐增加肉末,减少麻辣;重庆小面更是如此,刺激性完全以老人能接受的限度为好。叶紫云很想请松花过来一起吃饭,这也是巧儿最巴望的事,说要是松花奶奶来一起吃饭,她的胃口肯定会大开的。但松花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请过两次都谢绝了。每次做的菜和面条都是巧儿抢着送去,她总是想在松花面前卖乖,得松花的夸奖,松花不时还会回赠日本小点心给她。叶紫云对巧儿说:“不能接受松花奶奶的东西。”巧儿才不听,说:“接了奶奶她才高兴呢。”叶紫云想,巧儿说的可能有道理,老年人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
尽管如此,叶紫云因学费低于市价还是感到很过意不去,在补习中她向松花多次表示过这层意思。松花反而不以为然,说,“紫云,你的心怎么比针眼还小,我在你们的补习中得到了快乐。再说,你不是用麻婆豆腐和重庆小面作过补偿了吗?”
叶紫云真正地感受到了松花的坦率和待人的至诚之心。她想,如果松花说的真是需要我和巧儿给她送去快乐,我们倒甘愿成为她的开心果。不管她说的是不是这样,从此叶紫云都不敢在松花面前再说歉意之类的话了。于是对这位日本老人更加敬重起来。
教学是在楼下的客厅,就是叶紫云与松花见面喝抹茶的地方。
这是松花起居室隔壁的一间五叠大小的屋子。
松花专门制订了补习的日程表,每周二、五的下午巧儿放学后,从四点到六点。本来松花要上到七点,叶紫云怕她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坚决不同意。在争执中,松花坚持说,这个时间是学习一门新语言所必需的。叶紫云不知这说法是否有根据,但还是不同意,最后表示非要上三小时的话,她和巧儿宁可不学,松花才依了。
松花用她以前的教学经验拟定了教材,从五十音到简单的单词,再到日常用语。对巧儿以学校教材为主,加强辅导。对叶紫云这个家庭主妇,松花把枯燥的学习变得趣味横生,将生活中的事物与单词相结合,编成顺口溜,例如“出门走路靠左行,待人谦让有人情”,例如“白菜豆腐萝卜,蔬菜营养丰富”,等等,让叶紫云便于记忆,学起也兴趣盎然。巧儿事后对妈妈说:“松花奶奶比学校的老师教得好。”叶紫云说:“不能这样讲,学校的教材是按照教学大纲编的,是针对你们学生的,松花奶奶编的教材是专门用来教我这种大人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教材,你知道吗?”巧儿有些不满意,向妈妈噘嘴。
经过松花的补习,叶紫云和巧儿的日语进步很快。巧儿在学校的表现叶紫云不得而知,起码她自己在超市不再当哑巴顾客了,跟营业员还能够进行简单对话。现在,她购物的兴趣大涨。
时间一晃,中国的春节临近。日本没有春节这一说,学校一直要到樱花季节才放春假,是在三月底。近来,叶紫云几次梦见了父亲,虽说在梦里他一如往常,但她还是不放心他平白无故在梦中出现。她信老人托梦这一说法,来梦里找,总是有什么事。
叶紫云给小英的微信更频繁了,搞得小英都烦起她来,说你家老爷子在我手里,哪点还不放心。叶紫云才不管。有时小英回复说,我正在会上讲话,你知不知道。叶紫云想,我远在国外,怎么知道,询问照发不误。最后,直到小英每天早中晚都要发来平安二字,叶紫云才饶了她。
父亲毕竟上了岁数,叫叶紫云如何不担忧?她决定春假时期,带巧儿一起回重庆看望。小英听叶紫云仍然要回去,微信说:“你还是不放心老人在我手上,烦不烦。”叶紫云说:“怕你亏待他。”小英说:“亏待别的老人,也不会克扣闺蜜老父亲的一粒米。”这话听来,她好像有点发火。过后不久她发来了鼓掌的图片,叶紫云那颗悬起的心才落了下来。紧接小英又发来一串叫叶紫云在日本为她代买的化妆品。这反而叫叶紫云高兴,说明小英对她的回去并没有真的冒火。
小英是叶紫云的发小,而且老父亲现在又在她那儿养老,就这份情,莫说为她代买个什么,就是给她备一份像样的礼品回去也是应该的。不过小英要的都是高档品,不是萝卜白菜,一般超市没有,要去银座的专卖店。即使叶紫云曾经从那些专卖店前经过,也没有进去瞧一眼的勇气,来日本一些时日了,那些东西在哪儿买她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能指望老公,问他也白问。她只得将小英所要的在网上查,找出哪样在什么地方的哪家店铺卖。
叶紫云一天的时间并不是全由自己支配,完全是跟着巧儿这个小太阳转,无论在什么地方干啥事,下午三点以前必须赶回家,巧儿放学家里不能没有人。叶紫云又是个东京交通盲,加上语言的问题,要去个什么地方做啥事有诸多的不便,别以为买个什么东西像说句话一样轻巧,不知情者是难以体味这其中苦衷的。这些还不能跟小英讲,小英不信事小,如果怪罪是借故拒绝,那代她受罪的必是老父亲无疑了。
叶紫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坐公车、地铁又转车的,跑了几个地区的多家店铺,才终于把小英要的东西买齐了。在国内,叶紫云是报社公认的一枝花、时装模特,身上的穿戴都是编辑部女同事的风向标。来日本后,她根本没时间照顾自己,在家一身居家服,出外也不讲究穿着,更不说打扮了。看到摆在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她心里一阵发酸。
她拍照有一手,令同行的摄影记者也佩服三分,说她对光源有着本能的感受,角度也与众不同,还说她没拿起照相机让他们幸运躲过了一个劲敌的挑战,更是她个人人生价值的损失。她坐在桌前心酸过后,还是不得不把那些东西一件件选好角度摆好,将灯光恰好打在某件的截面上,一件一件地拍,然后又拍了一张整体,给小英发了过去。照片发过去了,她时不时地打开手机看,生怕来了微信不响铃,不能及时看到小英的回复。这心情,说得好听,是对自己这些天来辛劳的慰藉;说得难听一点,不外乎是想取悦小英。哪怕是她在做事,也不忘过一会儿就瞧手机,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了手机铃响,打开一看三个字:看到了。连一个好字也没有。看来,小英并不稀罕这些东西,更不会想到感激她为买这些东西所付出的辛劳。这三个冷漠的字,叫她心酸中又添上了沮丧。
晚上睡下不久,小英发来微信,说她从领导那儿争到了公休假,要来日本看樱花,叫叶紫云4月1日到10日别回去,在东京全程陪她。这微信让叶紫云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她给小英也发回一条,“不是说好了吗,放春假回去看父亲?”一会儿小英又回复说:“看什么看,老爷子在我这儿好好的,还不放心吗?”接着又说:“东京现在有了你这颗钉子,还不让人挂上去浪一浪?”
虽说叶紫云来日本不久,但身边没有朋友,这寂寞就让日子变长了。其实,她也很想家乡有个人来,好推心置腹摆摆龙门阵,龙门阵里肯定有许多东西,酸的、甜的、苦的、涩的,三天三夜都可能摆不完。既然闺蜜小英要来,更是她求之不得的,却想到为回去做的准备算是白忙了,心里仍旧很不高兴。但是老父亲像人质一样在小英手里,成为小英时常“要挟”她的手段,不管小英是有意还是无意,事实都是她无法改变的。望着手机上的微信,只得无奈地回了三个好字。
叶紫云放下手机,无语。老公在一旁问怎么啦,她有些无名恼怒,说:“我和巧儿不回去了,小英要来休假看樱花。”见口气不对,老公翻过身,知趣地睡了。
七
这天,巧儿放学回家,兴奋地告诉妈妈,他们教室窗外的那树樱花开了。
她上课的教室窗前有棵树,正好在她身边,春风一吹,树枝就长出了嫩芽,翠绿翠绿的,像天空挂满的小星星。当然这是巧儿的感受。她将这感受用彩笔画在了纸上,贴在她的小书桌上。
随着天气转暖,那些小星星也慢慢变大了,成了一只只轻柔的小手,每天都从窗外伸进教室来抚摸她的脸,让她喜欢上这种脸上痒痒的感觉。当然这又是巧儿的感受。当她知道那棵树是樱花树后,又盼着它快些开花。她到日本后听说最多的花就是樱花,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樱花是什么样子。她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妈妈樱花树今天又怎么样了。说后又焦急地问,樱花要哪天才开。仿佛看那棵樱花树开没开花成了她上学的首要任务。终于等来了樱花开的一天,巧儿能不高兴吗?
在做这天的作业时,她给妈妈说,自己要增写一篇日记,名字叫《教室窗外的樱花开啦》。她在埋头写日记时,叶紫云从她身后走过,顺便偷看了一眼,日记是这样开头的,今天是木曜日(周四)……
在吃晚饭时,巧儿又跟妈妈说起那株樱花树。叶紫云问她日记写好了,能看吗?她不同意,说这是私密事。叶紫云说樱花在教室外开了,怎么是你个人的私事?她说,日记里的樱花开了,就是我的私事。
两娘母说得兴高采烈,这餐烤的秋刀鱼是个什么滋味两人都没吃出来。
饭后,巧儿说周六要去公园看樱花,说得叶紫云也心痒痒的。
东京今年春天的气温比常年偏高,四月还未到,一些樱花就开了,比往年早开了个把星期。花期的提前,又叫叶紫云平添了一种忧虑。樱花花期短,开得轰轰烈烈,逝得也轰轰烈烈,灿烂的生命就那么十来天。小英要四月初才来,怕她赶不上花期,如果面对的是满目的凋零该是多么叫人沮丧。想到这里,叶紫云就有些害怕,好像樱花凋零是她的过错,是她这东道主的失责,没有管住花期。她真的这么想过,自己要是武则天就好了,降旨花期延迟。遗憾的这是传说,自己更不是武后。即使是巧儿闹着要去公园看花,叶紫云也不敢答应,怕背着小英先去赏了花,花儿凋得更快。
周五这天,松花给他们上课后,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好吗?”
巧儿高兴得跳起来拍手说:“松花奶奶,太好了,太好了,我想去,妈妈还不同意。”
松花拉过巧儿说:“赏樱花是件多美的事,妈妈怎么会不同意呢?”
巧儿说:“妈妈说要等小英阿姨来了才去。”
松花说:“哦,你们家要来客人。”
巧儿说:“不,我要先去看,小英阿姨来了又再去看。”
对松花的邀请,叶紫云不好推辞,只得说:“好好好,明天我们同松花奶奶先去看。”
看樱花,松花本来也邀请了巧儿她爸,但集团老总一行要来日本公干,这天他得去羽田机场候驾,其后的几天有他忙的。第二天,他临出门前,见母女俩为赏花兴奋的样子,很不了然地咕哝了一句,这才不是人干的差事。叶紫云听了,幸灾乐祸地笑他。
松花穿上了浅粉底的绿碎花和服,发髻上插了骨质簪子,簪子上缀着一朵银质的樱花,整个人挺精神的,又庄重又好看。她带了地垫,又叫叶紫云提过漆花食品盒,里面装的是大家的午餐,是她一大早做的寿司。叶紫云认为,看个花,就像在国内,春天南山公园的茶花开了,大家邀约去看,说走就走,哪像松花这样礼数周到。是不是在这小事上她太刻意了?就说,太麻烦松花奶奶了。
松花说:“樱花盛开时节是我们日本人的节日,赏花就像过节一样,穿的、吃的都该是有一番讲究的。”
叶紫云说:“松花奶奶一讲,我真是惭愧,这身穿着太随便了,吃的更该是我来做,让奶奶起了个大早。”
松花说:“你们是客人,如果让客人动手来做,我这主人多没面子。”
巧儿说:“松花奶奶,我们来日本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客人?”
松花说:“你们永远都是客人。”
巧儿又说:“妈妈是个大懒虫,光说不做。”
松花说:“巧儿不能这样讲,妈妈是个大懒虫,怎么又照顾你读书呢?”
松花讲,大家赶公车去涩谷,然后再转车到尻池大桥站,去目黑川看樱花。叶紫云从资料上了解到,东京赏樱花的最佳地点是代代木公园、上野公园、新宿御苑,那里的樱花开得繁华、艳丽,一嘟噜一嘟噜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把春天的气息满世界播撒,让满园赏花人精神振奋。为什么不去这些地方,而去资料上没介绍的目黑川?见叶紫云有些不解,松花笑了笑说:“先卖个关子,好叫你的好奇心提到嗓子眼来。”
想到松花年纪大了,赶公车还要转车的,一路会受累,叶紫云建议打车去。松花说:“为什么打车去?那太没意思了,失去了赏樱花的乐趣。”叶紫云只得依从了她。松花行动不利索,一路上要照顾,紧赶慢赶地到了目黑川时已快中午。
公车一到尻池大桥站,满车的人几乎下光,都是来赏樱花的本地人,看来这地方真是不错的。樱花是日本的国花,在人们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人们以春假来庆贺樱花的开放,一些庆典活动也在这时节举行,来赏花的人都像过节一样穿着和服。
这时松花说:“带你们来目黑川,是因为这里的樱花树是自然长成的,公园里多是人力培植的,那里的人多又嘈杂,不可能安静赏花,来这里,还可享受到大自然的野趣。”
目黑川是条小河,河水从治理过的河床上潺潺流过,两岸怒放的樱花倒映在河水中,满河像流动着樱花的花瓣。沿河两岸的道路旁,摆着卖啤酒、饮料、便当、索巴(凉面)的小摊。没准备野餐的人,可以在饮食摊买了东西边吃边赏花。
松花他们来到右岸河堤上的一块空地,铺开地垫,大家脱了鞋坐在上面。身后是一株老樱花树,在河道两岸的树当中显得特别苍老,树干佝偻,背阳的一面长有一层青幽幽的苔藓,但开放的花朵却比年轻的树子要密要鲜艳得多,它像一柄花伞在他们头顶撑开。耳畔是潺潺的河水声。这正如松花所说,在这里赏花有大自然的野趣,静静地观赏,看花朵在风中摇曳,身心都能享受到十分的惬意。
附近也有人铺开了地垫,或坐或躺,边野餐边赏花。每块地垫上就是一个家庭,或者是一个临时组合,来这里都是为了跟樱花作一年一次的交谈,大家说话低声细语的,生怕破坏了周遭的静穆。邻近的夫妇有一男一女两孩子,男孩有四五岁的样子,女孩是姐姐,这是日本较为典型的年轻家庭。那家妇人主动跟松花打招呼,并请求奶奶原谅孩子小,不懂事,调皮可能会闹着她们。松花说这不是问题,孩子的天真只会与大自然更加融洽。这都是事后松花复述给叶紫云听的。
那边的女孩就一直盯着巧儿看,渴望一起玩耍。松花对巧儿说,去,跟妹妹一起玩吧,多跟日本小朋友玩,对你学日语有好处。
两个小孩得到大人的许可,巧儿欢欢喜喜带着妹妹一边玩去了,直到午餐时叫她才回来。开饭时,松花在地垫上多摆了一套餐具,寿司除了分给叶紫云母女,放了两个在那餐具里。叶紫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松花说:“父母以前每到樱花开放季节,都要做寿司来这里野餐赏花。老人过世后,我每年都这样来悼念他们。”
松花做的寿司非常好吃,是用炒鸡蛋、胡萝卜、笋干、鱼肉剁成碎粒,调好作料,与北海道的大米饭拌匀做成的,吃得叶紫云和巧儿赞不绝口。松花更是高兴,一个接一个地给两人添。
松花忙过这一阵后,便对那套双亲的餐具说了话:“父母大人,今年目黑川的樱花开得比往年还要繁盛,只是那株树子又老了许多,让人放心的是,开的花却还是不少。今天我约了紫云和她女儿来陪你们赏花。你们知道吗?紫云他们一家是中国来的客人,要是你们还健在,肯定会喜欢上他们的。当然两位老人已经不能实现这些美事了。不过,我为你们弥补了这遗憾。明天又到父亲的祭日了,我会做寿司去看你。”
松花口中多次提及她的父亲,他又在中国生活过,这位喜欢用讲究的抹茶待客的长出叶紫云两辈的日本老人,就时常出现在她脑海里了。虽然她对这老人一点不了解,但从松花身上却看出了老人的影子。叶紫云想到,明天是老人的祭日,我们一家又住进了他的房子,该算是他家客人,出于这层关系也该去祭奠老人。
叶紫云说:“我能陪奶奶去老人的墓地看看吗?”松花反问:“你愿去吗,按你们中国人的观念,墓地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啊?”
被松花这样一反问,叶紫云有些不知所措,是这要求不合理,还是犯了他们习俗的忌讳?她后悔冒失,立马解释道:“松花奶奶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听你多次说起老人,再说,一位深谙待客之道受人尊敬的老人,他的墓地肯定是一块福地,会给后人带来吉祥。作为一个晚辈,出于礼节,去看看他,是应该的。”
松花一笑,说:“你才误会我了。对生与死,人们在观念上存在着差异,这是很正常的事。既然你不那么讲究,就去吧。”
叶紫云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担忧的心才放了下来。巧儿马上接嘴说:“我也要去。”叶紫云说:“你去干什么,这是大人们的事。”
巧儿噘起了嘴,满心不乐意。松花拿过巧儿的手拍着说:“乖孩子,明天你要上学,以后奶奶带你去,好吗?”
这天,叶紫云用手机为松花和巧儿照了许多照片,还请人给她们仨拍了合照。在回家的路上,叶紫云想尽快去便利店把照片打印出来。松花可能着急等着看哩。
八
第二天叶紫云送走了上学的巧儿,去楼下客厅等候。松花的房门关着,大概还在睡,或者正在收拾,晚辈等候老人是尊重的表现,她便耐心坐在客厅里翻看手机里昨天的照片。有一张松花和巧儿的两人照,松花微微扬起饱满的下巴微笑着,屈膝坐在地垫上,巧儿撒娇似的依偎在她的腿边,松花一只手自然地放巧儿肩上,她们身后的那株老樱花树开满花朵的枝丫斜伸在头顶,远处的背景是横跨在波光粼粼河面上的大桥。当时这场面并不是设计的,是叶紫云无意中拍下的。她喜欢照片上祖孙两代人在樱花树下洋溢的亲情。她要把这张照片放大,装上相框,送给松花,她肯定会喜欢的。甚至有另一个念头在叶紫云心中生起,是不是将照片发回国内报社的摄影部?有什么含义?图片的说明文字又怎么写?不过她还没有细想,仅一个念头而已。
松花来了,还是昨天的装束,只是脚上套了白布袜子,穿着传统木屐,一手提着漆花食品盒,盒盖上放着白色菊花。进门见了叶紫云,脸上闪过赞许的笑意,说:“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说过一低头。叶紫云赶紧起身还礼,说:“这是应该的。”
叶紫云接过了松花手里的漆花食品盒,说:“看来,又劳累松花奶奶了。本来一些事,该我这晚辈来做的,只是手笨,又不知该如何做,说起来奶奶都要笑话。”
松花说:“今天是家父的祭日,去看他,是我当女儿的孝心,再说是他喜爱的寿司,做这个是我的专长,当然该我做。等我有空教会你做,下次就让你来吧。”
叶紫云说:“那我们说好,我学会了,下次由我做。”
松花说:“到时,家父会说,怎么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寿司,莫非是我女儿手艺长进了。”
说罢,两人忍不住笑起来。
等笑够了,松花说:“好了,出发吧,这地方不远,就在附近。”
叶紫云偷眼瞧她脚上的木屐,也这样想。
外面是个十字路口,小街小巷伸向各自的远方,其中三条路叶紫云散步走过,唯有正对那条是上坡路,一直没去,她怕上坡的劳累会使散步失去悠然。
松花今天带叶紫云走的正是这条上坡路。叶紫云看着松花有些吃力地走在路上,伛偻着背,微微扭动腰肢,迈着均匀的小碎步,虽说脚下有老人的蹒跚,但昔日身姿的婀娜还是隐隐显露出来。叶紫云想,这位年轻时的大美人,那个娶她的男人硬是艳福不浅。松花一向喜欢说话,说起她当农场主的儿子,那些母子情深的话语就滔滔不绝地从口中涌出来,好像发掘出了一口不竭的源泉。但她嘴里就从未说起过她的丈夫,他们之间的情形又是如何的?叶紫云走在后面,看着松花扭动的背影浮想联翩。松花脚下的木屐拍打着脚跟,也拍打着柏油路面,迈一步发出啪嗒啪嗒两声闷响,有着韵律的响声在狭窄的街面上回荡着无尽的人情味。真是让人怜爱和尊敬的一位老人啊。叶紫云不由又想到自己的有幸,鬼使神差来到日本,百里东京大都市居然选住进她的楼房,诚如松花所说,是缘分。为什么陌生人也能走到一起,被无形地联结起来,这是命中注定吗?是人生中的必然吗?缘分,真是个谜一样叫人猜不透的东西。
这条小街的路牌上写的还是南麻布二丁目,只是每户的门牌号数不同而已。小街两旁房屋依势而建,长坡一直延到一个呈丁字形的路口,分岔的两条道便出现了下坡的斜度,这可能就是坡顶了。松花站在这坡顶歇了口气,然后又带着叶紫云向左边的一条道走去。她指着前方一处松枝斜伸出院墙外的地方说那就是。这与其是对叶紫云说,还不如是提醒自己快到了。松花走得有些累了,话说起来也气喘吁吁的。虽说不远,却是一段下坡路,穿着木屐,整个人往前倾,走起来肯定不舒畅。叶紫云上去搀扶她,她对她笑笑,谢绝了。
这是一个叫松照寺的小寺庙,正中的本堂(大殿)和旁边的一幢平房都在松树的阴影下,阳光透过松针,把翠绿洒照得满寺都是。走到木质鸟居(山门)前,松花停下来,整了整衣服,低低地一鞠躬,然后脱了木屐放到一旁。叶紫云不知该不该也要照做这样的礼节,正在踌躇中,松花回过头对她说,“你是客人,不必拘礼,我是怕屐响声惊扰了神明。”
松花和叶紫云走过鸟居。这时从平房走出一个穿袈裟的老年和尚,笑迎上来,双手合十用日语对松花说起什么,松花也双手合十还礼作答。从他俩站在松树下交谈的神态来看,两人很熟识,而又相互敬重。离开时,那出家人也对叶紫云低头示礼。松花告诉她,那是松照寺的正堂慧能法师,知道这时节松花该来了,准备了茶水在等待,松花说同来的还有一位中国朋友,谢了法师。松花又对叶紫云说今天她在寺里就简单行事,要叶紫云在一旁歇着,她先去给佛祖献香。
叶紫云坐在一个亭子里看着松花。松花去到本堂前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向积善箱里投了香油钱,拉住门前从鳄口(类似中国的木鱼)垂吊下来的绳索摇响了三下,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完毕又击掌三声。在这些过程中,松花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简明、干脆,好像跟佛祖早有默契。
她回到亭子里稍事休息后,带着叶紫云往本堂后面走去。不远几步,刚转过本堂,叶紫云感到眼前突然一亮,出现的景象让她惊叹:一大片排列有序的灰色和黑色大理石墓碑矗立在蓝天下,明丽的阳光洒在墓碑上,像燃烧起无数支火炬,将墓地辉映得既庄严又肃穆。每座墓基正面左右两边有石材凿制的祭祀杯,有的杯里还插着鲜花,一定是墓主的后人来祭奠不久。整个墓地没长一根杂草,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墓地四周是居民住宅区,高低错落的房屋将墓地包围。日本人视为神鸟的乌鸦,正从墓地上空飞过,鸟鸣打破了这里的寂静。一进入墓地,松花的嘴唇紧抿,尽管没有穿木屐,她仍然走得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熟睡的亲人。叶紫云悄悄问松花:“怎么周围的民居与墓地在一起?”她说:“你是想说怕不怕吧?这就是差异,我们认为跟亲人在一起,多好,再说,人死了到了这里都平等了,谁还想害谁呢?你说,是这样吧?”
叶紫云感到这种情形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她母亲的墓地是在郊外九龙坡公墓里,那是开发商在一片荒坡上修建的,整个墓地开阔,比这里还要豪华。去年清明,去给母亲扫墓,望着那坡华丽的墓碑,心里总担心哪座墓下面的歹人又钻出来害人。要不是母亲在那里,和家里人一起去上坟,她个人是绝对不敢去的。站在母亲坟前四处望去,整个墓地被烧钱纸搞得乌烟瘴气,感到吹的风也阴冷阴冷的。人一进入里面,汗毛就会倒竖起来。她还不由联想到晚上,月亮在云层里沉浮,洒下惨白的冷光,有只无家的野狗在暗处吠叫,叫声凄厉……哪像这里一派宁静祥和,住宅将墓地簇拥环绕,有的住家户开门或者推窗就见竖立的墓碑,住户人家与墓地下的逝者在此融洽相处,夜晚也能安然入睡。这难道就是松花所说的差异?叶紫云走进这里,心里的确感到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防范。她想,即使夜晚我从这里经过,大概也不会胆怯。
在墓地里一阵穿行,他们来到东南角地段的一块墓碑前,碑上刻的是:村上之家墓,施主松花美枝昭和五十五年六月修建。松花从叶紫云手里接过漆花食品盒放地上,取出白菊插在墓基上的石杯里,黑色大理石墓碑衬着白菊,显得高雅纯洁。她将寿司摆放在墓碑下,双手合十闭目跪在地上。叶紫云陪松花半跪在旁边,听她嘴里一阵喃喃诉说。叶紫云估计,松花是在祝福双亲的在天之灵安息,又将我们的情况告诉双亲,还有外孙农场农事的繁忙和收成……她向双亲谈了自己吗?是不是还说了她从未提及过的孩子的父亲?
半晌,松花祭拜完毕,想撑身起来,可能跪久了,身子晃了两下没站稳,坐在了地上。叶紫云赶紧去搀扶,让她坐在墓基上。松花一笑,说:“一年不如一年,老了。”说着她仰头望了眼墓碑,那丝变得苦涩的笑意还停留在嘴角边。
叶紫云说:“松花奶奶还挺精神呢。”
松花说:“谁都爱听这种恭维话,不过,我是真想早些来这里陪伴两位老人啊。”
她又陷入一阵沉思中。
叶紫云在一旁安静地陪着松花,直到空中传来乌鸦的一声鸣叫,才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向叶紫云歉意地一笑,让出一点空位,用手拍拍说:“来,紫云,这里坐坐。”
叶紫云坐在了松花的身旁,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仿佛她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死死地拽住拉她回一个极不情愿去的地方。她此刻脸上的皱纹比平时深重了起来,眉毛间也隆起了一个小堆,目光更浑浊了。叶紫云理解,松花大概被往事拖压得太久了,是到了该在两位老人面前卸下来的时候了。
九
1945年8月15日,天皇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在中国的日本侨民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候美枝母亲的心脏病突发,日侨医院人去楼空,送到中国医院时心脏早停止了跳动。从那以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时常在做事和说话中走神。人们说村上博文中邪了,魂被魔鬼夺走了,他们叫美枝请来当地的萨满作法过阴,将村上的灵魂从魔鬼手里夺回来。萨满法事做了,但村上的魂还是时在时不在,整个人废了一样,整天不是喃喃自语,就是昏睡。终于等来了1946年日本侨民引扬(遣返)。村上父女俩带着母亲的骨灰盒一同到了锦西。在锦西盘桓几天后,村上花钱通过以前在哈尔滨的关系,父女俩登上了一艘叫云仙丸的引扬船。船一出海遇上了风暴,父女俩都晕得一塌糊涂。美枝身子本来单薄,一直又不能进食,喝水也要把胆汁吐出来,人虚弱得呼吸也困难,几次向父亲说,将她扔进海里淹死还痛快一些。经受了两天两夜的煎熬,第三天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的时候,风停了,船在蔚蓝的日本海上平稳地行驶。父女俩突然在舱里听见甲板上欢声雷动,父亲搀扶着女儿走上甲板,映入眼帘的是京都鹤舞港高高的灯塔。当时,父女俩相拥跪倒在甲板上,与同船的引扬人呼天抢地地大哭,哭声响遏行云,盖过了轮船入港拉响的汽笛声。
父女俩回到家乡东京。东京在1945年3月里遭受了美国空军燃烧弹两次地毯式轰炸,市中心的建筑物在燃烧中坍塌,变成焦土。现在,村上带着美枝穿梭在污秽的巷道里,认不出哪里是南麻布二丁目。经过寻找,发现南麻布二丁目已面目全非,搭建的一些棚屋横七竖八地在焦土上躺着,像衣衫不整倒地的醉汉。
家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亲人们又在哪里?村上终于在衣衫褴褛的人群里见到一位老人熟悉的身影,赶快跟上前去,经过一阵交谈、启发,老人终于忆起了原来的村上家。老人带着村上父女经过几番折腾才找到了以前的家。这哪里还有家,是满目疮痍,可能经过了消防人员的粗略整理,房屋挨炸后燃烧未尽的几根梁木和一些破旧物件还堆放在这里,忠实地等待主人归来。东西上焦煳的痕迹被雨水和时间冲刷得颜色更深了,衬得阳光发白。此刻站在这里,父女俩似乎还能听到大火燃烧的呼呼声,闻到烧焦的煳味。
老人是这条街上两次轰炸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向父女俩讲述了轰炸时的惨象,诉说中几次被哭泣中断。村上的亲人们跟左邻右舍一样,在燃烧弹的炸裂中无一幸免于难。
看到眼前残破景象,村上感叹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父女俩切身感到战争对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帝国政府就是战争元凶,给别国人民带去灾难,也是给本国民众作孽。此刻,父亲流下了眼泪,女儿也在一旁陪着流泪。父女俩感到了孤苦无援的疼痛,站在自家的地基上,脚下却是一片废墟,让人感到无立锥之地的悲凉。
几经周折,村上和女儿在家的废墟上搭建起了简易棚屋,有了遮风避雨的栖身地。遣返途中的花费和搭建棚屋,使原本不多的积蓄被花光。每天一早,村上对女儿说声“我走了”就出了门。望着父亲已经伛偻的背影,美枝暗暗祝福,但愿父亲今天能找到工作。可是等到晚上,父亲却又是酒气和着叹息涌向她。她曾暗暗叩问过苍天,父亲找个工作为啥这么难啊?但谁也回答不了她。
最终还是美枝先有了工作,父亲自叹弗如,说女儿的命比他好。对父亲的感叹,美枝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南麻布新建了一所小学,向社会招聘教师,村上美枝应聘成为了这所新建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从此她用毕生精力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中去。
父亲最后也找到了工作,是在涩谷公车站当交通引导人,无论刮风下雨,站在露天处,比画着手势吆喝,从下午四点工作到深夜十二点,引导上下车的乘客安全通过车场。工作枯燥、乏味,站得腰酸背痛,喊哑了嗓子,报酬却很微薄。每天见父亲疲惫地回到家,美枝非常难过,不明白曾当过教员的父亲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工作,为什么社会不收容他?她劝他别再干了,她的收入已够两人勉强度日。但父亲不输这口气,仍然每天去当引导人。
新年快到了,美枝把家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进出门的地方用水洗刷,洗刷得地面的石板光洁无比。她说:“好运最爱光临清洁的家庭。”除夕夜,美枝为父亲备了烧酎(日本烧酒),做了索巴。吃过年饭,父亲带美枝去松照寺听新年的钟声。寺庙也被轰炸摧毁,现在简易地修建起了正堂。当新年到来,带来好运的一百零八下洪亮钟声撞响的时刻,父女俩相依相靠,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新年第一天,美枝起了个早,拿出准备的注连线(象征吉祥的草绳),叫父亲端来凳子,扶住她站上去,把注连线拴在了门的上方。早些时,她用红丝线编织了两朵花,又将红花扎在注连线的两端。她把活儿做得很精细,觉得这样注连线和花才能长牢在门上,狂风刮不跑,霉运和鬼怪也永远被挡在家门外。这时,一束从对面房顶射过来的阳光,聚光灯一样照在注连线和红花上,也照在美枝笑脸上,花儿红得耀眼,美枝美得亮丽。仰脸站在下面的父亲见了,有些难过起来,感到欠女儿太多了,怕这辈子都是无法还清了。又想,女儿真长大了,该有婆家了。美枝看了父亲不愉快的神情,就说:“爸爸,新年来了,我们的好日子也来了。”
这一年,村上家完成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美枝成了家,另一件是在松照寺选了块墓地。
美枝的夫君渡边清江是同校教音乐和美术的老师,是个多才多艺的年轻人。每次他谈到婚事的由来,总说是那次受了难堪和激励才追求她的。
渡边清江组织并指挥的全区教师合唱团,参加了那年日本春季合唱节演出,与众多专业团体同台竞艺,渡边的合唱团以一首他创作的无伴奏合唱《富士山之雪》获得了优胜奖。《朝日新闻》以《歌咏无界》为题宣传了这事,使渡边声名鹊起。一些老师以成为合唱团各声部的一员为荣。渡边以合唱团名义邀请村上美枝参加,但她不以为意,这让渡边很没有面子。这天放学后,渡边在校门外堵住了她,说要请她吃饭。美枝一口拒绝了,头也不回地离去。渡边站在路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这时一辆自行车驶来将他撞倒,造成手臂骨折,住进了医院。第二天美枝到校,听说渡边在人行道上被自行车撞伤住院了。当知道正是她丢下他才出现的情况,就后悔自己做得过分了。其实她对渡边是有好感的,也喜欢他的歌,凡是他写的歌都会唱。她那样对他,是一个未婚女子的矜持。正好这天,她班上有渡边的音乐课,她主动替代了他,教学生唱了《富士山之雪》。
美枝嫁给了渡边,第二年生了个胖小子。随着时间流逝,渡边渐渐变了,在合唱团里搞女人。美枝多次原谅他,渡边仍恶习不改,直到自己声名狼藉,被学校除了名。美枝不得已跟他离了婚,从此再未嫁人。每当她回忆起这桩不美满的婚姻,内心就忍不住流泪。不过儿子留在了身边,给了她安慰。
美枝父亲命途坎坷,信了佛,与松照寺的老住持过从甚密,寺院优惠给了一块墓地,给美枝的母亲和家人,碑刻“村上之家墓”。
度过了战后的艰苦,时间进入1980年,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平顺起来。他们把老屋重新翻修了,成了现在一楼一底的楼房。这年初夏,村上外出淋了雨,得了感冒。原以为一场小疾,拖一拖会好的,最后却拖成了高烧不退,入院治疗。但为时已晚,连续的高烧损坏了年老衰弱的器官,引起其他并发症。美枝向学校请了假,成天陪伴在父亲病床边,这是父女俩度过的最为亲密的时刻。两人常常回忆起哈尔滨,谈到松花江,谈到松花江里的鳜鱼,就是在这时候,美枝向父亲提出要改姓叫松花,父亲沉吟半晌,最后点了头。也就是在这天,村上的生命走向了尽头。
美枝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安葬在了一起,请寺里的和尚在墓前做了法事,念了超度亡灵的经文。
第二天,村上美枝走进了港区区役所。当她出来时,便以一个新姓——松花——开始了新的生活。
松花从漫长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蓄在体内的力气仿佛用完了,感到很累了,连吁口气的力量也没有了。好似在长途跋涉中她歇息了下来坐在树荫下回望,自己竟走过了那么长的路,在感慨之际,身后的一切又变得虚幻起来。稍事沉静后,她对叶紫云感叹说:“时间又好又坏,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好的是让一切过去,包括痛苦、悲伤,坏的是要催人老去。唉,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啊。”
叶紫云明白,松花是要给往事画上句号,往事背负得太久了,她老了,该卸下来了。
晚上,叶紫云向老公讲起了松花的往事,末了说:“松花奶奶最后有跟往事干杯的意思。”李渝沉吟片刻说:“我听林先生说,那年安倍政府通过了安保法修正案,为阻止国会通过,近万民众在国会议事堂前举行了集会。松花不顾年事已高,也参加了集会,举标语牌、呼口号,还接受了电视台采访,对着镜头大声疾呼,‘没有好的战争,所有的战争都杀人,我们决不要战争’。她要跟往事干杯,我觉得难哟,战争给她的创伤太深了。”
叶紫云沉默了。战争与和平是一棵树上结出的两种果子,松花都细品尝过其不同的滋味,体验像刀子一样在她心间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经历了那些苦难,对人生却没有怨恨,从不抱怨,过着一个普通人毫不张扬、安静的日子。一个已经站在生命终点的老太太能做到这点,就像她在国会议事堂前对着记者的摄像机发出惊天的呐喊一样,其内心要凝聚多大的力量,而她却是一个柔弱的老太太。人生的巨大反差,像阳光一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