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夏天》| 第四章 鲲鹏和夏天

雨,还在小院里啜泣,声声幽咽,凄切。不远处,漂浮而过的布谷,悠长,空灵。间或,几声犬吠划过寂寥的夜空。密密麻麻的河道上,也许还应有夜航船的点点星火。

1

夜,无边,无际,将三汇古镇襁褓。

雨,还在小院里啜泣,声声幽咽,凄切。不远处,漂浮而过的布谷,悠长,空灵。间或,几声犬吠划过寂寥的夜空。密密麻麻的河道上,也许还应有夜航船的点点星火。

应该是深夜了,鲲鹏仍旧没有睡意,依旧伫立在窗前。

鲲鹏能听懂雨声中三汇古镇的寂寞,他还能看见昏黑小院里的孤独。

所有的花草树木们蜷缩着,静穆着,好似为谁默哀。可惜,它们并不理会鲲鹏的落寞和孤单。

失眠症纠缠上了鲲鹏。他害怕胡思乱想,却不得不任思绪天马行空。

暑假一天天流逝,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不敢面对暑假结束后那些令人窒息的日子。

要是时间能够永远驻留在假期,要是善良、仁慈的谁发发善心下个文件取消学习和考试,要是……鲲鹏痴心妄想。

好像有人敲门。

姑父、姑妈好像未卜先知,应声而出。

院门“叽嘎”一声,一个瘦高的黑影便出现在院子里。

“淋湿了吧?夏阳兄弟,快进屋歇歇。”姑妈热辣辣地招呼黑影。

“不了,我得立即赶回省城……公司派我去外地出差,实在不能推脱。我已经拒绝了好几次了,要是再不听从安排恐怕我的职位就保不住了。你们知道,要是我丢了工作,我们的日子就更不知该怎么过了。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知道哥哥、嫂子都很忙……但……也只能拜托你们了!我大概七、八天后来接他。”是那黑影的声音,尽是伤感和无奈。

“夏阳啊,见外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这种关键时刻你记得来找我们,那就对啰。快进屋坐会儿吧,吃了夜宵再走也不迟!”姑父推了推黑影。

那黑影固执地站在雨中,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姑妈裹着身子,快速跑进院子中央。“嗨,他睡着了呢。可怜的孩子!”姑妈一边叹息,一边从黑影怀中接过一团小小的黑影。

“进屋坐坐吧,大雨夜的,明天再走也不迟!”姑父用力推了推那黑影。

“真的不用了。哥,嫂子,拜托了啊!我答应过他,不再送他去爱幼院,只好把他寄放在这里。我答应过他再也不会把他送到爱幼院了。”黑影反复唠叨,“唉!不知道他明天早上醒来,不见我了,该……该会哭成什么样子?唉……船在门外等着呢,我先走了!”黑影一边说,一边伸手拍了拍姑妈怀中那团小小的黑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院门“叽嘎”一声重又关上。小院寂静如初,只有雨声还在啁啾。

这一切如同发生在影视剧里,好奇心把鲲鹏弄得异常兴奋。他急于了解真相。

鲲鹏假装如厕,拉开卧室的门,客厅里黑漆漆的。姑妈、姑父已经睡了,家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鲲鹏怀疑出现了幻觉,或许是做了一个梦。

冗长的乡村雨夜如果不做梦,如何才能天明?

2

院门外的桨声、雨声和布谷鸟的鸣叫把鲲鹏从睡梦中唤醒。

清晨的院子依旧瑟缩在有气无力的雨声里,花草树木们似强打精神,准备忍受新一天雨水的骚扰。

餐桌上多了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男孩,看上去比天恩、天赐还要安静。小男孩羞涩地避开鲲鹏好奇的目光,局促不安而又小心翼翼地啃着花卷,像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他的头发略微卷曲,小脸苍白、洁净如同皓月,眼睛明亮、清澈如同山溪,活脱脱一个圣埃克絮佩里童话中忧郁的小王子。

鲲鹏突然涌动起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怜爱。这是他头一次如此细致地观看一个小小孩。

“嘿,你好,你叫什么?”鲲鹏俯下身,柔声问。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不由自主伸手抚摸小男孩的头发。

“……”小男孩精巧的嘴巴微张,声音轻得如一只蚕儿在啃桑叶,根本听不清楚。

“哥,他也叫鲲鹏!嘿嘿,嘿嘿嘿嘿,真好玩儿!”天恩兴奋得满脸放光,像是碰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把戏。

“他的小名叫‘夏天’!”天赐乐呵呵道。

小男孩更加局促不安,甚至忘记了啃花卷。他瘪了瘪嘴,看样子有哭的意思了。

鲲鹏赶紧制止天恩、天赐兄弟,模仿姑父、姑妈的语气,说:“笑笑笑就知道笑有什么好笑的?喝了笑婆子的尿了?男笑痴女笑怪!别笑了。吃完了快写作业去,不会的就来问我。”

自打上一次帮天恩、天赐解决了难题,鲲鹏信心爆棚。

天恩、天赐立即闭了嘴,嘴角还残留着半截笑意。两人心照不宣冲对方吐了吐舌头,扭过头立即捂着嘴吃吃地笑。

“哦!你真的也叫‘鲲鹏’啊?我们俩还真有意思,居然同名呢。

嘿,那我就叫你‘夏天’吧!赶快吃啊,不然就凉了,对胃不好呢。”鲲鹏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居然说出了妈妈常叮嘱他的话,“夏天,告诉哥哥,你几岁了?”

“哥,他不能叫你‘哥’。我们应该叫他‘叔叔’!”天恩着急地纠正。

“你说什么?叫他‘叔叔’?瞎说!”鲲鹏立即变成了丈二和尚。

“不信你问我妈妈去!”天赐一本正经补充。

“多多(哥哥)……多多(哥哥)……我要多多(哥哥)……呜呜……”鲲鹏终于听清楚了小男孩的声音。

小男孩开始抽泣。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

鲲鹏和天恩、天赐六只眼撞在一起,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姑妈及时从厨房里出来,她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柔声安慰:“夏天听话,不哭。哥哥出差去了,给你挣钱钱买好吃的买漂亮的新衣服。没事儿啊,哥哥过几天就来接你回家。哥哥说了,不会再送夏天去爱幼院了。天恩、天赐你们都跟我仔细听着,你们要对小叔叔好一点,谁要是敢欺负小叔叔,看我不打死他!”

天恩、天赐笑呵呵地吐了吐舌头。

小男孩在姑妈的怀中安静了下来。

姑妈把目光落在鲲鹏的眼里,柔声说:“夏天吃完饭找大鲲鹏哥哥玩儿去,大鲲鹏哥哥最会玩儿了。”姑妈抬高了声音,“大鲲鹏,姑妈说得没错吧?”

姑妈的声音里饱含着对鲲鹏的期待和信任。

鲲鹏的目光坚定地答复了姑妈的询问。

很快,天恩、天赐已经和夏天玩儿得笑声飞溅。屋子里像是飞进了一群麻雀,院子里的雨声被孩子们的笑声完全盖住了。这小小的农家小院立即热闹得如同集市。

姑妈在厨房里忙活,鲲鹏破天荒走了进去。

姑妈且惊且喜,声音有点变调:“鲲盆(鹏),你进来了?厨房乱七八糟的,你别待在这里哟。”

“姑妈,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唉,是个可怜的孩子!老天不长眼呢!是他哥昨天晚上把他送来的。”姑妈叹息声声。

鲲鹏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您是说,他—哥?”

“他哥是你姑父的堂弟,当然,他也是。他们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他哥的母亲去世好多年后,他们的父亲娶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他们父亲的学生……两个人感情很深。小男孩三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去世了。他的妈妈一直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隔了半年跟着去了。那时候他哥哥刚刚大学毕业,没有能力把他带在身边,就把他送到了爱幼院,有空了就去看他。他哥说再过两年,等有经济能力了,就和他一起生活……他哥本来有个女朋友,因为有这么小的弟弟,就吹了……唉!”

像是书中的故事,不知不觉鲲鹏竟然泪流满面。

“不晓得这是哪辈子欠的债哟?他父母在阴间肯定也不得清静……鲲鹏啊,这世上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父母。鲲鹏啊,你知道你爸爸、妈妈为你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姑妈明白我们鲲鹏是个好孩子,但姑母就是不明白你的学习……算了,不说这个了,姑妈知道你心烦。唉!”姑妈意犹未尽。

鲲鹏顾不得抹泪,缓缓转身走了出去。

三个在客厅里玩儿得不亦乐乎的小家伙,立即被鲲鹏满脸的泪珠吓得一个个呆若木鸡。

鲲鹏赶紧掩饰,说:“洋葱可真厉害,把我的眼泪都辣出来了。夏天,来,大鲲鹏抱抱你,好吗?”

夏天出乎意料依偎在鲲鹏的怀里。他的体温微烫,他的气息细腻、温馨,他身上竟然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鲲鹏感觉他好像没有重量,他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原来如此轻飘。他太单薄了,仿佛是一张透明的白纸。鲲鹏头一次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此时,鲲鹏无法不想象夏天那远在天国的爸爸、妈妈的音容笑貌。当然,鲲鹏突然有点想念自己那近在省城的爸爸、妈妈。

此刻,谁也不会在乎院子里的雨是否还在啜泣。

3

又一个沉沉黑夜。雨,还在下。布谷鸟的悲吟翻山越岭,依稀飘曳。

犬吠声空灵如故。

姑父裹着雨衣,疲惫而归。

正在画画的夏天灵巧地闪身爬下椅子,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了红晕,一反常态冲向门口,高声叫嚷:“多(哥)—多(哥)—”他的脸上迅速飘拂过一丝失落,旋即乖巧地叫了一声“大多多(哥哥)回来啦,大多多(哥哥)好”。

姑父想伸手抱夏天,可能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雨衣,便用沾满雨水的手摸他那苍白的小脸。

夏天仰头努力寻找鲲鹏姑父的脸,眼光里放射出灼烫的渴望。他张开小手,热切地等待着拥抱。

鲲鹏姑父一把把夏天悬空举过头顶,还结结实实地在夏天的小脸上啃了一口。夏天一边扭动身子躲避,一边“咯咯咯”肆意大笑。

鲲鹏眼巴巴望着姑父和夏天。这种温馨的情景,鲲鹏似乎没有体验过。

姑父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姑父的姐姐病危,他得立即和姑妈前往石梯镇探望。

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僵硬了。

不过,鲲鹏的心里竟然泛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没有家长在家盯着,家里可就是真正的自由王国啊。他知道这种时候得努力压抑着。但,天恩、天赐却面露喜色。只有夏天的脸上飘忽着一缕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姑父、姑妈忙碌的身影,很无助。

鲲鹏赶紧把夏天拽到跟前,拥着他。

“鲲鹏,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姑妈一边忙碌一边叮嘱,“晚上一定要把所有的门窗锁好。我们回家时自己开门,谁叫门都别开。天恩、天赐会烧一些简单的饭菜,实在不行你负责去镇上‘张大叔饭馆’买着吃。一天三顿要按时吃。晚上十点一定得上床睡觉。你带夏天睡,小心他着凉。

我们可能得去好几天。这是生活费,你得计划着花。每天每个人差不多6块钱的标准。两天换洗一次衣服,用洗衣机洗……”

鲲鹏诚惶诚恐忐忑不安。这无疑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鲲鹏没有想到,姑妈竟然如此放心地把这么大个家和一大堆孩子交给自己管理。尽管心里没底,但他还是信心百倍地承诺:“姑妈,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鲲鹏从来不曾向谁许下这样的诺言。

“还得按时叮嘱天恩、天赐写作业,他们可耽误不得……”姑妈继续絮叨。

天恩、天赐争先恐后接口道:“鲲鹏哥哥什么题都会做。妈妈,我们保证不会耽误写作业。”

兄弟俩巴不得爸爸、妈妈立即从家中消失。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他们可真就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了。走出院子的时候,姑妈意味深长地看了鲲鹏一眼,姑父用力拍了拍鲲鹏的肩膀。鲲鹏热血偾张,从未有过的神圣的责任感激荡于心胸。

姑父、姑妈行色匆匆离家而去。关上院门的瞬间,鲲鹏看见姑妈回转身,满眼忧虑。在天恩、天赐兴奋的叫嚷声中,鲲鹏抱着睡意蒙眬的夏天,庄严地巡视着小院的角角落落,仔细查看门窗是否锁好。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歇下来的,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们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鲲鹏在心中默默地对寂寥的小院说:这个家现在归我管了,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4

雨,又淅沥。雨声中的小院不再寂寞。

窗前不再有鲲鹏久久伫立的身影。打理三个小男孩和自己的吃喝拉撒,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来天前,鲲鹏自己还是一个爸爸、妈妈不离左右的孩子。他从来不用操心自己的生活起居,只需认真读书就万事大吉。好在天恩、天赐和夏天都很乖巧、温顺,他们无条件服从代理家长鲲鹏的管理。

鲲鹏破天荒在早上八点自然醒来。因为惦记着四个人新一天的生活,他睡得并不踏实。洗漱完毕,肚子开始“咕咕咕”叫。下意识走向餐桌,突然意识到今天姑妈不在家,没人会为他们准备好早餐。他走进厨房,一下子就傻眼儿了,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准备早餐。他从来没为谁做过早餐,甚至也没为自己做过。以往,要是爸爸、妈妈不在家,一定会事先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并为他分门别类列好清单。他只需把熟食或速冻食品放进微波炉,或者去麦当劳、肯德基店一切就OK了。

鲲鹏只好求助于天恩、天赐。

或许是被鲲鹏起床的声音弄醒了,天恩、天赐已经起床收拾妥当,只有夏天还熟睡着,均匀地打着鼾,像一只惹人疼爱的小猪崽儿。鲲鹏头一次发现小小孩睡觉着实可爱。

“早上我们吃什么?”鲲鹏小心翼翼问天恩。

“天赐你赶快去镇上买七根油条,我在家煮稀饭和鸡蛋。哥,你给天赐钱吧!”天恩不慌不忙地说。

“要多少钱?”鲲鹏低声问。

“三元五角。油条五角一根。”天赐说。

“天恩你快去快回,油条凉了就不好吃了。记得带上伞哟。”天恩叮嘱,小大人样。

“知道了。你赶紧淘米吧,不然,我回来饭还没熟呢。”天赐有点不耐烦,嫌天恩啰唆。

鲲鹏一边给天赐数钱,一边暗暗骂自己没用,什么都不懂。

“我能做什么呢?”鲲鹏默默地问自己。

鲲鹏实在找不到活儿干,又不好意思问天恩。鲲鹏是哥哥,还是姑父、姑妈钦定的代理家长,他怎么可以向天恩低头呢?

天恩熟练地淘米、加水、打火。他还从缸子里掏出四个鸡蛋,洗干净了,放进锅里。

鲲鹏仔细观察天恩的一举一动,用心记住了。他不得不佩服天恩的能干,这些复杂的大人活计,天恩做起来怎能如此轻松?

“多(哥)—多(哥)—”夏天醒了,拖着哭腔呼喊。

鲲鹏快步走进卧室。

夏天已经坐了起来,不停地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带着哭腔。

“小猪猪,你可真能睡呀?”鲲鹏用小手指头勾了勾夏天的脸,打趣道。

“我—要—多(哥)—多(哥)—”夏天又想起他的哥哥来了。

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要“多多”。现在,他看上去又想哭了。

鲲鹏赶紧分散夏天的注意力,一把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哄诱道:“赶快起来哦,我们做了好多好吃的,有油条、鸡蛋、稀饭。你要是起来晚了,当心他们给吃光了哟。”

夏天依偎在鲲鹏怀里,完全清醒了。鲲鹏有点犯愁,该如何帮助夏天刷牙洗脸呢?他可从来没帮谁干过这种事。

这时,天恩端了一盆温水放在街沿上,夏天的洗脸小毛巾也放在水盆里。他还为鲲鹏挤好了牙膏什么的。

“夏天,我来帮你洗脸刷牙。”鲲鹏壮着胆子主动请缨。

“我记(自)己会,我记(自)己洗!”没想到夏天用力挣脱了鲲鹏,奶声奶气地说,“我小时候就会记(自)己洗了。”

“你小时候?”鲲鹏忍不住哈哈大笑。天恩也笑得前仰后合。

夏天开始认真而笨拙地刷牙、洗脸。鲲鹏像是遭遇了外星人,目不转睛盯着夏天。他很难想象,夏天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高难度动作的。好几次,他想帮夏天撸撸袖子,夏天都灵巧地躲开了,拒绝鲲鹏帮忙。

现在,四个孩子围着餐桌,把早餐吃得花样别出,热火朝天。

鲲鹏破天荒吃完了自己的规定份额。姑妈一直抱怨,鲲鹏吃东西居然顶不上半个天恩。天恩、天赐山呼海啸般的吃样,自然就刺激了鲲鹏的食欲。倘若再有两根油条,鲲鹏消灭它们或许也不在话下。

5

吃完早餐,天恩便一声不响收拾餐桌,洗碗。天赐打开鸡笼,把大大小小的鸡们放出来喂食。

鲲鹏和夏天都觉得喂鸡很好玩儿,争先恐后抓起谷粒胡乱撒向鸡群。

“别别别!!!别这样乱扔,不可以喂太多的!不然,它们就会偷懒,不去找虫子吃。”天赐赶紧着急地制止鲲鹏和夏天。

天恩、天赐兄弟都在心照不宣地忙碌,鲲鹏又一次感觉自己作为代理家长有点多余。洗碗、喂鸡这些看上去非常简单的活儿,鲲鹏一点儿都不会。想到自己还比天恩、天赐大好几岁,但在做家务方面和夏天差不了多少,实在汗颜。

喂过了鸡,天赐拿起笤帚打扫房间和院子。鲲鹏赶紧过去帮忙。鲲鹏刚扫了两下,天赐便嚷嚷开了:“你这样子扫等于白扫哦,弄得灰尘乱飞。轻一点啦。幸亏是阴雨天,灰尘不大。不然,屋里屋外全都被灰尘包围了呢。”

鲲鹏只好作罢,木木地靠边儿站,沮丧地观看天赐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扫除。

一股无名火在鲲鹏心里蹿升。

“大鲲鹏多多(哥哥),我想听故事。你给我讲故事,好吗?”夏天突然拽了拽正在愣神儿的鲲鹏,眼巴巴地望着他。

鲲鹏认为叫夏天“叔叔”实在难为情,宣布在姑父、姑妈回家之前,夏天可以叫他们“哥哥”。他还说,反正夏天比他们小好多,叫他们“哥哥”也是应该的,并不吃亏。

讲故事对于鲲鹏不过是小菜一碟,是他的强项。总算有事情做了,鲲鹏紧张的情绪得到了舒缓。他搬了竹椅放在街沿上,望着古色古香的院门,浏览着院子里的各种葱茏的花草树木,把夏天放在膝盖上,开始搜寻记忆中的故事。

鲲鹏讲述的是希腊神话中那个满头怪发的女怪,谁要是看了她的脸,立即就会变成石头。当鲲鹏讲到那个女怪长着满头奇怪的头发—每一根头发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时,夏天便情不自禁蜷缩在他的怀里,捂着耳朵,不敢再听下去。而天恩、天赐兄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拢在鲲鹏身边,听得如醉如痴。

“后来呢?”天恩、天赐异口同声,迫不及待。

鲲鹏好不得意。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正好可以大显身手了。他暗自庆幸,幸亏小时候还读过不少故事。他想好好显摆一下,于是,故意卖起了关子。

“你们还想听?”

“当然呀,哥,你快讲!”

“我不讲了。该你们写作业了。快写作业去。考不上镇中学,当心姑父揭掉你们的皮!”鲲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曾经,他是多么害怕有人提起学习和考试啊。

天恩、天赐非常扫兴,但他们对鲲鹏一直心存敬畏,不敢再说什么。

鲲鹏觉得如此为难天恩、天赐有点过意不去,赶紧安慰他们:“你们写完作业,我就给你们讲后半部分。”

于是,天恩、天赐兄弟俩便欢天喜地写作业去了。

“不会的赶紧问我哟。”鲲鹏不忘大声提醒,形同诲人不倦的师长。

夏天挣脱鲲鹏的怀抱,叫嚷着画画去了。

此刻,只剩下鲲鹏独自无聊地对着小院发呆。丝瓜苦瓜们悠然地在竹篱架上荡秋千;喇叭花倒牵牛婆婆丁蹲在墙根好像在说悄悄话;鸡们在后院的柴禾堆里吵嚷着翻找虫子吃;梧桐树上栖息着两只斑鸠,不停地啁啾,抱怨这阴雨不绝的天气。鲲鹏觉得无聊,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希望能像天恩、天赐那样忙碌。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他居然想到看书了,可他什么书都没带在身边。他巴不得天恩、天赐所有的题都不会,赶紧来问他。然而,他们始终没有问的意思。

鲲鹏憋不住了,只好走进堂屋,忍不住问:“有没有不会的呀?”

“都会!”天恩、天赐兄弟俩咬着笔杆异口同声。

鲲鹏非常失望,只好看看夏天画了些什么。

夏天画了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

鲲鹏故意问:“你画的什么呀?”

夏天头也不抬,一边画一边嘟囔:“这是多多(哥哥),这是天天,多多(哥哥)牵着天天的手手回家家。”

“夏天,你们要回哪儿的家呀?”鲲鹏问。

“回家家啰。”夏天嘟囔。

鲲鹏突然有点想念爸爸、妈妈,还有他们的家。他还想念他的房间,还有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小玩意儿。真有点后悔没带一些在身上,比如魔方什么的。鲲鹏是玩魔方的高手,他的五子棋也下得相当不错。他可以教他们下五子棋的。然而,魔方和五子棋都遥不可及。

沉默多时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息提示音。

太意外了,鲲鹏冲进了卧室,抓起手机,如同久渴之人扑倒在甘泉边。

你什么时候回?我上补习班了。我们输在了起点,但我们必须赢在终点。关雅思。

鲲鹏心中升腾起一缕失落。他不明白,关雅思怎么突然就变得爱学习了呢?而且,她居然对学习还信心很足,说起话来像个哲学家,深刻得了不得。真不知她吃错了什么药?

很快,鲲鹏又收到了第二条短信息:

儿子,想回家了吗?爸爸、妈妈。

鲲鹏有点紧张,条件反射般。

“哥,这道题怎么做?”天恩、天赐大声呼喊,求救般。

还是一道思考题,问从1加到100,是多少?

“这要加到什么时候?加着加着就出错了。”天恩抱怨。

“那得需要用多少草稿纸啊?”天赐皱着眉,如临大敌。

鲲鹏沉思片刻,说:“肯定有窍门儿,硬加那是傻瓜才干的事情。”

可是,鲲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窍门儿,急得满头大汗。他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丢脸。

鲲鹏想到向柳笛求援,但他抹不开面子。

“你们先做别的,让我想一想。你们知道吧,即使是老师,有的题也需要想一想的。”鲲鹏没忘记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们的老师有的题也不会。”天恩、天赐再一次异口同声。

鲲鹏开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他可是同学眼中有名的“智多星”。

他觉得他想彻底征服天恩、天赐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道题消灭掉。他也想过悄悄地硬加,但他觉得这样做很丢人。而且,要是不小心加错了,那可就更丢脸了。既然是思考题,他想,那就应该用心思考。

捧着脑袋苦思冥想大约5分钟之后,鲲鹏茅塞顿开:1+99=100,2+98=100,依次类推,总共有50个100,外剩一个不能和谁两两相加的50,得数为5050。对照答案,果然是5050。鲲鹏立即蹦了起来,大喊一声:“天恩、天赐快来,做出来了!”

现在,对于天恩、天赐来说,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只有佩服。

“哥,你为什么这么厉害啊?说不定你比我们老师还行!”天恩说。

“就是比我们老师还厉害!”天赐语气坚定。

鲲鹏得意洋洋,头一次觉得自己在学习方面确实有点厉害。突然想起爸爸、妈妈说过的“你不是学不好,你只是没有用心学。如果你想学,就是柳笛也没法和你比”,开始觉得他们所说的话有一定道理。而且,看看天恩、天赐钦佩的眼神,鲲鹏头一次找到了学习的乐趣。

鲲鹏头一次感觉自己低估了自己。

望着雨声淅沥的小院,鲲鹏头一次感觉小院不再孤独。

6

一个星期三晃两晃就没影儿了。

傍晚,姑父划着下船,匆匆回家,取了些东西后打算离开。

姑父匆匆忙忙扫视了几眼屋里屋外,向鲲鹏投以赞许的目光。他眼圈发黑,一眼便知睡眠不足。他用力拍了拍鲲鹏的肩,低声说:“我和你姑妈还要在那边待几天。你干得不错。”

鲲鹏感觉好似受到元帅嘉奖的将军,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得探出了头。

昏黄小院里突然响起密集的雨声,似乎也在为鲲鹏鼓掌。鲲鹏没有心思过问姑父的担忧,当然,更没有心绪过问天恩、天赐姑妈的病情,完全沉醉在成为一个合格代理家长的成就感中。

没有大人在家的日子,这个小院里的孩子看上去确实过得不错。透亮、自在的笑声时不时漫溢出高高的院墙,甚至压住了哩哩啦啦的雨声。

每当看见三个小屁孩儿被自己管束得服服帖帖,鲲鹏不由得慨叹当家长的感觉那可真爽,简直就是爽歪歪啊!要是所有的日子都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这样的日子能够无限期延长,那可真就是“妙不可言”。

又是恹恹的黄昏。

雨声再次消隐,一抹淡薄的夕阳竟然奇迹般晾晒在小镇西头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树梢。久违的广播声突然响了起来:喂喂喂,下面播送通知!下面播送通知!通知:今天晚上7点在镇广场放露天电影《一个都不能少》,欢迎广大居民前来观看!

小院里立即炸开了锅,像是看见新娘子进了门。

“哥,我们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天恩蹦跳成了撒欢的小羊羔。

“什么是露天电影?”鲲鹏问。

“露天电影就是露天电影啊!”天赐说。

“我们自己带凳子去,大家都坐在屋子外面,在一个比较平坦、开阔的地方看电影。”天恩补充说。

鲲鹏被天恩、天赐的快乐情绪感染了,两眼光芒四射。他说:“是这样啊,挺新鲜!我还从来没看过露天电影呢!”

“大鲲鹏多多(哥哥),我也要去!”夏天眼巴巴地望着鲲鹏,小声嘟囔。

“没问题,一个都不能少!”鲲鹏抱起夏天兴奋地旋转。

天恩、天赐也跟着跳起了自创的摇摆舞。四个孩子放肆欢呼、雀跃,把小院折腾得鸡飞狗跳。

这无疑是四个孩子的狂欢节。

当鲲鹏背着夏天,天恩、天赐扛着凳子,浩浩荡荡十万火急出现在小镇广场时,广场上空无一人。他们非常失望,甚至疑心露天电影取消了呢。正当他们心猿意马忐忑不安之际,广场上积聚的人越来越多。

电影刚刚开始,夏天就躺在鲲鹏的怀里熟睡了。天恩、天赐还不错,像是钻进了银幕里。片名叫《一个都不能少》,鲲鹏早看过了。不过,他还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广场四周密密麻麻全都是人,一些孩子甚至爬上了高高的梧桐树和香樟树上。被阴雨包裹着的三汇小镇,一直死气沉沉,如同无声的世界。来去匆匆的人们为了躲避雨的骚扰,平素很少打个照面。似乎在一瞬间,他们全都从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蹦了出来,一切是如此新奇。鲲鹏实在无法想象,电影竟然可以这样看?他不停地左顾右盼,打量着身前身后高高低低的人影,就像进入了原始部落。

夜色越来越黏稠,空气凉浸浸的。鲲鹏不由得打起了寒颤。他下意识把熟睡的夏天抱紧了一点,尽可能用自己的衬衫一角盖在他的身上。担心夏天着凉,鲲鹏想催促天恩、天赐提前回家。但,见他们那如醉如痴的样子,他没忍心扫他们的兴。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阴魂不散的雨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人们迅速四散逃离,大人们焦急地呼喊孩子的名字,孩子们大声呼喊着爸爸、妈妈,广场上顿时兵慌马乱。

鲲鹏暗暗叫苦,后悔出门时忘了带上雨伞。雨的来势可不小,四下里也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鲲鹏迅速脱下衬衫,盖在熟睡的夏天身上,背起他飞奔。

雨越下越大,似天河决堤。鲲鹏不停地催促自己,快些快些再快些。

一定不能让夏天淋感冒了,一定不能!当他感觉头发已经被雨水淋湿,便迅速蹲下身将夏天抱在怀里。天恩、天赐也脱下衬衫,迅速盖在了夏天身上。鲲鹏弓着腰,用身体阻挡着近乎咆哮的豪雨,继续往前冲。

当他们终于跑进院子里的时候,三个人全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夏天依旧沉入梦乡,他居然没被淋湿。

鲲鹏把夏天放在床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夏天睡梦中的浅浅微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正小河淌水,也忘记了浑身其实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

鲲鹏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院子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现在,四个孩子拥挤在一张床上,以抵抗对惊雷和暴雨的恐惧。很快,他们在鲲鹏讲述的《小飞侠彼得·潘》的故事里香甜睡去。或许,他们都登上了无忧无虑的永无岛……

窗前的南瓜花和丝瓜叶应该听见了孩子们梦中的咯咯笑声,那是彼得·潘式的最初的笑声。

七天后,姑父、姑妈一同回到了家中。天恩、天赐姑妈的病情稍稍缓和,但他们的姑父又病倒了。鲲鹏的姑妈还得照顾他们一些时候。

姑父、姑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鲲鹏一顿好像可以吃下一头牛,夏天的小脸红扑扑像熟透的苹果,天恩、天赐的作业写完了,院子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好像他们从不曾离开过……

姑父、姑妈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鲲鹏从姑父、姑妈的眼神里找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那一瞬间,鲲鹏感觉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7

这场据说是千载难逢的夏季连阴雨终于拉上了帷幕。

毒辣辣的炎夏上午,阳光如同暴君。

当姑父把夏天的行李搬到院子里的时候,四个孩子全都站在客厅里,默不作声。

夏天的小脸一如初来时般苍白,忧郁之状亦如当初。泪水一直在他眼眶里转来转去,他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他不停地打量大家,希望能找到一点安全,也希望有谁能让他留下。

鲲鹏竭力躲避夏天的目光,干脆扭身回到了房间。

伫立在窗前,鲲鹏呆呆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小院,如同初来时般绝望。

几天前,夏天的哥哥来电话,说公司调派他到达城分公司负责,他不能来接夏天走了。此前,他被调派到曲城。因为夏阳无法照顾夏天,只好将夏天送往曲城青山爱幼院。每周末,他们才能见一次面。他还说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这是难得的升职机会。为了将来能和夏天生活在一起,长痛不如短痛,眼下只好委屈夏天了。他央求鲲鹏姑父把夏天送回爱幼院。

把夏天送回爱幼院?鲲鹏仿若五雷轰顶,身子似乎立即散了架。鲲鹏知道,爱幼院是夏天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每当夏天胡闹时,如果谁提及“爱幼院”三个字,他就一脸惊悚,珠泪翻滚,立即就变成了乖乖娃。

鲲鹏能够理解夏天对爱幼院的恐惧,或许,就像鲲鹏不久前害怕待在有爸爸、妈妈在的家里一样。

“夏天太可怜了,他最害怕去的地方就是爱幼院。别送他去爱幼院,好吗?”鲲鹏再三央求姑父、姑妈。

“要说是一两个月还可以,这可是一两年。两年后,他哥也不一定能来接他……哎……我也可怜他……可……我们这个家本来就忙乱……还有……天恩姑妈家……也需要我们照顾……再照顾他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姑妈摇头叹息,叹息摇头。

姑父一直缄默不语,一脸木然。

鲲鹏明白,他无力帮助夏天不回到他最不愿回去的爱幼院了。

此时,天恩、天赐压抑不住的哭声传进了鲲鹏的耳朵。

鲲鹏快步走进客厅。

姑父抱起了夏天,夏天的眼泪依旧顽强地在眼眶里打转。

见到鲲鹏,夏天挣扎着哭喊着:“我—要—大—鲲—鹏—多(哥)—多(哥)!”

鲲鹏泪流满面,冲到姑父面前。

姑父把怀中不停地挣扎的夏天放了下来。

鲲鹏和夏天紧紧搂抱在一起。

四个孩子把客厅哭得摇摇欲坠。

“船在外面等呢,大鲲鹏听话,不要孩子气!”姑父大声提醒,不怒自威。

鲲鹏突然放开夏天,抓起茶几旁的电话。

鲲鹏拖着长长的哭腔,说:“爸—爸—,我回家后一定会—好好好学习……我一定能考上重点中学……只……只要你们答应……让我马上带一个小男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