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刑警往事》 | 第五章 凌乱1997 第三节 风中红叶

“4·3”系列抢劫、强奸案和城口县城系列爆炸案直到秋末才相继告破。稍稍得空,我想起陈君来。

我毕业回万县,鸡零狗碎的事儿也多,没和陈君通信,差不多都快忘了这个人。所以当陈君突然出现在沙河子,站在公安局大门口时,我着实吓了一跳。他穿一件油腻腻的汗衫,手提两个脏兮兮的网兜,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张瘦脸更黑了。一问,他毕业了,沿江而下绕道沙河子来看我。确切说,他是来寻找安慰的。他分回老家葛都县公安局,没分到刑警队而是安排到秘书股工作。我刚好下乡回来,来不及洗漱,拉着他找了个小馆子喝了个痛快。喝完酒,我们沿罗凼溪胡乱走着。走到后半夜,干脆席地躺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抵足而眠。黎明时分,迷迷瞪瞪中一阵抽泣声让我睁开了眼睛。陈君把头埋在双膝间,正伤心哭着。见我醒来,他抬起头,泪眼盈盈,干柴样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派遣通知。我怎么劝也劝不住。我一急恨恨说:“你不就是想进刑警队么?机会还有的是,何必让人觉得你这个样子更不适合做刑警呢?”陈君这才止住哭,似信非信地看着我,抖抖那张派遣通知,沙哑着嗓子说:“朱哥你记着。哪天我要是疯了的话,一定是从这张纸开始的……”

哪知道,陈君的伤心岁月只是开了个头,二次打击很快接踵而至。刚到葛都,陈君认识了同在秘书股的局长千金。千金很漂亮也很有才,心性清高的陈君很是着迷,千金对陈君似乎也有点意思。那段时间,陈君三天两头给我写信,写得是风云满纸,神采飞扬,一度让刚刚失恋、孤苦窘迫的我暗生嫉妒。假若就这样顺顺利利发展下去,陈君也就顺风顺水了。可是他们的相好让局长很反感,局长是要把千金许给县委副书记的公子的。局长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让陈君去北京出了趟长差,待他回到葛都时,千金已嫁为人妻了。只这一下搞得陈君死的心都有了。我在成都“狗公馆”那段时间,陈君用秘书股的电话反反复复给我打长途,反反复复如祥林嫂丢了阿毛一样嘟囔:“我真是太傻了,以为门当户对的时代早没了的……她是爱我的,我们海誓山盟过的呀!哪知道去一趟北京,三个月的时间就把我们的爱情给毁灭了……”接着一段时间没了音讯。一问,陈君调到通渠县一个偏远的派出所工作。和葛都脱了干系,电话这才少了。那年冬天,陈君带了个粗手大脚,大脸盘子红红的大肚子妇人到万县来看三峡。陈君红光满面,肚子也微微腆起来了。

不消问,那大脸盘子是他的妻子了……

接下来几年,陈君的信是越写越少了,代替信的是包裹,一年总有那么七八上十次。茶叶黄花、菌子香菇、杏干柿饼、核桃天麻出啥寄啥,不多却也干净新鲜,像他家就开着爿山货铺子一般。还不落地址姓名也不留只言片语。记着他这份情,收到东西总要给他回封信。信老有打回来的时候,因为他总在换派出所。派出所的名字大都带着山啊坪啊水啊林的,一看就是那种山高水急的苦寒之地。

梁平双桂堂和尚被杀案案发后,我和华哥等人被派到梁平蹲点破案。梁平隔通渠县不到两百公里路程,交通也便利,我有了去通渠看看陈君的念头。很快有线索需要去巴州一带查证,我自告奋勇去了。线索很快否定,我让小阙陪我去通渠。小阙噘嘴说:“师兄,有言在先,在通渠见见面可以,别让瞎子随我们到巴州来。”“有啥讲究?”我问。小阙哼了声说:“见面你就知道了。这个瞎子,搞得通渠县局大大小小头儿都心烦。怎么说呢?他像生活在外太空一样,满脑子幻想幻觉,通渠人都不把他当正常人了!”“合着陈君疯了不是?举例说明,我来诊断诊断。”我反倒有了兴趣,打趣说。

我们正去通渠的路上,小阙开着辆长安奥拓。她咽咽口水,说:“举个例子吧,去年全省公安机关不是搞宗旨教育吗?关门搞学习整顿。瞎子在曲水当所长。他倒好,撇下学习跑到江西那啥地方来着,就是那个建立了苏维埃中央政府的地方……对!江西瑞金一个叫叶坪的地方,说是去朝圣……”

我扑哧一笑,说:“师妹,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叶坪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政治保卫局成立的地方,邓发是第一任保卫局长,算是我们人民公安的鼻祖。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根还真在叶坪,朝圣一说也没啥错的呢!”

“对呀,这我知道呀,通渠的领导也明白呀。”小阙拍拍方向盘,嚯嚯笑着说,“问题是你猜他去叶坪都干了啥——他带回一根蔫巴巴的松树栽到了派出所门前,还取了个名字叫‘根本树’。你看够疯的了吧?”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看这很有创意的嘛,没啥不对的。”小阙侧脸看看我,疑惑道:“大师兄,八成你也疯了吧?难怪你和他这么投机,真是匪夷所思!”

再不说陈君。车到通渠,山沟里转了大半天才到了一个叫流花的乡。恰逢周末,陈君一个人在所里值班。警务公开栏上,陈君排第二位,职务是副教导员。陈君见了我们,傻乎乎笑着,一手一个拉了我和小阙直奔附近一家馆子。菜还没上来,陈君倒上酒,嚷着要先和我干一杯。小阙给我直摆手使眼色。陈君瞪了眼小阙,嚷嚷说:“阙婆婆,别跟朱哥眉来眼去的,吃了饭你滚回巴州,我留朱哥歇一宿!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说。你有啥话改天和他床上慢慢聊。”小阙话多,早在红卫山就有了个“阙婆婆”的外号。见陈君对答如流,玩笑开得也恰到好处,不像是有病的人呀?我朝小阙冷笑一下,和陈君碰了杯。陈君酒量不小,我勉勉强强才能对付下来。中途小阙也喝了一小杯,只一小杯,脸就红得发紫了。喝到下午三四点,小阙到旅店睡了。我和陈君在乡场上胡乱溜达,边走边聊。乡场建在一道山梁上,四处是长不了大树的红石坡。没啥野趣风景,说话的兴致也少了许多。走着走着,陈君突然停下,望我嘿嘿一笑,说:“朱哥,我们这么走着也没趣。你等着,我们来点刺激的。”我还没醒悟过来,陈君风一般跑开了。我内急,钻到附近林子里撒了泡尿。刚提上裤子,听得一阵轰鸣声,转头一看,陈君骑着辆带斗三轮摩托吱溜一声停在我跟前了。

“陈君!你喝了酒的。”我正色说。

“朱哥,你只管坐斗里。”陈君拍拍挎斗不由分说。我坐好后,他认真问:“朱哥,你过去有过坐在摩托上,以时速80公里的速度在盘山公路上飞驰的经历吗?真正的生死时速!”

我抬眼看看陈君,一咬牙说:“没有过,你想让我试试?”

“对头!”陈君话音未落,三轮摩托怒吼一声,火箭般弹了出去。不一会儿,流花乡被甩到了身后,一路向附近一座蓊蓊郁郁的山沟狂奔。耳边只有金属厮磨的嘎嘎声和震耳欲聋的风声。陈君很快把车速提到80公里,大声说:“朱哥,我最喜欢这种风一样的感觉,真正的风驰电掣!小的时候,我爸给我用木板和轴承做了个两个轮子的车,我坐着它从我们村一条长长的斜坡上一滑而下,我第一次感觉我真的飞起来了。上中学的时候,我常常偷了食堂买菜用的一辆三轮车,从学校门前一道陡坡上反反复复地俯冲,我也有这种感觉。红卫山学开三轮摩托,我第一次开这铁家伙就喜欢上它了。刚学会,我就用时速80公里的速度从红卫山往三道桥冲,然后一个急转弯,轮子像镰刀一样割断了路边的野草,把阙婆婆她们吓得哇哇大哭。到现在我还喜欢在人少的时候把三轮摩托开到山上,然后尽情地飞!体验那种风一样的感觉……朱哥,你体验到了吗?”

我没答话,任凭陈君咋呼。一路腾云驾雾,好几次差点被抛了出去,还真体验到了陈君说的那种风一样的感觉,接下来就只剩下听天由命了。好在摩托一个急刹,沟底到了。陈君跨下车,神闲气定,慢悠悠点上一支烟,小口小口抽了起来。除了远方隐隐传来的狺狺犬吠,四野寂静无声。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背心凉飕飕地针刺样发麻。如果陈君真的精神上出了问题,现在正在临界点上。

“朱哥,你一定也听阙婆婆说我疯了啥的话吧?”陈君从挎斗里拿了两瓶啤酒,我们一人一瓶,小口小口喝着。我没接他的话,任由他说,“……我承认葛都给我打击很大,所以,我想法调到更偏僻的通渠,为的是想离开那伤心之地,好好做一个警察,尽自己的本分。到通渠后,我主动要求到派出所。刑警队我是再不想了,也没啥可想的。为什么要到派出所,是因为我从来没把派出所看作是最底层,或者说我本来就是最底层来的人,我喜欢最底层。我只想着好好干,为警一方,保一方平安,为山里百姓排忧解难……我还真做到了,也得到通渠人的肯定。几年前我是整个通渠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被调到当时最富裕的金鸡乡派出所工作。也正是从金鸡开始,我走下坡路了。为什么?很简单,我不会作假。因为治理有方,金鸡乡治安稳定,一年到头发不了几个案子。可上面却给我们下了五十起破案任务和十个打击指标。我完不成,又学不会造假,当年考核评比就弄了个倒数第一。裘老头大会小会把我骂得是狗血淋头,民警也被扣发了半月工资,年终奖金分钱不发。过年了,所里同志眼巴巴看着别的所欢天喜地领奖金,我们所民警两手空空,对我也是牢骚满腹。没办法,我瞒着老婆用家里的积蓄补给了同志们,谎称是乡里面给的。其实,我和乡里的关系也早已经闹得很僵了。为什么?因为我要求我自己也要求我们所的民警不要拿这身警服去吓唬老百姓,帮他们收提留、撵大肚子、打狗子啥的。我从小受过这种欺侮,知道一个人一家人受到欺侮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心态!我不为乡里做这些损害群众利益的事,他们怎么会满意我和派出所的工作,又怎么会给我发奖金呢?老婆发现家里的钱不见了,追着要我说去处,我说不出来,只好躲在所里不回家。大年三十,别的人都回家吃年夜饭,我一个人待在派出所,抽了一夜的烟喝了一夜的寡酒。唯一感动的是,就在半夜,一个在场上捡破烂的老汉拎了半只卤鸭子十个咸鸭蛋和一瓶老白干到所里找我,说一定要和我喝了这瓶酒。这老汉从外地流浪到金鸡,寻了一个垃圾棚子做家,没少被人欺侮,我也只是帮了些小忙。那天晚上,我和那老汉喝得酩酊大醉。我感谢他。大年三十,我一个人在所里,他想起了我……大年初一早上,乡党委副书记的儿子借酒发疯,到派出所踢我的门砸派出所的牌子,没人出来制止。这家伙因为殴打欺负村民被我拘留过,县里乡里打招呼我都没买账。副书记的儿子撒了半天的野,我忍无可忍,出去和他理论,和他发生了冲突……这事传到裘老头耳边,裘老头不但不为我做主,反说我在当地没有了干群基础,需要调整岗位。这样,我被调到当时最穷的官坝乡,职务变成了副所长主持工作。祸兮,福兮,谁承想,后来官坝乡发现了大型锰矿,一夜暴富,我这个派出所副所长的位子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很快有消息说局里将再次调整我。我想不通,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正在这时,乡上最大的锰矿老板找到我,说愿意帮我一把。我知道他的意思,只要我一点头,以后就是他一条可以任意使唤的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压百姓、欺行霸市、私挖滥采……本能驱使我没有答应。可没几天,我得到消息,金鸡乡那个副书记就要调进公安局,并且是定点接替我当官坝的所长。我愤怒了,我的道德殿堂一下子彻底崩塌了……我开着这辆三轮摩托几乎是一路狂奔着赶到了矿山……那天的情景我永生难忘。锰矿老板指着脚下一个密码箱说:‘这里面是五十万,你不拿自然有人会拿。你拿了,我们就是朋友,你不拿,我们就是对头!我相信,你这个所长目前能值这个数。至于将来值多少,自然有价!钱你只管收,你自己怎样打点那是你的事。’我弯腰拿了箱子,把我的灵魂用这五十万给卖了……”

“什么?你拿了那五十万?”我跳了起来。

“是的,我拿了!”陈君平静地喝完瓶里的酒,一挥手丢了瓶子,继续说,“我拉着这五十万,仍然是以这样的速度往回开。开着开着,突然觉得我还是在从红卫山往三道桥飞跑,我还是红卫山上那个穿着破破烂烂训练服,把阙婆婆们吓得哇哇大哭的穷小子!我问我,你在做什么?你把你自己当狗一样卖了吗?一个急刹,我掉头回到矿上,把箱子扔给了那老板……没几天我被调到曲水乡,依旧是副所长主持工作……”

“后来的事我知道,为了那个‘根本树’栽了跟斗吧?”我想轻松下,逗笑说。

“这你也知道?”陈君不好意思挠挠头,从包里拿出张旧报纸,递给我说,“其实我没请假就去了叶坪,裘老头处分我只是个借口,真正原因是这个。”

陈君口里说的裘老头是通渠的局长,一个很有魄力只手遮天的人物,全省闻名的明星局长。我狐疑着接过报纸。报纸是半年前的《巴州日报》,有篇杂文用钢笔圈着,署名正是陈君。题目叫《狗尾巴尖上的快乐》:

抗战时期,美国《时代》与《生活》杂志中国特派记者白修德、贾安娜在《来自中国的惊雷》(ThunderOutofChina)一书中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抗战刚胜利,言禁开放,有报纸对陪都重庆的监狱卫生状况大事批评。于是警察负责推行一个灭虱运动,每一个囚犯每天得交二十只虱子来,否则就要挨手板。这样,虱子是减少了,打手心的次数却增加了。囚犯们于是就私下进行了一个养虱运动来解决这个难题。因此数目激增。每个囚犯每天都能缴出二十只来,打手心也就停止了。狱卒们大为满意,而监狱里的虱子比以前更多了,然而皆大欢喜。

抗战胜利五十多年,巴州市实行《建立破案打击预警通报制度,破案打击数下降将被通报》。具体内容是:“刑事破案和打击处理数同比下降3%的单位,市局将予以三级(黄色)预警通报;下降7%的单位,将予以二级(橙色)预警通报;下降10%的单位将予以一级(红色)预警通报……”此预警通报每季度发布一次,根据不同颜色,分县局有关领导将受到相应的处分和问责。制度出台,任务层层分解,刚开始着实愁坏了基层各警种的小警察们。毕竟办法比困难多,小警察们很快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刑警队尽量避开投入大产出少的疑难案件,大放眼线、广种薄收。禁毒队少铲毒源多抓下家,细水长流、放水养鱼。派出所扭住辖区治安乱点欲擒故纵、随抓随有……这样下来,基层分县局每季度都能按同比持平或略高之一二的数字上缴打击破案数。上下同乐、安之若素。老百姓的安全感是否上升就只有天晓得了。

囚犯捉虱、警察抓贼为的是虱蚤光光、天下无贼。倘若当权者们仅仅只是为了观赏一片捉虱抓贼的大好景象,囚犯、小警察们也只是为了满足当权者们意淫般的欢愉而捉虱抓贼,上行下效,蔚为大观却又乐此不疲,岂非咄咄怪事、黑色幽默?不幸的是,如此笑谈却烟瘴弥漫经年不衰,五十年前后仍有异曲同工之妙,堪比现代版的《笑林广记》。哪知道,当权者们忙着玩狗咬尾巴的游戏寻找狗尾巴尖上的那点快乐时,下头的人可是累惨了也笑惨了哟!

看完文章,我沉默了。这种文章陈君不是在满腹愤懑的情况下是写不出来投不出去的。问题是这种话哪能随便写出来还要发表出去呢?这是大忌。换我当领导,也是要采取组织措施的呀!这么说来,陈君被穿小鞋,处处受排挤还真不能全怪别人呢!正想着该怎么劝解劝解陈君,陈君重又拿出瓶酒,提了提嗓门问:“朱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调到了流花?”

“因言惹祸呗,未必还有其他原因?”我不假思索,反问道。

“不!”陈君哈哈一笑说,“流花没有任务,因为这座山要塌了!所有人不想走的话都得死!说白了,流花现在是口活棺材,躺在活棺材里的警察是不需要下什么任务的。”

陈君这话奇奇怪怪,却不好深问。再不能由着他性子风一般刮回流花,因为这会儿他真的像要发病了。必须和他好好谈一谈,这是我来通渠的目的。我凑过去,搂了搂陈君瘦削的肩膀,挤出一丝笑容说:“君啊,我们总这么站着也没劲,前面走走吧。”

我早看见前面有条小溪,不由分说,搂着陈君往溪边走。陈君乖乖走着,只是眼神有些空漠游离了。溪边对坐,我拍拍陈君膝盖,故作轻松说:“君啊,说到因言惹祸,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听好吗?我不骗你,真实的。”

陈君看看我,嚯嚯一笑说:“朱哥你是个真实的人,你讲吧,我听着呢。”

我便给陈君讲了个真实的故事。小时候,我有个邻村的表叔,长得是一表人才,县中高中毕业,写得一手漂亮字好文章,一回乡就当了公社不脱产的团支部书记,成天价领一帮年轻人排节目、办板报、刷标语,热火朝天的,公社的宣传工作也因此有声有色,名噪全区。表叔这么优秀,我舅爷又是大队的支部书记,表叔很快列入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单了。不想风云突变,表叔突然被辞退回乡,大学名额让另一个大队支书的女儿给顶了。表叔从此一蹶不振。我警校毕业那年,表叔来家玩,摆谈中我才知道些缘由来。

原来那年,上面下拨一批日本尿素交公社供销社发放。供销社主任正是区委书记的夫人。这位贵夫人慧眼识珠,发现尿素的包装袋有层布料一样的内衬,大概是化纤的吧。质地轻盈,好像可以用做裁衣服的面料。试做几条一穿,果然衣袂凉生、飘逸惬意。贵夫人见有利可图,就给这布定了一块钱一条的价格出售。即便这样,在那个买布需要布票的年代,也只有公社大队大小有点权的干部可以走后门买到一条两条,社员管这种布叫“抖抖布”。一时间,穿尿素包装袋做的衣裤在全公社成了时尚和身份的象征。这道风景让表叔捕捉到,也不知是哪根筋犯了错,竟在一次不大不小的会上口占一顺口溜说:

“干部干部,块钱买条裤。前头是日本,后头是尿素。”

表叔哪里知道,当这首顺口溜如花香瘴气般弥漫开来的时候,邻村的支书早已带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钻进了区委书记的宿舍。那首顺口溜也随之让表叔万劫不复。据说事后舅爷硬着头皮去找区委书记讨个说法。区委书记爽朗地拍着舅爷的肩膀说:“莫怄气!你娃儿不是喜欢写诗吗?我也送他一首吧:‘屄话超过文化,文化不及格,屄话考两百!’”我舅爷当场气了个半死。

我讲故事的时候,陈君眼也不眨看着我。故事讲完,陈君傻傻地瞪着我。半晌,他细声问说:“朱哥,你说的我么?”

我反问:“你说呢?”

陈君望望天空,突然朝我咧嘴一笑,说:“朱哥,我也给你念段话:‘勇者任其自进,怯者听其裹足。牺牲者牺牲而已,机巧者自为得志。赏难尽明,罚每失当。’晓得哪个说的吗?”我还真没听说过这段话,便摇摇头。陈君嘀咕道:“张灵甫!孟良崮上写给蒋介石的绝笔……”“你看你看!才好好说着话,你就又来了。天差地远的,哪儿靠哪儿嘛。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知道吗?”我愠怒着止住陈君,再拍了拍他肩膀,认真说,“君啊,你我认识也二十来年了,你晓得朱哥最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要没这毛病也不至于混得这么的不堪。但我真心当你是朋友是兄弟,是朋友是兄弟就不得不说说真心话。我内心和你一样,自打上红卫山那天起,一心想着的就是做一个好警察,为了警察这职业为了警察的荣誉和责任可以付出一切。可以说,红卫山于我就像图腾一样,永远飘扬在我灵魂的制高点上,现在也没丝毫怀疑和动摇过。可是现实终归是现实,梦想终归是梦想。现实和梦想不能纠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有退而求其次,不然就要落伍,欲取却不能。我说这话相信你懂,我不是个太俗的人,也远远不是个完人,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得学会适应。从内心讲,我也看不起我们警察队伍里的很多人,也看不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很多事,但我们非要一吐为快非要扭转乾坤么?我看也不尽然,事实上也做不到。想想我们身边很多人,削尖脑袋投机钻营,甚至出卖朋友出卖灵魂,欺压百姓巴结权贵,就算过得再风光其实又算得了啥子呢?但我们没必要和这些人计较得失,看不上他们我们躲得起总是可以的吧?所谓桥过得,水过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何苦来着呢?想想你说的那个大年三十提着瓶酒来看你的流浪老汉,他们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来看你了,那是对你的最大褒奖!想想他们,我们啥都想得开了,值当了,受再大的委屈也想得通了。我只是举这个例子,相信你在通渠当所领导这么多年,这样的百姓朋友一定不少,多和他们走动走动,多吹吹牛,不要这么封闭这么作践自己,好么?实在想不通了,想想我们在红卫山上,老师讲到的罗瑞卿部长写的那首诗:‘愿君知我心,何畏遮天云!太阳终归出,一样照人行。’人家堂堂一个公安部长、大将,还不照样要受挫折受打击?我们这小小警察,受点窝囊气受点打击算啥呢?凡事看远点,是不?”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君一直呆呆地望着我,像是见着一个陌生的人一样。我也奇了怪了,咋一下说了这么长的一通话呢?有些话连我自己都不信,倒像是自己在劝解自己一样,偏偏又说给陈君听了。见陈君还愣着,我搂了搂他肩膀,感觉他肩头冰冷,人也冷战瑟缩了。半晌,陈君如梦初醒般“哦”了声,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疲惫道:“朱哥,我们该回去了。”

回到路上,陈君发动摩托,再没风驰电掣。一路无话,回到流花。小阙站在路口眼巴巴望着,见我们好好的回来了,长长地舒了口气。陈君没在的时候,小阙悄悄问我瞎子咋样。“啥咋样?有病的是我们,他只是找不回他自己了。”我故作轻松道。

双桂堂案子一直没破,账却是记在刑警支队的。差不多过了一年时间,达县方向有条线索,我奉命去查证。线索很粗,留给我的放余量很大,我乐得再去巴州,拉上小阙去通渠。小阙老大不快,嘴巴直撇说:“师兄,前次你不信我话,这次你再去看看,瞎子完全疯了。”我不接她话,只说你开你的车好了。

小阙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一路摆谈,我知道了陈君的近况。流花乡政府所在的流花山原来是国家级的地质灾害点,属于随时可能大面积坍塌的地区。这几年政府一直在做搬迁工作,陈君说的活棺材大概就是这意思了。前些年一场暴雨,山顶到山下一夜之间裂开一条大口子。地质灾害部门跑来一看,说是大面积泥石流的先兆。县委县府紧急疏散了山上全部机关和居民,只留了一个公安值勤点,任务是守住居民来不及或舍不得搬走的坛坛罐罐、瓦片砖头。陈君成了这个执勤点唯一的民警,在这活棺材里一待就是两年。没人替换他下山,陈君也绝口不提换人的事。一个人在山上终日对酒当歌,逍遥得不行。我问小阙他老婆孩子也不管他呀。小阙又是一撇嘴说:“你说那大脸盘子呀?早离了。也怪,就瞎子这样子,医院一个大夫倒喜欢上他了。据说姓林,产科的,就前次摔伤住院认识的。听说还扯了结婚证,认认真真过日子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瞎子不傻!”我笑说。

赶到流花,天已黑尽。乡政府一撤,去流花的路再没人管,天下着小雨,道路坑坑洼洼、污水横流,更是难走。奥拓在公路上左冲右突、颠来簸去,好不容易爬上流花山。流花乡大片废墟像一大片建筑坟场样蛰伏在黑黝黝的山梁,只有派出所一点灯火闪烁其间,如一星鬼火荧光。那是陈君的宿舍。车渐渐驶近,渐渐飘来风琴声和陈君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唱的是《人民警察之歌》:“……在繁华的城镇,在寂静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着月落,陪着日出……”

我听得发毛。下了车,一时内急,去到墙角撒尿。一条野狗倏地蹿过,吓得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小阙也哇哇叫了起来。她这一叫,歌声停了。我们上楼推开陈君的宿舍,一股浓烈的饲料味、汗臭味、酒精味扑面而来。陈君坐在一张破旧肮脏的脚踏风琴前,正背对我们细细研读一张乐谱。回头见是我和小阙,嘿嘿干笑了几下。一排白牙露出来,瘆人得不行。也不招呼我们坐下,径直说:

“朱哥,阙婆婆,你们来得正好,我正研究这首歌呢!”说完,边按风琴边叽里哇啦地唱。我和小阙躲在他后背的阴影里,互相对了个意味深长的眼光。唱完,陈君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让我们猜这是什么歌。我俩自然是猜不出来,还哄小孩似的胡乱说了几个歌的名字。陈君直摇头。末了,他兴奋说:“我从书上学的,德文。你们想象不到,这是纳粹的《装甲兵之歌》,歌词很美,很悲壮。和它一比,我们的《人民警察之歌》相形见绌了。它的歌词是:‘……如果我们为命运女神所抛弃,如果我们从此不能回到故乡;如果子弹结束了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在劫难逃;那至少我们忠实的坦克,会给我们一个金属的坟墓……’”

想到陈君说的活棺材,我倒吸口凉气。实在不落忍,过去合了琴盖,干笑说:“瞎子,别闹了,跟我和阙婆婆下山撮一顿去?”“不不不!我有好多小伙伴,它们离不得我的。”陈君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你还有啥小伙伴?”我满脸疑惑。“他有啥小伙伴?山上的流浪猫流浪狗!人走了,猫哇狗的不跟着走,都成了野狗野猫,瞎子把它们养在小学的教室里,自己贴钱喂着呢。”小阙替陈君答道。

“嘿嘿嘿!还是阙婆婆懂我。”陈君说完,从墙角提了桶饲料头也不回往外走。我想跟去,小阙一把拽住我胳膊,低声说:“你别去,吓死人了。我一个人也怕。”

我只好留下。不一会儿,不远处响起一阵剧烈的狗叫声,接着又安静了。再过一阵,陈君提着空桶走进门,旁若无人般坐到床沿边。我过去拽他胳膊,想说两句话,他却抓了抓头发,很疲惫地嘟囔一句:“我困了,要睡会儿。”径直爬到床上,鞋不脱衣不换,拉了堆乱糟糟的铺盖蒙住头,鼾声立马也响了起来。我替他脱鞋,把两只臭脚挪到床上,掖好被角。一眼看到床头上贴了一张小小的字条,歪歪扭扭写着:“生时何须多睡,死后自会长眠;入眼声色犬马,出手道貌岸然。”屋里只剩下陈君的鼾声,我和小阙一时不知道该做些啥了。小阙说:“我们这么远苦巴巴过来看他,他倒这么自在,像个小娃娃……也好!真希望他一觉醒来,还能想起我们来看过他的。”说着说着,眼角有了泪光。我陡生怜惜,上前半搂了小阙肩膀,轻轻拍了拍。小阙莞尔一笑,苦歪歪说:“我们回去吧,这儿到底只属于他一个人。”

回来路上,小阙一直不说话。车拐下流花山,小阙停下车,回头看看身后黑暗中的那点灯火,突然把头往方向盘上一趴,哇哇大哭起来。“好好一个人成了这样,他的内心一定很苦很苦,他要不上红卫山,说不定不会这样的……”我拿手轻抚着小阙起起伏伏的肩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劝她。过了好一阵,我喃喃说:“别杞人忧天了。错不在红卫山。瞎子的心中一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是我们永远进入不了他的世界罢了!他的快乐却是一定的。”

小阙止住哭,似信非信看着我,泪水盈盈。央求似的问:“你说的是真的?他没疯他是快乐的吗?”

这话我怎么回答得了呢?想了想,答非所问说:“你知道周国平说过一段话吗?他说:‘佛收留疯子做弟子,开启他的佛性,终于使他成了正果。’瞎子还没忘了本性,晓得自己的灵魂寄托在什么地方。比起瞎子,我们是悲哀的!我们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不明白往哪里去,终日蝇营狗苟,追名逐利。我们是聪明的也是明白的人,可我们有他快乐吗?”

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小阙却相信了。

还为哪天请假去看陈君在纠结,小阙把电话打到我家里了。刚回家,爱人酸溜溜说:“你的阙师妹打电话来了,要你无论如何给她去个电话。”我忙把电话拨了过去。小阙急巴巴说:“师兄,不好了!瞎子死了!人已经拖回葛都了。我们到梁平碰头,直接去葛都送他一送行不?”我如雷轰顶,忙说好。放了电话,一时无语。爱人还想酸两句,我喃喃说:“我得出两天门,那个经常寄东西的同学死了。”爱人心善,慌慌张张收拾行李去了。

在梁平县和小阙碰了头,直接往葛都县行进。小阙把陈君出事的过程说了个大概。出事那天晚上,天下大雨,陈君担心学校围墙垮塌压了那些流浪猫狗,打着电筒去察看。一脚踩空,陈君从学校大门外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当时就昏迷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有人路过才报了120。陈君送到医院,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抢救几天才恢复了正常呼吸,人也从重症监护室移出来了。可没过几天,病情突然恶化,赶紧再送重症监护室,结果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陈君的死是因公还是因私,林大夫为这个和县公安局争了两天,没有结果。因为陈君是羌族,按政策可以土葬。眼看月内没有啥吉日了,入土为安,林大夫把陈君拉回了老家,一个叫洪椿坪的村里。兴许是陈君平日里老念叨我和小阙吧,林大夫给小阙打了电话。

车到葛都已近半夜,一路问着到了洪椿坪。隐隐听得附近山坡上有哀乐声,小阙把车停了。车停下,小阙犯难说:“师兄!我就不上去了。一来我怕见瞎子,二来我肚子里有了,担心动了胎气。”

“没啥!心到神知,瞎子面前我替你念叨念叨。”我说。小阙掏出一千块钱放在一个信封里,递给我说:“随点丧仪,我俩的,是个心意吧。”我接了钱,往坡上爬去。没走多远,路口有个卖花圈祭幛的摊子。我摸出信封往里再塞了五百块钱,合计一下,拿五百块买了花圈、鞭炮和一床被面做祭幛。摊主问了姓名,在花圈祭幛上落了我和小阙的名字,朝山上长声吆喝。立马有人应了声,打了火把下来。道了辛苦,扛了东西让我走在头里。

陈君老家是几间半瓦半草的老屋。一间偏房做了灵堂,灵堂半明半暗,烟熏火燎。靠墙零零星星摆放着三二十个花圈,都是至亲好友和通渠县医院送的。比较显眼的地方有葛都和通渠县公安局送的花圈,都缀了个工会的尾巴。我先到旁边的挂礼先生处放上余下的一千块钱,报了我和小阙的名字。可能是第一次收到这么重的丧仪,挂礼先生格外多看了几眼。屋里有道士在做道场,呜呜吆吆唱着啥。还没进屋,我已心跳如鼓。进门一看,陈君身上裹了白布,了无生气地躺在冰棺里,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白粉,腮帮涂着两抹浓艳的红,嘴半张着像是有话要说似的。想起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我喉咙一硬,眼眶潮潮的了。勉力忍住,烧了半刀纸钱,上了香,鞠了几个躬,木然垂手,边看道士忙活再端详下陈君。蓦地,一小点殷红的血从陈君的肚子上浸润出来,在惨白的布上慢慢濡染成一小块花儿一样的红晕。万县风俗说死于非命的人,见着亲人后总要流些血,算是以血代泪吧?过去我只当迷信,今儿见得,先是身上毛扎扎的,接着喉咙一痒,终于热泪盈眶了。道士瞥见那朵血花,微微顿了顿,拿眼看看我,继续忙功课。我退到一边,这才看见屋里还坐了几个丧家,怪怪地望着我。有个老妇人也探头仔细看了那点红,溜出门去了。我也不说话,摸出香烟给几个男人递了,自己一口口抽了起来。少顷,一个城里人打扮的少妇抱着一个婴儿进来。我想这少妇该是林大夫了,便留意看了下。她穿着一套黑衣裳,格外的凄婉、哀艳,长得也周正。小阙没说过陈君和林大夫还有个孩子,要果真是陈君的,这小子也该想得通了。正在瞎想,林大夫给婴儿喂完奶,把孩子递给旁边一个女眷,低声说:“是朱哥吧?请借一步说话好吗?”

我随林大夫进了间稍稍齐整点的房子,她请我坐下,拿眼药水滴了眼。我这才看清楚,林大夫的眼睛肿得烂桃子一样。便劝慰说:“林大夫,请节哀顺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的。”

“谢谢了!”林大夫背过身,幽咽说,“通渠有句俗话:人在人情在,人死两分开。据说全国每天都要牺牲一个警察,有谁会在乎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警察的生命呢?你看看,陈君死了好几天,公安局没给个说法,连副挽联也不好写。”

我这才注意到,灵堂还真没挽联呢。一股无名的哀怨油然而生,想了想说:“林大夫,你要不嫌弃,我写一副怎样?只是我这字差点,有碍观瞻。”

“朱哥谦虚了!陈君给我念叨过千百回,说你在警校就是才子。你写一副,该是我脸上有光了。”林大夫说着,嘴角竟有了些微的笑意。

我和林大夫走出屋外,到挂礼先生处取了纸笔。见我要写挽联,有人围了过来。我伸直了腰,深吸口气,不觉又想起陈君平日里的音容笑貌。喉咙又一硬,手也哆嗦起来。万难镇定下来,提笔写下:

上联:御风而行人太聪明天亦妒

下联:破壁以去生何眷恋死何悲

横联:托体同山

围着的人有懂的,带头拍起巴掌来。林大夫捂着脸,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作者:朱孝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