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刑警往事》 | 第六章 黄水“1·17”:伤心之地的无望追踪 第一节 剑门关外

1998年9月8日,和平路119号万县市公安局的牌子被摘下,重庆市万州区公安局的牌子挂了上去。撤市设区,我们摇身一变成了直辖市警察,地盘小了管的事也少了,人少汤酽事少人清闲,做警察的自然都开心。但高兴来得太早了,我们在黄水乡遇上了大麻烦——“1·17”案件发生了。一盆真正的凉水从头淋到脚,黄水也成了我们万州警察永远的伤心之地。

长江南岸,318国道穿过一个叫响滩的地方,有条支路从这儿向东拐向白羊镇。由白羊镇再向东行,在张飞庙外的车渡渡江便是云阳县旧城了。白羊和响滩之间的黄水乡,早年是一个公社的所在地。乡场很小也很不起眼,若非赶场天,坐车从尘土飞扬的乡场穿场而过,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谁也不会留意。乡场虽小,功能齐备。工作站、畜牧站、学校、粮站、卫生院一应俱全。乡场东头蹲踞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紫褐色外墙黑色瓷砖勾缝,正对着乡场后面葱绿的石岭山。从石岭向下望去,小楼活像一个早年铁匠铺的小风箱,整个乡场就像风箱对着的偌大的铁匠铺子,杂乱无章,灰头土脸。这座风箱样的小楼就是黄水乡信用社。乡场外的景象看上去要舒展一些,小桥流水,烟村人家,鸡鸣狗跳,倒也活络。初冬,大片大片的红橘林正是采摘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橘瓣儿酸甜的香气和橘叶略带辛辣的清香。虽然刚过腊月初一,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杀猪宰羊挖藕磨豆腐制作腊味准备年货,在外打工的人也陆陆续续有往回走的了。

1999年1月17号是个赶场天,信用社职工严林骑着摩托车匆匆赶往黄水。头天他回老家吃杀猪饭,喝酒到深夜。担心迟到,严平一路飞奔赶了回来。信用社楼下是营业厅,楼上是职工宿舍。以往逢场天,信用社会早早开门营业,今天却鸦雀无声。严林朝楼上喊了又喊,没人应声,纳闷着从楼下楼梯间开门进到楼内。门刚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严林寒毛倒竖着往前走了几步,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人也差点站不稳了。楼梯间和走廊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血水顺着楼梯间汩汩流着。信用社主任唐贵连同他四岁的儿子,职工唐梅等六个人的手被人用透明胶带反捆,全部杀害。整个信用社成了一个屠宰场……“1·17”案震动了公安部,市区两级刑侦部门和周边县调集了两百多刑警精英云集小小的黄水乡场,公安部刑侦局派出了著名的刑侦专家乌国庆亲临现场指导破案。围绕“1·17”案,万州公安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集团冲锋,一次次以为快要接近目标,结果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弟兄们!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虾虾吃泥巴。大鱼小鱼我们吃不下,先从虾虾泥巴吃起走吧!”“1·17”案发快一年,庞大的专案组瘦了几次身后,骏哥召集我们一大队侦查员说。这时候,我已经接替胖哥做一大队也就是重案大队的大队长,骏哥玩笑说我是火线提拔的。骏哥的思路是让我们一大队静下心来,把这近一年来搜集到的线索用筛子筛一遍,不图多不图快只图挨得上边接得了地气。这一筛,还真筛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来。

有一条线索写在一张笔录纸上,不过一二十行字,是专案组派驻市外铺垭监狱开展坦白检举工作的同志记录的。一个叫张东的开县籍犯人反映,他同仓室有个叫曹小辉的“同改”跟他吹过牛,说他入狱前曾经应一个朋友邀请去开县铁桥踩过一个信用社保险柜的点。踩完点后他犯案进了看守所,不晓得后来情况如何。同改和同学一样,取一同改造的意思。这个曹小辉找没找?那朋友是谁?没了下文。专案组队伍庞大,弊端显而易见。敏感的专业的不一定碰上这样的线索,而麻木的不专业的恰巧碰上了这样的线索却不知道如何往下发掘。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隐于不言,细入无间,案件真相虽然盘根错节却总要发端于一些细微根须的最末梢。与开县公安局联系,铁桥信用社几年前还真被人撬开了保险柜,一万多元现金被盗,案子一直没破。线索上升到重要级,必须尽快查证。

“你带人去会会这个叫曹小辉的同改,找出那个所谓朋友。说不定这是条大鱼!”骏哥对我说。

我随即给铺垭监狱去了协查函,协查函很快有了回音。曹小辉还在服刑,他的案子涉黑,按规定提审他必须持有省市一级监狱管理局的介绍信。这么说来,这个曹小辉倒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和侦查员易名去重庆市监狱管理局开了介绍信,找张地图规划了路线,驱车前往铺垭监狱。易名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刑侦系,我们在一大队搭档多年,很是默契。

铺垭监狱远在川西北外,穿过巴州沿米仓古道斜插一条县道,可以直接到达铺垭监狱所在的大路镇。从地图上看,铺垭监狱离剑门关也没多远了。正值年末岁尾,寒意渐浓,烟笼雾锁。一路问路找路,到达大路镇已是傍晚时分。镇子不大,倒还齐整古旧。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展平直,两旁是堆放山货、土产、果蔬、小吃的店铺,也不叫卖吆喝。青砖黛瓦的茶馆饭铺里满是低声长调的摆谈声和噼噼啪啪的麻将声窸窸窣窣的甩牌声,一派川北市井景象,斑斓古风触手可及。向老乡打听铺垭监狱招待所咋走,纷纷指了一座高高大大的宾馆。抵近一看,宾馆名叫“梁园”。梁园两字写得汪洋恣肆、刀砍斧削,落款是“阿九”。我乐了,嘿嘿一笑说:“这个阿九好有意思。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寓意深刻!深刻!”

“两位是重庆来的同志吧?”我正思忖间,有人问我话。侧身一看,是一个扛二级警督警衔的监狱警察站在跟前。三十出头,长得精精神神,话也说得客气。见我们一脸疑惑,忙自我介绍说:“我是大窝监狱狱侦科的副科长,小刘。”

“您好您好!”我客套说。易名上前,向刘科长介绍了我。也不多说,刘科长直接带我们上楼。我暗自纳闷,事先也没叫人打招呼,这个刘科长咋就候在这里了呢?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寒暄间,楼层到了。刚坐下,有光头小伙进来毕恭毕敬倒了茶,然后垂首倒退着出了门。这该是个犯人了。我和刘科长互相敬了烟,然后打哈哈。看得出来,我们彼此都想知道对方的来意。我便主动说:“刘科长,我这次受领导指派来你们监狱,就一个任务,提审曹小辉。这个曹小辉据说嘴很紧,如果撬不开的话,我不好回去向市区两级领导交差。你人熟地熟情况熟,还要请你多支持才行。”

“哪里哪里。”刘科长脸上很受用,嘴上却谦虚说,“按规定,我们接到省监狱管理局的通知就把曹小辉关严管队了。他是以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和伤害罪判刑入狱的,余刑还有两年多。通常这种已经看到出狱希望的犯人,嘴巴比那些刚进监狱的人还格外紧些。刚入狱的犯人破坛子烂摔,反倒好审。”

这人倒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说的这层意思我还真没认真想过,暗自佩服。却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没有煮不烂的猪头,只是欠火候。”

“朱大队是高手,不需操心。”刘科长笑笑。又说了些闲话,他迟疑说:“朱大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本来不该这时候开这个口。我偏偏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我心里犯疑,心想这人莫非要提些啥要求吧,比如奖金什么的。这种事以往碰见过。还必须表态,便壮起胆子说:“关上门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请讲。”

“是这样的。我们省监狱管理局最近要上报几个深挖余罪的先进个人,我是其中之一。你知道,这玩意比的是材料还有领导印象。我两头不沾,只有比事迹了……”刘科长吞吞吐吐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扬扬手,说,“我个人表态,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让你为难,当我没说好了。”刘科长直摆手。我拍拍刘科长的肩膀,很义气说:“你误会我意思了。我是说,这种事总要请示领导同意才好操作。只要一切顺利,包在我身上好了。”

刘科长听了,格外高兴。我们接着商量审讯细节。我说:“刘科长,我有个小小要求,不知道能不能满足?”刘科长直说请讲。我便说:“我知道监狱系统的审讯设施搞得很好,一般都有全程录音录像。我这人偏偏不习惯在摄像头下审人,总有种受监视,芒刺在背的感觉。人一拘束就放不开。我还是习惯在一个宽松的环境审讯人,这样便于交流沟通。我一直认为,审与被审之间是一种互动关系,只有互动起来,才能调动被审人的情绪,才会达到审讯目的……当然啰,前提是不违反你们监狱的规定。”

我言外之意是保密,刘科长自然明白。监狱的审讯室连着值班中心,审讯室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值班人员的眼皮子底下,当然无密可保。刘科长犯了难,挠挠头说:“朱大队,你说的都在点子上。只是……这个……我得请示领导同意才行。”

我挥挥手,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没关系,我说过,前提是要遵守你们规定的。毕竟我们是请求你们支援么。”

刘科长忙说:“你别误会。其实,要不要把犯人弄到审讯室,我还是有这个权力的。只是我们监狱发生过几起刑讯逼供的事,搞得灰溜溜的。”

我莞尔一笑说:“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必担心。动手动脚那是年轻人干的事,我早就过了那冲动的年龄了。给国家做事,犯国家的王法,弄不好还坐国家的班房,不划算哟。”

刘科长嘿嘿一笑说:“真是这个道理。这样我也放心了。”还要说话,刚才泡茶的犯人探头进来,拿眼色示意刘科长出去一下。刘科长出去一阵后回来,微微不快说:“朱大队,你们先歇着,明早我来接你们。”

刘科长一走,我还真的累了,吩咐易名早点休息。听得外面有嘈杂声,我踱到窗子边,撩了窗帘一角向下望去。大门口一辆囚车旁,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子牵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犯人话别。刘科长催促那犯人快点上车,那犯人手舞足蹈,骂骂咧咧,一副不服周的样子,好一阵才慢腾腾进了车里。刘科长和那女子站在门口,比比画画说着什么。抬头往这边望了眼,我忙下意识放了窗帘。

躺在床上,拿遥控板胡乱按了几个频道,都没什么中意的节目。索性关了电视,早早钻进被窝。关了灯,双手枕头,我有些发愣。“1·17”案发快一年,常常在这样一个人的夜里发愣,差不多成了临睡前的必修课。屋里是深幽幽的黑,只有门廊外一束光线透过门缝射在我的脚下。窗外是一片茫茫夜色,黑黝黝的山丘像一座座荒坟一样蛰伏着,泛着诡异清冷的光晕。恍恍惚惚间,自己去了那山丘间。山丘间摆了一盘残棋,范洪友、陈君和殷勇杀得正酣,三个人都欢天喜地的。我走过去想凑近看看,陈君猛一侧脸,却是血糊糊、泪眼婆娑。我一个激灵,醒了……“唉!这儿离通渠、城口都近,故人不远,来入我梦,也很正常吧?”自我安慰,辗转一番,还是沉沉睡了。

翌日,刘科长早早候着了。寒暄出门,他递过一些材料,说:“按你的想法找了间房子。这是曹小辉的判决书、服刑档案,别的没什么好提供的了。”我接过材料,并没急着看,而是问:“他的账上往来怎样?”“每月有千把块钱的汇款,大都从东平县寄来的。”刘科长说。“东平县?他没家属么?”我问。

“家属孩子都有。每个探亲日也都要来。但好像从没给他寄过钱。”刘科长迟疑说,“这种事也不奇怪。大凡涉黑犯罪进来的人,外面总还有没进来的弟兄伙,所以用起钱来比其他同改要活泛些,甚至像曹小辉这种按月关饷的犯人也不在少数。扫黑嘛,毕竟不能真正做到斩草除根的。”

我笑笑说:“其中也不乏替人家把事兜着,藏着,人家花钱买平安的哟!”

说话间到了严管监区。值勤狱警收了手机、证件,换上通行证,刘科长也不例外。到一间办公室,里面已经站了一个犯人,却是昨晚上在“梁园”见着的那个。正纳闷,刘科长闷声说:“曹小辉,给你介绍下,这两位是重庆来的警官,你要配合他们调查,不要耍花招。有什么问题,自己要争取主动,国家和政府的法律你是知道的。”曹小辉表情麻木,没事人一样拿右手挠了挠光头,一下露出手腕上的一朵梅花文身。这个文身曾经一度是万县地区精华监狱服刑犯人的标志啊。我沉住气。刘科长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低头翻看手里的材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人是个难缠的家伙。审讯有如唱对手戏,审讯人与罪犯都是一方演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都想当主角甚至是导演,以便让剧情向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总有一方会如意得逞,前提是另一方愿意和你把这场戏演下去。假若一方连戏台子都不想和你搭的话,那这场戏就不是谁能主导、演不演得好的问题而是演不演得成什么时候演砸的问题了。审讯毕竟是审出来的,就像恋爱是谈出来的一样。

总要开口才行,所谓“撬开”嘴巴那是报纸电视上吹牛的。刘科长说完开场白,掩上门走了。我放了材料,面无表情问:“精华监狱文的身?”

曹小辉机械答道:“九四年,精华监狱外劳队。”

“九四年?打击车匪路霸那年。老杆子了。”我想尽快入港。曹小辉朝窗外翻了翻眼,并不顺着我的话往下楔。顺着曹小辉的眼光看去,一只麻雀正站在窗沿上梳捋羽毛。“我问你话呢。”我微微提了提嗓门。

“老大,你究竟要问什么呀?”曹小辉嘲讽般斜了眼我,故意激怒我说。我不上这当,嗤笑说:“你不用装蒜。你知道我们从万州来,自然是和万州有关的事情了……”

“万州?万州和我有屁相干啊?我的事成都那帮警察问过八十遍,十八般武艺用完了,只差没把我拉出去搞个假枪毙了。我就三个字:说完了。他们用了那么多招数,你想用半小时解决问题么?”曹小辉继续挑衅。

易名生气了,呵斥道:“曹小辉,你老实点。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明白吗?”

曹小辉瞪了眼易名,邪性一笑说:“小兄弟,我十三岁进少管,十六岁开始坐牢。我笼子里待的时间比你上幼儿园、上学读书的时间还长,还需要你教我这是什么地方么?”

我正色道:“曹小辉!你听好了。对你这样的老杆子,我没有半小时解决问题的打算。今天来提审你,就两个字:认识。你给我牢牢记住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但对你而言,最输不起的恰恰是时间。我给你算了一下,判五年减刑一年,再减刑半年,你够幸运的了。就这样,你还有两年零三个月二十天的牢狱生活。就算你运气再好,按监狱规定,这点时间你得分分秒秒熬过去吧?我们呢?可以用两年的时间认真对付你。毛主席不是说过么?‘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人要认起真来,矿泉水都能毒死人。你尽管和我们耗时间。但我要奉劝你,最好不要耗到两年零三个月十九天的那一天我们再来找你……”

“你不用吓唬我。”曹小辉底气开始不足,脖子却一犟,说,“还是那三个字:说完了。”我知道再审下去没啥意义,便喝令曹小辉回号子。

第二天继续提审,曹小辉还就那三个字:说完了。易名急得上火,好几次都差点扇一扇曹小辉耳光啥的了。我表面上不慌不忙,心里也难免杌陧。反复思考,这症结究竟出在什么地方,畏罪?侥幸?还是替人扛罪?好像又都不是。过去也碰到过不少这样的硬骨头,蚂蚁一样耐心地啃,最后也都拿下了。这次还真有点走进死胡同的架势。按时间推断,铁桥镇保险柜被撬,曹小辉已经上山了,“1·17”案跟他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在担心啥隐瞒啥呢?“这家伙没必要这么嘴硬啊?”走出监区,易名也忍不住自言自语问。刘科长望了望我,眼里溢出一丝复杂的东西,刹那间收起了。这个刘科长,一定心里有数。我恍然大悟。本该在昨天就揭穿他的了。为啥早早在梁园候着我们?明明曹小辉和老婆当时就在梁园夫妻房,为啥说早关严管队了呢?症结就在刘科长这儿,我得开门见山和他谈谈。

步出监区,大厅正中偌大一面警容镜吸引住我。进出两趟却没注意,上面刻有两行字:“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署名“阿九题赠”。又是那个阿九。想这个阿九倒有些品位,这句题款出自南北朝人庾信的《徵调曲》,原意大概是歌咏人君法天地之道以养万物的。后人很俗气地解释成吃果子的时候要想到结果实的树,喝水的时候要想到水的源头,进而有了“饮水思源”的成语。这个阿九把这句话送给关人的监狱可真是耐人寻味。“这个阿九是个什么人物?好像和你们铺垭监狱很有缘的?”我问。

刘科长莞尔一笑,说:“朱大队!我正想和你说说这个阿九呢!这个阿九正是你们这趟铺垭之行的结扣呢!”“哦?是吗?我早看出来,刘科长是有数的人呢!”我停住脚,问,“方便现在告诉我吗?”

“今天时间不早了,留着以后说这个阿九吧。”刘科长看看表,卖起关子来。正要深说,刘科长低声说:“朱大队!你来两天了,我们监狱还一点表示也没有。今晚正好是我们仇副监狱长带班,安排了一顿便饭,我们这就过去。”

不由分说,刘科长招呼我和易名上了他的车。没开多远,到了一栋楼下。又有光头小伙领我们到了一个小餐厅,里面早有个扛三级警监警衔、不过五十出头、头发有些花白的监狱警官坐里面了。这该是仇副监狱长了。不待刘科长介绍,我忙上前一步似敬非敬地敬了个礼,握了仇副监狱长的手。仇副监狱长的手面团似的柔,正应了“女人手如柴男人手如棉”那句话,最是好命的人了。我心说这句恭维话,嘴上说的却是:“仇监,给您添麻烦了!”

仇副监狱长笑道:“今天是周末,我们这些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巴不得有客人陪陪,自己也好打发时间呢。”

大家就都笑。仇副监狱长招呼我入座,挨他坐了。我知道今晚是一定得喝酒了,便借故踅到卫生间,悄悄喝了支藿香正气水。酒场也上过不少,最的就是监狱和部队。

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倒也没啥山珍海味,放了两瓶西凤。一个眉眼清秀的光头小伙过来斟酒,仇副监狱长皱皱眉头问:“老三篇咋没上呢?”小伙忙退后一步,一个立正,答:“报告,没逮着多少,不敢上。”仇副监狱长骂说:“有几条搞几条嘛!死不灵醒。”刘科长也瞪了眼,那小伙忙放下酒瓶跑开了。

仇副监狱长先举杯,说:“朱大队、易警官辛苦了!我们这儿地势偏僻,但条件有限情无限,干了这杯!”

干了杯。仇副监狱长神秘说:“朱大队,你听个电话。”边说边拨了个电话,通了后把电话递给我。我狐疑接过,早扫了眼号码,却原来是孙老幺。“朱哥,你去我老根据地也不给我汇报一声,要不是我刚好和仇监说事,差点错过机会了。”孙老幺大声武气说。

“朱哥去哪儿,要给你汇报么?”我假装粗口说。看出来,仇副监狱长和孙老幺一定很熟,我和孙老幺说话越是随便,仇副监狱长才越不把我当外人。

“朱哥,我原来在铺垭学习过两年,仇监关照我不少。有什么困难尽管向他交底。监狱方面不是你的强项,又在省外,你多保重!”孙老幺稍稍正经说。又让仇副监狱长听电话。仇副监狱长和孙老幺说笑一阵,举了一杯酒和我碰了,放唇边夸张地“哧溜”了声喝下。说:“听见没有?”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说了些孙老幺盐咸醋酸的事,酒也喝下一瓶。一旁服侍的犯人端了一小盆热腾腾的红烧鳝段上来。仇副监狱长给我和易名碗里各夹了一筷子鳝鱼,介绍说:“两位尝尝这道菜。这可是我们铺垭招待贵宾中的贵宾才上的一道菜哟!这黄鳝是犯人跑十来里路到附近农田里一根根逮的,味道非同一般。”我忙吃了,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嘴上却是赞许不已。这个季节黄鳝都钻土了,要搞到这些黄鳝,那些逮黄鳝的犯人不知把我们几个吃黄鳝的人骂过多少遍了。

仇副监狱长倒不霸蛮。两瓶西凤见底,也不再劝。席间,刘科长一直没多说话。趁给仇副监狱长递烟时,附耳说了句什么。仇副监狱长微微颔首。再吃主食的时候,仇副监狱长说:“朱大队,监狱的规矩,星期天原则上不允许提审犯人。当然,你可以例外。只是我觉得你们马不停蹄的,该休息休息了。听孙老幺讲,朱大队没去过剑门关,又是个喜欢怀古思幽的文人。明天让老刘带你们到剑门关玩玩,吃顿那儿有名的豆腐宴怎样?”

文人二字像马蜂样不痛快地蜇了下我。这个孙老幺,背地里不知向仇副监狱长说了些什么。勉力控制住情绪,笑道:“我不能坏了监狱的规定,听你们安排好了。”

“就这么定了,明天刘科长陪你们去。”仇副监狱长起身握别,又低声问,“二位玩玩麻将怎样?”

我忙摇头说:“我和易名都是老外,不奉陪了。”监狱玩麻将的一些惊人场面有朋友讲过不少。不管仇副监狱长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个场是无论如何上不得的。

车出大路镇,往西开出十来里便是东平县境,剑门关的路标也有了。刚进东平,前面出现一辆黑色奔驰S320不紧不慢开着,和我们总保持着三五十米的距离。

“朱大队!说说这个阿九吧。长话短说,他该是东平的一大传奇了。”刘科长从后座微微探过头,对我说,“‘83严打’时,阿九是铺垭监狱一个在押犯。据说他过去是东平中学的美术老师,犯流氓罪进来的。释放出去没几年,阿九在东平发了迹,成了东平首富,当年就给铺垭监狱赞助了门楼和两部囚车。没多久他又因为投机倒把罪重进了铺垭监狱,再次出狱后去了沿海,再回来就腰缠万贯了。至于是怎么发的财没人知道,也没人去细问。反正人家有钱了,出手就是唰唰响的人民币。他回到东平,第一件事就是到大路镇修了这个梁园宾馆,低价出让给铺垭监狱做了招待所。用他的话说,他是铺垭监狱培养出来的商人,理应为铺垭监狱做点贡献。现在在东平,他的固定资产几个亿,每年上缴的税利能占到全县的四成。头上红帽子一大堆,什么地区政协常委、人大代表、民营企业联谊会主席等等。你说,这样的主儿能不牛皮么?”

这么一说,我便明白几分。为多套些话,依旧做一副天地不醒的样子说:“这么说,这个阿九倒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给你们送那面镜子也真没错。”

“你以为阿九只会给我们一家说这话吗?他不知给多少单位和领导送过类似的牌匾。你一定见了他们集团的标识了。”刘科长显然来了兴趣,给我递过一张名片,继续说,“你一定得看看他们集团公司的标识。不是一个黑红两手握一块儿的图案么?用阿九的话说是广交天下朋友,其实谁都明白,那是红黑通吃的意思呀!要不,他能从一个劳改犯变成东平数一数二的人物么?”

“你这一说,我才醒豁了。”我看看名片,果然是一幅黑红两手相握的图案,集团的名字叫“道人”。暗地里想,这个阿九就是个完成了原始积累的黑道人物,走公司化、集团化、政治化是这些人的必由之路。便微微正色说:“刘科长!让我看这个阿九还真不简单。他走到这步固然要走些歪门邪道。但要说完全是靠邪路我还不完全赞成。或许他本身就有企业家的特质和背景呢?有人说,美国有全球最好的经济也有全球最好的企业家,然而它最好的商学院不是哈佛,而是西点军校。因为全球五百强企业当中,有三分之一的高管有军人背景。其中西点军校出身的董事长有一千多,副董事长有两千多,总裁副总裁就多如牛毛了。依我看,在我们国家,监狱不是最好起码也是顶级的商学院,而且是不花钱的。如果有好事者做一个统计,兴许我国的企业家当中有过劳改劳教背景的比例一定不会少于二三成。我猜想,这些人之所以成功,与军队和监狱都讲究纪律、协作和相互之间良好的人际关系甚至是生死相托有关,和一般人相比,他们更懂得互相依靠、互不拆台的重要性。也就是毛主席讲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吧!”

“哈哈哈哈!”刘科长哈哈大笑,说,“朱大队见多识广,这么一说,我长见识了。”

很快进入剑门关地界,公路在逶迤蜿蜒的砾岩间穿行,山势险峻,草木稀疏。“早听说‘剑门无寸土’,身临其境,果不其然。”我叹道。

刘科长笑说:“朱大队果然知识丰富。‘百马崖中出,黄牛壁上耕’,正是剑门关的真实写照。李白的《蜀道难》写的也是剑门关,这对朱大队更不是话题了。”

“嗨!你还别说,真要我现在背《蜀道难》怕也难了。”说话间到了剑门关下。下车仰望,见附近山坡上古柏参天,亭亭如盖,古意盎然。有心四下走走,刘科长却过来说:“朱大队,附近镇上有我一个朋友开的饭店,菜品还过得去。我们先去喝杯茶,歇息一下,再去别处逛逛如何?”我情知有事,便随他去了。转眼间,车到了刘科长说的小镇,那辆奔驰S320已经停在那里。刚下车,一股浓烈的豆腐香味扑鼻而来。临街尽是前店后堂的古朴建筑,窗沿上无一不摆了大堆小堆雪白的豆腐和黄灿灿的豆腐干。“俗话说:‘豆腐压断剑门关。’说的就是这里。相传三国时期,魏将钟会、邓艾率领十万人马杀向剑门关,蜀将姜维和剑门守将董厥扼守关城,兵弱马乏,形势危急。董厥献计,令剑门百姓家家赶做豆腐劳军。豆渣喂马,豆腐当饭,不出数日,蜀军将士便兵强马壮。姜维见状,率领蜀军杀出剑门关,杀得魏军屁滚尿流。剑门豆腐从此声名远扬……”刘科长鹦鹉学舌般介绍说。

说话间,到了一幢小洋楼前。有人迎上来,径直把我引到一间茶室一样的门前。刘科长把易名拍到一边,只对我附耳说:“朱大队,阿九就在里面,他要会会你。”不由分说,替我开了门。进门一看,正中一张小方桌边坐了个精精瘦瘦的汉子,该是阿九了。阿九也不起身,指了对面的椅子。待我坐下,阿九拎起桌上一个黑不溜秋的瓦罐往我面前的土碗里倒茶。他的头离我很近,刮得铁青的脸上根根胡楂清晰可见,散发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粗犷和雅致微妙地混杂在这个家伙身上,给我一种奇怪的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绝对顶级的江西毛蟹,一壶顶半条肥猪了。”阿九做了个请的姿势,自说自话道,“这是我老娘的家,我喜欢在这里边喝茶边工作。我有个作家朋友说,中国人的胆量有一半来自酒精,智慧则一半来自茶。茶是中国不朽的植物。说得真好!”

“《金瓶梅》里也说‘风流茶撮合,酒是色媒人’呢!”我有心不让这阿九太张扬,含混着跟了句话。抿了口茶,果然清香无比。找了话说:“茶是好茶,只是这茶具古旧一些。”

“这话有万把人说过,你朱大队也俗了。”阿九把桌上的哈瓦那雪茄连同火柴向前推了推,说,“我不喜欢小日本和沿海那些狗屁茶道。瓶瓶罐罐,花拳绣腿,烦琐死了!我喜欢大碗大碗地喝。”

“大而化之,未尝不可!”我拿了支雪茄点上。在深圳,林隐给我介绍过这种雪茄。我有意挫挫阿九的锐气,便拿雪茄说事:“据说抽哈瓦那雪茄有讲究。三十岁的人抽环径三十的;五十岁的人抽环径五十的。你这种雪茄的环径却永远都是四十六,这么说,你的年龄我就猜不出来了。”

阿九微微含嘲,认真看看我,笑道:“这又是哪门子讲究?简直是庸人自扰。”我引开话题说:“不说雪茄了。九老板唤我来,不只是和我品茶论道吧?”“当然不是。”阿九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见你,或者说我想你帮一个忙吗?”“万县人说‘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我抖抖烟灰说,“如果一定要我说个理由,我只有这个理由。”“错,我是欠曹小辉一个人情。我不想他在万州再有个啥麻烦,你们追诉他。”阿九吐了一大口烟,透过烟雾,重浊道,“另外,我和李茂华在深圳是朋友。我打听过,在万县关押期间,你对他不错。再说,幺哥也真心夸赞你,那你就真的是个耿直人了。”

我心里有了底,诚恳说:“九老板,既然有你罩着,这个曹小辉何必为一件小事硬扛着呢?”

阿九又长长地吐了口烟雾,说:“要知道一个人顾虑什么,首先要弄清楚他担心什么。没有得到任何安全保证,这是曹小辉目前最担心的。这些安全保证包括他一旦说了某个人某件事,警方和监狱会不会刨根问底、会不会被长期严管、会不会被追诉加刑、兄弟伙会不会受牵连、自己的月供会不会因此少了,以至于外面的‘花子’会不会因此和他断了关系等等他能想到的一切安全问题。也难怪,监狱给犯人提供得最多的东西就是时间,它让犯人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问题。而他的安全保证你不能给也不可能给,监狱好像也不能提供……”

“监狱的体会,九老板最有发言权了。”我嗤笑一下,说,“九老板说得这么透彻了,我也不隐瞒。我们遇到一起通天大案,想知道曹小辉在万州或者是万州周边地区和谁撬过保险柜,就这么简单。检举有功,只要他没在万州杀人,相信他也摊不上啥大麻烦。再说,有点麻烦相信你也能替他搁平拣顺。另外,刘科长也大可以因为这个捞上个深挖余罪的先进什么的。”

“好,朱大队爽快!给我半小时时间。”阿九说完,起身出门。我留房间,小口小口呷着茶。不到半小时,刘科长随阿九进了门。阿九随手递给我一张纸片。

“谢谢!”我看也没看纸片便脱口说道。

“和我这样的流氓打交道是不需说谢谢的。”阿九也嗤笑说,“朱大队,说实在我很喜欢你时不时露出的那点匪气。警察需要这样的气质,可惜这样的警察现在很少见着了,总是要么一本正经要么俗到跟班保安一样。”

我看看纸片,上面写着六个字:“张志明长寿人。”和阿九互相微微挥手,转身出了门。

出门下楼,刘科长站在那台奔驰S320旁边和我握别。手刚一搭上去,感觉滑腻腻,像抓着一条乌梢蛇一般……一直腻味,车出剑门关,忙找瓶矿泉水洗了。

“想不到这么大费周章,倒像破一起惊天大案一样。”听完汇报,骏哥喟叹说,“任务交给你们一大队主办,全力以赴,抓紧落地,凭感觉应该是条大鱼。”

刑警支队在守凡支队长主持下研究下步工作,抽调老邓和几个侦查员到一大队成立专案组。侦查员分成两组,一组归纳万州及周边区县的涉及撬盗保险柜的案件,一组围绕这个张志明秘密开展外围调查。仍以“1·17”专案的名义展开侦查。打“1·17”的旗号,一切都很顺畅。保险柜案件很快收集上来,一看真吓了一跳。“1·17”案发前后三年时间,周边县区共发生六十多起撬盗保险柜的案子,其中在奉节邮电局和开县肉联厂分别有一个值班人员被杀死。作案手法大致一样,且盗且抢且杀人,做这案子的人是能够做下“1·17”的。围绕张志明的调查出奇的顺利。张志明是长寿双龙镇人,因为盗窃罪被判入狱在黄水附近不远的三峡监狱服刑。不知张志明有啥手段,在服刑期间和附近一个村民家的女子谈上了恋爱。1997年10月出狱后张志明和那女子结了婚,两人在沙河子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两口子没啥正当营生,常常见张志明一人出门几天,回来后便带着媳妇到附近茶馆打些小麻将。侦查员在茶馆和张志明的媳妇打上麻将捎带搭上了言语,故意输些小钱拆些搭子给那女人交上了牌友。那女人偏又是个嘴快的人,我们便得知她男人在万州没啥朋友,只有巫溪上磺的靳礼清、开县的朱占林、北碚的陈金华几个牢友隔三岔五来万州和他耍耍,出去走走做些生意。到这几个地方一查,三个人都是当地有名的盗窃惯犯,特别是靳礼清更是撬盗保险柜的高手。从他们三人出去“做生意”的时间段筛查两段,正好在开县和巫溪有保险柜被撬盗。归纳这些保险柜被撬盗的手法,可以串并在一起的不下三十起,且以万州为圆心辐射周边一圈。最近的五桥区医院和管委会保险柜被撬盗案,现场离黄水只有十来公里,这是个从犯罪侦查学角度讲几乎忽略不可计的距离呀!还必须找到更直接的东西来佐证。一天晚上,趁着张志明不在沙河子,侦查员在麻将桌上把张志明的女人缠住,我带人悄悄摸进张志明租住的房子秘密搜查。房间陈设简单,很快在张志明的床下发现了几根撬胎棍、钳子、起子和凿子,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全套撬盗保险柜的工具。

各种信息令人振奋,这帮人有可能就是制造这六十多起撬盗保险柜案件并杀死两人的罪犯。按此合理推理,他们是可以做下“1·17”案件的!这个推理让我和一大队的侦查员们兴奋、紧张,像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突然看见地上有坨像金子的东西,想捡不敢捡也不相信是金子一样。抓捕方案很快定下来。分组设伏,同时行动,一网打尽。

我指挥一大队和抽调来的十几个侦查员兵分四路,一夜之间将除靳礼清以外其余几个家伙连同销赃、引路的都抓到了手。最先落网的是张志明。刚一到手,现场提取他的指纹和随身带着的几个现场指纹进行比对,迅速和1998年9月奉节县邮电局的现场指纹比对上了。当务之急是要抓住另一个主犯靳礼清。我带人赶到巫溪上磺,再寻着靳礼清的踪迹追到湖北。也许真是气数已尽,正在我们为下步工作犯愁时,湖北宜昌传来消息,靳礼清在码头上船时被巡警查获。过程也简单。靳礼清到宜昌是专门去踩点的。周边区县的保险柜撬得差不多了,需要到外省看看了。靳礼清在市郊一个镇子踩好点后,一眼看上当地铁匠铺打的撬胎棍钢火好,便顺便打了几把想带回万州。码头上遇见巡逻警察,做贼心虚,随手把撬胎棍往街心花园里塞。巡警多了个心眼,把他带回队里审查,往上磺派出所挂了个长途电话。靳礼清一下露了馅。

接下来的事就是撬开这几个能撬得开保险柜的人的嘴巴了。我和老邓搭档多年,已经驾轻就熟,加上原五桥刑警大队的教导员老温参加审讯,更是如虎添翼。选择的突破口是张志明。一来指纹和他比对上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心里有底;二来他是这伙人当中唯一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小眼儿,必要时可以把金刚钻从这个小眼儿钻进去。对张志明来说,这是他求生的动力所在。还是行内那老理儿:赶上绝路的罪犯就像过街的老鼠,当人人围住他喊打时,有人给他闪开一条小缝儿,他一般都会毫不犹豫钻进去的。张志明上过三次山,知道啥叫铁证如山,也知道啥叫拼死一搏,但愿他选择的不是死扛到底。

审讯的日子选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们三人穿上正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请示骏哥同意,我们不在看守所审讯。天是越来越冷了,我们在大队办公室架好烤火炉,泡上一壶浓酽的热茶,放上大半条香烟。一切安排妥帖,这才让人把张志明从看守所押到办公室。为了给张志明施加压力,也显示我们掌握了铁证,按照方案,看守所昨晚给他上了脚镣。没有严重违反监规和犯了重罪,看守所不会轻易给在押人员上脚镣的。上脚镣意味着啥,张志明是懂的。到底是三次上山的老杆子,即便这样,张志明还是显得神闲气定,没有半点倦容。老邓让张志明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给他点上烟,茶几上放好茶。我先介绍我们三个人的身份,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靳礼清、朱占林、陈金华戴着手铐的照片一一放到茶几上。待张志明扫了几眼后才开门见山说:“张志明,你是上过几次山的人,我们也最喜欢和上过山的人打交道。因为上过山的人晓得响鼓不用重锤,明人不用多说的道理。明明白白给你说,你们做的事翻船了。船一翻,哪些人上得了坎哪些人上不了坎全靠你们几个自己。跑得快的上得了坎的或许还能捡一条命,若是不想跑,或者甩根绳子不愿意接,不顺着绳子往坎上爬,那就只有等着淹死了。你,现在就是那个掉在河里的人,我们就是给你甩根绳子的人,何去何从你自己考虑。机会不会有第二次……”

张志明反反复复盯着那些照片,一口一口狠狠地吸着烟。看得出,他在犹豫,这种犹豫不在说与不说,而更像是在犹豫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上。我和老邓不再问话,老温挪过笔录纸,一副等着做笔录的样子。

老邓故意看看表,给张志明续上一支烟。然后把椅子挪到张志明旁边,拍拍他肩膀,体贴入微说:“志明,没啥犹豫的,你现在可是和时间在赛跑,和靳礼清他们在赛跑哟!”老邓总能一语中的,手也总能挠到对手的最痒处。

“来个竹筒倒豆子,痛快点吧!”我略微提高调门,并提醒说,“你比我们更清楚,靳礼清的脑子可不笨哟。”

“如果靳礼清还没招,我愿意先说。”又过一阵子,张志明抬起眼看看我们,嘟囔一般说。这家伙接了我们甩过的这根绳子,因为他很清楚,先于靳礼清交代是可以保留一线自首希望的。

张志明倒真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利利索索把我们掌握的所有撬盗保险柜的案子一一交代了,包括在奉节、开县杀死两名值班员的案件。也有回忆不起来的时候,我们稍加提示,张志明都能想起个大概来。接下来对靳礼清、朱占林的审讯也出奇的顺利,像对账一样,一笔笔认了。只有陈金华的嘴巴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队上的年轻人想动点粗,下死功夫审下来,被我给制止了。铁证如山,不缺一个人的口供,不如留点口水养精神。这伙人的口供应证了我们所有的推测,他们制造了这几年万州及周边区县一直到湖北巴东、利川、恩施,四川达县、宣汉一带的上百起保险柜被撬盗案件,杀死两人,但就是没有制造黄水“1·17”案件。大家都心有不甘,周头儿、骏哥也亲自来审讯了靳礼清、张志明。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1·17”案发当晚,他们远在城口县城撬另一台保险柜,除非他们能像孙悟空一样一筋斗翻到万州。市局接到报告也是似信非信,派刑总侦查员来万州提审,结果也是一样。问的人多了,张志明一脸惋惜,哀叹道:“我要真做了这个案子,或者知道是谁做的就好了,这条老命也真能保住了。”

毕竟破获了一系列大案,打掉了这么大一个犯罪团伙,案子办得还算漂亮。电视台、报社记者纷纷上门采访报道。可我乐不起来,索性溜回多日没回的办公室,关了门窗扯了电话线倒在灰扑扑的破沙发上蒙头便睡。十来天没睡个“囫囵觉”,困得不行,却又睡不踏实。黄水信用社血腥的现场画面老在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捱到傍晚,琢磨记者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爬起来,收拾一大包脏衣服准备回家。打开窗户想透透气,感觉有点不对劲。窗台铁栏上原来爬满了藤蔓,藤蔓郁郁葱葱,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开出些红花来。今天看上去稀松松的,凑近一看,藤子上密密麻麻爬满毛毛虫,叶子都让它们给啃光了。这根不知名的藤花是前些年我和胖哥去大垭口抓陈莽儿时从蹲坑的地方发现并挖回来的。刚生根发芽时,虫子也不少。我便每天在窗台上撒些小米引来小鸟,小鸟吃小米时捎带着也把虫子吃了。渐渐地小鸟和我有了默契,我喂它们小米,它们替我啄虫子。可能是这段时间我没时间喂它们小米吧?小鸟也懒怠替我啄虫子了,即使这些毛毛虫也足够肥美。这鸟儿也真他妈势利,一点亏也吃不得。这么想着,刘科长、阿九的脸没来由地在眼前晃了一晃。昨天刘科长给我打过电话,客套话说了一大堆。其实我知道,不过是讨要那份深挖余罪的证明材料罢了。

“真是沟边放牛两边捞啊!”我和易名叹说。“没了你,难不成我就没办法了么?”我赌气从柜子里取出瓶白酒,含几口在嘴里,照着藤花一阵猛喷,窗台上立马掉下大片毛毛虫来。

抱着脏衣服从指挥中心出来,天色早已经黯淡了。寒风夹杂着霏霏细雨卷下几片洋槐树叶掉进我的脖子,冰凉冰凉的。回头望去,指挥中心高高悬挂的红旗有下没下地飘着,在深蓝色的幕墙和金色的警徽映衬下,格外的红艳;几只乌鸦蜷缩在楼顶航灯下的铁塔上,呱呱地叫得欢实;一辆出警的警车爆闪了警灯,呼啸着擦身而过,湿漉漉的马路上立马扯过一道殷红的光带……一股悲怆和豪迈充溢胸臆,真想一醉方休……

作者:朱孝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