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刑警往事》 | 第五章 凌乱1997 第二节 雪苞山上一棵草
回支队报到,还没上楼,听得会议室热热闹闹讨论着啥,有胖哥还有几个侦查员的声音。有人在说:“对头,喊朱儿一起!龟儿子火头那么好,撞都撞得上‘贵儿’,我们沾点火头!”我一进门,大家更热闹了。华哥、胖哥和老邓都在场,我一到,“四大名捕”齐了。我不问啥事,只作古正经抗议道:“抓‘贵儿’我可是动了脑筋冒了风险的好不好?你们说是撞上的,都去撞两个试试?”谁知,我这一说,大家笑得更欢实。胖哥摇着我肩膀,挖苦说:“你现在是瘸子的屁股——翘起的!神探了,莫说那么多。我们准备去城口,正在招兵买马,你去还是不去?”早听说,支队要派人去城口增援系列爆炸案,正盼着也能被派去呢。心头这么想,嘴上却是一脸的不乐意,苦歪歪说:“刚从沙市回来,‘家庭作业’还没做呢!”“少啰唆,给你半小时打个快枪。我带队,跟我走!”胖哥狠狠拍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肩膀直发麻。
还是周头儿“半夜吃柿子——抵到软的捏”的软柿子思路。就在头天晚上,局里对整个案件侦破做了重大调整。龙宝、天城两分局主攻系列抢劫强奸案;城口县局和重庆市局派去的技术专家组主攻系列爆炸案。我们刑警支队主攻坪坝爆炸案。先易后难,渐次推进。出租车被抢案大功告成,媒体大事报道,民怨暂时得到些许缓解。却原来公安局还不全是“饭桶”!这种缓解无疑是短暂的,公安还需要另一场胜利甚至是决定性的胜利才能彻底脱身。这个软柿子就是坪坝爆炸案。据说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嫌疑对象,像一锅沸水,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吹糠见米,本小利大,现在是算细账的时候了。支队领导留在市里,我们“四大名捕”除了华哥都去坪坝,由胖哥带队。3120第一次有了个临时负责人,大家都有了说法。有传言支队要扩编,下设大队,胖哥有了这个临时负责人的身份,将来做个大队长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有了这个话题,去往城口的路上就热闹了。胖哥坐在副驾上,作古正经介绍起情况来。原来,系列抢劫强奸案有了代号,叫作“4·3系列案”,就以太白公园打靶场杀人案的时间排序号。我纳闷:“这案子我记得是四号发的案,咋就取了个‘4·3’系列呢?”胖哥取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周头儿说了,取个‘4·4’系列,那不就是‘死死’系列了?案子成了死案,还有个好?”胖哥说罢,得意扬扬了。我和老邓坐在后排,见胖哥对这个临时带队这么受用,相视一笑,再不扫他雅兴。
我们这次从开县翻越雪苞山进城口。经过几年修修补补,路况比原来好多了。日头偏西时分,三菱越野已经爬上雪苞山顶,在垭口处我们下车抽烟撒尿。雪苞山地处大巴山南麓,海拔两千多米,有“上三十里,下三十里,横三十里”一说。我们紧走几步到绝顶处停下,四下环顾,雪苞山群峰气势磅礴,横陈天际,漫山遍野堆绿耸翠,沟沟壑壑郁郁葱葱,山花烂漫,杜鹃点红。纵目远望,真有股子山舞龙蛇,峰为泥丸之感。三个人不约而同掏出尘根,一泄如注。相视哈哈大笑,几个月的灰败之气一扫而光……坪坝镇在县城葛城镇以西约二十多公里处,与四川万源县的钟亭乡接壤,连接两地的省道横穿而过。说是坪坝,其实也就镇子所在巴掌大块地方是平的,四周山环水抱,局促得很。爆炸现场位于镇子中心,爆炸点是一个经营农资产品的商店。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和碎屑不同程度毁了周围数十米内的玻璃门窗和瓦片,所以有半条街被炸一说。没有人员伤亡,但影响之大是显而易见的了。
到达坪坝已是深夜,骏哥在派出所等着我们。他在两年前挂职做城口县局局长,按理年初到点。系列爆炸案一炸响,重庆市局指示骏哥就地破案,多久破案多久回万县市。准备接任的范洪友副局长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从巫溪县调来,负责指挥坪坝爆炸案。范洪友从红卫山上下来,比我晚几届,早年也做过几年狗司令,我算是他学长和老师。胖哥老邓名头都不小,我们一到,范洪友这个负责人倒有些尴尬了。因着这原因,骏哥专门从葛城镇赶来,一来看看老部下老兄弟,二来扯扯案子顺便把指挥序列捋一捋。骏哥的破案风格和我们对路,所以常规的案情介绍就少了现场部分,主题直奔被炸商店的矛盾和关系上。前期排查出来有三四个矛盾点十来个嫌疑人,大都还没实质性接触和交锋,停留在外围摸底上。听骏哥一介绍,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是他点的将。他说:“……我不是贬低现场勘查和技术的作用,更不会不尊重技术专家们的劳动,但我们把太多精力放在技术上是不值得的。为什么?时间拖不起。案子的关键在前三板斧,三板斧使过,时过境迁,再要拿上手就难了。县城几起爆炸,市局和我们局来了大批的专家,现场的灰土筛了几大卡车,个多星期得出一个结论,两个字:并案。这不废话吗?小小一个葛城镇任随咋样也不可能同时开来几个恐怖组织分别去把人大、教委、检察院、邮电局一个接一个炸了吧?白白耽搁这么多时间。所以,真要打仗,海军空军空中地面一番轰炸过后,还得靠我们步兵冲锋拼刺刀才能解决问题的。你我这些人都是穿胶鞋的步兵,该刺刀见红了!坪坝这个案子由你们‘三大名捕’为主,县局同志协助,范局长你就做做后勤,搞搞协调……”
骏哥一拍板,范洪友求之不得。当下表态,胸口拍得梆梆直响,反倒弄得我们三个人为难。好在有骏哥在,城口同行也朴实,断然不会搞什么小动作的。当务之急是梳理这三四个矛盾点十来个嫌疑人,尽快筛选出重点嫌疑,一举突破。“水不紧,鱼不跳!四平八稳破不了这案子。”会后,我们回到旅社。胖哥感到肩头责任重大,还想再扯几句,老邓却不耐烦说。
胖哥一夜鼾声如雷,真没睡好。天不亮,索性起床四处走走。
1988年带海啸、黑儿到城口,曾经到坪坝茶场出现场,在镇上小住过一宿。十年过去,变化不小。晨雾浓密,十来步外看不清人。信步走了没多远,听得附近镇政府院坝嗡嗡嘤嘤有人声。近前几步一看,原来是十来个城口县局的同志围着范洪友听他布置工作。范洪友正说:“……原来的方案和部署一步也不能乱。每家每户的炸药、雷管去向都要一一核实清楚,见人见物,马虎不得。不要以为支队的几个‘大师’来了,案子立马就破了。给你们说实话,他们是来‘打独碇子’的,打得好阿弥陀佛,打得不好他们一拍屁股走了,活路还得我们这些穿草鞋打赤脚板的去做……”下川东人管拳头叫“碇子”,“打独碇子”就是押题、赌一把的意思。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却又常常管用,周头儿、骏哥、老邓们都是些打独碇子的行家里手。我心里一笑。在骏哥眼里,重庆市局来的侦查员是狂轰滥炸的海空军,我们是拼刺刀穿胶鞋的步兵。在范洪友眼里,我们万县市来的侦查员是“打独碇子”的,他们是穿草鞋打赤脚板的实在人了。不过,他这话我爱听。案件如水土,一个地方的罪犯做下一方的案子,一方水土的侦查员去破一方水土的案子最接地气往往也最奏效。以往经验告诉我,土著侦查员是小瞧不得的。这么想着,心里有了想法。正思忖间,兴许范洪友瞥见了我,忙收了话题,让人散了。
“朱哥,刚布置工作,该做的还是要做,是不?”范洪友过来,脸上挂着一点点尴尬。
他管我叫朱哥?心里一沉,旋即又提了起来。淡淡一笑说:“骏哥昨晚是客气!这个案子你还是组长,原有的思路不要轻易变动。不然,我们几个‘独碇子’打出去没有效果,再重打锣鼓另开张可就难了。”
范洪友也笑着说:“朱哥理解就对了。”
“洪友,你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副局长了,你对这种撒大网的方法有信心吗?”我盯着范洪友问了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和他边走边说,“上海刚解放,曹家湾菜市场发生一起碎尸案,号称新中国上海滩第一血案。罪犯把受害人碎尸后又用盐巴腌成咸肉装进竹篓抛尸街头,案件几个月没有任何进展。江南神探端木宏峪被请到现场,他发现死者身上一副扑克牌上有红蓝色的圆珠笔划痕和小孔,据此推断死者可能是用扑克牌变戏法兜售圆珠笔的小贩。以人找罪犯,很快就破了案。”
范洪友一时迷糊,愣怔着问:“朱老师的意思是我们把侦查思路搞颠倒了?”
他不自觉重又叫我老师了。我心里受用,便不再兜圈子,直白说:“洪友,据我所知,城口锰矿、煤矿、采石场遍地开花,炸药、雷管、导火索随处可见,村民百姓开山筑路、采石建房、炸鱼炸狗炸野猪也都在用炸药。这些炸药有合法购买的也有讨要来的,光你们坪坝一个龙洞沟煤厂一年会流出去多少炸药、雷管?你们算过没有?说白了家家户户几乎像盐巴胡豆瓣一样或多或少都备着点吧?”
范洪友不吱声了。半晌,他谦逊地问:“朱老师的意思是?”
我爽快说:“张局长的看法是对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我们农村家家户户有锄头吧?现在发现一个人被锄头挖死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到家家户户去找锄头,而是要推断谁有想法拿锄头去挖死这个人。有这想法的人当中谁又最有胆量最有条件去挖死这个人。如果按这个思路,‘独碇子’是一定要打,刺刀也该见见红了。”
“您这一说,我还真醒豁了。”范洪友看看表,匆匆说,“朱老师!我先去安排安排伙食!待会儿找个时间我和你单独吹一吹。您说的‘独碇子’,我倒有个好对象。”
范洪友急匆匆跑开了。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暖流顺着背心涌了上来。这还是那个牵着狗,穿着破旧警服,巫溪大宁河边埋头走着的小范啊!我和他有过一段单纯、艰涩的亦师亦友亦兄的关系,只是这纷扰的世界让我们如今生分了。
1985年冬,我作为省厅警犬指导小组成员去重庆大坪警犬队考核警犬,顺便给巫溪县公安局物色了一头犬。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巫溪派来的驯犬员却迟迟没到。基地开班的头天半夜,有人敲我的门。开门一看,范洪友站在门口。披一身沾满泥浆的雨衣、背着一床塑料布包好的花棉被、腋下夹着一卷草席,要没那身皱巴巴的警服活脱脱就一个盲流。我没好气,责怪他怎么这时候才到。他怯生生说单位一时凑不齐出差的钱给耽搁了。早听说巫溪县穷,想不到竟穷到这份上。我心一下软了,忙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忙着赶路,连中饭还没吃呢。我心更是一疼,忙领他到大坪医院附近敲开一家小饭馆,给他要了份回锅肉、一大钵三鲜汤、一大碗米饭。也真是饿了,范洪友狼吞虎咽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一路摆谈回来,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一些身世。他出生在巫溪尖山乡,家里穷得不说家徒四壁也是有上顿愁下顿的。好不容易考上警校,家里只盼着能光宗耀祖,改善改善家庭环境,可刚毕业就被派来做了谁也不愿意来的“喂狗”的活儿。说到这儿,满脸的无奈。我劝慰他说,别自己看不起自己,我小时候也是放牛的,比起那些还在放牛的小玩伴,好上天了。范洪友听我这么一说,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样子,也第一次笑了。只一笑,咧开的嘴立马把一张干巴巴的脸撕成了两半。
从这以后,范洪友一直和我通信,言必称朱老师。我很少回信,偶尔回封信就称他小范,说的话也是漫不经心的。范洪友带的犬叫“大黄”,刚从基地回巫溪,大黄破了不少的案子,但第二年就没了消息。年底领导突然叫我去一趟巫溪,说大黄半年没破一起案子,县局要我去看一下是大黄有问题还是范洪友有问题,言外之意若是范洪友有问题是一定要处分他的。我到巫溪县局只看了一眼大黄便明白了。趁没人我问范洪友咋回事。他明显底气不足地说大黄的鼻子好像出了点状况,闻不出案子我也没办法。我讪笑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大黄四只脚爪子长那么长,摆明是训练量不够。你是不想干了吧?”范洪友很憋屈地看着天,并没有回答。巫溪和城口虽然都地处大巴山腹地,人情世故却有天壤之别,范洪友一定是受够了不少的窝囊气才这么自暴自弃的。山里娃娃,不容易呀!这么一想,便给县局领导讲,犬的嗅觉确实出了问题,破案是不行了,我们收回地区做防暴犬吧。县局领导虽有疑惑,也不好说什么。我带大黄回地区,破了不少的案。破了案还得藏着掖着,不好给领导说,传出去我是欺骗领导,范洪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范洪友没带警犬后被调到一个偏远派出所工作,终日消沉委顿。偶尔也给我写信,满纸的愤懑无奈。我寻思正应着万县一句俗话“条条蛇都咬人”,好好的大黄你不带,以为不带狗了就条条金光大道等着你,这下后悔了吧?有这歪心眼,便不再回信,他渐渐也不再写信了。不想,没过多久范洪友突然一夜飘红,报纸电视铺天盖地宣传他的光辉事迹。不出两年,他多次立功受奖,荣誉无数,最高纪录达到“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名字被刻在红卫山的英模墙上了。转机据说来自辖区发的一起中药材被盗的大案子。范洪友一战成名随即被调回刑警队,一路顺风顺水,大红大紫。我还在昆明警犬基地苦苦找寻海啸、黑儿的接班人时,省厅已破格提拔范洪友为县局副局长,也是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副局长了。这样的结局让很多人困惑,坊间各种版本满天飞。眼红的人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平和的人觉得范洪友运气实在太好,就像一个从来没握过钓鱼竿的人,一挥竿就钓了条金龙鱼一样。我是知道其中天大秘密的,秘密是范洪友亲口告诉我的。范洪友刚发迹的时候还不是太张扬,记着我的好,每次到万县市开会领奖啥的都要到警犬队坐坐,有时间还要和我喝上一场酒。说起他的英雄事迹,他的脸上总是羞答答的,像偷了糖吃的娃娃一样。一次酒酣耳热间,我存心诈他。那时的范洪友也还没什么城府,加上喝高了,竟把这天大的秘密给吐露了。原来,那起中药材被盗大案的罪犯叫杨大脑壳,他的隔壁住了个哑巴。这哑巴虽是聋哑,心眼儿却活泛。他发现只要杨大脑壳晚上一出门,镇上哪家药材户的药材就要失盗。哑巴暗生疑窦,悄悄吊了几回线,渐渐摸清了杨大脑壳的底细。哑巴找到派出所,比比画画说要报案。警察正忙得不可开交,都把哑巴当上访人员往外轰。哑巴没法子,东拐西拐找到范洪友。范洪友在派出所闲着没事,又懂些哑语,便耐心听哑巴比画。听出哑巴的意思,心中狂喜,迅速有了自己的计划。打发了哑巴,范洪友用心一查,发现哑巴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便把哑巴的发现融入到自己的推理当中,合盘献给了专案组……“朱老师,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巧取豪夺呢?”范洪友问我。我嘴上直说:“劳动所得!劳动所得!应该的应该的!”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酸酸的……以后,范洪友来警犬队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偶尔见着他,总有人围着他。暗自想,过去那个狗司令那个小范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了。
早饭后,我们“三大名捕”关上门一一审查这十来个重点嫌疑。我心有旁骛,看得并不是太仔细。真心说,前期现场勘查的时间虽是拖得有些冗长,浪费了很多摸底排队的宝贵时间,但分析报告还算客观精准。爆炸物是普通2号岩石炸药,起爆物是普通火雷管、导火索;定量分析炸药量在两公斤左右,用炸药包投送;炸药包的主要包装捆绑物是废旧报纸、一张高度疑似挂历的纸张、普通化纤绳子、塑料布。投放点在商店正门也就是人行道边,蹊跷的是并没放在更隐秘的后墙窗台下,窗台内便是庞姓店主一家四口的卧室。“这是问题的核心,罪犯需要的结果是震慑?恐吓?发泄不满?总之并不想置店主一家于死地!”我这么想着,视线转移到前期排查的矛盾纠纷点,集中在与庞姓店主有生意竞争长期有口角之争的一类人上。一个叫唐友仁的人突兀着冒了出来。唐友仁排在嫌疑人最后一位,是附近一个小乡的副乡长。所以列为嫌疑,依据是庞姓店主说了唐友仁和他干女儿的闲话,唐的女人曾经上门质问。唐友仁在自己的乡场上也有个卖化肥种子农药一类的商店,和庞姓店主理论上有一定的竞争关系。
下一步如何审查,我们三个起了争执。也难怪,过去三人大都单打独斗,或是按领导吩咐临时搭档,眼下要自己选择对象自己决定如何搭档,一下子还适应不了。也应了那句“单挑是条龙,合伙是根虫”的老话。胖哥问我的意见,我说:“这撇脱呀!既然是‘独碇子’,我们三个何不各找一个两个嫌疑,搭上县局的侦查员,自审自查,来个‘先入关者为王’又何尝不可?”大家都赞成。各自选了自己认为嫌疑最大的人做审讯对象,我不假思索选了这个唐友仁。
午饭后,我和派给我的县林业公安小周关了门看材料。小周刚从部队转业,还没进入角色就遇着这样的大案和我们这样的“大师”,窘得小媳妇一样,只顾带路端水递板凳,大气不敢出。三四点过,琢磨范洪友没啥要紧事了,我让小周带我去找他。在区公所招待室找到范洪友,他正和衣蜷缩在一张钢丝床上昏睡着,鞋袜也没脱。听得门响,翻身坐起,眼睛红红的。我和范洪友互相觉得不好意思,客气笑着。小周知趣,出门去了。我递给范洪友大重九香烟,范洪友拿烟看看,从口袋里掏出包宏声烟,嘿嘿笑着说:“朱哥的烟总是好,我这个鸡娃烟拿不出手。”我打趣说:“快了,等你坐正了,只怕好烟抽不完。”
“我有多大本事你又不是不晓得,还有得学呢!”范洪友边说边风一样跑到走道尽头的茅房里,哗啦啦搞了一通出来,嘴里叼着烟,边系皮带边说,“不好意思,下乡冷水喝多了点,肚子搞糟了。这儿臭得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
范洪友开了辆野马越野,沿坪坝河开出几公里停下。坪坝河岸柳结绳,泡桐绽紫,河水恣意流淌,怡然自得。我们踱到河边,拣一块鹅卵石平铺的河滩坐下。重又点上烟,范洪友问:“朱哥,听说你选上唐友仁了?”
“我是凭直觉选的。”我莞尔一笑,反问道,“坪坝的地皮你是踩热了的,如果你选,你会选谁?”范洪友不假思索说:“要我选,我也是要选唐友仁的。不瞒你说,要不是你们要来,我也想直接接触他了。”“呃?真的吗?”我感兴趣道,“说说这个唐友仁怎样。”范洪友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本,朝我靠了靠,认真说了起来。
他的调查很仔细,慢慢一讲,这个唐友仁的形象在我眼里鲜活起来:……1981年,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的他转业回乡,头上顶着副连长、立过三等功的光环。从回到乡里的那一刻起,唐友仁的心头却打起了霜。一批的战友,比他文化低、基础差的大都留在了葛城镇,有的还留在了万县市。只有自己,别说没留在葛城镇,连坪坝镇也没收留他。他不像很多来自农村的兵那样,对生养自己的故土怀有无限的眷恋之情。回到乡里,等于是发配流放。这让人伤心的回归,让他觉得世间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黯淡。这都他妈的算啥呀?太让人悲哀了吧?当初少小离家,盼着的是入党提干、立功受奖,将来荣归故里,光耀门庭,也好遂了老头子的愿。老头子没文化,却笃信小时候一个游方算命子给他算的命,说这娃娃将来能光宗耀祖,升官发财。现在怎样?不过是徒增笑料落人口实而已。时间一久,唐友仁认命了。他感到迫切需要的是现实,是切切实实能在物质上精神上让他充分享受的现实。他固执地认为,因为他缺乏物质,所以没能走动后门,进而没了精神上的享受。乡政府所在地对面是他生身之地龙洞沟葱茏的山峰,每每看到,心就酸涩得不行。那里是那位游方算命子说的风水宝地,那儿有座小小的石门,石门两厢镌刻着一副对联:“龙虎培千年之风水,后土荫万代之儿孙”……真他妈骗人!每眺望一次龙洞沟,他的牙槽就恨得痒痒一次。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借着酒劲他提了錾子手锤一口气爬上龙洞沟,叮叮当当一阵敲打,石门面目全非,他也躺在碎石块上酣畅淋漓睡了过去。为这个村里人告到乡里说他破坏文物,他受了党纪处分,十多年后才挂了个副乡长的名头……他娶了乡供销社一个寡妇,生了个黑魆魆的儿子。班是从没正经上过,成天价跟一些不着调的人上山打猎、下河捕鱼、爬岩采药,说穿了还是没离开过那个让他伤透了心的“钱”字。酒也是越喝越滥,常常是哪儿一歪哪儿就是床。这几年还喜欢上了另一个爱好:女人。寡妇、留守妇女、求他办事的妇人,总之是来者不拒,“狗吃牛屎不嫌多”。去年在坪坝河边盘了个空房,开了爿小店,卖些化肥种子啥的,让在附近渔河村认的一个干女儿和她妈经营。赚多赚少他从不过问,只揽业务,三天两头去店里“照店”。“照店是假,和她娘母俩睡瞌睡是真!”说到最后,范洪友邪性地说。
“这就是矛盾的由来?”我知道了来由,心里还是犯嘀咕,“这点矛盾能至于吗?”
范洪友递支宏声给我,继续说:“唐友仁这个搅屎棍有两个德行我还没给你介绍。第一,他最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在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情小事得罪他不得,一旦得罪了他,他会想尽招数报复。这也是这么多年,他干着不是党员干部干的事却没人敢处分他的原因。第二,他信鬼神。别看他铲过那石门,挨了处分。正是这次铲了石门不久,他害了场大病,棺材都做好了。他婆娘按算命子说的法子,拿了猪头三牲去妙音寺献了那儿的菩萨。也怪,没两天他一口气又活了过来。打那以后,他是迷信得不行。就说这次和庞家结了这点仇吧,按说也没多大的事,他硬是告了两次阴状……”
“告阴状?啥意思?”我来了兴趣,忙问。
“时间不早!该回镇上了。”范洪友起身,边走边说,“这是城口也是我们巫溪一带的迷信。就是把仇人的姓名、生庚八字写在黄表纸上,揉成团了放进要下葬的死者口中,让死者带到阴间向阎王告状;或者设法收集仇人的毛发、口水啥的放在小竹筒里,请巫师念了咒语涂上鸡油,最后用树叶包了放到悬崖深潭边,诅咒仇人失足落水而死。”
“唐友仁这么干过?奏效没有?”我感到新鲜,忙问。
“咋说呢?压根儿就没告成。”范洪友狡黠一笑,“唐友仁找了个跳神的端公,递了两道‘状子’。殊不知那端公和姓庞的是远房亲戚,这姓庞的偏又是个人缘好的人,端公这边拿了唐友仁的钱,转身就给那姓庞的说了。姓庞的少不得也给端公几个钱,这端公就沟边放牛——两边捞了。姓庞的知道唐友仁是那种下三滥的人,也不想和他纠缠,就忍了。结果也蹊跷,反倒是唐友仁这几年大事小情都不顺利。”
“这新仇旧恨叠加一块儿,唐友仁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更加有了兴趣,问,“说半天,这都是背地里做的事,摆不上桌面啊!没实实在在的东西,那唐友仁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我们拿什么东西打他的软肋?”
“嘿嘿!你别说,我这几年案子上没啥进步,捏人卵子的事我倒学了不少。”范洪友停了车,从后座上拿了自己的包,那是一个很少有人还在用的人造革提包。他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黄表纸递给我,“看吧?唐友仁的真迹。”拿着黄表纸,虽是有些腻味,还是细细看了。用钢笔端端正正写着那姓庞的姓名,住的地方。随手递给范洪友,埋怨说:“兜半天圈子,早说不得了?说说看,咋搞到手的?”
范洪友再邪性地笑了笑,正经说:“朱哥,你我不是外人,直说吧。花钱从道士那买来的。专案组几十号人,牛吃马嚼的,花费那是不小,给这点钱还是值得的。我让技术员比对过,真是唐友仁写的。”
“杀猪杀屁眼儿,各有各的刀法。只要能破案,啥法还不是法?”我好笑说。接着正色道:“洪友!凭这两张纸,我们可以做文章了嘛!”
范洪友沉吟良久,说:“我正想着这事,也没个合适的人商量。这个唐友仁,到底还是个乡干部,又是这种打不死扭不干的泼皮,我担心拿不下他……”
范洪友说到这儿没了下文。我陡然明白他的意思,揶揄一笑说:“洪友,我晓得你的难处了。你是马上要接骏哥班的人,担心弄不好你下不了台,场面上不好看是么?”
范洪友恳切说:“到底朱哥理解我,换其他人我真是不敢说呢!”“你也只当我是个关键时候能替你遮掩一下的人了?像那年的‘大黄’一样?”我抢白下范洪友,他的脸立马红了。他这一红,倒让我于心不忍。这年头,还能脸红的人真是稀罕了,人要还能脸红,倒还有点底色。大都脸皮厚到城墙转拐,哪还有害臊脸红这一说?于是我忙爽快说:“你白白让我拣这么大个便宜,我倒不好意思了。这样吧,案破了,首功算你的。出了一差二错,责任在我。我屁股一拍走了,你范大局长还得在这儿扎根儿的。”
“朱哥真是豪爽不减当年。”范洪友一忘形,狠狠拍了下我肩膀。这一拍,又让我些许不快了,只不好挂在脸上。范洪友没看出我的不快,又问:“朱哥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早还在范洪友说到唐友仁找道士告阴状时我就有了主意,这是可以利用的唐友仁的弱点啊,便说:“爆炸案最大的优势是有可能找到足够多的物证,最大的劣势是罪犯招供的可能性极小。若是唐友仁作案,要让他招供我预料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做好‘零口供’的思想准备,立足于找到确凿证据宣布破案和起诉他。我没想成熟,不过,这个唐友仁的迷信脑瓜儿倒还可以一用,何不来个哄狗出窝呢?”
“哈哈哈!”范洪友大笑起来,猛一踩油门说,“朱哥,你我喂过狗的人想法倒是一样。要得!撵狗跳墙,不如找根骨头哄出门呢!”
坪坝镇东北角两三公里的佛爷山下有一个好去处,这儿有香山妙音寺的遗迹。香山妙音寺和鸡鸣寺都是大巴山佛教的祖庭,但与雪苞山下的鸡鸣寺相比,香山妙音寺鲜有人知道。鸡鸣寺也是个庙宇的遗址所在,也断壁残垣难寻踪迹了,但因着当地出产一种绿茶,绿茶以鸡鸣寺为商标名叫鸡鸣茶,鸡鸣茶闻名遐迩,鸡鸣寺也因此让人记住了。第一次进城口我曾经造访过这个佛爷山,凭吊了香山妙音寺的遗迹。香山妙音寺建于唐贞观十七年,据说是由大名鼎鼎的尉迟恭督建。寺庙背倚这座形似大佛的佛爷山,面朝一马平川的坪坝坝子,四层重檐,气势非凡。还是据说,香山妙音寺建成时正值阳春三月,山上山下樱桃花开得正艳,花香袭人。夜里,尉迟恭信步走出快竣工的庙宇,抬头见一轮皓月当空,脚下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恰如有玉女月下抚琴,琴声花香袅袅不绝,妙不可言。尉迟恭把此情此景向当朝皇帝如实禀报,皇帝当即赐名“香山妙音寺”。这些都是假托,无从考证。香山妙音寺声名远播,但还是没能躲过兵祸匪患,新中国成立前早已是一片断垣残壁了。“文革”开始后,城口的红卫兵没啥砸的就都跑到坪坝来砸这些封资修的残砖断瓦,老百姓盖房筑院也都到这儿来寻些现成的砖头石块。到我第一次来寻找香山妙音寺时,佛爷山下早已是一片荆棘灌木,溪水边巴茅草密不透风。带路的公安员拿柴刀东砍西劈,引我到遗址前。废池颓垣已然不见,仅找到三两个据说是当年安放大雄宝殿础柱的石臼窝,圆圆的,直径都在半米左右,当年规模可见一斑。
我和范洪友擦黑时分去香山妙音寺。野马拐上一条机耕道,路旁一棵皂角树上钉了块白木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香山道观由此去”几个字,打了箭头。车开没多远,路不通了,我俩下车走路。没走几步,远远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油漆和香蕉水味儿。抬头一看,前面用砖石竖了道山门,用灰瓦粉墙搭了个门梁子,门楣上同样歪歪扭扭拿油漆刷了“香山道观”四个字。“真是辱没了香山两个字哟!”我心里骂说。平素对那种突击修缮的庙宇道观就很不感冒,对这种小娃娃过家家一般的东西简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要换平日,早转身走人了。范洪友低声说:“朱哥,你将就着。这家伙肯定在屋里。”范洪友说的这家伙就是那端公,一个姓徐的道士,正是他借一个亲戚的屋基搞了这个四不像的。“放心,我这点道行还是有的!演你的戏好了。”我侧脸朝范洪友看看说。还好,有一股蓊郁潮湿的山气扑面而来,心情一振,迈步从这四不像下走进去。
前面一处山洞竖了一女三男高高大大的泥人,下面写了观音菩萨、原始天尊、灵宝天尊和太上老君的名位。山洞斜对面便是那座酷肖大佛的佛爷山,香山妙音寺的遗迹更是难以寻觅了。回头看山洞,洞口坐了个四十来岁身着道袍、手握拂尘的人。这人长发、长须,有点和仙风道骨搭界,却更像是画家、流行歌手的做派。见我在前,范洪友在后,不知道该先向我问候还是向范洪友问好,一时愣在那里。我不说话,倒剪了双手信步往前走。瞧见一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些字,风蚀水浸,字迹已然模糊。过细辨读,却是一七律诗刻:“双鬓如丝事如麻,一回登览一悲嗟。堪嗟世上空如行,应是壶中别有家。莲子数杯尝冷酒,松花满碗试新茶。深萝掩映迷仙洞,入竹穿松似若耶。”落款难以辨识,只认得有同治九年庚午某某偶集之类。辨读完诗文,眼睛涩涩的。揉揉眼,不觉暗生感慨。这诗句清馨淡雅,朴茂率真,一百多年前的道观风物跃然纸上,个人修为一定飘然物外,不是个简单人物。反观今世之人,谁还有这般雅性?凡尘俗世,终不能超凡脱俗,风雨不在意。胡思乱想着,时间便过去了。再回过头看,那边那徐道士和范洪友叽叽咕咕说得正入港。一会儿,范洪友朝我微微颔首,我便起身往外走。徐道士不敢近前招呼,毕恭毕敬送到“山门”,挥手别了。
上到车上,范洪友嚯嚯直笑。我当是事情办妥,也不多问。过了一阵,范洪友先把他和徐道士设的计说了。我们正面接触唐友仁,唐友仁是一定要找徐道士问吉凶的,到时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正事说完,范洪友还是忍俊不禁。我狐疑道:“‘年三十吃狗肠子——你欢喜的哪一节(截)’哟?”范洪友这才说:“这个徐道士真是财迷了心窍,都打上你主意了。猜他怎么说,说别看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和佛道倒是有缘之人,设若能奉些三牲五果,你会飞黄腾达的。”
“哈哈哈哈!”我开怀大笑,正经说,“让他占了香山妙音寺这块佛门净地,真是悲哀!对徐道士这种只认得钱的人还真得多个心眼儿,速战速决为好!指不定唐友仁出个比你高的价,他能把我们的计划给全盘卖了,信不信?”
范洪友骇然,直说好。
回到寝室,胖哥却没在屋里,听人说带了个嫌疑对象找一安静的地方突审去了。满屋烟头、纸团,汗臭脚臭交织一起,臭气熏人,没法静静梳理下头绪。踱到隔壁老邓房间,也是满屋烟雾,毒气室一般。老邓戴了老花镜,正一页一页翻看材料。老邓和胖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没有做好前期功课,断然不会贸然开审。不好打搅,轻轻退出门来……再无去处,寒夜难耐,索性回头拉了老邓嚷嚷说上街转转,喝两口冷靠杯。老邓也闷了,放了材料和我上街。上街才发现,四处空荡荡的,哪还有店铺开着?正张望间,听得招待所那边有动静,便和老邓走了过去。听得走道尽头一间屋子有人说笑,有范洪友的声音,一股浓浓的酒肉香刚好也飘了出来。“好个范洪友!撇下我们躲着喝酒啊?”我心里说,“正好让我们逮个现行!”推门一看,屋子正中放了张大桌子,桌子中央堆了一小堆碎纸屑。范洪友和几个侦查员围了这堆纸屑一个个猴子捉虱子样在纸堆里扒拉着,扒拉到合适的就拿到旁边几张已经基本成型的纸张上用胶水粘贴上去。房间一角垛了个火炭炉子,炭火煨了一鼎锅腊猪脚炖干洋芋果,还有一大壶包谷烧。谁要是拼接上一张纸便可以拿小杯喝上一杯酒,吃上一口菜。见我们进来,范洪友放下手里的活,叫上派出所所长老黄过来陪我和老邓。我先不急喝酒,凑到桌边看“拼图”。效果还不错。有一两张报纸已能分辨出主要内容甚至是日月,那张日历甚至零零碎碎地拼出了图案来,虽经烟熏火燎,却是依稀可辨。那是一张湖北美术出版社印制的1989年挂历《大观园美人图》。拼出的这张是一月的月历牌,美人是林黛玉。“拼到这份儿上,真不容易,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证据呀!”我夸赞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有蛮干!”范洪友像是不好意思说。接下来我们有下无下喝着酒,遇着有人来敬酒,也作古正经碰一碰。包谷烧兑了蜂蜜,又让火给煨热了,很是好下口,不善酒的老邓也喝了几杯。喝到后半夜,酒见了底,一堆纸屑也扒拉光了。
这包谷酒倒是好下口,却是醉人。我在城口领教过这酒的后劲,便悠着劲儿没敢多喝。出得门来,寒风一吹,酒劲儿还是上了头。范洪友送我和老邓回寝室,老邓拉了范洪友和我到他房里坐坐。老邓正审查的嫌疑人姓桂,因为背有点驼,人称“桂驼子”。桂驼子家穷,四十出头还没讨着媳妇,和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住一块儿。还是上年小春,桂驼子在姓庞的门市买了几斤包谷种,也不知为啥,水也浇了粪也泼了就是出苗不利索。好不容易稀稀拉拉出了些苗,结出来的包谷棒也净是些“癞子头”。桂驼子上坪坝找到姓庞的问问缘由,姓庞的嘲笑说我这种子也不只卖你桂驼子一户,别家别户都是丰产丰收,就只有你说种子有问题。你自己人懒,经佑得不好,反倒赖上我了。这桂驼子平素不多言不多语,惹急了却是个抓屎糊脸的角色。偏又喜欢喝两口黄汤,喝了就骂街,逮谁骂谁。这下让姓庞的数落一通,当下就借着酒劲吵了起来。这一吵不打紧,只要到坪坝赶场,喝上几口酒总要到姓庞的商店门口吵吵几句,烧你的店砸你的门这些酒话也说了不少。案子一发,桂驼子也上了嫌疑名单。老邓拍拍材料,谦虚问:“范局长!这第一口肉是你嚼的,你对桂驼子的感觉如何?”范洪友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恰像那蟠桃宴上喝多了酒的孙猴子,眼里没了大小,手舞足蹈大大咧咧说:“邓大师,这个桂驼子您也这么上心啊?‘咬人的狗不叫,不叫的狗咬人!’这个桂驼子就是个充数的。”老邓一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忙让小周把范洪友架了出去。
范洪友一走,老邓满脸不悦。嘟囔说:“小朱,你们都在瞒着我啥子是不?胖儿说他审的那人十有八九是罪犯,你这两天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老邓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呀?”
“嗨!你还真是误会了。这个范洪友虽是快当上局长的人,说话做事还嫩得很!胖哥的德行你又不是不清楚,最是个老虎没打着先把皮子卖了的人。不过,要说这个桂驼子,我还真没啥兴趣。慢说范洪友说的有道理,单凭桂驼子那点架势也不够做这个案子的。桂驼子争的不过是三二十块的种子钱,犯不着下这死手。几斤炸药还有雷管导火索,值好几季种子钱了。桂驼子再笨,这个账他能算得过来。还有,我看过材料,桂驼子最是个孝子,赶场下馆子,宁可自己喝寡酒,也是要给他那老汉割几斤肉带些糖果饼干啥回去的。他这样的人,做啥事一定是要先想下他老汉,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老汉咋办?”我知道,在3120,老邓和胖哥总有些磕磕碰碰,甚而互相瞧不起。这次让胖哥临时带队,老邓一定心有不甘,这会儿想借题发挥了。不把话说透,老邓一定会怪我。加上我的酒劲儿也开始上来,便多说了些话。
“哈哈哈哈!好你个小朱!”老邓突然哈哈大笑,点点我鼻子说,“我不这样激将,你们还真不愿意给我把这脉。对这个桂驼子我也是兴趣不大,终是下不了决心否定。我老了,这地方风土人情也不熟,你们这样一说,我就有底了。”
“好你个老邓!让你算计了。”我的酒又醒了不少,干脆把唐友仁这线索和老邓说了。最后说:“韩国人有句话叫‘身土不二’,大意是人的身体精神是和本乡本土一致的,不可相互背离。我觉得用在案子上也何尝不可。城口地处巴山深处,风土人情和万县市有天壤之别。具体到案子上的人和事,有时候我们还真不如当地这些穿草鞋的弟兄呢!这个范洪友,我看就服这方水土,加上他在红卫山学得的专业知识是完全可以驾驭这个案子的。”
“照你这么说,我们几大名捕到这儿来,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留在万县市,兴许还能把那‘4·3’系列案破了。”老邓听我夸赞范洪友,灰心说。
“也不能这么说!没我们他们也不可能跨越式推进这案子!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我卖嘴说。说到最后,没个囫囵话了。身子一歪,倒一边床上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分头去打草惊蛇,“惊动”唐友仁。一个村干部带我和小周去后山姜漆匠的漆棚子,范洪友直接去玉河乡。
姜漆匠是坪坝一带远近闻名的“刀儿手”,同样的漆刀同样的漆树,他割下的生漆总要比别人多上几斤几两。他水性又好,是炸鱼抓鱼的高手,坪坝河、任河哪滩哪凼没他不熟悉的。那是过去。自从唐友仁开始抓鱼,这第一把交椅让唐友仁了。城口大木漆驰名全省全国,过去是县里镇上绝对的支柱产业,那时候的姜漆匠吃香喝辣根本不屑于炸鱼抓鱼。这几年生漆渐渐走下坡路,富贵逼人,姜漆匠这才拣起炸鱼抓鱼这门手艺的。要炸鱼就得有炸药雷管导火索,姜漆匠傍上了唐友仁。按他话说,唐友仁真是个天才,做的“药包子”像女人绣花似的,既漂亮量也恰到好处,抓起鱼来更是麻溜熟,没人比得过他。“你说唐乡长有多利索?有次我们在肖家滩做了个大窝,炸起的水有几丈高。鱼还没浮起来,他一个箭步到了河里,嘴上叼一条,裤裆里塞了两三条,左右两只手还各抓一条。他这一摸,你说我们还拣得到几条?”和姜漆匠约好在半坡上一家人的漆棚子里见了面,村干部介绍我和小周是城里来看漆的。姜漆匠帮我们验漆,拿木瓢舀上一瓢又注进漆桶,卖弄说:“‘好漆像清油,照见美人头,摇动虎斑色,提起像金钩。’这桶漆不差。”说着说着,嘴里流出了一汪清口水,猛地吸溜进去了。那架势好像他舀的不是一瓢漆倒像一瓢肉汤一样。村干部是个明白人,时不时把话头子从生漆往鱼上头引。还好,这姜漆匠倒是个健谈的人,一提这事比生漆还来劲,渐渐我们就摸清了唐友仁一些底细。唐友仁的妻侄儿在龙洞煤矿当爆破员,炸药雷管啥的随拿随有。但这药包子在哪里包,炸药放哪儿没个准,姜漆匠也不晓得。“唐乡长有两点我不恭维,一是心猴,吃不得亏。再就是色,把亲家母搞上床了不说,还把干女儿也搞了。”姜漆匠说。“这话可不许乱说,老的反正是‘萝卜扯了眼子在’,人家姑娘还要嫁人呢!”村干部假意唬道。
我们和范洪友在去玉河乡的岔道口碰了面。范洪友在乡政府向乡长问了话,问了案发前后唐友仁上没上班、下河炸鱼咋没人管这类的话。另有一组侦查员直接上他干女子开的小商店,故意问东问西,东找西看,这会儿也撤到岔路口了。范洪友也不问我意见,直接分了工。几个点分别留人暗中观察跟踪,只等唐友仁出洞往笼子里钻。我和范洪友仍然去香山妙音寺路口,把野马停在隐蔽处等着。范洪友担心我宿醉,让我打盹,自己盯着。我闭上眼,真的就睡着了。正迷迷瞪瞪,范洪友拍拍我。睁眼一瞧,一辆破破烂烂的嘉陵摩托正突突突地上了去香山妙音寺的机耕道。再过不到一个时辰,摩托车下了山,径直往县城方向开去。接着,岔道口驶出另一台野狼125摩托,车上坐了两个戴头盔的侦查员远远跟了过去。不一会儿,徐道士骑了辆自行车过来,四下张望几眼,钻进我们车里。
“范局,您真是个神算子,和您推断的丝毫不差。”不待我们开口,徐道士摸出张判词啥的出来,殷勤道。
范洪友突然不耐烦说:“直接说吧,他的炸药放哪儿了?”
徐道士受了打击,脸上青一道紫一道,怏怏说:“三排山洪椿坪,药棚子里。”
“你走你的!”范洪友瞪了眼徐道士。徐道士刚下车,范洪友一踩油门,野马轰一声蹿上了省道。一路无话。很少见范洪友发火,乍眼见着,倒是稀罕。心想这好好的,咋说变脸就变脸了呢?莫非徐道士喊了“范局”犯了忌么?要知道在阿Q面前是连月亮也不能说的呀!再一想也不对,所谓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你姓了范就该让人称你“饭”局的呀?像我,冰雪聪明一个人,别人还是要管我叫“猪”的吧?转而又想,一定是徐道士说范洪友是“神算子”了!这比喻太不恰当了。正没来由胡思乱想时,范洪友却主动解了这个疙瘩。他侧脸望望我说:“朱哥,我觉得我们这案子搞得有点不地道、不光彩!这个徐道士越看越恶心,刚才真想一脚把他给踢下去。”
我释然,淡淡说:“只要能把案破了,动作难看点有啥关系呢?”
范洪友说:“这道理我懂,我只是对徐道士这种人恶心。你想想,道士也好和尚也好,好歹你是代表一方神圣的。别人找你消灾灭罪那是诚心信任你,你不办也就罢了,用不着转身把人给卖了呀?我听说在外国,杀了人的罪犯向神父忏悔,神父也不能向警察揭发,揭发了也不能作为证据的。”
我扑哧一笑,讽刺说:“你自己歪门邪道,倒怪徐道士没职业道德了。”
说话间,三排山到了。峰回路转,野马一路逶迤而上。快到山顶,路边停了那辆嘉陵和野狼,旁边是一条羊肠小道通向黑魆魆的山坳。远远听得小道那头有吆喝声,情知有戏,忙停了车朝那有响动的地方跑去。小路边有座小石屋,两个侦查员正铐了唐友仁让他蹲在屋外。唐友仁骂骂咧咧,一脸的不服周。我们没理他的茬,直奔屋里。石屋是山里人种植中药材搭建的棚屋,里面搭了张木床。
一眼瞅见床头上钉着一本1989年的挂历,正是那本《大观园美人图》。顺手捡根木棍挑开一看,正好缺了一月。床下搜出几捆二号岩石炸药,导火索、雷管装在一个纸箱里,箱子里还有几件廉价的女人内裤胸罩、几打避孕套和几本皱巴巴的小人书。范洪友附我耳边,邪性说:“这家伙就是在这儿和他干女儿干这事的。”我哦了声,往屋后搜索。屋后还有个鸡圈样的偏屋,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怪怪的味道。范洪友拉开我,自己钻进去,把东西一一往外取。酒瓶、渔网、用过的避孕套、瓷缸子,最后拿着一卷化纤绳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搜索都是在唐友仁眼皮子下进行的。我们忙活的时候,唐友仁一直没正眼看我们,脸始终冲着西边的天空。在那边,夕阳正一点点坠向无边无际的莽莽群山。搜索结束,有侦查员拿了搜查笔录让唐友仁签字。唐友仁翻翻白眼,赖着脸问:“我签啥子字?这个屋又不是我的,我路过这儿来解个手有啥子错吗?”
我们事前的推测没错,唐友仁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家伙。当晚我们突击传唤了他干女儿一家三口,搜查了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拘留了他的妻侄儿。大量人证物证面前,唐友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老邓也被请来审了几小时,软话硬话说了一大箩筐,唐友仁仍是白眼直翻。天亮时分,人困马乏,我们都顶不住了。窗栏上铐了唐友仁,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睡了。突然,外面响起鞭炮、锣鼓声。趴窗户一看,姓庞的和一群百姓敲锣打鼓送锦旗来了。范洪友和派出所所长、镇上几个干部像是早有准备,迎了上去。
“搞没搞错?这就宣布破案了?”我和老邓溜出门,迎着兴高采烈走过来的范洪友,大惑不解问。
“县里是这意思,骏哥也表了态。这人错不了,不是吗?”范洪友一脸喜色说。我和老邓还想理论几句,范洪友搂过我和老邓,低声说了几句,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了,“已经向市局报告了。我们这就撤出坪坝。余下的事交给派出所。你们好好睡一觉,晚上县里要喝庆功酒。”
老邓张嘴还想说点啥,范洪友已经走开。一种不痛快的念头在我心里蜇了下,我拉拉老邓袖子,微微含嘲说:“邓老师,大局!要讲大局!这时候的城口,这时候的万县市,太需要一场胜利了,你只当冲冲喜吧?再说,平心而论,这人还真是没抓错的。”
“你也这么说?那我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了!”老邓喃喃说。
回到葛城镇,胖哥随骏哥、范洪友一干人忙去了。总是这样,但凡大案一破,侦查员只想着睡上一觉,领导反倒更忙。我和老邓溜进招待所,门一锁,倒头就睡。却又总睡不踏实,老感觉有人在笃笃地敲门。听得不耐烦了,起身看个究竟。还真有个穿警服的姑娘站在门外,很不好意思说:“朱老师,四川巴州公安局有个姓阙的女同志用内线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是一定要您回过去的。”“小阙?啥事这么急?”我疑惑着跟那姑娘到县局总机给巴州公安局挂了电话。小阙毕业后分在巴州刑警大队做外勤,陈君在巴州下面的通渠县工作。我要是到川北办案,总要挤出时间拉上小阙一道去通渠看陈君。一来二去,随便得很。毕业后的小阙,还一副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样,老长不大。小阙接了电话,依旧开口说起荤话来。我佯作不耐烦说:“师妹,师兄这头忙得不可开交,你长话短说吧!”小阙这才正经说:“瞎子在所里摔了一跤,住医院几天了,听说摔得不轻,身上缝了几十针呢。你要是能请个假,我们一道去看看好么?”
我心里一沉,沉吟下说:“师妹,你先去通渠看看。万县今年流年不利,如今乱得像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了。等稍稍缓和下,我立马赶过来。”我这一说,小阙便不多说了。
放下电话,情绪很快糟糕了。下午县里开庆功会,县长书记坐了一屋。我旁边坐了县政法委一个副书记,兴致很高,不停和我说话。我心不在焉却又不能总不和他搭话,又不知和他说什么好,难熬得不行。范洪友汇报了些啥骏哥讲了些啥,一句没听进去。陈君那张邋里邋遢干巴巴的黑脸老在面前晃来晃去,心神不宁。晚上在任河边一个饭店喝酒,大家撒着欢儿地灌来灌去。我硬着头皮喝了几杯,溜边走了。信步走到任河边,沿着当年带海啸、黑儿走过的路缓步走着。渐渐望见了元宝石,想到逝去的海啸、黑儿和不得见的吴童,心儿一颤,不敢近前……
慢腾腾转回饭店,差不多席散人尽,只剩骏哥、范洪友、几个县局领导和胖哥、老邓们围了张桌子攀肩搭背聊得欢实。“朱儿!”
胖哥见我进来,一把拽了过去,嚷着罚酒。骏哥、老邓们也嚷着说“朱儿该罚!”我不好败了大家的兴,一一接招。正要坐下,范洪友端了杯子,左脚靠着右脚地贴过来,脸上还是那招牌似的笑,大大咧咧说:“朱儿,我也敬你一杯!”不知为啥,一股无名火起,我按住杯子,冷冷说:“范洪友!范大局长!这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朱老师到朱哥我倒也认了。这‘朱儿’也是你能喊的么?”范洪友一下子愣住,脸上的笑也定格了。我没好过多为难,很快挤出丝笑意,拍拍范洪友说:“来吧,还是我们两个狗司令喝了这杯吧!”
……为这句酒话我追悔莫及。三年后一个春天,我在深圳出差,突然听到噩耗:范洪友牺牲了。他和局里三个同志坐一辆越野车翻越川陕鄂交界的一字梁,越野车跌入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山大谷深,无人发现……县里组织上百人沿路搜寻无果。第三天,唯一的幸存者拖着摔断的双腿在深谷里爬了两天两夜爬到山路边,被农民救起……范洪友和另外两个同志不幸遇难……范洪友魂归故里,安葬在家乡巫溪尖山一座看得见城口的山上。十年后我路过尖山,派出所一个年轻警察带我去到他的坟茔。坟墓青石垒就,和普通坟茔相比,也只是微微高大了一点。坟前竖着一块石碑,寥寥几笔碑文,刻着范洪友的头像。头像清癯忧郁,宛若重生。我手抚石像,心里说:“洪友啊洪友,倘若一切可以重来,一切的一切,包括‘大黄’,你还会做同样的决定吗?”这么一想,鼻子一酸,有了落泪的感觉。慌忙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后,放到了石碑下。石碑下横七竖八堆放了不少的酒瓶、香烟和香烛供果。荒山野岭,还常有人来祭扫,范洪友当含笑酒泉了。
“警院英烈墙上有范局长的雕像呢。”年轻警察介绍说。
“是啊!”我叹口气说,“在四川在重庆,红卫山下来的警察成千上万,能像范局长这样,生前风风光光,死后极尽哀荣的人又有几个呢?”没说出口的是,那座英烈墙上,原来还刻着某位大师兄的雕像和名字,后来给铲了。范洪友盖棺论定,人天永隔,他是不须操这份心的了。这么没来由地想着,一眼瞥见石碑下一道石缝间孤单单长出一棵巴茅草,马尾辫般的草穗随风摇曳,寂寥,空灵,活泼如海啸、黑儿、大黄撒欢的尾巴……倏然,我想起和胖哥、老邓在雪苞山顶快快活活撒尿时,那里的巴茅草也是这么恣意地疯长,穗花胡乱地飞舞着的。一股悲怆之情潮水般拥裹上心头,“洪友啊洪友,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也愿意做雪苞山上一棵巴茅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