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刑警往事》 | 第四章 3120:哥子、硬角儿、远方的云 第二节 硬角儿
撤地设市后,万县市主城区经历了一段腥风血雨、风声鹤唳的日子。警匪之间、匪帮之间在这座城市经历了近五年的搏杀、鏖战,最后以数十名黑帮头子、杀人犯人头落地而尘埃落定。
万县历史上不是个小城市,而是一个大码头。万县靠长江航运起家又兼有公路交通之便,多有“上束巴蜀,下扼夔巫”、“万川毕汇,万商云集”这些溢美之词,又是全川最早开埠的城市,所以有“川东门户”之称。最让万县人沾沾自喜的是历史上曾经还有“成渝万”一说,一度和成都重庆平起平坐,这是万县人的骄傲,也是万县人至今甩不掉的历史包袱。唯其如此,这座城市的人难免有眼高手低、喜面碌相的个性。这种矛盾的个性投射到万县人的性格上就是合则吴越相亲,不合则兄弟为仇;人对了,飞机可以刹一脚,人不对,矿泉水当毒药也要毒死你。合与不合对与不对,评判标准也简单:耿直还是“装大”。耿直自不消说,必然是朋友,但设若“装大”那你就完了。万县有句歇后语,“爷爷的窑裤(内裤)——装大”,说“你龟儿装大”相当于《人民日报》社论说“是可忍孰不可忍”,等于下战书。历史上万县码头袍哥、土匪、船帮、门徒会、全能神、神兵、国民党军警宪特等各路大神小仙大小流氓都在这儿占山头拉人马扯旗子,你抢我夺明争暗斗。从某种角度讲,是暗里的帮派流氓和明里的政府警察共同治理着这座城市。所以,万县历史上很少有制造杀人越货满门抄斩这样惊天血案的汪洋大盗杀人魔王,反倒是出了不少江湖老大,草灰蛇线绵延不绝。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政府高压下,帮派被死死压着,但火种仍然在厚厚的土灰之下顽强留存,遇着风吹草动便会死灰复燃。三峡大坝建设使政府、警察的精力都被移民工作大量牵扯,管理出现了真空死角,帮派势力便见水脱鞋死灰复燃。我进3120时,万县大的帮派有:熊家董家的董家帮,头子是陈莽儿、堕落包、冉瘸子、于老鸦等,传统地盘在校场坝、一马路、塘坊一带;新田的新田帮,头子是冯雪、土钻儿、刺猪儿等,传统势力在岔街子、水井湾河街;此外,张杰的营盘帮、邓三妹的广场帮、冉茂吉的高峰帮、向光辉的影都帮、张毅的易家庄帮等等也各自占山为王。帮派之间内部之间为抢地盘、夺市场、争老大甚至争风吃醋,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内讧火拼。警情不断,我们这些刑警忙得是昏天黑地。张杰和广场帮一个叫潘建的小头目发生纠纷,张杰一伙持刀持枪在广场一巷子把潘建杀成重伤。潘建被送到中心医院急救室抢救,张杰见人没砍死,竟带上人马冲进手术室,赶走医生,用一把双筒猎枪把潘建活活打死在手术台上;陈莽儿为霸占地方国营飞亚企业公司的废品回收,带人潜伏到国本路,将下班回家的供销科长罗洪全活活砍死。张毅、刘正东团伙公然到公安处大院对面的菜市场敲诈一个杀猪匠,恰遇卿恒局长出门办事,张毅以为是警察出警,竟然手持钢珠枪朝卿局长座驾连开数枪,桑塔纳轿车被数颗钢珠击中,前挡玻璃被打碎,情急之下卿局长钻到仪表盘下侥幸逃过一劫……险恶的治安环境让3120、252这些一线刑警脸上无光、疲于奔命。曾有小半年我们衣不解带、荷枪实弹待在3120旁边的会议室,一有情报线索便倾巢出动。但总是落在这帮人的后面,恨得我们牙痒却又无可奈何。江湖上把陈莽儿、邓三妹、张毅们传得像《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烈火金刚》里的肖飞样来去无踪、神乎其神。我们警察却成了松井、鸠山这样的饭桶窝囊废。
我们在明处,陈莽儿们在暗处,灯下黑是我们的致命伤。“我们是‘顶起碓窝唱戏’,人累死了,戏也没唱好。”骏哥愤愤不平,“擒贼擒王!我们要抓几个‘舌头’,抓几个硬角儿,突击审讯突击抓捕一网打尽。否则我们要被他们玩死。”骏哥当过兵,说的是专业术语。
李茂华是理想中的“舌头”之一,也是个绝对的硬角儿。他曾经和万县黑道师父级的红桃、曲祖云、向黑娃等人混过,后来南下广东“发展”,因为在深圳杀死一个联防被广东警方通缉。李茂华潜逃回万县市、奉节一带后,一度销声匿迹。他在万县没有大的案底,却能提供万县的黑道内幕,犯案后潜逃到广东一带的罪犯线索。出于保命,李茂华一旦落网一定会全力配合我们。在3120,我们推演设想的结果很完美也很简单。
不久,李茂华在奉节落网了。第一时间,我带了五六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分乘两台警车去奉节押解他回万县。按照管辖权,李茂华应该移交深圳警方。为获取情报,只有打深圳警察到万县提解李茂华的这段时间差。假若李茂华能主动交代几笔在万县的案子,我们也可以名正言顺把他留在万县,慢慢榨干他的油水,或者让他做污点证人。那样,我们可以少走些弯路,甚至直捣黄龙。留给我们的时间不足一个星期,老邓和我负责审讯。
有线报说李茂华在奉节的小兄弟会在码头生事,领导决定不走水路走旱路。一早从万县市出发,中午进入奉节境内。刚翻越竹园,天空阴云密布,凛冽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刮了起来。天要下雪了。担心天气出问题,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一路狂奔,天黑前赶到了奉节县城。
在奉节看守所见着李茂华,第一眼感觉是面善。五短身材,体壮如牛。一袭深黑色棉毛衫紧裹在身上,腱子肉若隐若现吹弹欲破。我们给他上脚镣手铐,无意碰到他的胳膊小腿,像磕着根铁棍一般。倚仗多年积累的人脉,李茂华潜逃奉节两年,当地一些煤炭、矿山老板给他提供了无微不至的保护。我们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安全起见,我们选择晚上出发。警车驶出奉节老城,沿云奉公路向开县方向行驶。车过奉节火葬场,前方稀稀落落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社会车辆,都是些豪华的尼桑、丰田,打着双闪,车旁站着些穿着皮衫、貂毛的人。警车从车旁经过,这些人都朝车内若有若无地挥手。带队的武警中队长下令战士们子弹上膛,我也拔出手枪握在手中。李茂华不屑说:“朱警官,不用紧张!他们不过是演戏给我看,心头巴不得我早点走的。”我佯作轻松,淡淡说:“但愿如此,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是最先遭殃的。”李茂华莞尔一笑,再不说话。
我们被“礼送出境”,有惊无险。
再回竹园地界,暴风雪阻断了本来就崎岖难行的公路。我和武警中队长商量一下,决定原路折返,绕道巫溪县翻越尖山穿越云阳县境,在张飞庙渡口渡过长江赶回万县市。说掉头就掉头,天亮时分,我们穿过巫溪县到了云阳的沙坨乡。前面塌方,上百辆车排成长龙挤在一道狭长的沟谷等待放行。布置好警戒,让驾驶员休息,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等待。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着,仰望天空,浑浑茫茫,洋洋洒洒,远处的山坡、沟谷和村落影影绰绰,一派雪国景象。再看李茂华,也倾着身子目不转睛看着窗外。这样的堵车可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附近的村民提着装满煮鸡蛋、烤红苕、烤洋芋的竹篮在车窗外高声叫卖,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也混杂在其中。小男孩衣着单薄、身体瘦小,只有冻红的脸蛋平添着一份生动。在强壮的人群里他总是挤不到车窗前,但他仍一次次努力凑过来,尽量踮起脚尖举起手中的竹篮。
“朱警官!我想买点红苕吃。”李茂华突然说。我还在犹豫,他拿脚刨过行李包,认真道,“我自己的钱。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请客。”
我示意押解的武警把李茂华的手铐换到他胸前,说:“你想吃自己吃吧!我们还行。”
李茂华说了谢谢,俯身从包里摸出一张一百元券,探出头喊那小男孩过来。小男孩慌忙挤到车窗边。李茂华把钞票递出去,要那小孩把剩下不多的红苕都给他。小男孩看到李茂华腕上的手铐,下意识地护住了篮子。李茂华尴尬一笑说:“卖给我吧,叔叔这张钱是干净的。”
小男孩还在迟疑,我朝他笑笑,点了点头。小男孩这才接过钱,把篮子往车窗里一塞,飞也似的跑开了。李茂华把篮子放到双膝上,拿起一个红苕,一下一下撕掉红苕皮,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放……吃着吃着,李茂华突然停下咀嚼,脑袋往篮子上一趴,肩膀一耸一耸抽泣起来。由于尽可能憋着,他的抽泣声变成一种被人掐住喉咙,挣扎一样的呜咽。他的呜咽让战士们紧张起来,纷纷把枪往怀里搂了搂。我示意大家别紧张,注意警戒。一会儿,李茂华停了抽泣,继续埋头吃红苕。一篮子红苕差不多吃完,这趟押解也结束了。
李茂华被关在龙宝区看守所,号室到审讯室要爬一截笔直的石阶。我和老邓第二天提审李茂华,李茂华戴着脚镣手铐从号室出来,也不需人搀扶,弯腰提了脚镣一路蛙跳着上了顶。我和老邓有备而来,老邓照例是一番云山雾罩的开场白。谈案子、谈广东风土人情,也谈李茂华喜欢的一个万县市的风尘女子。风尘女子已经从良,在万县市开着一家美容院。李茂华听得专心,对答也得体。又说到已经被枪决的曲祖云,李茂华更是眼睛放光。老邓与这风尘女子和曲祖云都熟识,也有很多交集,李茂华很有兴趣。有了共同的话题,老邓开始就坡下驴。我知道老邓的套路和招数,他接下来一定会在李茂华的求生之门上挤出一条罅隙,李茂华受求生欲望驱使也一定会朝这道罅隙挤进去。如果这样,我们需要的结果就近在咫尺了。将死之人犹如过街的老鼠,当人人喊打时,指一条逃生的路他一般都会毫不犹豫钻进去,哪怕钻进去等待他的是油锅火坑。我们给李茂华准备的生路是交代或者检举一两起万县市的案子或者杀人逃犯,换取在万县审判,留下一线活命的希望。李茂华犯下死罪的案子很简单也很不值当。他已经在深圳立住脚,“事业”也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天,一个过去的朋友找到李茂华帮忙。李茂华刚到深圳穷困潦倒时和这人一起干过飞车抢夺,这朋友要李茂华搭个手再干一票,挣点零花钱。也是合当有事,李茂华那天喝了点酒,鬼使神差地就跟着去了。哪知道深圳警察这天设了埋伏,那朋友刚在路上拉好绊车的铁丝就被联防逮了个正着。李茂华完全可以溜之大吉,但他选择的是拔刀相救。偏偏设伏的警察里面有个人是深圳十佳联防,一个不怕死的人。两人扭打一起,李茂华占尽下风,只好手起刀落……只要这球抛给李茂华,李茂华不会轻易让球从手里滑落的。我们想不到的是,李茂华却是我们遇着的第一个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人。
第二天,李茂华说话了,很礼貌:“……你们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的是我可能要得罪你们二位了。原因只有一个。万县黑道的内幕我清楚,他们当中犯了死罪逃到沿海的人躲藏在哪里我也清楚一些,但我不能说。因为我点了万县黑道的水,我在江湖上就立不住脚了。一个在江湖上立不住脚的李茂华,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我做好准备去深圳面对这一切,哪怕结果非常的惨。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这两年,我那些奉节朋友一直在深圳那边替我打点替我疏通。钱能通神,这或许能救我一命。当然,你们对我不错,你们的账我还是要买的。只要不谈具体案子具体人,我会回答你们两位的所有问题。”
“李茂华!既然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我倒想问问你了。”我有些恼怒,故意激将道,“如果说是得罪的话,难不成你李茂华也怕得罪万县所谓的黑道人物么?”
“朱警官,你参加过红卫兵么?”李茂华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我道。没等我回答,他说:“我是参加过红卫兵的。为什么参加红卫兵?有两种想法。有的戴上红袖笼子,为的是真‘革命’,有的戴上它,只是为讨道‘护身符’。我当年从奉节到万县,戴上黑道的袖笼子,为的不是杀人放火,要的是这道讨生活的护身符。丢了这袖笼子离开万县,也是为了远离黑道甩了这道护身符。因为我很清楚,黑道是一条不归路,我不想走得太远。”
我讥诮道:“在深圳,你走的路不是黑道恐怕也是殊途同归吧?”
李茂华苦笑片刻,说:“你们晓得我在深圳是做鸡头的,一定觉得我很下作吧?说实话,早几年我也看不起鸡头、小姐。根本没想到我后来会做鸡头,还做得这么好。是啥子让我转变观念的呢?一个字:逼!逼出来的。刚到深圳,我当过保安、进过工厂、贩过黄片卖过血,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去抢过人家的包。也正是这段打工经历让我明白,为什么在南方会有那么多的内地人在犯罪、在卖淫、在贩毒。其实他们大多数过去都是老老实实的打工仔,他们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加班加点、牛马一样做工,地位低下,比龟儿子都不如。回到万县,扬扬得意给人家讲他去了深圳、去了珠海、去了东莞这些天堂一样的地方。其实,好多人连市区都没去过,国贸是方是圆,帝王究竟有好多层,小梅沙的水是咸的还是淡的都不晓得。他们也许就在关外某个山头远远地望了眼深圳漫天的霓虹灯,就足以在家乡人面前夸耀一番了。但有谁能真正理解他们的辛酸和艰辛呢?所以,我把他们当中的一些山里妹子真正地带出了大山带出了农村,只是再没让她们进工厂上流水线,而是让她们真正融入了这个城市……你反过来想,杜十娘、小凤仙尚且能赢得人们的同情和怜惜,我和这些风尘里刨食的山里妹子为啥子就不能得到宽容和谅解呢?”
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我不无嘲讽道:“贫穷不是犯罪的理由。千千万万南下打工的人,能出几个李茂华呢?”“哎!朱警官!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李茂华叹口气,情绪也变得异常低落了。闷头猛吸了好几口烟,然后才抬起头。我看到李茂华的眼眶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接着伤感、和缓地说:“朱警官!我不晓得你是如何从一个农村娃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你又经历了哪些不堪言说的伤心往事。如果你爱听的话,我说说我的故事好吗?那天在沙坨,我为啥要买了那娃娃的一提篮红苕,为什么我会那么伤心?我想起我的童年了……我十岁那年,都腊月二十九了,家里还没一样带油腥的东西。老汉老娘还都生了病,下不了地干不了活,里里外外靠我一个人。弟弟妹妹哭着闹着要吃肉,老汉老娘听得不耐烦。老汉喊我到柴屋捡了几十斤煤炭,要我挑到场上去卖了多少买点肉星星回来。我挑着那担比我还重的煤炭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了乡场上,天下起了雪。我又冷又饿从场的这头走到那头、从早上走到天黑都没一个人问我一声,场口一家的小娃娃还放出狗来狠狠地咬了我一口……那天也怪了,脚杆上明明流着血,我却一点没感觉到痛。反倒是心头一阵阵火烧火燎的,一种想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找到尊严的冲动让我激动到脸红筋胀……天黑尽后,我把煤炭往河里一倒,翻窗进了那个男孩家,偷走了两块猪肉……这算是我第一次犯罪作案吧。”
李茂华说完,如释重负一般再叹了口气。审讯室也冷了场。还好,老邓适时拉回正题。老邓很谦恭地给李茂华再递上一支烟,问道:“茂华!我们不谈这些伤心往事了。一句话,人生一世你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这样好吧?我们不讲具体案子具体人,我们来个板凳打调坐,假设你是我们,你现在该怎么做?”
李茂华长吐一口烟,说:“邓老师,其实我刚才的话就已经说明白了。所谓‘无利不起早’,陈莽儿于老鸦也好,土钻儿张毅们也好,都是为了市场为了钱,你们要是掌控了市场,还愁抓不到他们?何须要我李茂华点啥水呢?”
老邓来了兴趣,问道:“你的意思是?”
李茂华沉吟有顷,娓娓道:“四个字:以毒攻毒。搞董家帮找新田帮帮忙,弄新田帮找董家帮指路。万县黑道现在没一个绝对的老大,大家都在争都在抢。这时候就像一筐螃蟹,你夹着我的脚,我咬着你的爪,逮到一个能扯出一串,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候。假若让他们争出个老大来了,他们就是一窝蚂蚁,大蚂蚁说出洞就出洞说不出洞就不出洞,逮了一个逮不着第二个。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才是你们脑壳痛的时候……再说详细点,那些吃血饭的人不过是些疯狗,是狗就喜欢啃骨头,丢根骨头哄到跟前了就好办。是不?”
我讪笑道:“好多人都跑到深圳、东莞去了,当地警察不配合,说哄到手就能哄到手么?”
李茂华也笑道:“配合不配合是相对的。我感觉你们两地警察之间和做生意的没啥子区别,广东警察现在是买方市场,你们有求于他们。再过两年,这些逃犯把他们搅得乌烟瘴气焦头烂额了,市场不又成了卖方市场了?所谓风水轮流转,到时候你们再过去,他们还不得像土地菩萨一样供着你们了?”
李茂华的回答如此前卫,不由我和老邓大眼瞪小眼,竟不好再问些啥了。冷了一会儿场,老邓惋惜道:“茂华!你这么一说,我们还真心想帮你这忙呢!”
我也说:“你要点几趟水,我们会替你保密替你打掩护的。”
“谢谢你们这么看重我、帮助我。”李茂华叹口气,苦笑说,“我毫不怀疑你们的诚意也毫不怀疑你们的职业操守。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保我一命,需要那么多环节。逮捕、预审、起诉、公诉,最后审判,一路走下来,哪有包得住火的纸呢?”
老邓沉默良久,叹口气说:“茂华!如果你固执己见,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感谢感谢!”李茂华掐灭烟头,拱手称谢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我能万幸逃过一劫,我会写信给你们的。我多说了些没用的话,如果冒犯你们了,请别介意。”
再审下去只是徒费口舌。我和老邓向骏哥汇报后,准备向深圳警方移交李茂华。移交当天早上,我早早到看守所准备手续。铁门外一个瘦巴巴的小伙子坐在一床捆扎得方方正正的铺盖卷上,身边放着一个网兜,网兜里牙膏牙刷香皂肥皂一应俱全。小伙子长得黑不溜秋,脑瓜皮却刮得白森森的。见我走来,起身打招呼道:
“是朱警官吗?我是邱奎,奎娃子。”“啥奎娃子?啥事?”我稀里糊涂问。小伙子像是很失望地说:“我是和华哥一块儿犯事的奎娃子呀!他没说起我呀?我要和他一块儿去深圳,要关我们关一起。”我狐疑有顷,方才想起,深圳警方的通报中,提到李茂华还有个同伙没抓到,李茂华和联防搏斗时这人上去踢打过联防。无名无姓,还不是案子的关键罪犯,没人在意,审讯李茂华时我们也没提起这事。想不到这人主动投案,还要陪李茂华一块儿去深圳,倒也奇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讥诮道:“奎娃子!你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呢?想到深圳陪斩么?”奎娃子垂了头,灰灰地说:“华哥待我像亲哥一样,真要能替他死也好了。我帮不了他啥忙,陪他坐坐牢心里安稳些。”
深圳同行一到,我先向他们介绍了这个奎娃子。带队的深圳同行皱着眉头说:“我们只来了三个人,省厅批了手续坐飞机到广州,多带一个就违规了。真是麻烦!”我们当奎娃子面商量办法,奎娃子干脆说:“这样好了!你们带华哥坐飞机,我自己赶船坐火车到深圳。只求你们给华哥说声,说我奎娃子陪他坐牢来了。”我不好说啥,深圳同行不耐烦地挥挥手,表态同意了。
李茂华被押回深圳,半年后执行了死刑。奎娃子一个人去了深圳,坐了两年牢后回到奉节老家。他有时到万县市来看李茂华那相好的,言必称嫂子,恭敬得很。老邓见这奎娃子仁义,常常和他摆谈摆谈,遇着些江湖道上的事还要找他打听打听。这是老邓的好习惯,我不好掠人之美,由他去了。
在万县市,说起所谓黑社会,黑白两道、警匪之间一定都会说,邓三妹算得上一个。
邓三妹算不算黑社会又是个伪命题。说他是吧,我们和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没一次真正把他“做上山”,更别说按刑法294条起诉审判他了;说他不是吧,万县市和后来的万州区好几起大案与他都有千丝万缕若有还无的关系,照说涉黑是不假的了。我和他有过多次交手,按理说我最有发言权了。可照直说,我也拿不准。我想说的是,邓三妹是个真正难缠的对手,他具备了一个黑社会头目所有应该具备的经历经验、犯罪储备和原始积累,这座城市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和真正意义的黑社会走得如此接近的人。
我还在警犬队的时候,邓三妹就已出道。公安处地处营盘和广场之间,附近的玉和巷、月亮石一带是广场帮和营盘帮摩擦打架的主战场。第一次听说邓三妹的名字大概是他从精华监狱越狱后不久,有线报说他在月亮石巷子吃冰棍。骏哥匆匆喊上我和海啸赶到冰糕摊,用一张怀疑是他吃过的冰棍纸做嗅源,追到“石琴响雪”没了踪影。我见骏哥他们如临大敌,枪不离手,想这家伙一定是不得了了不得的硬角儿了。
我到3120没多久,突然接到消息,邓三妹在家躲着。他的家就在和平路糖果厂对面的巷子里,我们蜂拥着徒手赶到他家楼下,邓三妹没做任何反抗束手就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带回局里,我拿铐子铐他时才发现,邓三妹身板瘦小孱弱,脸白如纸,戴一副高度眼镜,手铐的最后一箍才勉强箍住他干柴般的手腕。即便这样,好像他手一缩就又能从箍子里拿掉一样。为保险起见,给他加了副指拇铐。很难想象,就这双手能提刀握枪在广场一带打出一块天地,笼络一帮喽啰。惊诧之余,我怀疑是以讹传讹,生生把一个小混混给神话了。审讯几天后,邓三妹被关到了柑子园。那时候还没取消收容审查,邓三妹又是脱逃的犯人,填张羁押证就关进去了。案子由龙宝分局办理,记录在案的案子少说也有七八桩,搞定他应该不是大问题。
我们很快忘了邓三妹,一个死老虎不值得操心。谁知过了一年多,骏哥找到我和老邓,让我们上邓三妹案子。一问,原来一年多过去,龙宝分局的侦查员换了几拨,邓三妹却只字不吐,那七八起案子还在纸上写着水瓢上画着,没一起能落实。放不能放,关不能关,邓三妹成了块烫手的山芋。我和老邓接了手,案卷一翻也傻了眼。这七八起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与邓三妹有关系也可说与邓三妹没半点关系也像。他的高明狡猾之处是案子的每一个环节铁链般环环相扣,快到他这一环或是两环就断了。关键证人总是他的铁心豆瓣,要么人间蒸发无影无踪,要么一口咬定和邓三妹没半点干连。证据不形成锁链就不能起诉审判,即使当时证据要求不高也不能降低到捕风捉影的限度。要把他这环扣上形成证据链,除非他亲口招供。问题就出在这儿。
“必须让邓三妹上法庭、判刑!”局领导的底限明明白白摆在那儿。也是命令。
老邓和我能想到的办法是先把邓三妹换个看守所。邓三妹在万县深耕多年,关系复杂,每次能泥鳅一样滑掉不能排除里外通。老邓和邓三妹打过交道,内中堂奥是略知一二的。我们押他去开县关押,车过大垭口,邓三妹开口说:“邓老师,其实用不着这样淘神费力,哪儿都一样嘛!”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和老邓交换下眼神,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邓三妹既是咬定死不开口,我们何不给他交个底,让他坐上一年两年牢,再从长计议呢?”我向老邓建议。
“倒也是。何必跟他计较一次两次输赢呢?以退为攻也好。”老邓赞同我的意见。
我和老邓打定这主意,由我向邓三妹摊牌。提审他之前,我专门溜到看守所去看看号室里的邓三妹究竟是个啥做派。透过天井缝儿,我见他坐在号室靠窗下最好的铺位上,摘了眼镜手捧一本书凑近鼻尖在看,石化一般。近前的人都住了嘴,没人打搅。“早知这样,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我暗想。
在审讯室,我径直说:“三妹儿!你进看守所也一年多了,为啥不放你回精华监狱继续服刑,原因你清楚。你的面子输不起,我们公安的面子更输不起。你要是个爽快人,认个一件两件案子,早说早了结,迟说迟了结,总之要有个说法;若是想继续这样耗下去,我和邓老师大不了重砌炉灶,再添柴火。你晓得,我们两个人也不是白吃干饭的。我们耗得起,这是我们的工作。你耗不起,耗的是时间耗的是钱……”邓三妹翻了我一眼,并不说话。见他不开腔,我把早准备好的一张清单递了进去。清单上写着几起案子,是几起估计邓三妹能认账我们也能查清的。邓三妹犹豫片刻,拿了单子,看也没看揣进了兜里。只要他接这单子,这事就有了七八分。果然,第二天再提审,邓三妹指了其中一起案子,说:“这起我认,其他免谈。”
邓三妹认的是他借手下人被打伤,敲诈万县市当时也算赫赫有名的一个建筑公司老板两万块钱的案子。不痛不痒事出有因,能值一年两年徒刑。和羁押他这一年零八个月相抵,坐不了多久的牢,这账邓三妹算得精。不过,对他对我们却又是个双赢的结果。哪知道,我们找到那个老板取证时,那老板矢口否认,口气大大地说:“邓三妹算个锤子呀!敢找我要钱?”我无名火起,把邓三妹的笔录往他面前一扔,冷冷说:“按你这意思是邓三妹撒谎啰?要我原话转告邓三妹吗?”那老板一听,慌得直摆手,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有这事有这事。
邓三妹被送回原监狱服刑,再没一年,他出狱了。出狱后的邓三妹很像是金盆洗了手,自己搞了家房地产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精干点的弟兄摇身一变成了项目经理,再不成器的也拎着大包小包的现钞在地下赌场“放水”,同样赚得盆满钵满,广场帮一时销声匿迹。谁承想,没过几年,又一起惊天大案牵扯上了邓三妹。2003年2月5日,邓三妹的司机兼保镖陈文胜为一起纠纷纠集一帮人持刀持枪在青龙石杀死两人重伤一人,种种证据表明是邓三妹直接策划并提供了枪支。陈文胜落网后,依旧故伎重演,矢口否认邓三妹与这起案子有任何牵连。
新一届局领导实在容忍不了邓三妹的猖狂和狡诈,严令我所在的重案大队和天城分局刑警大队抓捕邓三妹,不惜一切代价送他“上山”。我暗自叫苦。但警令如山,只好发扬铁人王进喜的精神,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们的方案是想办法密捕邓三妹,然后迅速押解到外地关押,突击取证,快速起诉。邓三妹大概也感觉这次真的闹大了,随身带着几个小喽啰,深居简出,再不抛头露面。意图很明显,一来还是怕仇家报复,二来怕哪天栽在公安手里了没人报信没人通关。我们跟踪了十来天,没法密捕。平安夜晚上,几个小喽啰喝了酒送邓三妹回家,兴许是急着回欢场,老大才刚下车,几个小喽啰就一溜烟跑开了。趁这一个稍纵即逝的空当,跟踪他的侦查员几个箭步上去把他摁上了车。刚上车,邓三妹还露出少有的恐慌,当侦查员递过证件让他看了,他竟长长地吐了口气。车一路驶向高速,向垫江方向驶去。走出百十来里路了,邓三妹这才悻悻问了句:“你们朱大队呢?这次又是赶哪股风嘛?”
这次还真让邓三妹虚惊了一场。我们把他秘密关押在垫江,断绝了他的一切信息,然后抓紧搜集证据。两个月后,我们靠零口供报请检察院逮捕了邓三妹。当我们都以为这次是真的胜了这场棋局的时候,邓三妹来了个绝地反击。一个月后,还是检察院再次以证据未形成锁链为由决定不予起诉。手下兄弟纷纷叫苦不迭、愤愤不平。怨言归怨言,决定必须执行。道上传出邓三妹手下准备了二十台宝马奔驰到看守所迎接他的消息,这可是向公安公开示威。我奉命制止这场闹剧。于是有了次和他推心置腹说话的机会。邓三妹也有一肚子话想跟我说,比起审讯来一点不冷场。
审讯室,我给邓三妹看了释放通知,开门见山说:“三妹!现在外面有几台奔驰宝马,据说是来迎接你的。我看不合适吧?这儿是垫江,我有警校同学在这儿当局长当大队长。我们万县的面子事小,他们垫江的面子事大。他们要给你搞个违反监规啥的拖上几天,我不好替你说人情。”
邓三妹剜了我一眼,咽哑着嗓门说:“朱大队!你这人其他啥的我觉得还凑合,喜欢讹人这点不好。摆明了是你们的面子,非要扯到垫江脑壳上……这事好说,把你电话借我用用。”我把电话递给邓三妹,邓三妹拨了个电话,懒洋洋说:“成心给我丢人现眼呀?留一台车,其余的都滚!”
“谢谢三哥!”我收了电话,调侃道,“趁办手续的工夫,我们能摆摆‘龙门阵’吗?”
“你是乌鸦天上飞,我是黄狗地下追,我们之间恐怕没啥共同语言啰。”邓三妹情绪很好。第一次听他说笑话,倒也新鲜。
“那倒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你我多年交情,谈点案子以外的东西还是可以的吧?”我笑着问。
邓三妹伸手要了支烟,吸了两口。从来字斟句酌的他满嘴跑马,他说:“……你们公安就这点不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邓三妹能混到现在这么响的名头全靠你们,你们每捉一次放一次,我在江湖上的名气就越大一次,这也是有人愿意死心塌地跟我混的原因。原因在哪里?原因在你们总是以执法者自居,执法不懂法或者不精通法,让我钻了空子。你们可能都没想到,从你们的第一部刑法到后来的若干修正案我都逐字逐句看了,研究了,尤其是你们喜欢拿来套我的啥流氓罪、寻衅滋事、聚众斗殴啥的,我不敢说我能背过你朱大队,我敢说万县好多公安背不过我。”
“这我相信。”我讪笑说,接着讥讽道,“你三哥手里有大把的职业律师,何须你背那些条条款款呢?再说,案子到哪个环节哪个步骤了自有人给你打点、通关,也不需要三哥你淘神费力死记硬背嘛?!”
“嘿嘿!你这一说我不爱听。”邓三妹掐了烟头,说,“你这一说也正是我看不起你们公安的另一个地方。我听人说,有关我邓三妹这人为啥关不进去,周头儿在龙宝分局骂过你们一句粗俗的话,‘自己鸡巴没有用,怪婆娘的屄没得缝’,话虽难听,倒是句天大的实话。且莫说检察院、法院不是为我邓三妹开的,也没你们说的那么乌烟瘴气,就算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黑,要是你们真正做到了铁板钉钉,我邓三妹能手眼通天么?所以,求人不如求己,怪人不如怪己。为了对付你们,我必须有所准备才放心,你们也要多从自身上找找原因,不是吗?”
我汗颜,忍不住问道:“三妹!这条道你准备一直走到黑吗?”
邓三妹淡然一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想退出江湖,这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我只想劝你们不要再找我的麻烦了。”
“能给个理由吗?”我问。
邓三妹冷笑道:“我真要‘上山’了,杀头了,你们的麻烦更大。晓得为啥吗?因为有我邓三妹在,我手下这些兄弟,你们眼里所谓的‘黑社会’,他们靠管个工程,放点水,收点工程款啥的就能养家糊口,花天酒地。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断了生计,又只有重出江湖,用拳头刀把子谋衣食了……我是水桶上的那道箍,断不得的。”
我来了兴趣,探了探身子问道:“说到这儿,我还真不明白。也没几年时间,你咋就能在房地产业做得这么风生水起的呢?”
“你又装傻了。”邓三妹哼了哼,看着我说,“道理很简单。我没本钱没资质不懂行,啥也没有。但我有无形资产,名声就是我的无形资产,有了这个无形资产,傻子瞎子都能在这个行业做大。为啥?道理也很简单,拿地、拆迁是这个行业的两大障碍。拿地不是我的强项,那是我合伙人的事儿,我的强项是拆迁。老百姓不怕政府不怕挖掘机不怕警察不怕警棍不怕催泪弹,但不可以不怕我们这些人我们手里的杀猪刀我们的火药枪。所谓警察怕政府,政府怕百姓,百姓怕黑道,黑道怕警察。这是个生态链,平衡不能被打破。我邓三妹是其中的一个链条,这个链条能给我带来好处。这就是我关看守所监狱几年得出的结论,我的心得。我退出江湖,你们少些麻烦,所以你们不应该揪住我过去一点尾巴老是不放。”
“这么说,我们不但不该抓你,还应该感谢你啰?”我揶揄道,“不过你话说到这份儿上,作为老往来,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圣经上说:‘玩刀者刀下死,玩剑者剑下亡’,你走的这条路是一条不归路,要么最后像冯雪、向光辉那样死在道上,要么像李茂华、陈莽儿那样被灭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能好些。”
“哼哼!你到底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话不投机不需多说。至于说到死的问题,‘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老虎吃了当肉棺材’。走了这条路,哪个都没把死当回事。恐怕你们当警察的也一样,真正的警察是不怕死的。是不?”邓三妹嗤笑一声,再不说话。
这是我看到邓三妹的最后一张脸,而且破天荒是笑着的。
2009年,因工作安排,我又被抽出来上专案。一天晚上,有人拿着市局的介绍信到我们专案组驻地找我,原来邓三妹又被市局一个专案组抓进去了,没过几个月听说又再次全身而退。得到消息,我一点没觉得意外。意外的是再不久我得到另一条消息,邓三妹在邻水附近的高速路边遭遇车祸,一辆挂外省牌照的重型卡车把他和一个女子撞死在一辆宝马750Li里了。黑白红几道人都怀疑这是场阴谋,不少人打电话向我求证。听得不耐烦了,我呵斥道:“你们是警匪片看多了还是咋的?邓三妹哪有那么跩?人都死了还在给他抬轿!”心里说:“三妹啊三妹!早几年前要是你任接一回我们警方的招,监狱里多蹲上个三年五载,或许现在还好好地留在这个世界吧!”转而又想,我到底也没给他把命算准,咋还有“天必灾之”这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