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刑警往事》 | 第四章 3120:哥子、硬角儿、远方的云 第一节 3120的哥子们

1993年4月28日,一个乍暖还寒的清晨,和平路119号挂了43年的万县地区公安处牌子悄然摘下,一块崭新的“万县市公安局”牌子挂了上去。万县地区撤地设市,原来的万县市、万县划分为龙宝、天城、五桥三个区,分设三个公安分局和水上分局。公安处大院加班加点修建新的指挥中心大楼,公安处主楼更加拥挤了。刑警大队扩编为支队,人几乎还是原班人马,主办侦查员有四个人:“老邓”邓延清、“华哥”张华、“胖哥”曾庆发和我,大家共用一个办公室,电话分机号是“3120”。由刑警支队发出的通缉令、通告大都用这个分机号,3120几乎成了刑警支队的门牌和代号。有好事者戏称我们为“四大名捕”,惹得有人不服气。好像梁山好汉排座次,我们几个把前几把交椅都占了一样。

那些年,破案抓贼是公安局毋庸置疑的主业,警察绝对的神主牌。“百姓看公安,关键在破案。”破不了案子抓不了贼,公安局就是“粮食局”,公安局长就是“饭局长”,警察就是饭桶。就这么简单这么直接。所以,从局长、副局长到普通警察,净都围着案子在转。我们这些挂了刑警名头的侦查员不过是更专业更专一的一群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局长、副局长不过是没在3120上班的3120人。

3120的直接上司是骏哥。

在万县警界,骏哥有几个纪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从1978年参加工作进地区公安处,除了有两年去城口县挂职当局长外从没离开过和平路119号半步。从侦查员到副大队长、副局长、政委到局长再到政委,前后“伺候”五六届处长、局长,到六十岁了还当着局政委,堪称空前绝后。这么多年,从挎着军挎包山山水水走遍的侦查员到官至副厅级的领导,私下背地大家都还是愿意管他叫“骏哥”,他自己对这个称呼也发自内心的享受,要是见外喊他官职,说不定他并不感冒。

骏哥个儿不高,貌不惊人,但人长得精神,劲头十足风雷暗藏,到哪个场合都能旋起一股气场,遇着危难关头,一脸肃杀果断,让人小觑不得。多年风云历练,现在的骏哥端重谨厚、和悦浑朴,谁能想到年轻时的他也曾经是一个生猛灵动、风风火火的侦查员呢?

“83严打”第一仗后,骏哥被派驻城口县组织第二仗,也是这时候城口的白芷公社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公社食品组出纳员石新平和双河供销社女营业员夏元清恋爱不成,石新平带着几颗手榴弹和砍刀来到夏元清的寝室,当着公社几十个干部群众的面将夏元清活活砍砸致死。公社武装部长和几个大队干部赶来,也被石新平投出的手榴弹炸伤。骏哥和县公安局接到报告后,和武警中队战士赶到现场将石新平团团围住,劝降不成,骏哥和几个战士愣是拼着老命踹开房门,徒手制服了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我调公安处小半年没见着骏哥,这时候的他正和几个侦查员在川陕交界天寒地冻的大巴山密林里爬冰卧雪,忍饥挨饿。那年夏天,巫山县官阳派出所一个副所长保管的“加拿大”手枪、驳壳枪各一支被盗,罪犯是从监狱逃跑出来的犯人,巫溪人刘同海。茫茫林海、山高路险,狡猾的刘同海和骏哥带领的追捕组在大山里躲起了猫猫,那是一场体力毅力和智力的比拼和较量,骏哥他们笑到了最后。刘同海跳出包围圈溜到陕西省的镇平县,自以为逃出虎口,刚喘口气,骏哥他们追踪过来,熟睡中的刘同海束手就擒。骏哥凯旋,也没休整就到警犬室来看我和小何,没说自己的风尘劳顿,只说当时要有我们的警犬就好了,说不定在四川境内的大山里就把刘同海给擒获了。没半点勉励鞭策的话,我们知道了他这话的分量和殷殷期望。巫溪“7·12”特大持枪杀人事件发生后,武装歹徒龙会川、李本明被公安、武警包围在巫溪金盆乡一片玉米地,骏哥带几个侦查员和开县武警中队的几个战士混编成一个尖刀班负责最危险的穿插任务,他们必须从包围圈外往玉米地里搜索前进把罪犯分割开来,说恰当点也就是发现吸引罪犯的火力,让大部队伺机击毙罪犯。大雨如注,凶险莫测,骏哥二话没说,带上尖刀班插进鞭抽箭射一般的雨幕和密匝匝的玉米林里。他们发现了两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旋即二十多支长短枪一起开火,罪犯还没来得及顽抗就被打成了马蜂窝。围捕结束后,骏哥和华哥留在巫溪善后,等他们回来时,公安处已经开拍《警犬海啸》,金盆乡的围捕成了剧里的一场重头戏。骏哥来拍摄片场探班,满场子散烟,半句不说当时惊心动魄的场景。阴差阳错,我和海啸、黑儿错过了好几次和骏哥一起出生入死的机会,好在到3120做侦查员,特别是当重案大队长后在他的手下执鞭随镫,南来北去,度过了二十多年绞尽脑汁、穷原竟委的破案生涯。点化无尽,足堪师友。

骏哥喜欢沿用毛主席的一句话要求我们这些“小头目”,自己也是一以贯之地践行着这句话:“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案件分析是破案的关键。案子不分大小,侦查员不分老嫩,骏哥总是认真倾听,从不轻易打断别人的发言。“每临大事有静气”,到他这一级,没一起案子是轻松的。但我从没看到骏哥在侦查员面前焦头烂额、拍桌子骂娘,总一副和颜悦色、从容淡定的样子。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那一定是针对我们这些小头目的。这种时候也很稀少,印象深刻的有两次。一次是有一年3月,长江边连续两天发现被谋杀的无名尸体,人心惶惶。当晚在水上分局研究案子,分局一个副局长讲了十一条侦查措施,讲到第五条,骏哥不耐烦了,打断说:“你这十一条都是教科书上说的,警校刚毕业的学生背得恐怕都比你利索。你要是个动脑筋的人,找出一条就能管用!还是留点时间让同志们说说吧!”当下搞得那位副局长下不了台。骏哥发的最大的也是最经典的一次脾气是在城口系列爆炸案久侦未破,上面严令限期破案的案件分析会上。自然还是针对我们这些“小头目”说的,正是在这次会上,诞生了骏哥著名的“篾把扇”理论和“矿泉水”理论。原话我还大致记得,他说:“……我首先申明下,骏哥今天不是来骂人的,也不是来发表啥高见的。你们也不要装模作样记笔记,没什么好记的。时下流行李伯清的散打,我就散打三个问题。第一,我要说说三国演义里最有影响的两个人物:曹操和诸葛亮。都说罗贯中先生是尊刘贬曹,诸葛亮是刘备的人,当然是美化他的了。其实不然,这两个人在罗老先生笔下都有个共同的毛病,把责任推给下属,把功劳揽自己头上。先说这个曹操,在赤壁让人家一把大火给烧了个精光,逃回南郡,曹操仰天大哭。众人问原因,曹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郭奉孝是曹操手下一个叫郭嘉的谋士。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我是哭郭嘉呀!如果他还在,我是不会犯这样大的错误的哟。你们看这个曹操,只这一哭,就把兵败赤壁的责任一下子推到了下属身上,似乎赤壁兵败不是因为他曹操指挥失当,而是下属没有像郭嘉一样规劝他。再说神一样的诸葛亮。街亭失守,都说是马谡的错。其实,马谡的错是因为诸葛亮不听刘备对马谡‘言过其实’的临终忠告,坚持使用马谡,用人失察的错引起的。诸葛亮的错在前,马谡的错在后。结果和曹操一样,诸葛亮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砍了马谡的脑壳。街亭失守的责任自然由马谡这个死鬼一人承担了。第二,我要说说空调和篾把扇的关系。万县号称长江三大火炉之一,过去一到夏天,人手一把篾把扇是少不了的。有个顺口溜说‘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有钱买一把,无钱让他热’。说的是篾把扇的重要性。后来我们有了电风扇,再后来我们又有了空调。可是,我们不能有了电风扇、空调就忘了篾把扇吧?假若停了电怎么办?空调坏了怎么办?还得要用篾把扇。第三,我还要说说我手里拿着的这瓶矿泉水。请问一下,你们喝水的时候,你们会注意什么?反正骏哥我只注意到它是一瓶农夫山泉,再细心点,我会看看出厂日期和保质期。请问,谁还会去注意它的什么钙镁钾钠偏硅酸大于等于多少多少,pH值多少多少呢?响鼓不用重锤,我们不能学曹操、诸葛亮。案子破了,大报小报电视台把我们这些当官的吹得一个个福尔摩斯、波洛、李昌钰似的。案子僵持了、失败了就骂自己的下属不能吃苦、无能,是窝囊废。哪有这样的领导?典型的甩手掌柜嘛!所以,我要感谢侦查员同志们,你们在案子陷入僵局、交通不便、条件艰苦的情况下,舍弃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坚持战斗在现场。当然,我们也要看到,这里的条件是艰苦了点,可是我们能主宰罪犯作案的现场么?当我们不能享受空调电扇的时候,我们能不能用一用篾把扇呢?我们是不是需要一种攻坚克难、舍我其谁的老刑警精神呢?同时,我也要说说这起案子的思路问题。思路不对,南辕北辙,兜圈子走不出死胡同,这是我对这起案子的总体感觉。当然,主要责任不在侦查员同志身上。我听了下侦查员同志们的介绍,专案组用了十多人近一个多月的工作量做了什么呢?化验分析爆炸物的物理属性、包装物的销售渠道等等东西,而不把重点放到排查矛盾点,嫌疑人时空条件上。这岂不是我刚才说的喝瓶水去看什么钾镁钠pH值之类的东西么?说到破案,大家都在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可要是我们这些指挥员不用心,死心眼儿,功夫凭啥子不负你呢?”

骏哥一说,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脸红筋涨的了。

想来想去,骏哥发的脾气大都是冲着头头脑脑们去了,对侦查员总是呵护有加,甚至近乎溺爱。还是在那起无名尸体案侦破期间,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也是我的一桩糗事。

案件久侦未破,市区两级的侦查员都疲惫不堪,厌倦情绪雾一样弥漫在专案组,大家都提不起精神。我在一大队当大队长,大队几个侦查员由一个副大队长带领,去到江南盐井乡查一条重要线索,两个多月没回家,士气更是低落。眼看国庆中秋就快到了,几个兄弟伙都以为这下可以回家做做家庭作业,放松几天。殊不知,支队发了个通知,由于几起大案没重大进展,放假取消,违反者纪律处分。我给副大队长打去电话,副大队长骂骂咧咧道:“朱哥!我们就是一群牛,犁田耙地两个月,也该放圈里喘口气了。这样子搞下去,还要不要人活了?”我对这种疲劳战术也是满肚子怨气,还不能由着副大队长发牢骚,便止住他说:“老弟,省点口水养精神吧!

谁叫我们点儿背,摊上两根硬骨头呢?”想想,还是不忍,晦涩道:“平日里你们脑瓜儿转得比风车快,待山里头才几天,生锈了哇?生产自救嘛!”我这一说,副大队长立马开了窍,电话里笑得母鸡下蛋样咯咯不停。

忙着案子,我很快忘了这茬子事。长假第二天,骏哥突然打电话让我陪他去个地方。二话没说,我上了他的车。车子驶出城区,径直向盐井方向开。我猛然想起,骏哥这是要去看副大队长他们吧?这帮家伙,指不定都溜回城了吧?要让骏哥逮个现行,我和我们大队可就惨了。想着瞅个空子给副大队长去个电话,总找不着机会。骏哥似乎情绪很好,不停地和我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心里有鬼,又没机会拨电话,连发信息的空隙也没有。冷汗直冒,屁股下像坐了只刺猬一样坐立不安。车拐上去盐井乡的公路,见得路边有“盐井溶洞5公里”的路标,夹头夹脑间,我冒出个鬼点子来。

“骏哥!你难得休闲一回。这儿离盐井溶洞不远,顺道去看看行不?”我问道。

“好哇!忙里偷闲,好主意。”骏哥想也没想,愉悦地说。

盐井溶洞地处乌龙池省级森林公园腹地,整个风景区足有五百多公顷,平均海拔近两千米。车沿着盘山公路一路盘旋而上,松涛阵阵,野趣横生。才是初秋,公园里已是寒意袭人。公园有温泉一眼,溶洞一个,并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龙王庙,庙内有清光绪皇帝御赐“功宣朐忍”镏金匾额一个。朐忍是古万州的别称,这溶洞温泉和匾额就成了风景区的金字招牌,招徕不少游客。

转眼到了盐井溶洞停车场,正想着怎么脱身给副大队长去个电话,猛然间,我的心凉了半截。停车场一角,我们大队的两台民牌车端端正正停在那里,一个侦查员的家属带了儿子正在一边的空地上高高兴兴玩着滑板。这帮家伙一定是把家属孩子接到这儿来“劳军”来了。这或许就是骏哥来盐井的目的呀!我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吗?还想着招,骏哥早背了手,径直往一边的游客接待楼走。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去,直奔楼道尽头一间棋牌室。一推门,我完全傻眼了。副大队长和几个侦查员一拨,几个女眷一拨,围了两座方城战斗正酣,桌上都放了些零碎钞票。面朝门口的侦查员瞥见骏哥,吓得手都僵了。背朝门的人骂骂咧咧喊出牌,待回头看了骏哥,手里的麻将噼啪噼啪直往地上掉。认得骏哥和我的女眷们更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骏哥并不说话,径直走到副大队长对面,一边码牌一边招呼他和另外两个人坐下来。副大队长吞吞吐吐说:“张局,骏哥。我、我们错了!”

骏哥码好牌,微笑着说:“先莫说啥对呀错的,陪我打几圈麻将再说。”又指了桌上的钞票说:“谁家的娃儿谁抱走,待会儿别喊坨坨。”

副大队长拿眼色向我求救。我硬着头皮过去拣个座位坐下,朗声说:“陪张局打两圈嘛!我凑一方。”副大队长这才扯了一个侦查员坐下来。

几个人开始打麻将,都不敢多说话。两圈下来,骏哥赢了百十来块钱。便说不打了,再打就够赌博了。他数了钱,又掏了两张百元钞票一并递给司机,让他照这数买条烟来。烟买来,骏哥给每人扔了一包,这才说:“你们看过《开国大典》这部电影没有?有场戏我记忆犹新:渡江战役即将打响,蒋介石去视察江南要塞防务。江南要塞司令李襄南正和几个军官打麻将,见蒋委员长到了,也像你们一样吓得半死。蒋委员长却招呼他们坐下来接着打,结果当然是他蒋委员长赢了。蒋委员长说:‘打牌你们不行,打仗我不行,江南防线拜托各位了。’今天骏哥我也学了回蒋委员长的做派呀!”

没人敢应声。我忙打圆场说:“蒋委员长哪能跟你骏哥比呢?你是打牌也行打仗也行啊。大家说是不是?”

在场人慌忙附和。骏哥说:“别给我戴高帽子,骏哥我早过了服高帽子的年龄了。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好歹我做过十几年侦查员,一般案子还难不着我。今天在座的都是侦查员,没啥神探之类的名头。常言说,三个臭皮匠能顶个诸葛亮,我们就开个臭皮匠会怎么样?”几个女眷早如芒刺在背,一听研究案子,纷纷要走。骏哥却说:“家属同志都别走,你们接着打牌。也没啥保密的,想听几句的可以旁听。晚上我请大家吃顿饭,然后找车送你们回市里。我司机安排去了,费用由局里开支。”

接下来真是场别开生面的讨论会。侦查员和家属混杂在一起,围着麻将桌喝茶、抽烟,七嘴八舌分析起案子来。有骏哥到场鼓劲,家属在一旁助阵,一个个抢着发言表态,生怕自己不懂行让家属没了面子似的。不到两小时,原来的线索疑点给捋了个明白,接下来的方案也扯清晰了。见大家没了新的意见,骏哥挥手说:“走!喝酒去!”

餐厅已摆好两桌。待大家围坐好,骏哥端了杯子,和颜悦色道:“我说两层意思。中秋节快到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这是个阖家团聚的日子。但我们因为案子没破,只能做牺牲做奉献。好在各位家属能体谅、理解,亲自到前线来慰问我们,这是我们下一步工作的动力!也希望各位家属一如既往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所以,第一层意思是我要代表局党委感谢你们。各位战友兄弟,你们辛苦了。虽然说我们公安干警牺牲节假日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盐井这地方确实是太苦了。我没能早来看看,我对不起大家,所以,我要说声对不起!这是第二层意思。为这两层意思,我们干了这杯!”

“干!”两桌人吼着,齐刷刷举杯干了。有了一杯酒垫底,场面就热闹起来。不一会儿,几杯酒下肚,一干人都没了记性,忘了下午那茬子事,都围了骏哥嚷嚷着敬酒。骏哥也是来者不拒,一杯杯喝了。又过去和家属们碰杯,家属们也忘了他是领导,一个个只差捏着骏哥鼻子灌了。见气氛这么好,我和副大队长悄悄互掐了一下,直吐舌头。心说这事总算没事了。谁知,饭局快结束时,骏哥把我和副大队长拍到屋外。抽了几口烟,骏哥正色道:“这事到此为止!不过,骏哥得慎重给你们提个醒。组织决定即使有不周不到的地方,但决定还是决定!就是命令!没有阳奉阴违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不能用这种方式对抗!幸好是内部人反映到我这儿来了,要是让群众让受害人家属发现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好啦!下不为例!你我兄弟战友不假,平时说话做事随便点搞毛了摸摸鼻子揪揪耳朵啥的都没关系。但纪律归纪律,命令归命令,若是犯大了,骏哥挥泪斩马谡的脾气还是有的。”

副大队长一听,吓得脸儿都白了。我还想说几句殷勤的话,骏哥拍拍我们肩膀,哈哈笑着说:“没出息了不是?男人大丈夫,做得就要受得。也好,要没你们这一出戏,我也来不了盐井,案子也扯不到这个样子。将功赎罪吧!今天你们的家属可都在场,要是再过个把月还破不了案,连她们也饶不了你们,你们一个个等着回家跪搓衣板吧。”

这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按这次研究的路线图一直摸下去,案子很快破了。案子破获后,没一个人敢邀功请赏。

生活中的骏哥更是平易近人,让人如沐春风。骏哥烟瘾奇大,烟不离手,他是丁克家庭,爱人单位也不错,抽点好烟不在话下。我们这些手下人蹭他的烟根本不需要开口,见着我们,“天女散花”是必须的,甩个包把是常态,要来个条把半条那得去他办公室,最好是干了件把两件漂亮事再去,一准有收获。有人开玩笑说:“骏哥,你这大半辈子抽的烟,能买台宝马奔驰了。”骏哥回答得也很哲学,“你不抽烟,你的宝马奔驰呢?”大家就哑然失笑。骏哥烟瘾大,难免有断粮的时候,这就需要人反哺了。我在他帐下听喝多年,和他办案出差,总是要悄悄预备点余粮的。那年在复兴追捕“土砖儿”,从船上追到岸上,从江边追到山上,后半夜人困马乏,水米未沾牙,要命的是都没烟抽了。我从挎包里找出半包红梅悄悄塞给骏哥,感激得骏哥念叨了十多年。我偷着乐,蹭了你那么多烟,半包红梅就两齐了,岂不是“升米怨,斗米恩”了么?骏哥酒量中流,但酒品非常好,和侦查员喝酒更是半点假水不掺。只一条,别跟他猜拳,那是孔夫子搬家——全是输(书)。别说猜拳,大凡动脑子考反应的事,玩扑克、下象棋啥的也最好避着他。偶尔高兴了,大家拉着他去唱歌,从《洪湖赤卫队》、《地雷战》、《地道战》到《最炫民族风》、《霸王别姬》啥的,时空跨度再大也难不倒他。

功成不居,位高不专;胜不邀功,败不避过。骏哥算活出了公安刑警的大智慧真境界。

周头儿这时候是局长。和骏哥一样,周头儿从县公安局的预审员慢慢做到刑警队长、副局长、局长再到万县市公安局做副局长、局长,一直和刑警打碎骨头连着筋。他的简历简直就是军棋里的班排连营团旅师,一步一级半步没落下。和骏哥不一样的地方是,周头儿在县市做过多年的一把手,算得一方大员。那年头,一方大员一般是称作某某老板的。周头儿不是特别喜欢有人管他叫周老板,但喊他一声“周头儿”,反倒是答应得飞快。“头儿”这称呼充其量是刑警队长的专属,较之“老板”倒有屈尊降格之嫌,周头儿这么喜欢“头儿”这叫法,我想他的胃口到底是刑警队长的底子,江湖气脱不了,官儿做得再大还喜欢这一口。

周头儿长相粗糙,头面宽阔,身板宽大,说话大声武气。按他的说法,他是炮兵出身,炮筒子脾气,说话做事和出膛的炮弹一样直来直去,没有弯弯拐。这话倒不假,他每到一地,留下最深印象的也就他的直性子、豪爽粗犷、喝酒不掺假水。接着就是他滔滔不绝的顺口溜歇后语,粗话张嘴就来,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他的满嘴粗话曾让一些下属尤其是女下属暗自叫苦,也曾让一些领导和同僚担心,当面背地拍拍肩膀扯扯衣袖善意提醒过他。周头儿当时一定是拍拍脑门搓搓手地满口应承改正改正,一转身照说不误。对他的满嘴粗话,他自有说道:“我周某人从小在农村长大,语言环境就是这样。在农村,‘一天不说屄,太阳不落西’,怪不得我周某人。不过我周某人虽不像有些人那样文绉绉,但我周某人是一根肠子插到屁眼儿上的,没有那么多弯弯拐,话糙理端,不得害人。”话说到这份儿上,还能指望他说啥话呢?习惯成自然,哪天他不说粗话,改拿稿子照读,满嘴之乎者也了相信我们也不习惯。倒也怪,粗话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以是妙语成珠,再换别人说出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不堪入耳了。

我和周头儿近距离接触,还是那年我们一起去内江地区公安处处理灰狼,也就是黑儿母亲偷情怀孕那事。我从万县市坐公交车到开县,住在开县公安局招待所。天还没亮,有人把玻璃窗拍得啪啪直响,大声嚷嚷说:“朱儿!快起来,太阳晒卵子上了。”我疑心他妈的这是谁呀,大大咧咧的。拉开门一看,却是周头儿。穿一身休闲的牛仔装,手里拿报纸裹了几根油腻腻的油条,往我手里一塞,挤眉弄眼说:“将就填下肚皮,马上走!”下楼一看,院坝里停了台红色的消防指挥吉普,牌子是很少听说的庐山牌。只有驾驶、副驾驶座,后排净是些水枪、水带一类的东西。正想着我该坐哪儿,周头儿嘴里叼着根油条和驾驶员抬了个沉甸甸的木箱过来往车厢上一扔,然后指指箱子,让我坐上去。我上车还在想着该怎么坐好,指挥车轰一声冲出公安局大门,拐出县城,沿着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公路一路向西狂奔。我在车厢里被颠得七荤八素,心里却暗自高兴。到内江去处理这桩丑闻我是很不乐意的,海啸留在家里,心里老担心。见这速度,那是快去快回的节奏。正中下怀,心情渐好。

哪知道,周头儿把这次去内江当成了一次省亲之旅。傍晚时分,车到一座小县城停下。下车一看,我们到了川北的中江。这可是典型的南辕北辙呀!还没明白咋回事,周头儿早已下车,奔旁边一家商店去了。不一会儿,他手里提了两件夹克出来,扔给我和驾驶员一人一件,嘴上说:“‘老挑二不在忙字上,太阳落土还有月亮。’换身行头,我这儿有个老战友要拜访拜访。”我们就这样一路拜访了战友拜访同学,灌了一肚子的酒,走走停停直到第四天头上才赶到内江。浑浑噩噩睡了一宿,天亮时分,周头儿又来敲门了。开门一看,他穿了一身整齐的凡立丁制服,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虽是一脸肃然,嘴上还是打着哈哈说:“走!我们这就去那个狗屁警犬队!”

这就去警犬队?我心里直打鼓。这事惊动了省厅,内江和我们万县两个地区都感到很棘手,处理不好上面追究下来有人是要挨处分的。谁愿意挨这一板子呢?那是要扯皮的。果然,一到警犬队,内江警方就一股脑儿把责任推到了开县来的那个训练员身上,大有拉开架势和我们干上一仗的样子。周头儿却一脸的笑意,任凭内江那帮人说得白沫子直飞。待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周头儿这才慢条斯理从皮包里抽出份合同放在桌上,打着哈哈说:“各位同行!首先申明我们不是来吵架的。这件事嘛,说大很大说小很小,说到底啥事都不是。不过我们两家打了个儿女亲家,你们家小子没诓住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姑娘遭外人把肚子给搞大了。说出去闹大了咱们双方都没面子,‘茅屎不臭挑起臭’,倒不如我们两家和和气气,关起门把这桩婚事给退了,‘长草短草一把挽倒’。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两家将来还要来往,何必搞得乌龟咬手不松口哟?”他这一说,刚才还红眉毛绿眼睛的内江同行倒大眼瞪小眼了。很快,双方达成协议。灰狼因病提前结束训练,由万县地区公安处警犬队接管,内江退还全部培训费和购犬费。报告送到省厅,省厅心知肚明,也不再追究。离开警犬队,周头儿把驯犬员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接着对我打起了哈哈:“小朱!算一算我们还是赚了。白白学了手艺,还拣回一条警犬,弄不好还是一窝。”我哭笑不得,但一场危机到底还是让他这样化解了。

几年后一个冬天,城口县两个中学生把县人武部的武器库后墙挖开一个小洞,像背甘蔗、红苕一样扛走了两支七九式微冲,十来颗手榴弹,一千多发子弹。案情险恶,地区公安处和邻近的开县公安局紧急驰援。两个家伙被上千公安、民兵和干部群众围困在县城附近方圆不足十里的山林,插翅难飞。后半夜,围困的各路人马人困马乏,水米未进,偏偏又刮起了五六级寒风,大家实在走不动了。我带海啸参加的这支队伍由一名副大队长带队,任务是沿任河西岸向一座山脊搜索前进。副大队长当过几年铁道兵,按他话说是打过几年炮眼儿的人,没啥战术。见大家实在挪不动脚步,便大大咧咧下令我们原地休息,抽支烟,到河里喝口凉水。他这一说,大家就都放了枪,一屁股坐下来,随即噼噼啪啪响起一片打火机的声音。没过两口瘾,对岸响起几声枪栓声。我翻身摁住海啸,趴到一块岩石后面。副大队长一愣怔,随即一个标准的就地卧倒,便到了我这边。对讲机里突然有人低声喝道:“对面是哪支部队?你们不要命了啊?一个个把烟吧起,人家照你烟屁股一枪,你们就见阎王爷吧!”我和副大队长听出是周头儿的声音,一下放了心。副大队长撇撇嘴,咕哝了句:“妈的!这个锤子周二,像他妈的懂完了一样,这不是出我们的丑吗?”随手把对讲机递给我,说:“告诉他,我们是地区公安处的。”我拿过对讲机,低声说:“周头儿吗?刚才是民兵们累了,让你受惊了。”周头儿听出我的声音,说:“朱儿啊?你带海啸过河来,我们发现点东西,看警犬用得上不?”

递过对讲机,副大队长挥挥手,让我带海啸过河。我和海啸摸过任河,周头儿已经在河边等我。不远处坐着一堆人,一股浓烈的香烟味儿扑鼻而来,凑近一看,开县过来增援的十几个武警、刑警怀抱着步枪、冲锋枪,一人一手捏着个烟盒一手捏着香烟,把烟头伸烟盒里吞云吐雾着。这景象和我们在红卫山偷偷抽烟那会儿一般无二。我呵呵一笑,说:“大哥莫说二哥,麻子点点一样多嘛。”周头儿拍拍我肩膀,附耳说:“虽说都是偷嘴,我们可做得聪明多了。”一边说,一边往我胸前的子弹袋里塞了几包红塔山,又拿过一个塑料袋给我,低声说:“相信你们没带吃的,拿去!和海啸一边吃了。”我打开塑料袋一摸,面包、茶叶蛋、午餐肉、汽水应有尽有。

也不多说,踅到附近一块石头边,和海啸一起狼吞虎咽吃了。刚抹完嘴,周头儿过来,又说道:“带海啸和我一起干吧?子弹不长眼,你们这帮老爷兵会吃亏的。”我为难说:“这恐怕不合适吧?”“那倒也是,你过河吧。”周头儿从裤裆里掏出水龙头,边放水边说。我走了没几步,他又低声道:“莫忘了在河边漱漱口!”我会意一笑,挥挥手走了。

第二天清晨,在任河索桥桥墩下,搜索的部队发现了两个家伙,我们两股队伍沿任河两岸向桥墩包抄过去。我和海啸刚冲到河岸边,呵斥声伴着零星枪声响成一片,声势浩大。只见几名行动敏捷的武警战士冲过河去,以极快的速度从桥洞里拖出两个家伙。两个家伙早被这阵仗吓得瘫软在地,靠武警拖的拖抬的抬才下到河边。再看索桥上,周头儿一手举着对讲机,一手举着冲锋枪,派头十足。有人在给他照相,对讲机里随即也响起他的粗大嗓门:“各参战单位请注意,罪犯已经被活捉。请大家检查枪支弹药,各回各单位集结!”身边的副大队长收好冲锋枪,咕哝道:“这个周二,他成总指挥了。”

各路公安武警回到县局,纷纷找房间倒头睡了。正蒙眬间,听得有枪响,海啸也呜呜地低吼起来。我翻身坐起,朝枪响的方向跑去,有人也在往县局值班室跑。刚进门,听得周头儿粗声大气说:“妈的!我说叫大家检查枪支嘛!还是走火了。差点‘割卵子敬神’了!”挤进去一看,周头儿手里拿着副大队长那支枪哗啦哗啦拉着枪机。地区来的一个驾驶员脸色煞白,呆立在墙边一言不发。原来白天在任河边,这个副大队长并没有按战术要求在战斗结束后退下枪膛里的子弹。直接关了保险,回县局后把枪交给这个驾驶员就睡了。这个驾驶员在值班室闲着没事,摆弄起冲锋枪来。不小心击发了枪膛里的那颗子弹,子弹飞出窗外,差点击中二楼正在休息的一名武警。副大队长慌慌张张跑进来,猛听说缘由,也吓得面如土色。周头儿拍拍他肩膀,打着哈哈说:“忙中出错,万幸没伤着人。这事我看就到此为止,别把一桩喜事当丧事办了。各回各屋,再睡个回笼觉吧?!”

这次追捕回来没多久便撤地设市,周头儿调市局任副局长兼主城区龙宝区分局局长。却原来,城口一战正是他做我们领导的预演。他任龙宝分局局长的那几年,正是陈莽儿、于老鸦等人最疯狂的时候。我在一大队工作,少不了在他指挥下执行任务。常去龙宝分局,在分局机关一定找不见人,倒是在一路之隔的252一准能找到。通常是在大队长办公室研究案子,比画抓捕方案,间或在一间专门给他设的休息室里睡觉。说是休息室,不过是一间杂屋,摆了条破沙发,一床铺盖而已。遇着重要情况和线索,不需请示,直接可以敲门进去。我常常要去请示工作或是被他召见,那段时间老往他的休息室里跑。每每进去,总是遭罪。满屋的烟味儿、汗味儿和酒气让我本来就过敏的鼻子受不了,每见一次总要流鼻涕流眼泪,狼狈好一阵。陈莽儿到手后,抓捕于老鸦是重中之重,偏偏屡次抓捕屡次像泥鳅一样滑脱了。万县市谣言四起,传得最邪乎的是于老鸦和某位于姓领导是同姓兄弟,公安内部有眼线,还没动手,消息早递他耳朵里了。周头儿急火攻心,眼睛红得像兔子,成天价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着黄连上清丸,胡子也懒得刮。这下可好,脸本来就不耐看,这样一折腾,更加的秋风黑脸,望而生畏。脾气是越来越大,动不动就骂人,直把一个个大小队长侦查员骂到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让大家说起见他脚杆发软。

万县最难熬的夏天如期而至,溽热之下,公安局的空气更加焦躁,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燃。正是这样的季节,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情报来了。于老鸦出现在天子路一幢移民房。周头儿紧急调集了一百多个警察和武警把目标小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雨倾盆,周头儿让武警和宣传科的人在几个制高点架好步枪和摄像机,然后把所有车灯打开。数十道雪亮的灯柱刺破密匝匝的雨幕把小区照得如同白昼,周头儿这才大手一挥,让我们行动……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搜遍了小区的每一个角落,连耗子洞都一个个捅了,也没寻着于老鸦。一个个战战兢兢回到周头儿身边,正眼不敢看他,像真是我们当中某个人放跑了于老鸦一样。雨幕中,周头儿手里捏着支早已熄灭的烟头,一言不发,任凭雨水鞭子样抽打在他黝黑的脸庞上。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嗫嚅着请示是否继续搜索,他依旧一声不吭。正当我们准备返回小区继续搜索时,周头儿突然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恶狠狠道:“搜?!搜你妈个铲铲啊?狗日的早跑了!都给老子撤!撤!你们当中有叛徒!叛徒!老子给你们说,你们当中哪个是叛徒最好现在给老子站出来,一旦让老子给查着了,老子把你就地正法了!”他这一吼,大家又都呆若木鸡,原地不动了。“滚!都给老子滚!”周头儿接着又气冲冲吼道。当大家纷纷往车里走的时候,周头儿突然又拿手指了我和另外几个侦查员,“你,还有你,跟老子走!老子要喝酒!喝闷酒!”凌晨四点,我们几个落汤鸡随他来到新城路,寻了个地摊坐下。周头儿嚷嚷着让老板上了几样小菜,无非花生米煮毛豆啥的。

地摊没好酒,上了几瓶地产的花林春,倒在搪瓷小碗里,一瓶三碗。周头儿带头脱了湿漉漉的衣服,光着膀子端了碗,把我们一个个拿眼扫了,待扫得我们心里发毛时,他才咧嘴嘿嘿一笑,压低嗓门说:“几个兄弟!想来你们当中没哪个出卖我老周吧?”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直甩脑袋。他才又说:“幸得老子留了个心眼儿,还有条线索渠道。咱们几个都是滚过钉板淌过血的兄弟,不瞒你们说,一会儿还可能有消息。我们边喝边等,一旦有消息,我不想再调人了。”我们这才明白过来,都举了碗,啥也不说和周头儿碰了,一仰脖子,都干了。我们就这样闷头喝酒,有搭无搭说些盐咸醋酸的话,周头儿不时起身到车里接电话,打电话。眼看天快亮了,五六瓶酒也见了底。周头儿突然跑过来,端了碗酒,兴奋说:“来了!就在下面巷子里,庄小敏家,一起的还有个叫刘奇云的杀人逃犯。‘酒壮英雄胆,饭胀傻脓包!’喝了这碗酒,就我们几爷子去逮了他们!”“好!”我们虽有犹豫,周头儿话到这份儿上,哪能说半个不字?大家举碗碰了。一个个抽出枪,径直往巷子里扑去。

大家都是熟门熟路。这个庄小敏是万县市操社会的混混,是那种典型的“不吃锅巴锅边转”的家伙。本人大法不犯小法不断,偏偏和各方黑道老大混得熟络,借着这些老大的名头捞些好处。这样的人自然早在我们掌握之中,所以周头儿一说庄小敏的名字,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我们七八个人赶到庄小敏楼下,七手八脚把楼梯间、走道封锁了。周头儿示意我和几个侦查员靠近庄小敏家门边,低声说:“莫吃暗亏!若有反抗,直接开枪!”我们刚点头,推子弹上膛,周头儿提起一脚已经踹向房门了。房门打开,我们几个高喊着“警察!不许动!”就冲了进去。客厅、卧室没有见着于老鸦,正搜索间,楼下响起两声枪响。枪声在卫生间方向,我急忙扑过去,一脚踹开卫生间。一个人全身赤裸趴在卫生间窗沿上,一只脚已经跨出窗沿。楼下的侦查员在鸣枪警告。见我举枪过来,那人收住脚,往后扭过头。那是张照片上瞅了千百回的脸,正是于老鸦。“下来跪下!于老鸦!”我和随后跟来的侦查员举枪喝道。于老鸦犹豫着,跨在窗沿上的脚颤抖起来。我把手枪别在腰后,正要过去制服于老鸦。“死到临头,还想顽抗?!”周头儿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一把抽出我后腰上的手枪,抬手就是一枪。于老鸦应声从窗沿上跌落下来,子弹溅起的瓷砖碎屑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另一间屋子,刘奇云也从卧室的床下给揪了出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于老鸦抬下楼,直接送到龙宝分局。有人接手审讯,我们七八个人往会议室席地一躺,呼呼大睡起来。不全是熬夜,实在是酒劲儿也上来了。

陈莽儿、于老鸦一帮黑道老大被打掉后,周头儿众望所归升任万县市公安局局长。对他说来,不过是从一个小地方的一把手换作大地方的一把手,换汤不换药。于我们而言,老板从一个文官换了个武将,山水大变。要知道,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公安处的历届处长和局长都是儒雅之人。好在铁打的大院流水的官儿,周头儿要接手局长的小道消息也传了好几年,该热身的已经热身,如今走马上任,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不适。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与他熟识多年的小头目,压根儿没有感到啥变化。处久了的人都知道,周头儿那点脾气,也就是当兵时候打下的底子。部队上讲究直截了当,没有弯弯绕,不是你必须服从就是别人必须服从你,没有讲价还钱这一说,没有客套通融那一套。他布置的任务没有二话可讲,秘诀是急性一点再急性一点,即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嘴上答应得也要飞快。

周头儿喜欢喝酒,喜欢骂人,开心了喝酒骂人,遇着烦心事了也喝酒骂人,要是哪天他不和你喝酒也不骂你了,那一定是他真的对你不感冒了。即使危难时刻,周头儿断然也不会说那些豪言壮语,斩钉截铁永远正确的废话。照样是喝酒照样是骂人。2001年夏天,四川宣汉县一个越狱逃犯盗走一个交警中队长的手枪逃窜到毗邻的开县,开枪打伤一个村支书后钻进莽莽苍苍的雪苞山密林。周头儿率领我们赶到川陕交界的一个小村子。入夜,大雨滂沱,雷电交加。一天一夜追捕,人困马乏,饥饿和疲劳让我们几十条汉子实在拖不动双脚了。最后的任务是要有人在黎明前翻越眼前一座海拔千多米的高山,堵住逃犯逃往陕西的路口。任务交给了我和十几个刑警。山高路险,雨大路滑,稍有不慎便会跌下山崖粉身碎骨。都是肉身凡胎,即使是我们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也动摇了。周头儿来了,手里提着一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老白干。他举着酒瓶吼道:“弟兄们,老子晓得你们累了、饿了,这种天气翻过这座狗日的大山,说白了兴许有人就回不来了!可是不上去不行,狗日的还没逮到。你们十几个要不敢去,也就没人有那狗胆了。弟兄们,还是那句老话:‘酒壮英雄胆,饭胀傻脓包!’给我每人喝上一大口,翻过去,逮住那狗日的!”……结果咋样?恁凭这一大口烈火熔金般炙热的液体在胸中燃烧,天亮时,我们爬到了山顶……铁血丹心,生死豪情。周头儿官儿再大,身边很多人仍然把他看作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刑警,老大哥。唯其如此,我就很难想象他后来去到大都市大机关做了大官儿,再没了做刑警的那种壮美平实的生活,再没了大碗大碗的烈酒火星子般的炙烤了,他会不会反倒感到平庸和乏味呢?无从问起。也因为这样,周头儿、骏哥带领我们战斗过的那些日子,那些激烈的壮怀,火热凶险的生活常常铁马冰河踏梦而来,带着烈酒的浓浓醇香,令人感伤,让人萦怀!

说到老邓邓延清,我愿意借用同事李小剑在一本描写万州警界英雄群体的文集《激荡江湖》中对老邓形象的刻画:“……邓延清58岁,额头上排列着几道皱纹,头发中夹杂着几丝银白。中等个头,西装革履的,大背头,亮皮鞋,很有风度。他在三峡警界有名气,是老侦查员了。他会吹小号,整得呜呜谣谣地,蛮响亮。会跳国际标准舞,腿儿绷得直杠杠的,很好看。挺能抽烟,在烟雾间冷眼看世界,吞吐着人间悲欢和沧桑险峻……邓延清有些‘狡猾’。他说,敌人很江湖,要钻到敌人的心里头去打他,把他整痛……”李小剑搞新闻,树立我人民警察高大形象是他的天职,我就曾被他吹得花儿一样,自己都被他笔下的我感动了。但《激荡江湖》里对老邓的吹捧却是个例外。还真没吹,我甚至感觉还没写出他的传神和精彩之处。

我眼中的老邓和刘队长一样,是那种为刑警而生,为刑警而死,一生为刑警痴迷、执着、食不甘味、魂不守舍、守成不变的老派侦查员。但老邓活得分明又比刘队长更精彩更洒脱。

老邓是万县市“土著”,搞公安是半路出家。老邓出生在南门口环城路,那一带是古万县的中心地带。旧时衙门、城隍庙、火神宫、人货码头都集中在这里。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引车卖浆者去去留留,人气繁盛。生活脉动、情感流变、众生样相无时不在盈耳的杂声中活生生上演幻化着。老邓年少时,家道中落,虽不至于一贫如洗,但童年的老邓还是游走于破落户和贫民的边缘,饱尝酸楚。市井百态、人间炎凉在他眼前烟云般过来过往,老邓在这样的环境中游弋行走,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天文地理鸡毛蒜皮无不入心入眼,品味咀嚼,自当感悟有加。成人后,老邓在南门口一带做过市管员,这也是个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活路。虽有油水可捞,但老邓却从不吃拿卡要,欺负弱者,所以人脉一直很好。古道热肠、为人和善让他结交了不少社会上的底层人物,也交了不少江湖朋友,这是他后来做侦查员的绝招也是他的命门。老邓如此复杂的经历,加上另类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加上近似旁门左道的破案方法让和他相交不深或者正统的警察同行很不适应,甚至排斥和抵触。老邓的口头禅和绝招就是化装卧底“闯黑道”,说好听点叫深度侦查,说不好听就是翻墙贴窗钻床脚的事儿,动作难看,但凡有些高大上的侦查员是不屑于这样干的。老邓却乐此不疲。那些年,他或破帽遮颜,双手往袖里一拢,混迹于市井码头,茶坊酒肆;或西装革履,戴着手镯项链金手表,拎了密码箱,出没在宾馆饭店,豪华游艇。装神扮鬼,无一失手。所谓一招鲜吃遍天,老邓用他这些招数破获过万县市杨素清杀人案、城口县麝香被盗案、小三峡外币被盗等大要案件,战功不可谓不显赫。但老邓的刑警生涯好像并不顺当,至少用主流价值观衡量是这样的。入党、评先进、提拔这些好事每每都是磕磕碰碰的。也难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黑是近墨者的宿命和铁律,就算你老邓百毒不侵,一尘不染又有谁相信呢?所谓“入苍容易出苍难,乱滚泥潭意不安。可叹清廉狷介士,身当此际也心寒”。老邓的宿命其实从迈入公安这道门槛儿那天起就早已注定。

初到3120,我和老邓搭档,开始也并不适应。正点上班很少见着人,常常是快到中午时分,老邓才穿得周周正正姗姗来迟,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眼泡子红红的。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我情知老邓这种活地图、活字典,杨子荣似的侦查员往往能剑走偏锋、奇招制敌,千万不可等闲视之。我有心和他去长长见识,他满口应承。我和他下茶馆泡澡堂、逛旧货古玩市场、搓麻将打川牌,没出几天搞得我白昼颠倒,腰酸腿疼,再不肯同去。老邓看出我确实不是闯荡江湖的料,也不再勉强。搭档一段时间后,我们渐渐有了默契,互相扮白脸黑脸,案子也搞得有声有色的了。

我们搭档的第一起案子是追捕张卫东。张卫东是新田人,父亲在抗美援朝时被打断了一条腿,外号“张瘸子”。张卫东是独儿,打小娇生惯养,溺爱过度。所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长大后的张卫东发展成了个独来独往的江湖大盗,干的最大一票是大白天从万县市委大门口大摇大摆走进去,潜入市委书记楼下的楼梯间,待到深夜,翻窗进入一个南下老干部家,将这个老领导多年积蓄下来的一点债券、现钞席卷一空。案子震惊了万县市。案发正值人大政协会议期间,一些老干部纷纷质询卿恒局长,搞得卿局长很没面子。

案子转给了我和老邓。老邓暗闯了市里撬门溜锁的各个门派,在票证黑市撒了好多眼线却没有啥收获。老邓一时也没辙,想不出来哪儿出了问题。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一则传闻,说的是天城分局出的一桩糗事。分局刑警大队长老丁和几个侦查员从宜昌带一个小蟊贼坐船回万县市,小蟊贼嘴巴甜,一路上叔叔伯伯直叫,端茶递水跑前跑后,让老丁他们放松了警惕,任由他出出进进脱离了视线。哪知道船过葛洲坝船闸,小蟊贼溜出舱门,翻上船闸溜了。让一个小蟊贼耍了,老丁们没面子,回来也闭口不谈这事。这个小蟊贼就是张卫东。说者无心,老邓却留了意。查查张卫东案底,发现他不过是帮人踩过点放过哨,做过几个小案子,按理说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跳船逃跑。“除非他背得有更大的案子!”老邓肯定说。老邓和我去找老丁。虽然有些丢人,但老丁和老邓是老朋友,老丁坦然说有这件事,还把张卫东留下的几件行李给了老邓。我们把行李带回技术室检验,从一个皮带扣上找到一枚指纹,一比就和市委大院的现场指纹对上了。再经过半年多经营,张卫东在重庆解放碑的债券黑市被我们布置的眼线钩上,束手就擒。

让张卫东认领这个案子让我见识了老邓的审讯绝招。审讯是侦查员的最高境界,目的只有一个,获取口供。我在警校看过的那本《受审百堂方认罪》,里面说的四种审讯境界,前几种侦查员我见识不少,真到第四种境界即人的境界我还真没见着几个。骏哥、老方是其中之一,最佼佼者应该是老邓。

我总结老邓的审讯诀窍就两个字:一个字是磨。恶人自有恶人磨,磨得恶人莫奈何,火到猪头烂,靠的是熬的功夫;二个字是哄。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你是死猫一个,猪不啃狗不咬的犯罪嫌疑人,给你笑脸捧你哄你是给你面子。老邓是我见着的第一个把被审对象当人甚至是“亲人”的人。他能对对手体贴入微,给对手挠痒痒,而且挠得恰到好处。挠到最痒处,由不得不放松,渐渐露出破绽马脚,最后不得不招,不招不行。在3120的几年,我和他搭台演了好多场戏,他的手眼身法步铺垫抖翻逢我最得其中三昧。单从审讯这角度讲,我能从配角到反串主角最后做主演几年几跨越,老邓的影响实在不小。

收容审查所在一马路柑子园,审讯区设在旧时的一座古庙“大佛寺”内。大佛寺早年供奉佛像的巨大佛龛还清晰可见,我们就在佛龛下和罪犯们熬干灯油磨破嘴皮子。可大凡作奸犯科的人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儿,又会有几个真能在这里自觉自愿立地成佛的呢?张卫东也不例外。只是这家伙并不玩赖,一进大佛寺,一口一个邓伯伯、朱叔叔,嘴巴甜到不行。老邓也真不见外,一口一个“卫东”,一张脸笑得花儿一样。两人这样一来二去攀谈了两天也没接触正题。三天头上,张卫东突然情绪低落。说起他在新田和一个叫江英的女子好上了,怀上了娃娃,把过脉的中医说还是个儿子。老邓听罢脸露悲悯,好言劝慰,等张卫东情绪稍稍好转后,老邓从包里扯出一个字典,两人竟脑袋凑一块儿翻起字典讨论起该给张卫东儿子起个啥名字来了。讨论还真有了个结果,单名一个“翀”字。“好!‘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这个名儿好!”老邓手点字典,击节叫好。我再有足够的想象力也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不知道老邓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四天过去,局领导也坐不住了,径直到大佛寺来“慰问”,实则是看看案子进度如何了。“打鱼不在急水滩,不能和张卫东这种人做一锤子买卖,必须要他彻底缴械,否则就算拿到了这个案子的口供,他做下的其他案子也都石沉大海了。”老邓拿这话打发领导,也算给我交了底。当天晚上,老邓喊上我一起去到新田,找到了那个叫江英的女子和“张瘸子”……

第二天上午,老邓和我照例把张卫东提押出来,在大佛寺找了个临窗的审讯室坐下,窗户正对着收审所的大门。老邓还是和张卫东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一会儿,面朝窗户的张卫东却冷战瑟缩起来。大门外,江英挺着大肚子,一手拎着床被褥一手搀扶着张瘸子一瘸一拐走进门口的登记室……张卫东沮丧一阵,饿狼般号哭起来。

“张卫东!冲你叫我们一声伯伯叔叔的分儿上,我得和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或者说是我给你算算命吧?不瞒你说,你犯的罪是死罪,不交代肯定是死路一条,但交代了或许还有半条生路。就算没有这半条生路,你也莫让你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带起你瘸子老汉这样为你跑上跑下的。你要还有半点良心、孝心,就该给你女人、你老汉和你没见过面的‘张翀’半点机会!给他们留一线希望。就算你被枪毙了,也让别人说起你张卫东还是条汉子,一个敢作敢为的人!何去何从,你得好好考虑考虑……”老邓等张卫东平息下来,冷冷地丢了一席话给他。

“邓伯伯!朱叔叔!我交代!我啥都交代!”张卫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在3120,老邓的岁数大我们一轮,有啥好处总让着我们想着我们,我们也真不把他当长者,时间久了就当他是老伙计老顽童一个。那几年,和平路周围很热闹。刚时兴唱卡拉OK,蓝屋、火玫瑰、金凤凰等舞厅夜总会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老邓舞跳得好,又有警察身份,几个夜场都把能请到邓叔叔来坐坐当成最有面子的事儿。有这好事老邓总要拉我们一起去享受享受,美其名曰“熟悉敌情社情”。所谓“一次两次香,三次四次伤”,再好玩的东西玩多了也败胃口,我们渐渐没了老邓那样的好兴致。3120里除了老邓,我们三个都是大队的“酒常委”,爱好是喝点小酒。酒酣耳热、酣畅淋漓,比卡拉OK来得实在。老邓酒量不好,又不好扫我们的兴,便拿饮料啤酒耐着性子陪我们,偶尔也和我们划拳猜单双却从不先走一步。和平路餐饮娱乐一条街,大西洋、翡翠城、中国风、紫霄楼,招牌一个比一个吓人,其实是小姐身子丫鬟命,价位都很亲民。我们约定,只要四个人都在办公室,大家就轮流做东下馆子,怪酒不怪菜,喝好算数。也奇了怪了,卡拉OK风也刮进了饭厅。家家饭馆都在大厅架起机子,客人可以随时上台吼上几曲。老邓有了乐子,常常撇下我们登台献艺,翻来覆去唱那些《草原之夜》、《北国之春》啥的抒情歌。听得耳朵起茧子,我们几个就合计用啥法子能让老邓不唱。我歪点子多,想老邓是个有传呼必回的人,大家又都没手机大哥大,回电话都得就近找座机。灵机一动便去吧台用座机给他发了数字短信。老邓听得传呼响,戴上老花镜看了号码,匆匆丢了麦克风去吧台回拨电话。咋拨咋占线,老邓就不厌其烦地等不厌其烦地拨,歌自然就不唱了。直到我们看不下去,喊他别打了他才心有不甘回到座位上。见我们偷着乐,老邓稀里糊涂,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们会这样玩儿他的。

后来撤市设区,刑警支队内设大队后,3120散了伙。华哥去禁毒处当了处长,胖哥到天城分局做副局长,我在一大队负责。组织照顾,让老邓去二大队当了大队长,一生没做过官儿的老邓算是过了回官瘾。支队从各地选调了不少新人,犯罪手段侦查技法年年翻新,老邓开始感觉慢慢跟不上节奏了。可以说,他做这个大队长的两年实际上是他刑警生涯中最痛苦最落寞的两年。他有时来我办公室坐坐,长吁短叹,一个劲抽烟一个劲吐着口痰,疲态尽显。只有说到公安处大院、3120一些故事,老邓才会振作起来,两眼放光。看老邓穿得还是那么光鲜,头发梳得还是那么光溜,精气神却已大不如前。人一旦喜欢回忆,一切都今不如昔,这人就真的老了。其实倒不是这个大队长对他有多大伤害,他完全可以放手让年轻些的教导员、副大队长去做,自己做个“抄手干部”也未尝不可。问题出在他顽固地抱着过去的心态来看待眼下的形势。警界实际的窘境是,破案抓贼已不像原来公安处那阵风光旖旎,早被各种神仙数据、业绩指标挤对得没了地位,越来越边缘化弱化了。破案抓贼的人一旦没了地位,破案抓贼的本事就成了雕虫小技,沦为小道,再不是衡量一个警察好坏的唯一标准甚至是重要标准了。这时的我已经在这个圈子里浸淫几年,深知这一点对老邓这样的老刑警伤害最大。却不好说破,说破了老邓就更受不了了。好在没几年,老邓退了休,再无这些烦恼。

老邓退休两年后,因为侦破一起杀人碎尸案需要,我上门去找他。案子牵涉一个叫“羊儿”的骨灰级老千,非得要老邓这样的老江湖才有可能弄出个子丑寅卯来。电话上给老邓说了这事,几天下来却没动静,我决定登门拜访。老邓的家在老城南门,每到梅雨季节,一大片大片肮脏的青砖瓦房就被缠裹在漫无边际的雨雾里,像一群懒于梳妆打扮的丑妇人。一路打听,七弯八拐才找到了老邓的家。还没进门,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老邓病恹恹斜躺在床上,戴了老花镜,仔细研究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床头边还码放了好几本同样的本子。一问,他在翻看当年的破案笔记。我打趣说:“老邓!几天前还精精神神的,怎么这就病歪歪的了?”老邓惨然一笑说:“还不是为了你那件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这倔老头儿一定犯了牛脾气,往狠里下功夫了,便问:“搞定了么?”

老邓长叹一声,痛心疾首说:“惭愧呀,小朱。我真是老不中用了。跑了恁多的路,问了恁多的人,这么个‘羊儿’愣没搞醒豁哟。”

我见老邓走火入魔了,忙劝说:“别急别急,把你气坏了,我就没抓手了。”

老邓老伴卢大姐一旁不高兴说:“他呀,早给气坏了。成天长吁短叹的,半夜还要起来转悠几圈,也不知是哪根筋坏掉了。”

老邓不耐烦说:“我和小朱谈案子,你瞎掺和啥呀?”

卢大姐狠狠把中药罐子往桌上一放,气呼呼骂了句:“搞了一辈子案子,瞎操了一辈子心,黄土埋到下巴上了,还这一副德行。累死你活该!”骂完赌气出了门。

我担心真的累着了老邓,也担心影响了他和卢大姐的关系,便哄他说我们有了线索,有没有这个“羊儿”关系不大了。慢慢来,我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老邓一听案子有了线索,呼地坐起身,刚才的病容一扫而光。岁数恁大,还保持着这般热情,我陡生一丝愧疚。想自己才四十出头,却早没了老邓这样的激情和冲动。而搞案子恰恰是需要冲动和激情的呀!我把老邓重新摁回被窝,说:“你安心养病好了,我试着顺这条河蹚一下吧。”我一边说,一边随手翻翻老邓那些笔记,再看老邓满头凌乱的白发,想起当年他的风华风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一个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案件线索竟让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把心力煎熬到如此地步,自己真是惭愧呀!忙点了支烟递给老邓。老邓吸了没两口剧烈地咳起嗽来。咳了一阵,吐了几口痰,边喘边说:“小朱,不是我话多,咱们现在的侦查员心劲不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提不起精神。我们那个年代,常常为了一条线索翻山越岭、熬更守夜,吃住在乡下农家。如今他们条件好了,脑子比我们好使,技术也先进不少了。可我总觉得,他们总是缺点什么,好像有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让他们给搞丢了……”

“我替你说吧,丢了那个年代的精气神是不是?”我笑着说,“你最好别把我归到那一类去,我倒是常常给比我还年轻的侦查员说你这番话呢。你不必这样心焦火燎的,有个好歹,我担待不起不说,卢大姐也会怪罪我的。”

老邓埋汰说:“听你这口气,我倒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了?这案子的死者据说还是个领导的亲戚,你们都这么不上心,拖拖沓沓的。要换个小老百姓,还不得往墙上打颗钉子把案子给挂起来呀?难怪老百姓对我们警察不满意。”老邓说着,还真的把我归到“他们”那类去了。

我嗤笑说:“你看你,还真把自己当老百姓,把我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警察了。如今你满世界打听打听,有谁对谁没意见?又有谁对谁没怨气呢?都是以个人心情说话。现在的老百姓,他若受了委屈、冤枉就希望遇着的警察一个个都是包青天;他遭抢了盗了强奸了就希望警察一个个是福尔摩斯、李昌钰;他遭灾落难时就希望警察一个个天兵天将一样立马赶到。世上哪有这样的全能警察呢?要让现在的老百姓真正满意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凡事但求尽力而为,心安理得,不可枉然求全。”

“小朱!你也说这种话,真的没希望了。”老邓直摇头,我也后悔了。原本是想安慰安慰老邓,让他无须急火攻心,这么一说,倒让他急了。

3120最有特点的人当数曾胖哥。

那些年头,胖哥是下川东小万县市水码头响当当的人物,红黑白几道要不晓得胖哥“曾胖儿”那算是混得差的了。

胖哥其实并不肥胖,只是长得粗大。胖哥头大脖子粗,眼大眉粗,口大嗓门粗,拳大膀子粗,脚大腿粗,加上五大三粗的身材,面前一站活脱脱一个猛张飞躁李逵。

胖哥少年家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挑水拾柴捡煤渣,没正儿八经上过几年学。勤学苦练识得的字写起来一笔一画倒也中规中矩,毛病是字有胡豆大小,一页笔录纸装不了多少,很费纸张笔墨。胖哥下过乡,当过搬运、钳工、基干民兵,几般手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粗活细活只要过他的手,说不上精通倒也工整端正。胖哥汉大性直、为人谦和,到哪儿人缘都很好。他是怎样从一个干粗活的工人进了公安局,再到刑警队做侦查员又怎样混上刑警队队长的,没人多过问。我曾经问过胖哥,胖哥也是闪烁其词,一副吃着鸡蛋香用不着看母鸡长什么样的架势。后来他调到3120,我们一起搭档搞案子,他的一招一式还是让我揣摩出一些道道来。

早年上了南门口码头就是环城路,也就是老邓的出生地一带。环城路“252”号就是胖哥所在的小万县市刑警队驻地。提起252,早期那些作奸犯科的宵小之徒无不胆寒,赌咒说“我要撒半句谎,明天就进252!”算得上毒誓死咒了。252是旧社会万县市警察局侦缉队的驻地。胖哥的前任、师傅大都与旧警察有些瓜葛牵绊。最有名的如“崔鼓眼”、史中和等人,都是小万县市排得上号的老侦探。252有过一段非常诡谲近似黑色幽默的不光彩历史,万县市上点年岁的老年人也都还记得。说的是1949年10月,新中国已经成立,但万县市还是国民党的天下。驻防万县市的国军是从淮海战场败退下来的15、16兵团,司令是川鄂绥靖公署主任孙震。一天,252接到线报,在沙嘴河坝截获了一个贩卖毒品的人,从他身上缴获了四公斤制造吗啡的“沃水”。一问,这个家伙是国军的一个少校参谋。其实252这些警察也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国军偷卖军火贩卖毒品早已不是新鲜事。平日里遇着这种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算了。哪知道,这天万县市警察局局长谭佩庚偏偏不依不饶,下令没收了“沃水”。这下可就闯了大祸。国军早知道252其实也在干着查毒贩毒的勾当,当下决定和军方特务合作,报复地方警察。军方特务在掌握谭佩庚及其手下常常晚上在252后门向当地毒贩私卖鸦片吗啡的线索后,秘密拘捕了两个正在兜售鸦片的警察,又抓了两个毒贩做证人,录得口供后向孙震当面汇报了此事。此时的孙震正在为步步逼近的二野解放大军焦头烂额,听得此事,大发雷霆,当即下令派部队抓捕252这些知法犯法的警察。这天早上,上百个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驾着卡车、美式吉普包围了252。如狼似虎的丘八们闯进警察局大院,控制了全部警察,从局长谭佩庚、刑警队长刘炯尧等警官的房间内搜得大量吗啡、鸦片等毒品。正规军包围警察局的消息不胫而走,挤到252来看热闹的市民人山人海。当看到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警察局长、刑警队长等人被丘八们五花大绑从252里押出来时,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场景是真实的。为防止夜长梦多,也为了杀一儆百,孙震下令13日下午在校场坝将谭佩庚、刘炯尧等五个警官通通枪毙。枪毙这五个人时,万县市万人空巷,店铺关门歇业,学校停课。老邓说,他也骑在他叔叔的脖子上看了这个杀人场面。不久,二野乘坐岷江号登陆艇停靠沙嘴河坝码头解放万县市,入城仪式也没这么大阵仗。

解放后多年,252还背着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想想也是,连国民党都要除之而后快的252,真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252的旧警察带着比其他旧警察更深的原罪一步迈进新社会,其中的风风雨雨自然是一言难尽了。但据老邓说来,252们的侦缉技巧虽不具观赏性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却是一方水土养就,很有实战效果。老邓曾坦言,他的很多章法就是从那些被新社会清洗或留用的旧警察那里剽学过来的。我也认为,笑拳怪招只要能招招制敌,总比花拳绣腿好,不管黑猫白猫只要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所以我是决不排斥的。和老邓一样,胖哥也是土生土长万县市人,人熟地熟情况熟、吃得苦、体壮如牛,可以说具备了那个粗线条时代一个好刑警的一切基本素质。胖哥最初是被借去252跑“二排”的,相当于后来的协警联防。胖哥人粗心细嘴巴甜,脚丫子跑得又勤快,加上凶神恶煞的样子,颇得252“崔鼓眼”们的喜欢和真传。252们破案逮人自有一套办法:蹲坑讲的是贴窗户靠门墩蹲茅房,守候要的是揭瓦上房钻床脚;审讯时文戏哄吓讹诈、武戏讲“苏秦背剑”、“鸭儿凫水”、“老牛推磨”、“蚂蚁上树”这些现在闻所未闻的准刑讯逼供;化装卧底一步到位,自己扮叫花子、下力汉、整锁配钥匙的小匠人、二手货的小串串等等;哄人讲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哄得树上的麻雀儿下地才行。胖哥天分好,几年摸爬滚打下来已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案子搞得有声有色。胖哥最拿手的是一手逮人的好功夫。那年月还没什么黑社会、恶势力,后来在万县混得人模狗样的所谓黑老大邓三妹、陈莽儿、张毅啥的还没长大,都还不过是些捅捅刀子、砸砸砖头、摸摸大姑娘小媳妇脸蛋屁股的小混混。于是乎,胖哥和252们的身手应付起来得心应手、进退有据。胖哥舍得下力拼命,一步步混到252的小头目似乎也像娃儿换牙齿一样自自然然。我给胖哥讲252那段不光彩的历史,还有252那些我觉得有些下作的侦破伎俩,胖哥一副天地不醒的样子。从不否定也不肯定,师出此门,想来胖哥也不好置评吧?我俩相处随便后,我常拿这段历史开涮胖哥。胖哥不以为耻,反倒挖苦我无门无派,不过是从书屁眼儿里钻出来的学生娃,中看不中用。

胖哥为什么要在顺风顺水的时候离开252调到3120,据他说是身体出了状况。我看他体壮如牛、气定神闲,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却不便深问。有一点可以确定,胖哥刚到中枢机关,一下子还进不了角色,言行举止几成笑谈。我和他执行的第一次任务是去响水指导侦破一起入室抢劫案。出发上车,胖哥一身行头就让我差点笑岔了气。但见他腰系一根四指宽的棕色牛皮皮带,上面依次系着BP机、手铐、六四式手枪、袖珍警棍、两个备用弹夹、一把警用匕首,挎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满装笔录纸、笔记本、手电筒、印泥盒、常用药,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样子。“胖哥,这是和平年代,你一身游击队长打扮累不累呀?”胖哥见我揶揄他,一头雾水看着我,倒像是两手空空的我更滑稽一样。于是我俩话不投机、一路无话。但毕竟又都是性情中人,不久我俩还是成了好朋友、好兄弟。成了朋友兄弟后,我更不可思议了。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刑警,一些刑警几乎都要染上的“小恶习”他竟然一窍不通。除了能抽烟喝酒以外,玩牌打麻将、跳舞唱卡拉OK说啥啥不会……我们上这个案子正值春节,干部群众家家户户忙于走亲访友、祭祖上坟,找不到访问对象有劲也使不上。晚上枯坐镇上一家小旅店,长夜难熬,这些小恶习正好派上用场。胖哥一人向隅、百无聊赖,我和几个侦查员开始试着对他突击“启蒙”。胖哥也觉悟到新角色转变的现实性和迫切性,“学习”起来格外的投入,尤其是他比较感兴趣的跳舞和唱歌。胖哥嗓门粗直不谙音律,只能从他勉强可以哼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开始到《渴望》、《潇洒走一回》这些朗朗上口的歌曲和慢三步舞教起。胖哥基础差但劲头十足,加上他百问不耻、我们也诲人不倦,不出几天工夫,胖哥也能跟着磁带唱三五首歌曲了。困难的是跳舞。没有舞伴,几个寡公子让他生拉活拽踩了N次脚背后都敬而远之了。好歹他到底是带队的头儿,半哄半命令的还是把舞给学了下来。哪晓得胖哥不是个谦虚的人,才学得皮毛就开始唱高腔,嚷着要我们教他些高难度流行点的歌。我有心杀杀他的傲气,让他知难而退,乖乖做一个菜鸟。于是故意选了首那年刚流行的那英唱的《雾里看花》,挑其中一句“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写在纸上,对胖哥说:“胖哥,你能一周把这一句学会,连贯着唱完,我们就教你学高难度的流行歌曲,不然,你就唱好这几首歌打天下吧!”胖哥哪是个服输的人?又见只有一句歌词,自然不放眼里。接下来一周时间,只要得空,胖哥就拿了那张歌词哼来唱去。时间到了,胖哥站我们面前,唱了又唱,哼了又哼,还真没能一口气囫囵唱下这一句来。胖哥这才知道罗马不是一天修成,锅儿是生铁铸成的,再不缠着我们教高难度流行的了。元宵节那天晚上,我们喝了点小酒,待在屋里甩老K。胖哥不知从哪儿弄来辆红皮大客车径直开到旅馆门口,嚷着要带我们去“潇洒走一回”。大客车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来到龙沙镇。早有一个汉子跺脚哈气在路边一幢楼下等着了。胖哥将我们一一介绍,原来这汉子是这儿的副镇长。副镇长带我们上楼,楼上偌大一间空屋,屋角堆着一大堆桌子板凳,一看就是刚腾出来的。副镇长一挥手,“奏乐!”音乐随即响了起来。原来屋子一角还真放着一套卡拉OK音响。我们欢呼雀跃,胖哥扬扬得意,一副看我胖哥路子有多野的样子。但我们的激情很快就被浇灭了。胖哥和那位副镇长喝得都有点高,又都是刚上路的“菜鸟”。但凡刚会唱的菜鸟大都是“麦霸”,两人你争我夺抢着唱不说,稍稍跟不上就朝放碟子的伙计大吼大叫:“放慢点放慢点!”还是跟不上就又吼:“喊你放慢点啷个还是恁快哟?格老子的硬是跟不上呢!”要真跟上了便得意得很:“我说嘛!放慢点就跟得上噻。”我们开始还觉得太有趣,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遍两遍后就觉得没了趣,灌了一肚子冷啤酒打道回府。

响水抢劫案结束后,领导指派我和胖哥定点抓捕陈莽儿。

谁都知道,抓捕陈莽儿这样的硬角儿,搭档之间谁先上谁后上,一步之间可能就是生死之遥。刚接到任务没几天,我们去大垭口附近的茶岭村蹲守。有个上山挖蕨苔的农民向我们报告说,在凤仪禅院旧址附近有个废弃的护林员棚子,这几天里头住了个人,身材长相有点像陈莽儿。我和胖哥心一紧,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到那棚子附近的林子里小心观察。里面果真有个人在烧火做饭,只是不敢靠得太近,拿不准是不是陈莽儿。陈莽儿体壮如牛,随身带着杆火药枪。事不宜迟,我俩决定直接去那棚子,管他是不是陈莽儿抓了再说。接下来我们为谁去破门起了争执。内行人都明白,手枪是独子,一颗不中还可以有机会还击,即使不幸中弹,只要打中的不是致命处,也就一个窟窿眼的事儿。火药枪就不一样了,它打的是霰弹,枪扫一大片,填的又净是些绿豆大小的铅弹铁籽,一旦中枪非死即残。手术还不好做,铅弹铁籽没办法取干净,埋在身体里能让你痛苦一辈子。胖哥说:“你丫头还小,我儿子大了,我去!”我说:“你上有老下有小,出了问题不得了!还是我去!”争来争去争毛了。我说:“干脆划拳,赢了的踢门!”胖哥说:“不干!划拳你是我师父,扳手劲!”扳手劲我哪是胖哥对手!我也不干。时间不等人,我摸出个钢镚儿说猜正反,这最公平,胖哥也没意见。钢镚儿往地上一摔,我赢了。我们摸到那棚子前,我才靠近门边,胖哥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咣一声踢了门,冲进屋把那人扑倒在灶台边。扭过那人的脸一看,满脸的麻子,和陈莽儿一点对不上号。还没等喘匀气,我就骂开了:“胖哥你不耿直,输了耍赖,再不跟你翘伙计!”胖哥嘿嘿一笑,说:“哪个叫你崽儿这么单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