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即将过半。
如同以往,田梅子的学费还拖欠着。这是田梅子的心病,沉疴难愈。
很多年前,确切说从进幼儿园的那一天,田梅子就发觉自己与众不同。
那时候,奶奶干练、利索,不像当了奶奶的人。奶奶拉着田梅子,风风火火闯进园长办公室,粗声大气、理直气壮地说:“这娃娃的爹妈都死了,就靠我这个孤老太婆养着。我又没正式工作,学费我得先欠着。”
园长冷漠的目光和嫌恶的表情,田梅子恐怕终生难忘。
前些日子,奶奶突然病倒,刚刚出院不久,花了不少钱。田梅子不敢再向奶奶提及学费,也不忍心说出一个“钱”字。
看来,班主任李老师又得在班会上提议,将今年的困难补助名额分配给田梅子。田梅子实在不想再接受那份好意,那种感觉好似在众目睽睽之下乞讨。
“贫穷不是我的错!”田梅子曾如此安慰自己,但难堪和自卑始终坠在心尖儿,惴惴然,沉甸甸,颤巍巍。
晚饭后,田梅子思前想后,还是心存侥幸,犹犹豫豫去了姨妈家。
冬雨,时落时歇;江风,时断时续。
虽然离姨妈家不过三站地儿,虽然田梅子只有一个姨妈,但田梅子一年半载也难得去姨妈家一次。按响门铃的那一瞬间,田梅子就后悔了。正想扭身跑开,姨妈已出现在门口。
田梅子怯生生进了门,瞥见姨父铁青着脸,一动不动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皮似乎都没抬一下。
姨妈不会不清楚田梅子的来意,可能是因为姨父在家的缘故,姨妈什么也不问,只顾忙手里的活儿,好像田梅子不过是放学晚回家的孩子。
田梅子只能踩着姨妈忙碌的身影手足无措,嗫嚅着,始终张不开嘴。
奶奶说过:“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在你遇到难处时可能还会帮你。千万不要指望曾经不愿意帮助你的人,在你再遇到难处时会突发善心帮你。”
田梅子后悔没把奶奶的这些话当作“至理名言”。
奶奶对姨妈一家成见很深,经常在田梅子耳边唠叨:“哪个不晓得你姨父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哟。你姨妈人还要得,可她做不了主,不过是个管钥匙的丫环。你要给我争口饿气,讨饭也不走他们住的那个方向。”
要是奶奶知道田梅子去姨妈家丢人现眼,田梅子肯定会挨一顿修理,彻头彻尾的那种。
此刻,田梅子痛恨自己异想天开。
“唐秀芬(田梅子姨妈的名字)你诈尸啦还在屋里飘来飘去,都几点了还不准备睡觉?”姨父愤怒的骂声突然爆响。
屋子里沉闷的空气终于被激活了。阿弥陀佛,田梅子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怯生生地说:“姨妈,我回去了。”
田梅子惊慌失措跑下楼。耳际,隐约飘拂过姨妈有气无力的声音—“路上小心”。
困倦的街灯在寒凉的江风中哆嗦,雨声忽然嘹亮了起来。田梅子紧缩身子,拖着幽幽的影子在湿漉漉的梧桐街上摇摇晃晃。一想起班会,全班40个同学形形色色的目光,仿佛立即在田梅子眼前游弋交错。田梅子心虚气短,冷汗淋漓。
泪雾渐稠,田梅子走走停停,不想回家。
突然,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急停在田梅子面前。
田梅子惊魂未定,车门已开。
稍显迟疑,田梅子欠身钻了进去……
班会。
恰如田梅子所料,班主任李老师果然开始宣布本学期的困难补助细则:
“今年我们班还是有5个贫困补助名额。根据我的了解,我建议把名额分配给上学期那几位接受资助的同学。因为郝文静同学可能不会来上学了,考虑到田梅子家的实际情况,加上最近她奶奶生病住院,我建议让田梅子获得两份资助,不知道大家是否有意见?”
短暂的沉默。旋即,窃窃私语声一片。
“我不同意田梅子接受两份资助。而且,我甚至认为田梅子没有资格接受资助!”田梅子的死对头贾美丽霍地站了起来,声音激愤。“田梅子每天上学放学都打车,她要是还享受贫困资助的话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李老师一脸惊愕,如同不期撞见了异形之物。
“谁可以证明田梅子每天都打车上学放学吗?”李老师半信半疑。
贾美丽前后扭转身子,左顾右盼。很快,她的死党们争先恐后站起来作证。
田梅子一直低着的头,此时差不多埋进了课桌里。
“男生有谁可以证明田梅子每天打车上学、回家吗?”李老师提高了声音,满眼期许。
没有一个男生站起来。
“乐山,你可以证明吗?”李老师只好点名叫田梅子的同桌。
“我……我……我不……”乐山支支吾吾,“最近,好像是有人送田梅子上学……接、接送她回家……”
李老师面色不悦,径直走到田梅子面前,大声质问:“田梅子,把头抬起来,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田梅子面若涂抹了朱红的釉彩,低着头,歪歪扭扭站起来。
“我……我我……放放……弃贫困资助。”田梅子语无伦次。
出乎意料的是,田梅子把一个信封小心翼翼递给李老师。
田梅子缓缓抬头,凝视,字正腔圆地说:“这是我补交的学费,我全都交齐了!”
田梅子无泪。但,欲哭。
李老师面色凝重,返回讲台。她忧心忡忡、语重心长地说:“作为学生,我希望大家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节俭的优良品质……你们现在不挣钱不知道挣钱的艰难……从小就养成大手大脚的坏习惯……染上贪图享乐的坏毛病……”
田梅子知道李老师借题发挥的真实所指。
田梅子委屈,田梅子愤怒,可是,田梅子百口莫辩。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田梅子在草稿纸上信手涂鸦。一不留神,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正好滴落在“清”和“浊”上,它们模糊成一片,如同田梅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你是怕贾美丽她们再欺负你,才打车上学、放学回家的吧?”快放学的时候,乐山低声询问。乐山同情田梅子的遭遇,一直暗地里找机会帮助田梅子。而且,现在他感觉他们的家庭境遇相似,有点同病相怜。
田梅子没接乐山的话头。
“你哪来打车的钱?天天打车上学放学需要花很多钱的!没那个必要吧?再说,我看贾美丽不敢再把你怎么样了,除非她还想挨处分。”乐山继续说。
田梅子还是不吭声。
“本来男生们很同情你,可是……自从发现你天天打车上学、回家,大家对你意见很大,感觉被你欺骗了。而且……大家很不理解你为什么每天都打同一辆出租车,是你和那个司机商量好了的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贾美丽她们还造谣说你变‘坏’了……”乐山吞吞吐吐,说得很吃力。
“胡说八道!我不想说什么,和她们那样的人说什么都没用。我变坏不变坏反正不关她们的事,我行得正走得直我可不怕谁在背后乱说什么。”田梅子呼吸不畅,声调忽升忽降。
放学铃声骤响。
田梅子迅速背起书包,依旧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朝大门口飞奔,百米冲刺般。
田梅子四下逡巡,郝文静爸爸那高高的、亮光光的脑袋竟然毫无踪影,那辆熟悉的黑色出租车自然没像往常一样停在门边。
田梅子呆呆地站着,间或踮脚、翘首,心猿意马。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也过去了,十五分钟说没就没了,田梅子依然没撞见那辆黑色的出租车。
学生们成群结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校门口一片寂寂,宛如琴弦喑哑。田梅子孑孑、踟躇的身影,给这落寞的校园加上了最准确的注释。
田梅子只好独自离开,频频回首。天色渐暗,街灯摇曳。不肯远去的冬雨又开始了“淅沥淅沥”的吟唱,阴冷的江风打着没有节奏的拍子。田梅子全然不理会这恼人的风雨,意念被郝文静的身影填充得满满当当。
文静,我们同呼吸共命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妹。你明明写信告诉我了,你在东门口菜市场卖菜,为什么那儿始终没有你的身影?为什么你家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难道……难道你出了什么意外?你继父虽然很可怕,可你爸爸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帮你了。要是你知道你爸爸已经改好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恶魔一样的爸爸,我相信你一定会高兴得痛哭流涕……文静,你爸爸说只要找到了你,他一定会让你重回学校。文静,我现在也为你爸爸担心,不知道今天放学他为什么没来接我?我们约好了的,每天放学后他就开车接我到东门口菜市场来找你。他不敢直接来见你,害怕你还像从前那样一见他就逃跑。难道他开车出了事?文静,我不敢这样想下去。文静,我好害怕……
田梅子心意沉沉,思绪纷繁、凌乱,跳跃、闪挪,如同小鹿乱撞。不知不觉,田梅子手心里已经汗水汪汪。
信马由缰,田梅子不由自主来到了东门口菜市场。
连日来,田梅子一放学就乘坐郝文静爸爸的出租车来这里寻找。这儿的众多摊位,无数摊贩各种各样的面孔,他们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叫卖声,田梅子差不多已烂熟。差不多问遍了每一个摊贩,他们纷纷摇头,或者说“没见过那样一个女娃娃”。田梅子呼喊“郝文静”的声音固执而凄惶,总是被汹涌的市声吞没。她坚定的目光一遍遍扫过每一个隐蔽的角落,失望一厘一厘叠加在一起,混合着她无法遏止的泪意。
每一次,田梅子乘兴而至,败兴而回。
田梅子心意悱恻:文静,你究竟在哪里?我知道你喜欢读书,我知道你不愿意辍学,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应该知道我会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我替你多么难过。可是,你究竟在哪里?难道你不在这个菜市场?城市那么大,菜市场那么多,你要是突然换了地方,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找到你的。你要是换了地方,总该通知我一声啊!
田梅子木然走进菜市场,开始了新一轮搜寻。其实,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脚步依旧机械地牵引着她继续寻行。
“郝—文—静—郝—文—静—”
田梅子急促的呼喊声再次被鼎沸的市声吞没。
“田梅子田梅子。”田梅子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她怀疑产生了幻听,继续在人群中穿行,继续呼喊:“郝—文—静—郝—文—静—”
书包被谁拽住了。田梅子猛地扭过头,惊异的目光撞落在乐山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那是一张小大人般严肃的面孔。田梅子喜出望外,喉头颤抖,双眸酸涩。
为了保护田梅子,乐山一直暗中跟随着她。
“郝—文—静—郝—文—静—”乐山开始呼喊。偌大的菜市场似乎被他的声音穿透,人们纷纷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你敢肯定郝文静一定在这儿吗?”乐山的声音异常镇定。
“她应该……也许……可能……在这儿……是她告诉我的!”田梅子一脸焦虑,两眼茫然。
“郝—文—静—郝—文—静—”乐山大声呼喊。
“郝—文—静—郝—文—静—”田梅子的声音蓦地放大了几倍。
两个少年急切的呼喊声萦回在菜市场上空,直到街灯完全被黏稠的夜色孤立……
江风徐徐。
雨声幽幽。
市声哓哓。
接连三天,郝文静的爸爸没来接送田梅子上学、放学。
田梅子心急如焚,不禁胡思乱想:他莫非出了车祸?难道说他心灰意冷,放弃了寻找郝文静的念头?理所当然,他便食言,不再接送我上学放学。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放弃的人,还能指望他对女儿的好朋友信守承诺?不!不会的!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对文静好。何况,他还执意借学费给我了呢。老天保佑哦,愿他们父女俩都平平安安!
田梅子还是不想放弃寻找郝文静。
田梅子笃信,郝文静一定身陷危难,急需帮助。
田梅子思前想后,越发觉得最近发生在郝文静身上的这一切,似乎都不符常情不合常理。比如说,郝文静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就辍学了。尽管可以理解郝文静因害怕遭到贾美丽的打击报复,不敢当面对田梅子诉说隐衷,但郝文静总可以打电话啊,可郝文静偏偏破天荒写了一封信。更为蹊跷的是,郝文静家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好多次,田梅子徘徊在郝文静家楼下。屋子里始终没有开灯,田梅子没有勇气叩响郝文静家的门。
当然,田梅子想象不出郝文静究竟遭遇了何种不测。田梅子时时感到绝望,甚至打算去报警。因为害怕,田梅子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
让田梅子稍感欣慰的是,乐山竟然发动全班男生,放学后到周边各个菜市场帮着寻找郝文静。
“只要她还在这座城市,只要她真的在卖菜,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她!”乐山坚定地说。
田梅子备受感动和鼓舞,希望在心中再度冉冉升起。她认真做好了各科笔记,打算在郝文静重返校园后帮她补习。这些年来,田梅子时常面临上不起学的窘境,但她从没萌生过放弃上学的念头。相反,上学的欲望愈加强烈。因此,她能理解郝文静被迫失学的无奈。也许,只有田梅子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郝文静失学的伤痛。
又一个雨声喋喋的黄昏。
田梅子的身影依旧彳亍于满地泥泞、狼藉的东门口菜市场。被连绵不断的冬雨浸泡的空气随江风四处游荡,散发出令人难忍的霉味。恣肆弥漫的雾气,令田梅子不由得想到神话故事中混沌未开的情景。
但愿,这不是又一次徒劳无益的找寻。
可是,一切似没有丝毫改变。看来,田梅子不得不再度吞下难以下咽的失意。
“田梅子田梅子田梅子……”田梅子身后响起了急切的呼喊声。
田梅子没来得及转身,乐山已挡在眼前。他那汗水涔涔的面孔上写满了清清楚楚的喜色。
“找找找到了找到了她她她……”因为过分激动,因为气喘吁吁,乐山结结巴巴,词难成句。
“哦……真真的?哦哦……呀!”田梅子失声尖叫,捂住嘴,蹲下身,拼命压抑着哭声。
“她真的在卖菜,就在新东门口菜市场。我们这就找她去!”乐山眉飞色舞,亢奋异常。
乐山拉起田梅子,急速地在人流中穿梭。他们匆忙的身影很快消匿于喧嚣的市声。
田梅子跟着乐山沿着车水马龙华灯闪烁的梧桐街飞奔,脑海里空白一片。她忘记了学校,忘记了老师和同学,忘记了因嫉妒她学习好时常无缘无故欺负她的贾美丽,也忘记了今晚还有好多作业等着她去完成,甚至忘记了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尤为要命的是,田梅子竟然忘记了现在离放学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自然也忘记了奶奶多年前就下达过的死命令—“放学后必须在30分钟内回到家”。
“新东门口”跃然眼前。田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个“新东门口”,一字之差,令田梅子白受熬煎。
田梅子不由自主随乐山停下了脚步。不待乐山提示,田梅子已看见前方约十米处的一个摊位前,站着郝文静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只见郝文静娴熟地过秤、收钱,亲切地招呼顾客。没有顾客时,郝文静仔仔细细将各种蔬菜摆放得整整齐齐,如同摆放精美绝伦的工艺品。神情之专注,一如在课堂上听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解。
田梅子异常惊讶,自己竟然无法在郝文静身上发现一丝一毫的疲惫和倦怠。相反,郝文静看上去精神饱满气定神闲,看不出初出茅庐的局促、羞涩,形似身经百战的江湖老手。田梅子目瞪口呆,仿佛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不过是郝文静的“克隆”。
田梅子下意识一步步走近郝文静。她竭力睁大眼睛,欲把郝文静看得更仔细更清楚些,企图找到半个月前那个无声无息、文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郝文静”。田梅子不敢相信,那个回答老师问题时,总会被老师要求“再大声一点儿”的郝文静,竟然能够如此从容、自在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卖菜,甚至还得讨价还价,还得忍受顾客们无端的挑剔、责难。
田梅子心头酸涩,嘴唇哆嗦。她不忍打扰郝文静的忙碌,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泣。田梅子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流满面。田梅子不是爱哭鼻子的女孩,很多年前奶奶就恶狠狠地告诫:要是哭就能解决问题,我天天什么都不做,就一门心思放声痛哭,每天哭25小时都行。
田梅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郝文静跟前。
“你好,你想买些啥子菜?看看,这新鲜的黄……呀,梅—子,是你!”郝文静猛地拽住了田梅子的手。像是触电了,手猛地一颤,迅速缩了回去。她下意识不停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两眼目不转睛盯着田梅子,似乎田梅子来自火星,抑或担心她突然从眼前蒸发。
田梅子捂住嘴,低着头,微蜷的身子剧烈抖动。
“黄瓜咋个卖?这黄瓜不新鲜了,便宜点儿吧?”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来到郝文静的菜摊前挑挑拣拣。
田梅子赶紧侧身,唯恐耽误了郝文静做生意。
郝文静一边熟练应付顾客,眼角的余光一直照顾着田梅子。很明显,她害怕田梅子马上离开。
田梅子呆呆地站着,目不转睛观看郝文静的一举一动。田梅子不得不承认,仅仅十来天,郝文静仿佛摇身一变。田梅子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得会魔法让郝文静的爸爸立刻从天而降。要是他知道郝文静终于被找到了,要是他目睹郝文静现在这副模样,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郝文静带走,一定会让郝文静重返课堂。
“梅子,天不早了,要不你先回去吧,你婆婆该为你着急了哦。我得忙到9点后才能收摊儿。”郝文静忙里偷闲和田梅子答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呢。梅子,我高兴死了。梅子,你们快要中期考试了哦?你一定不要考得太好哦。梅子,要不然贾美丽她们又该找你的麻烦了。梅子,她们最近没欺负你吧?梅子,数学该上‘函数’了吧?哎……”
郝文静等不及田梅子作答,连珠炮似的发问。她的眼角、眉梢挂着一串串好奇和失落。
田梅子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对郝文静说些什么。
“你家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田梅子终于开了口。
“我们家搬家了。新租的房子没装电话。一直想着给你打电话,但每天我回到家就快十点了,怕打扰你睡觉,就忍着没找你。”郝文静说。
“文静,今晚无论你忙到多晚,你都得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哦。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对你说!88(再见),文静!”田梅子意味深长。
田梅子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突然想起乐山,愧意顿生。举目张望,瞥见乐山迎面站在不远处。
田梅子快步向前,说:“你还没回学校哦?”
乐山挠挠脑袋,呵呵几声,说:“走,我送你回家!”
“谢谢你!不,应该是谢谢你的N次方哦。”田梅子笑从双颊生。
“不用客气啦!一人有难,八方支援咯。何况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嘿嘿。”乐山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天的作业可不少!”田梅子面露难色。
“我们抓紧回去吧!”乐山一边说一边跑了起来。
“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田梅子一边跑,一边扭头冷不丁问了一句。
“没时间了,下次再告诉你吧。”乐山平淡地说。
两个少年飞奔的身影再次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梧桐街依旧车水马龙,江风依旧徐徐,雨声依旧淅淅沥沥,空气里依旧漫漶着发霉的气息。
一切依旧。
田梅子和乐山一口气跑到田梅子家楼下。站在传达室门外,两人扶着腰喘粗气。
“那道有关电学原理的题好像很难,要是我做不出来,晚上我打电话问你。”乐山说。
“你个龟儿子敢来勾引我家梅子,老娘打死你个龟儿子!”冷不防田梅子奶奶凶神恶煞般冲了过来,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劈头盖脸抽打乐山。
乐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嘴巴子。当他回过神来,赶紧抱着头撒腿狂奔。
“你个龟儿子,你个不学好的龟儿子,你要是再敢来勾引我家梅子,老娘不打断你的腿老娘就跟你龟儿子姓。”田梅子奶奶尖利的叫骂声穷追不舍。
田梅子呆若木鸡,钉子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田梅子比谁都清楚,天将崩裂,地将塌陷,罕见的暴风骤雨即将席卷而来。田梅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过,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地球就此停止转动。
稍一愣神儿,田梅子便瞥见奶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了过来。田梅子下意识抱住头,胳膊遮住了面孔。
“你个死女娃子你啥时候学坏了的?你是跟哪个学坏的?这么晚了你疯哪儿去了?放学后你不回家还敢在外面‘耍朋友’。我打死你个不学好的东西,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皮的东西!我算是白养活了你!我打死你我赔你一条命就是了免得留着你在世上丢人现眼。要不然我死后咋个去见你爹你娘?”奶奶抡圆了手臂,左右开弓疯狂抽打田梅子。
田梅子一声不吭,任凭奶奶谩骂、毒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田梅子赶紧捂着脸往家跑。奶奶跟在身后,尖利的责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今天晚上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我要让你死一回。你这个不听话不要脸皮的死女娃子,我们田家咋个会出你这种不学好的东西?!”奶奶撞上门,地动山摇般,已经歇斯底里。
田梅子紧紧护着头和脸,屏住呼吸,呆立在狭窄的客厅里。这突如其来的打骂,令田梅子失魂落魄。多年来,奶奶没少打骂田梅子,但像现在这般疯狂好像还是第一次。田梅子不知道事情会怎样了结,感觉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跪下!还不给我跪下!!!”奶奶操起饭桌上的家什抽打田梅子的双腿。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奶奶弄得叮叮咣咣摔在地上。“你说说,你啥时候变坏的?还不跪下?跪下!快跪下!”
田梅子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
瞧奶奶那架势,田梅子感觉今晚一定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大难临头,田梅子突然清醒过来。反正今晚别想好好活下去,还不如痛痛快快死一回。
于是,田梅子开始一边抵挡奶奶的攻击,一边大声辩解:“婆婆,你这是做啥?我做错啥了,你就不问青红皂白折磨我?不把我当人对待!不能因为你是婆婆你就可以想把我咋样就咋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给你下跪了。我都15岁了,我再不是以前那个任由你摆布的小女孩了!”
田梅子振振有词,视死如归。
“你还有脸说你没做错啥子?你还有脸说你都15岁了?你有个性是吧?你不跪是吧?那好,我给你跪下总该可以了吧?是我做错了总可以吧?”没想到,奶奶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田梅子跟前。
“婆—婆—婆婆,你别这样啊,是我错了,我这就给你跪下,你起来啊!”田梅子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奶奶会使出这样的撒手锏。田梅子慌了神,“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
此刻,田梅子和奶奶同时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
“你这个越大越不听话的死女娃子,我看你不把我气死你就不甘心。你这一段时间放学按时回过家吗?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给你自由了,可你得寸进尺,给你脸却不要脸。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还有脸说你做啥子错事了?这么晚了还跟个男娃儿在外面瞎逛?你这不是不学好是干啥子?你还敢狡辩?你们班主任刚刚打过电话了,说你不要困难补助了。你多有本事啊,你多要面子啊?你的钱多得往外跳吗?还说你上学放学都打车回家?还说你把学费都补交齐了?你是哪来的钱?你不学坏你能有钱?与其让你留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还不如让你死了干净。我赵火炮这一辈子没少遭人背后指指点点,但我敢说没人说我做人不清白。你一个女娃儿家家不自重!你……今天晚上你不说清楚,我就陪你死了算了。”奶奶一边干号,一边尽情数落田梅子。
奶奶眼冒凶光。
田梅子毛骨悚然。
田梅子明白,奶奶误会她了。她渐渐冷静下来,企图快快让奶奶从狂怒中平静下来。
“婆婆,你起来,我求求你了。都怪我事先没把事情对你说清楚。你起来吧,我慢慢跟你讲。你放心,我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变坏了。你得先起来,你得听我慢慢讲给你听。婆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都怪我害怕你担心,没提前给你交代清楚。”田梅子轻言细语,伸手企图把奶奶从地上拖起来。
奶奶渐渐平静了些,停止了哭骂,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田梅子的脸。
两个人僵持着,突然都不说话了。
“婆婆,我真的没学坏!”田梅子似自言自语。
“只要你真的没学坏,我就放过你。”奶奶摇摇晃晃挣扎着站起来。
田梅子赶紧上前扶她,奶奶一把推开田梅子。“你可以不成器,但你绝不能学坏。女娃娃最重要的就是名声。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啥时候发现你真学坏了,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奶奶爬起来,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刚才那个母老虎模样的奶奶蓦地不见了,憔悴、破败的老太婆光景重新回到了奶奶身上。自从上次生病住院,奶奶的身体便一落千丈。
田梅子抹了抹眼泪,正对着奶奶,说:“婆婆,事情是这样子的……”
夜深深。
雨潇潇。
风瑟瑟。
田梅子对着孤灯,一边抹泪,一边和芜杂的思想战斗,一边奋笔书写。
写完最后一科作业,差2分钟便是深夜12点了。田梅子这才想起郝文静并没有打电话过来。郝文静又怎么了?还有她爸爸?还有无辜挨打的乐山,不知道那道力学题他做出来没有?也不知道他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总是欲言又止。
又是一个无法安睡的漫漫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