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傍晚。冬雨,依旧淅淅沥沥。
父亲那辆白色的本田车准时停在了宿舍楼前。
父亲专程驱车二十里从城关镇来市一中接乐山回家。
直觉告诉乐山,父亲今天情绪并不高。乐山猜测,八成是因为父亲生意上遇到了麻烦,要不就是父亲又和母亲吵架了。看得出,父亲多少有些吃力地冲乐山挤出了一丝笑意,象征性轻轻拍了拍乐山的肩,什么也没说。乐山高涨的情绪骤然冷凝,恰似突遇上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寒流。不过,想到很快就能回家自在逍遥,乐山心中的阴霾立即云开雾散。
父亲依旧像往常一样,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搭在乐山肩上。热热闹闹的街景在车窗外次第刷新。只要一坐上父亲的车,瞌睡虫便以电脑病毒入侵般的速度攻击了乐山。乐山十二分惬意地打着哈欠,像无脊椎动物一样蜷缩在父亲身边。
“爸,我困死了。我睡一觉,到家时您叫我啊!”乐山睡意蒙昽地嘟囔。
父亲没吭声,好像没有听见乐山的话,这大大出乎乐山的意料。
以往,乐山一上车,父亲便会喋喋不休事无巨细问这问那,甚至企图打探乐山的绝对隐私,俨然小报记者。然而,今天父亲却一反常态。乐山满怀狐疑瞥了父亲一眼,不期与父亲瞥他的目光短兵相接。父亲的视线迅速退却,说是“落荒而逃”一点也不夸张。记忆中父亲好像从没回避过乐山的眼睛,父亲的目光深邃、强劲,似乎能穿透心灵。多年来,乐山一直敬畏父亲的眼神,尤其是在他做了错事,抑或显露出了不配为男子汉的怯懦之时。
“爸,我睡了!”乐山又嘟囔了一声,语气里夹杂着不悦。
父亲还是没接乐山的话茬儿。不过,他用力捏了捏乐山的肩,竟然把乐山的头揽进怀里。父亲可以说一直对乐山有点严厉,很少会对乐山做出这样的亲热举动。乐山感觉有些别扭,但又不好挣脱出来。乐山实在琢磨不出父亲今天为什么如此反常。不过,与父亲多年相处的经验教会了他,但凡在父亲情绪不好的时候他就尽量保持安静,以免无端成了父亲迁怒的替罪羊。于是,乐山不再言语,索性心安理得枕着父亲的腿,准备让自己像猪一样睡死过去。
父亲摩挲着乐山的头发,突然问:“乐山,你们班有个叫程平的吧?”
说来巧得很,乐山和程平居然同年同月同日生。因为程平性格特别内向,乐山和他几乎没什么交往。乐山好像从来没在父亲面前提起过他。
“没错!他上小学时还和我同校呢。爸,您咋知道他?”乐山疑惑不解地瞥了瞥父亲说。
父亲停顿了半晌,轻描淡写地说:“我最近和他父亲合伙做一笔生意……他学习咋样?”
乐山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咕哝道:“喔,还好,中等偏上吧!他的篮球打得很好。”
乐山哈欠连天,闭上眼睛,打算在三秒之内睡死。
父亲好奇地问:“喔?篮球打得好?和我比咋样?”
“爸,多新鲜呐,您当过篮球教练,他咋能跟你比?”
父亲朝乐山身上靠了靠,拍了拍乐山的肩,多用了几分力。
父亲显然对程平很感兴趣,接着问:“你和他关系咋样?”
“一般般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住在同一个镇上,你们又是小学同学,关系应该近一点,彼此也有个照应哩!”
“爸,您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朋友的!”乐山莫名其妙有点烦躁,禁不住提高了嗓门。
父亲沉默了片刻,继续问:“他每周末咋回家?”
“不大清楚,大概是坐公交吧!”
“坐公交得转好几次车,太吃力了。唉!”父亲“小报记者”的嘴脸已暴露无遗。
乐山很不耐烦了,说:“他咋回家关我啥事儿?”
“以后,我们可以顺便捎他回家!”父亲好像是在和乐山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
天晓得父亲今天咋就发神经了?他竟然鬼使神差对那个和乐山没有多少交情的程平刨根问底。好在父亲没再继续追问,现在,车厢里除了马达的轰鸣就是父子俩并不粗重的气息声。父亲总是这样城府深深,乐山一直无法琢磨透他。
乐山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他原本阳光灿烂的情绪渐渐随滚滚车轮起起落落。幸亏乐山还算是一个比较能自我安慰的人,想想不管怎么说马上就要到家了,终于能够暂时把学校和功课抛到九霄云外,终于能够暂且也把杭州作一回汴州,他实在是找不到不让自己高兴起来的理由。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哼哼了起来—
我的家乡在日喀则,
那里有条美丽的河……
父亲摩挲着乐山的头默不作声。
这一刻,乐山感受到了父亲手心里的温热。
家里的气氛依旧有些沉闷,父亲和母亲之间依旧少有言语,乐山一如既往肆意高声独白。这样的氛围差不多已经持续一年了,乐山好像已习以为常。
父亲和母亲不是那种会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干仗的家长,即或万不得已,他们也会关上门尽量压低声音争执。许多时候他们看上去相安无事,暗地里却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冷战。尽管乐山已经16岁了,可以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向世界庄严地宣告又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已经诞生,但他们还是不允许乐山介入他们所谓的“大人的事”。因此,乐山费尽心机也难以获悉他们“冷战”的子丑寅卯。乐山别无选择只能冷眼旁观,禁不住时时为他们捏一把冷汗。
无聊的时候乐山不经意就会揣测:当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如何消受得了那满屋子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彼此那冷若冰霜熟视无睹的面孔?他们无疑是世界上乐山最深爱和最深爱乐山的人,乐山知道他们是为了他才努力维系着这个完整的家。乐山常常替他们也替自己难过,一家人曾经三位一体水乳交融,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不可抗拒之力摧毁了他们曾经的和谐、温馨?父亲母亲如同乐山的左右手,失去任何一个对乐山来说皆有如山崩地裂。但是,乐山愈来愈感觉到父母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座硕大无朋的坚硬冰山,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乐山却无力帮助父母冰释嫌隙。
“把复杂的事情弄简单点,把简单的事情再弄简单点,生活就会轻松无比”,幸亏乐山笃信这样的座右铭。否则,乐山的天空将会终日阴云密布。
乐山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继续下坠。
晚饭后,乐山故作兴致勃勃缠着父亲母亲打扑克(“斗地主”),希望借此浸润他们之间的疏离。这种游戏他们玩了很多年了,已经成了家庭的保留娱乐节目。一旦进入游戏状态,父亲母亲都很忘情,认真得和乐山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会在不知不觉中对话。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中,乐山才能重温往昔的其乐融融。然而,今晚他们虽然勉强同意和乐山一起玩儿,但显然都心不在焉。渐渐地,乐山也没了玩儿下去的兴趣,只想早点蒙头大睡。
“儿子,待会儿妈跟你摆会儿龙门阵!”母亲突然郑重其事地对乐山说。
“嘿!妈,您想我啦?”乐山戏谑道。
真是不好意思,都到了这种年龄了,乐山还会忍不住时不时在母亲面前撒娇。
“走吧,儿子,我们去你的房间摆!”
母亲丢下牌,把乐山从沙发上拉起来,一脸严肃。
乐山一直敬畏父亲,因为他特别具有男人风范,深沉而果敢,威严而不乏脉脉温情。但从心理上说,乐山更亲近母亲,和母亲更容易沟通。
乐山使劲儿伸了伸懒腰,说:“妈,摆就摆呗,看把您神秘的!妈,是不是您的股票又疯涨了?好哩好哩,那您可得给我换个MP4了。”
乐山嬉皮笑脸簇拥着母亲,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随手关了门,乐山跟僵尸似的直挺挺地跌倒在床上。
母亲目不转睛看着乐山,还是一脸严肃。
“儿子,妈给你说点儿正经事儿!儿子,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对你最好?”母亲说。
“妈,您就为了这事儿啊?那还用说,当然是妈妈啦!”
“儿……子……”母亲坐在床边,摩挲着乐山的手,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乐山愕然,一骨碌坐起来,抓着母亲的手急切地问:“妈,咋的了?是我爸他不……要……”乐山没敢说出那个“您”字,赶紧拐弯,“妈,您放心啊,我最爱的人就是您呀!就连我爸也没法和您相比呢!”
母亲长叹一声,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情绪。她抹了抹眼角,哽咽着说:“儿子,要是有一天突然发现你不是妈生的,你咋个想?”
“妈,您可真会说笑话,我看您该跟蔡明学演小品了。要不就是您在家闲着没事电视剧看多了呢!妈,您不会是在构思什么电视剧吧?”乐山忍不住扑哧大笑。
“儿子,妈说的是真的,你十有八九不是爸爸妈妈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哭出了声。
乐山伸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调侃道:“妈,您发高烧了,打胡乱说!”
“儿子,你可能真是出生在医院时被抱错了的!”母亲忧伤地说。
“抱错了又怎样?错了就错了呗!反正你们已经给我当了16年爸爸妈妈,我也给你们当了16年儿子。错了也无所谓,错了我也不走!”
乐山不假思索,说得非常轻松,还是无法把自己置于故事之中。
母亲抽泣着说:“儿子,妈也这么想,错就错了,这就是缘分!看来今生该着我们是母子呢!”
母亲动情地搂着乐山,泪水滴答在乐山的额头上。
乐山突然意识到母亲并非戏言。
乐山挣脱母亲的怀抱,一本正经地问:“妈,您凭什么说我不是你们生的?”
“儿子,你的血型是AB型吧?”母亲明知故问。
初中入学时做过全面体检,全班就乐山一个人是AB型。大家都说,AB型的人不是天才就是白痴。乐山还算自信,当然相信自己百分之百的是天才啦。不用说,那一阵儿乐山有多得意。拿到化验单的当天,乐山就打电话告诉了父亲母亲,祝贺他们生了一个天才。
“儿子,我和你爸都是A型血,按理说你的血型应该是A型或O型,但绝对不可能是B型或AB型,但你偏偏是AB型……”
乐山不以为然地说:“血型就能说明我不是你们生的?这里面有多少科学依据?妈,你们为啥就瞎琢磨起血型来了?”
母亲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儿子,有多少科学依据妈也说不准。但为了澄清一个事实……儿子,妈想你差不多也知道了,就……就是我和你爸之间的那些事儿。儿子,我们想去做DNA亲子鉴定,你看好不好?儿子,你是无辜的,妈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你。这事儿我琢磨很久了,觉得还是得对你说。你爸也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妈活得不容易,妈没有做对不起你爸的事,但我说啥他都不相信。也只有做了亲子鉴定,妈才能讨回做人的清白。儿子,妈对不住你。但你相信,不管鉴定是啥结果,你都永远是妈的宝贝儿子,妈都会像从前一样全身心爱你……”
母亲失声痛哭。
这一瞬间,乐山终于明白了父亲母亲“冷战”的根源。一切罪愆都肇始于那张曾让乐山乐不可支的化验单啊!
乐山有些恍惚,还是不相信如此离奇的事情竟然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可真就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呢。乐山猝不及防,所有的神经中枢顷刻间好像都短了路,他的思绪惨白、空芜如同新建的电脑WORD文档。
“儿子,你冷静想想吧,做不做亲子鉴定由你说了算。唉,做人咋就这么难哪!”母亲自怨自艾,脸上愁云重重叠叠。
以前,乐山一直觉得他的生活很平淡,他的经历平凡得羞于启齿。他一直幻想着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些传奇色彩,以便和他崇尚的那种卓尔不群的个性相匹配。因此,他时常刻意让自己深刻、另类些。比如,他不顾危险,敢于公然站出来替被无辜欺负的田梅子打抱不平;勇于为曾去向不明的郝文静东奔西走。
今天这事儿可够稀罕可够离奇的了,乐山莫名其妙地不禁哑然失笑。
乐山拉着母亲的手,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平静地说:“妈,这有啥大不了的?做就做吧,只要您能和我爸重新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母亲且惊且喜,捧起乐山的脸,激动地说:“儿子,你16了,是个男子汉了,你可别挺不住!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的,什么样的事儿都可能发生的!”
“妈,真的没什么,我倒是觉得吧这事儿很好耍哟!”乐山安慰母亲说,“妈,我要真是被抱错了的,我能跟谁抱错呢?天底下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
乐山跟缺心少肺似的忍不住又笑了,而母亲泪正滂沱。
冬雨淅沥,声声凄恻。
这本应是一个易惹人感喟伤怀的季节,而乐山所有的感伤细胞好像都移民去了爪哇国。像所有的阳光男孩一样,乐山甚至不需要阳光就能让自己活得灿烂辉煌。
周末,父亲依旧驱车来学校接乐山回家。
这一段时间母亲没再提做亲子鉴定的事,父亲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此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山索性什么都不过问,乐得就像小齐所唱的那样“天地任逍遥”。
不过,最近家里突然忙碌、热闹了起来。
上上周末回家,乐山竟然碰见了程平的爸爸。他戴着眼镜,一眼便知很有学问,乐山很难想象他也和父亲一样在做生意。程平的爸爸对乐山特别热情,很乐意和乐山说话,甚至比父亲母亲还关心乐山。而且,还送了乐山一个最新款式的MP4。乐山总觉得程平的爸爸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乐山竟然对他产生了一见如故的感觉。
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见面就送乐山最喜欢的东西,这样的人乐山要是都不喜欢的话,乐山自己都该骂自己“不知好歹,特别冷血”了。或许是因为喜欢程平他爸的缘故,现在乐山对程平自然也就有了亲近感。回学校后乐山便主动找程平说话,自然就聊起了他们在城关镇小学时的那些美好时光,当然也聊起了他们相同的生日。他们的关系很快就像姚明在NBA赛场上的表现一样,令人惊艳地飙升着。
本周回家,乐山不但又遇见了程平的爸爸,还认识了程平的妈妈。程平妈妈身体不大好,见了乐山亲热得不行。乐山感觉跟她就像跟姑妈一样一点儿距离感都没有。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程平那孩子每周都坐公交回家呀?往后就让乐山他爸把他也顺便捎上!”母亲说。
“是是是!”父亲连声附和,还大声提醒乐山,“乐山,回学校可别忘了告诉程平一声,让他周末跟我们一起回家啊!”
……
他们还商量程平家买房子的事,好像要买乐山家对门那套空房。乐山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理所当然也就没放在心上。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母亲自然停止了冷战,融洽得就像回到了从前。可以想见,乐山的情绪饱满得宛若秋原上的高粱。“我心飞翔喔呢喔呢喔”,孙悦那激情勃勃的嗓音一直激荡、回旋在乐山的耳畔。
又是一个周末傍晚,冬雨淅沥依旧。
乐山和程平早就收拾停当,有说有笑站在宿舍楼前,远远看见父亲驾着车轻盈地碾过满地泥泞向他们缓缓驶来。
父亲破例打开车门走了出来,热辣辣地拉着乐山和程平的手,笑如桃花灿烂。
“你就是程平啊,听乐山说你篮球打得好,啥时候咱们较量较量?”
程平说完“叔叔好”便低头不再言语,看上去有点局促不安。
程平坐在父亲和乐山身后。一路上,父亲兴致勃勃海侃神聊。他说姚明是空前绝后的篮球天才,他将改变未来NBA的格局。这个话题正对程平的胃口,渐渐地他不再拘谨,打开话匣子和父亲聊得眉飞色舞。
他们的笑语欢声盈车。
不经意间,乐山发现程平和父亲依稀有点神似。乐山蓦地意识到了些什么,倏地心意沉沉,心中立即飘浮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云翳。
难道……难道……乐山不愿继续想下去,闭了眼假寐,头脑里好似万马奔腾。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竟然和程平聊起了F4,父亲还特地放起了花泽类的歌。乐山是F4的铁杆fans,一听见他们的歌声就像服用了兴奋剂亢奋无比。他很快又振作起来,一边跟抽风似的哼哼,一边和他们狂侃……
车窗外,灰色的街景在细碎的雨声中没精打采。这条路他们已经跑了两年多,所有的风景乐山已烂熟、腻烦,再也无法激活他原本就少得可怜,却又被功课挤兑得已无立锥之地的浪漫情思。
一切都已明了,这显然是四位家长蓄意安排的一场特殊的周末聚会。
乐山母亲和程平妈妈在厨房里有滋有味演奏着锅碗瓢盆交响乐,乐山父亲和程平爸爸在乐山家对面的那套空房子里忙碌,乐山和程平则在网上尽情遨游。乐山隐约觉察到了那个隐藏着的传奇故事,那个与乐山一同被抱错的孩子一定就是程平。要不然,他们一家怎么会突然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乐山家?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两位父亲非常兴奋,两位母亲看上去也轻松愉快。他们自然都说了不少话,喝了很多酒。
乐山心事重重没怎么说话,程平也少言寡语。
渐渐地,不知怎么的,四位家长突然都不说话了,餐桌上一片沉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乐山莫名其妙有点紧张,有点兴奋,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他忐忑不安,有意无意打量着每一个人。
乐山父亲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动情地说:“今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这真是缘分啊……缘分啊!是缘……缘分啊!孩子们,你们可能也知道了吧?……”乐山父亲说得有些吃力,他的声音颤颤的,“16年前,你们同时出生在城关镇医院里。自从我知道了乐山的血型后,我就感觉不对头。起初,我怀疑乐山妈妈……后来,经过多次咨询、分析,我们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医院,你们被不称职的医护人员给抱错了。和你们同一天出生的共有6个男孩,两年来我们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了程平。从你们目前各方面情况来看,我们觉得一定是你们两个被抱错了……”
说到这里,父亲停顿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若有所思。
又是一屋子的沉默。
“虽说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但说啥也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可更改,好在结局并不糟糕,好在孩子们都健康地长大了,各方面发展得都不错,多少还是让我们做家长的感到欣慰……”程平的爸爸说。
乐山母亲泪水盈眶,她把乐山和程平的手叠在一起,抽抽搭搭地说:“孩子们,妈这两年多来只有今天晚上最轻松……你们放心,从今儿往后,我们两家人的日子就当一家人过。你们两个要像亲兄弟一样互相帮助,我们都会像爱亲生儿子一样爱你们……”
乐山母亲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地握着两个孩子的手,好长时间都不愿松开。
程平妈妈赶紧安慰她说:“邓姐,你这是干啥子?不是都说好了,都别难过了!事情都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不是说两家人的日子当一家人过吗?应该高兴才是呢!”
程平妈妈说着说着也开始抹眼泪。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乐山和程平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各自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看血型不符不能说明一切!”没想到程平突然说。
乐山看了看母亲,探询着问:“妈,您不是说要做啥子DNA亲子鉴定吗?我最近上网查找了这方面的资料,据说这种方法很科学。这鉴定还做不做啊?”
乐山父亲接过话茬儿,说:“鉴定的事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只要你和程平没意见,等放了寒假我们就去做!”
“好了好了,大家都高兴起来吧!看看这坏事都变成好事了,我们从天而降多了个儿子,孩子们也凭空多了两个爸爸妈妈……来来来,大家为了这难得的缘分干杯!”程平爸爸说。
……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四个家长开始计谋以后两家人的日子怎么过。
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乐山感觉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们的生活全都乱了套。和乐山朝夕相处了16年的父亲母亲,竟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母亲。而乐山的亲生父亲母亲自从把他生下来后,就阴差阳错和他天各一方,16年后他们又意外重逢。命运竟然是如此乖戾,令人啼笑皆非!乐山沉睡了16年的多愁善感的细胞顿时苏醒,他知道他原本无风无浪的生活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切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乐山不停地告诫自己:把复杂的事情弄简单点,把简单的事情再弄简单点!
现在,程平一家搬到了乐山家对门。
两家人相处得的确像是一家,都渐渐适应了对方,差不多发自肺腑地接受了对方。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尽情享受着家庭的温馨。不过,乐山的心还是更贴近养育了他16年的父亲母亲。好像有一种无形的神秘力量,紧紧地攫住了乐山的心魂,让他固执地认为他们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跟做常规身体检查一样,他们一行六人轻轻松松去做了亲子鉴定。
然而,乐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亲子鉴定的结果竟然如此残酷无情—程平的确是乐山父亲母亲的亲生儿子,而乐山和程平的父亲母亲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天!
由于人体约有30亿个核苷酸构成整个染色体系统,而且在生殖细胞形成前的互换和组合是随机的,所以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人具有完全相同的30亿个核苷酸的组成序列,这就是人的遗传多态性。尽管遗传多态性的存在,但每一个人的染色体必然也只能来自其父母,这就是DNA亲子鉴定的理论基础。
DNA亲子鉴定是目前最准确的亲子鉴定方法,如果小孩的遗传位点和被测试男子的位点(至少1个)不一致,那么该男子便100%被排除血缘关系之外,即他绝对不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如果孩子与其父母亲的位点都吻合,我们就能得出亲权关系大于99.99%的可能性,即证明他们之间的血缘亲子关系。
这是乐山在网上查找到的相关资料,乐山没有理由再怀疑鉴定结果!
这无疑是乐山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长最伤心最绝望最撕心裂肺的一个冬季。
乐山知道,从此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就和他永远决裂了。他终日恍兮惚兮,精神几近崩溃。
许多时候乐山踽踽独行走出校园,无语仰望苍穹。“我是谁?为什么生我?是谁搞了恶作剧把我的身世剪辑得如此扑朔迷离?”寥廓长空寂寂,岂知他绝世的悲怆?
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的影像模模糊糊,无时无刻不在乐山眼前翻腾闪跃。他们长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身体好不好?会不会已经不在人世?……无以计数个为什么终日在乐山头脑里盘旋又盘旋,他终于体验到有一种痛楚的滋味被称为“牵肠挂肚”。
乐山破天荒开始整日整夜地失眠。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辗转反侧,瞪大眼睛茫然无助地寻找。他渴望魔力浩荡的造物主突然驾着祥云出现在面前,告诉他让他意乱心迷的一切。
当然,乐山从心底里感激养育了他16年的父亲母亲,多年来他们给予了他博大无私的爱。而且,现在他们待乐山更加无微不至,竭力愈合乐山心灵的创伤。
以前,他们对乐山再好,乐山都不当回事儿,总觉得那是应该的,总觉得天底下哪对父母不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然而,现在他们越是对乐山好,乐山的内疚之情就越发深重。按理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再抚育乐山的责任和义务,乐山感觉自己就像寄生在他们身上的贪婪的吸血鬼,抑或是他们前生欠下的冤孽。乐山感觉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太多!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父亲不再怀疑母亲,他们似乎已经冰释前嫌。
乐山想: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一定会加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程平妈妈病倒了,程平爸爸好像突然衰老了十岁。他们现在正拖着羸弱的身子,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样四处奔走,坚定不移地寻找着他们的亲生儿子。同病相怜,许多时候乐山对他们抱以深深的同情。面对程平,嫉妒像瘟疫一样迅速在乐山心中蔓延。
乐山想不通:为什么我和他的结局竟然如此大相径庭?在我眼中他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他的父亲母亲执意要他回到他的亲生父母身边,但他说在他们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他们。程平无疑得到了两份父爱母爱。
现在,乐山在家里待着感觉有些不自在了,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无耻的小偷,蛮横地抢走了原本属于程平的一切。程平才是这个家中名正言顺的孩子呀!乐山时时涌动着离家出走的冲动。然而,天高地远,人海茫茫,乐山能去哪里?
父亲现在给了乐山前所未有的柔情和爱怜,他不断安慰乐山说:“乐山,你放心,爸爸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信念不灭,就一定会有希望!”
父亲的确为寻找乐山的亲生父母终日奔忙。然而,当乐山觉得上帝对他很不公平,怎么想都想不通的时候,他还是会情不自禁迁怒于父亲。乐山觉得,父亲就是造成两家人陷入痛苦深渊的导火索。不知父亲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竟然琢磨起那该死的血型来?然后,不由分说就把这么多人卷进去,跟着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乐山知道,这样寻找下去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家庭更多的人被卷入痛苦的旋涡。但强烈的寻亲欲望又迫使乐山不得不继续找寻。
父亲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乐山对他没有说出口的愤懑,他一有空就走进乐山的房间,反反复复对乐山说:“乐山,我们父子一场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看法……等你长大成人了,你就会明白……血脉这东西对于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我们来到这世界一趟总不能糊里糊涂吧,总得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吧……”
乐山或多或少能理解父亲的苦衷,但乐山暂时还无法完全消除对父亲的怨恨。因此,乐山现在竭力回避他,不想与他单独相处。许多时候,他们甚至相对无言,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高墙正无法抗拒地把他们的心灵阻隔。
天还是天,城市还是这座城市,家还是这个家,父亲还是父亲,母亲还是母亲,乐山也还是乐山,一家三口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一切似乎依旧,但乐山已经找不到从前的“家”的感觉。乐山企图说服自己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或者说自我麻醉—就当这一切只不过是南柯一梦。然而,乐山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乐山虽然还是乐山,但乐山的确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阳光明灿的乐山了!
不管怎么说,乐山还是无法割舍对父亲母亲刻骨铭心的爱。那绵韧的深情早已流淌在他的血脉中,早已烙印在他童年记忆中。这不是骨肉而胜似骨肉的情感,已经超越了血缘的界域。然而,只要一想到他们之间竟然与血缘无关,心痛竟又如帛绢撕裂,意念里漂浮着无穷无尽的遗憾,世界陡然间虚幻飘渺……
这些天,田梅子发现乐山的精神状态非常萎靡,上课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打瞌睡,一下课便趴在课桌上睡觉。而且,乐山不像以往那样总惦记着田梅子的事,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太关心了,突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田梅子感觉乐山非常陌生。
午休的时候,田梅子忍不住低声问:“你究竟怎么了?我能帮你吗?”
乐山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倒是想有人能帮我,可谁帮得了我?”
“出啥子事了?”田梅子关切地问。
“唉……”乐山一声叹息。
“说出来听听啊,别憋着,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呢。”田梅子满眼期待。
“说了也没有用,反正谁也帮不了我,除非……唉,算了,还是不说了哦。”乐山抬起头,满面倦容,满眼绝望。
“说出来听听呀,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哟。说嘛,哎呀,还是男生呢,就别磨磨叽叽了,好不好?”田梅子焦急地催促。
“唉……我都不晓得从哪里说起,也不晓得咋个说你才能明白。”乐山摇摇头,苦涩地笑笑。
“你以前不是鼓励我说,就是天塌下来了,还有头顶着的呀。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呢,没想到你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田梅子假装生气了。
乐山说:“你是没有遇到这样的怪事,你是无法理解我的。”
田梅子瞪了瞪乐山,说:“如果你还嫌我遇到的事情不够怪,那你可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哦!”
“那你说说,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你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了,你该怎么办?”乐山皱着眉苦着脸说。
田梅子若有所思,慢腾腾地说:“那得看爸爸妈妈还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了。”
“真心又能怎样?不真心又能怎样?反正也没有血缘关系了。”乐山说。
“要是还是真心爱你,那也没啥子损失啊。反正对你好,不就行了?亲生和不亲生的,又有啥要紧的。如果是亲生的,可他们对你很不好,是不是更糟糕?还有,就像我,听说我爸爸妈妈以前对我很好,可是他们很早就离开了我,是亲生的那又管啥用。还不如有真心喜欢自己的不是亲生的爸爸妈妈呢。”
乐山不说话了,显然他觉得田梅子说的有些道理。
“当然,如果不是亲生的爸爸妈妈,而且对你很不好,那你可就惨了。郝文静的继父就是那样的人。”田梅子忧心忡忡。
乐山自言自语:“可我就是感觉心里别别扭扭,怎么都不舒服。”
“你就当啥事情都没发生哦!难道说你的爸爸妈妈是你的养父母?”
“差不多吧!”
“他们现在对你好不好?”
“很好!”
“那你还难受?你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我要是有那样的爸爸妈妈,管他是不是亲生的,我睡着了都会笑醒的。”田梅子说。
乐山抬起头,问:“那你说我该咋个办?”
“非常简单哦,就当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呀。有人关心,总比没人惦记好哟。你想想,要是哪一天你回到家,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就你一个人,那是什么滋味?”田梅子面色渐渐阴郁。
乐山沉默了。
田梅子亦沉默了。
窗外,似有阳光一缕。
依旧是湿漉漉冷冰冰的漫漫冬季,绵绵雨季,茫茫复茫茫。
乐山背着行李走出家门。
乐山母亲依旧笑盈盈把乐山送到大门口,依旧不停地叮嘱乐山“当心身体,好好学习”。
这一次,乐山竟然有点恋恋不舍,不停地回头看母亲。
乐山母亲赶紧跑过来,儿子长儿子短地叫唤乐山。她一边为乐山整理衣服,一边柔声说:“儿子,周末你爸就来接你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
乐山心里阵阵酸楚,不敢看母亲,哼哼呵呵钻进了父亲的车。
乐山没像往常一样坐在父亲身边,总觉得有一种声音在提醒他:那是属于程平的位置!
程平已经坐在车上,他也没有坐在父亲身边。
父亲说:“孩子们,咋的了?都不愿坐我身边?”
乐山和程平都没有吭声。
“路上闷呢,听点啥?”父亲扭过头讨好似的问两个孩子。
乐山闭上眼,假装睡着了。
程平欠了欠身,也没有回答。
“听F4吧?”
乐山还是没有说话。
“随便,听啥都行!”程平说。
一路上,父亲三番五次想找聊天的话题,但乐山和程平都没有跟着他的思路聊下去。父亲只好把音量放得很大,把车开得飞快。
乐山很快就睡着了。
到了宿舍楼前,程平打开车门,和父亲道别。
“爸,我走了!下雨天,路滑,你回去要当心!”程平说。
乐山是头一次听见程平喊父亲“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平。
父亲惊喜万状,忘情地一把将程平拉进了他的怀抱,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乐山真正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眼前的父亲。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就什么都没有了,已经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孤儿”。
关上车门,乐山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宿舍走去,大颗大颗的泪珠滴答在脚面上。但是,乐山感到身后有一条柔韧的丝线正生猛地揪扯着他。他不由自主回转身,看见父亲正怔怔地站在雨雾中凝视着他,而程平已不见踪影。
一瞬间,乐山心中犹如山洪暴发。他凄恻地喊一声“爸”,泪已成河。他猛地向父亲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贴着父亲的脸,久久地摩挲着,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