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将至,久违的阳光终于从氤氲、混沌的天空里探出头,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异常虚弱。
冻雨停歇,雨雾正融,江风渐弱。被冰冻了数日的梧桐街慢慢缓过神来,泥泞的街面上再度车水马龙。街道两旁拥挤着的五花八门的店铺,开始迎接来来往往的顾客。沿街而立的两排梧桐树如释重负,挺直了身子。在这个反常的冬季,整座城市似乎都已绝望,梧桐街似乎对明天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老天爷终于心生怜悯,在节日即将来临之际给了梧桐街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时间的确是愈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膏药,田梅子渐渐习惯了没有奶奶的日子,并从心底里完全接受了姨妈。有了姨妈和郝文静妈妈轮流照顾,加上郝文静爸爸在经济上的全力支持,田梅子和郝文静在梧桐街上过得还算自在、惬意。她们原本属于那种不怎么让大人操心的孩子,如今终于找到了“小公主”、“小太阳”的感觉,自然倍加珍惜。
可以猜想,田梅子和郝文静一定在心里默默祈祷:愿这样的好日子能够永远!
为了不让大人们过多费心劳神,田梅子和郝文静提出早餐自己想办法解决。每天早上,郝文静爸爸出车走得早,他顺便在街边喝碗豆浆吃些油条什么的。田梅子和郝文静收拾停当后,经常到梧桐街哑巴油条摊上吃早点,然后步行15分钟去上学。
昨晚,作业特别多,田梅子和郝文静写到凌晨。早上起来得稍晚,两个女孩子只好买了油条边走边吃。担心迟到,她们打算抄近道,走梧桐街尽头那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那是一条已被打上了“拆迁”标志的小巷,居民们早已搬走,如同闹市区中的一处弃园。
田梅子和郝文静小跑着来到梧桐街尽头,不期看见了她们今生今世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贾美丽。高大、粗壮的贾美丽背着书包,就在距离她们不足十米远的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奇怪的是,她竟然形单影只。
贾美丽左顾右盼,好像在等什么人。
自从上次交恶之后,田梅子和郝文静一直躲避着贾美丽,生怕和她狭路相逢。可是,这是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现在她们要想避开贾美丽,除非能插翅而飞。如果回到经常走的那条路,迟到肯定就避免不了了。万般无奈,她们只好躲在老梧桐茶馆旁边那棵古老的梧桐树后,等待着贾美丽快些消失在她们的视线里。
紧接着,田梅子看见了让她恨透骨髓的两个人—曾经毒打过她的黄头发和红头发。田梅子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差一点儿失声尖叫。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要是能成为武功盖世的女侠,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仇恨像萋草在田梅子心头蔓延,无边无际。
进退两难,两个女孩子屏住呼吸躲藏在梧桐树后观望。
“嘿,贾美丽,还上啥学吗?”黄头发挡住了贾美丽。
“就是,反正你也读不进去,去学校纯粹浪费时间,和我们去网吧耍哟。”红头发一只手搭在了贾美丽左肩上。
“喂,钱,给你。”贾美丽把钱递给了红头发,乞求道,“我上学要迟到了,我改天再和你们去耍,好不好?”
贾美丽努力甩开红头发的手。
“改天?改天是哪一天?你都说了好多回改天了?”黄头发伸出一只手搭在了贾美丽的右肩上。
红头发和黄头发架着贾美丽,贾美丽奋力挣扎,却是徒劳。
“今天真的不行,我上学就要迟到了。我真的改天陪你们去耍。”贾美丽继续哀求。
三个人纠缠在一起,僵持着站着不动。
“哪个还会相信你的鬼话!你跟我们耍滑头你还嫩了点儿!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学会骗人的时候你在做啥子?”红头发凶巴巴地吼。
“做事情总得讲些原则吧?我们帮了你那么多忙,还挨了那个开出租的一顿打,你觉得我们就应该白为你受罪哟?你是我们的祖宗啊还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凭啥子要为你做事?为你做了事你就应该好好报答我们。说好了,你会给我们钱。可是……”黄头发呵斥。
“可我给你们钱了啊!你们还想我做啥子?”贾美丽拖着哭腔申辩。
“啪!”红头发突然狠狠地扇了贾美丽一耳光。
贾美丽一声尖叫。
“啪啪!”黄头发接着扇了贾美丽两耳光,吼道,“我让你叫,小婊子。你还敢顶嘴?你想给100元就把我们打发了?100元还叫钱啊?100元你也好意思拿出手?你当我们是三岁的小孩子?你说我们想让你做啥子?你自己还不清楚哟。出来混,不交点学费,那多安逸哟。你晓不晓得我们交了多少学费?”
贾美丽开始哭泣,还在乞求:“钱,我过几天就再给你们找,求求你们放了我,我上学要迟到了哟。”
黄头发和红头发架着贾美丽走向了那条废弃的小巷。
贾美丽开始呼救,但很快被捂住了嘴。
田梅子和郝文静呆若木鸡,浑身筛糠。
此时,煦暖的阳光正好晾晒在高高的老梧桐树梢。
田梅子和郝文静身后的梧桐街嘈杂一片。
“他们想干啥子?”田梅子哆嗦着问郝文静。
郝文静瑟瑟缩缩,面色煞白,说不出话。
“我们……应……应该赶快报警!”田梅子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惊叫一声扭头就跑。
郝文静跟着田梅子跑了起来。
跑了两步,正好路过老梧桐茶馆。田梅子突然意识到报警恐怕来不及了,灵机一动,径直冲进茶馆,惊慌失措地呼喊:“快来人,快去救人啊!”
茶馆里已经围坐着不少喝茶打麻将的婆婆爷爷。
田梅子的呼叫声引起了一片骚乱,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快来救人啊!”田梅子一边呼喊,一边跑出茶馆。
田梅子身后跟着一群热心的爷爷婆婆,还有那个开茶馆的中年男人。
废弃的小巷里没有一个人影。
“出啥子事了?梅子?”认识田梅子的李爷爷问。
“看,那个黄头发跑了。”田梅子突然看见黄头发绕过巨大的垃圾堆仓皇逃窜。
“看,那个红头发也跑了。”郝文静大声嚷嚷。
“那两个流氓欺负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田梅子对大家说,眼泪汪汪的。
“那个女娃娃现在在哪里?”好心肠的爷爷婆婆们七嘴八舌。
“大家分头找一找,注意安全啊!”开茶馆的中年男人提醒。
“贾美丽—贾美丽—你在哪里?”田梅子和郝文静长一声短一声呼喊。
“好像有女娃娃的哭声?”一个婆婆说。
“大家都静一静,听听?”一个爷爷说。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但没有听见哭声。
“贾美丽—”
“贾美丽—”
“贾美丽—”
……
“哎,现在的娃娃啊?太复杂了!”
“清早八晨的跑到这儿来做啥子?”
“她—在—这—儿!”田梅子惊呼。
只见贾美丽蜷缩在屋角,头发乱蓬蓬,衣衫不整。显然,她受到了惊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田梅子,满脸泪痕。
两个婆婆上前搀扶起了贾美丽,爱怜地唠叨:“娃娃,快起来。那些该挨枪子儿的小流氓哦!”
“赶快报警,让警察去抓那两个流氓。”开茶馆的中年男人大声说,开始拨打手机。
贾美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梅子,梅子呢?回学校告诉你们老师去。”李爷爷四下里寻找田梅子。
还是邓婆婆眼尖,她指着不远处两个奔跑的身影,说:“你们看,梅子和那个女娃娃往学校跑了哦。”
贾美丽想往学校走。
开茶馆的中年男人拦住她,说:“娃娃你等等啊,警察一会儿就来了。你得告诉警察欺负你的是谁,好让警察把他们抓住。不然,他们还会去欺负其他的女娃娃。”
贾美丽终于清醒了过来,开始嘤嘤哭泣……
阳光日渐温暖,雾气渐渐消散。
校园里书声琅琅,祥和,澄澈。
田梅子跟着班主任李老师去了学校保卫处,耽误了整整一节课才把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叙说清楚。
现在,田梅子满头大汗坐在座位上,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脑子里兵荒马乱。
数学老师讲了些什么,田梅子一句也没听进去。除了感觉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是在放电影之外,田梅子突然很后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帮助贾美丽。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傻得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头脑里来回闪现着贾美丽的可恶之处—无端的毒打、谩骂,发动全班女生的孤立……田梅子越想越恨,越恨越后悔,甚至后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曾经千百次,田梅子恶狠狠地诅咒过贾美丽,诅咒她一出门就让车撞死,或者突然得了绝症。
然而,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贾美丽一直活蹦乱跳趾高气扬,田梅子为此痛恨苍天有眼无珠。田梅子无论如何不会料到,贾美丽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清晨竟然遭到了厄运。田梅子不禁窃喜:贾美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了,罪有应得!可是,在那一瞬间,田梅子鬼使神差全然忘记了仇恨,忘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仇人之间的“狗咬狗争斗”。
田梅子追悔莫及!
田梅子只好自我安慰:就当是积德啊!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唉!
窗外,阳光明灿,夹竹桃和万年青绿得发亮。田梅子灰暗的心情为之一振,她假装已经不后悔了,假装已经获得了“见义勇为”的自豪感。
课间休息的时候,田梅子低声问乐山:“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哦?”
“还好。你那天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了想,有道理。我也只能像那样想了。反正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比以前还好……”乐山一脸的严肃,很像一个男子汉,“你怎么耽误了第一节课?”
“我呀?脑子进水了哦!”田梅子摇摇头,一脸无奈,“你说‘农夫和蛇’里的那个农夫是不是有点傻?”
“那当然,地球人都会这么认为!”乐山一本正经。
“我今天早上就当了一回‘农夫’!”田梅子一脸自嘲。
“农夫?”乐山一头雾水。
“不说了,就算我自作自受!”田梅子撇了撇嘴。
“哦!不过……”乐山好像理解了田梅子的弦外之音。
“不过什么?”田梅子看了看乐山。
“那农夫虽然傻,但很善良很可爱。”乐山呵呵一乐。
“很善良?很可爱?”田梅子仰起脸,有些意外。
“当然!那是真正的善良,也是真正的可爱!”乐山握了握拳头。
“呵呵呵呵……”田梅子“扑哧”一乐,“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哎,就当我是一个真正善良真正可爱的农夫吧!但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再当这样的农夫了,坚决不!”
“究竟发生什么了?”乐山的好奇心被吊到了喉头。
“你别问了,等我想说的时候再告诉你。你看,阳光真好啊,我都差不多忘记了阳光是个啥样子了哦。”田梅子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其实,田梅子还在想贾美丽、黄头发和红头发……
元旦联欢晚会。
教室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郝文静递给田梅子一张贺卡。
田梅子不经意打开—
田梅子:
元旦快乐!
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我真诚地请你原谅我曾经对你的伤害。
让我们握手,好吗?
贾美丽
田梅子面无表情,把贺卡交还给郝文静,低声说:“把贺卡还给她,我从来就不认识她!”
两天后的下午,放学的时候,乐山悄悄递给田梅子一封信。
田梅子:
你好!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也明白,如果换作我,我也无法原谅一个曾经严重伤害过我的人。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真诚的道歉。
通过这件事,我不但被你的善良感动,也让我好好想了想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现在真的感觉我很坏。我不再想做一个坏人了,请相信我,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其实,我以前不是一个坏人,真的不是。相反,我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连毛毛虫都怕。可是,自从上小学三年级以来,我就开始变了。因为我的个子比一般的同学高大,很胖,一些男生给我取了个绰号叫“猪八戒”。那时候,我伤心死了。后来,慢慢地,班上的女生都不跟我玩儿,说我长得不好看,还胖得像头猪。我想不通,难道我想长这么高这么胖啊?我一直在拼命减肥,但效果不明显,我都快绝望了。
有一次,我正在和一个女生踢毽子。一个长得很漂亮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女生突然跑过来,拦住那个和我踢毽子的女生说:“你还跟她耍啊?她又笨又蠢,你不觉得恶心啊!”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糟糕。我一气之下,给了那个女生一巴掌。可能是我太气愤了,可能是我天生力气大,反正我一巴掌就把她打倒在地。我气不过,冲过去又给了她两巴掌。她可能是被我打傻了,哭都不敢哭出声。
那以后,我突然发现,谁要是敢当面说我的坏话,我只要一动手,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得躲着我。慢慢地,我在班上就有了威信,不但没有人敢嫌弃我,只要我看谁不顺眼了,我就吆喝一帮人孤立谁。
可是,因为我胖、个子高,还是会遭到别人的嫌弃。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和同班一个女生背着书包进校门,竟然被门卫拦住了。那家伙冲我嚷嚷:“那位家长,请您不要进学校!”我当时差点晕了过去。
还有,那些我并不认识的高年级同学只要一见了我,就会嘲笑我,当我的面喊我“猪八戒”或“胖婆娘”。我气得要死,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打不过他们。后来,我把这事跟我一个上初中的表哥说了,表哥找了几个同学把那几个经常欺负我的高年级同学打了一顿。从那以后,学校里再也没人敢说我的坏话了。我非常得意,感觉自己是个小霸王。
那时候,我学习还是不错的。其实,我是凭真本事考进这所重点中学的。我以为换了一所学校,就没人嘲笑我胖了。可是,进了这所学校后,我发现我的处境和以前一样糟糕。因此,我想,我只能再次当女霸王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发现班上的同学都很崇拜你,我得先把你打压下去,让同学们都崇拜我,才能改变我在班上的处境,所以……真的很对不起,我为我曾经对你做的那些事惭愧不已。
后来,我又认识了当时还在上学的12中的两个男生(就是你见到的“黄头发”和“红头发”)。你也知道,那所学校校风非常不好。有了他们的帮助,才能保证我不受高年级同学的奚落。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却被他们纠缠上了。他们不断地向我要钱(向我收取“保护费”),我哪有那么多钱给他们。因此,我只好向被我欺负的同学“要”……现在我也明白了,我这是在犯罪!唉,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的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我想,我不会再称王称霸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真的不想当一辈子的恶人。不管以后谁说我什么坏话,我就当没听见。我会向你学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能保持学习优秀。
田梅子,一口气和你说了这么多,我真的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
贾美丽
读完信,田梅子坚硬的心渐渐柔软,就像这个正在被阳光温暖的漫长而阴冷的冬季一样。
两天后,午休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通知田梅子去她的办公室。
田梅子看见贾美丽捧着鲜花,站在李老师身旁。
“田梅子,贾美丽是真心向你道歉的,请你接受她的道歉好吗?人这一辈子谁都难免会犯错误,但知错就改,那才是最重要的。”李老师笑意盈盈,春风扑面。
贾美丽把鲜花递给田梅子,不敢看着田梅子的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里泪花闪烁。
田梅子迟疑了一下,伸出了双手……
窗外,阳光煦暖如春。
校园里欢声笑语鼎沸。
田梅子仿佛听见了春天轻灵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作者:张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