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田梅子奶奶的意外去世,已经成了田梅子姨妈无法根除的心病。
孤女田梅子死心塌地要和非亲非故的郝文静父女生活在一起,无疑是戳在田梅子姨妈心尖儿上的痛。
田梅子姨妈怎么想都想不通: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担心梅子婆孙俩上当受骗,才专门上门劝阻她们不要让并不沾亲带故的郝文静父女来往。她们不领情不说,反而嫌弃她多管闲事,竟然还鬼使神差闹出了人命。好心却办了坏事,那种感觉就像不小心吞咽下了苍蝇什么的。
田梅子姨妈原本不想打什么官司,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谁对簿公堂。为了让唯一的侄女田梅子远离危险,她万般无奈只好把郝文静父女告上了法庭。更为糟糕的是,她虽然赢了官司,却成了田梅子最不想再见到的恶人。她只能一厢情愿坚信:梅子这娃娃不过是一时糊涂,总有一天会明白姨妈的良苦用心。
田梅子奶奶活着的时候,田梅子姨妈的确很少过问田梅子。一方面是因为她厌烦田梅子奶奶总是絮絮叨叨自怨自叹,另一方面她害怕遭到疑心重心眼儿小的丈夫抱怨。现在,田梅子奶奶没了,田梅子姨妈实在不放心田梅子一个人生活。虽然近一段时间她没少招致丈夫的奚落,但她豁出去了,一心扑在田梅子身上。
接连几天,一早一晚,田梅子姨妈皆固执地守候在田梅子家门口,拎着亲手做的好吃的等她。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始终没有见到田梅子的身影。
田梅子姨妈寝食难安,担心田梅子发生了意外。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那个叫郝银广的陌生男人。尤其是在弄清楚了他并不光彩的过去之后,她更加坚定地视他为“危险分子”。她猜测,田梅子一定和他们住在一起。她气得腮帮子酸疼,也只能不停地在心里咒骂: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女娃儿哟,如果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我就不是她妈。
守株待兔不得,田梅子姨妈只好去学校门口继续蹲守。
接连两天,田梅子姨妈都扑了空。令她费解的是,她也没见着总是和田梅子勾肩搭背像粘贴在一起的郝文静。田梅子姨妈心急如焚。
第三天下午放学的时候,田梅子姨妈那憔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学校大门口。
望眼欲穿,田梅子姨妈还是没看见田梅子,却意外发现了郝文静。
郝文静瞥见田梅子姨妈,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喂……那……啥……女娃娃……喂喂喂……你等等……”田梅子姨妈冲郝文静的背影大声嚷嚷。
郝文静的步子更快了。
田梅子姨妈只好飞奔过去,拦住了郝文静。
“娃儿哟,你莫跑嘛。娘娘(方言,即阿姨)又不会把你吃了,你跑啥子?我家梅子咋个没来上学哟?”田梅子姨妈气喘吁吁。
“……她……”郝文静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欲绕道走开。
田梅子姨妈拽住郝文静的书包,满脸期待,满眼乞求:“娃儿呢,娘娘又不是怪物,你怕啥子?快告诉我,梅子她咋个没来上学?”
郝文静还是不说话,眼睛盯在了地里。
“好娃娃,你开腔哟,娘娘我都要急死了哟。你可能对娘娘有成见,其实娘娘是个好娘娘,菩萨心肠哟。你想想嘛,我是她亲姨妈,我会害她哟?我都等她三天了。乖娃娃,你快告诉娘娘吧?”田梅子姨妈低声下气。
“她……她……生病住院了!”郝文静轻声说,眼睛还是盯在地里,一脸不情不愿。
“咋个搞的哟?生啥子病了哟?住哪家医院?”田梅子姨妈声音变了调,“乖娃娃,你现在就带娘娘去医院看看她,求求你了。”
田梅子姨妈背转身抹了抹眼睛。
郝文静虽没吭声,但她的眼神已经同意了田梅子姨妈的请求。
很快,田梅子姨妈跟着郝文静消失在渐渐浮动的夜色里。
这个冬天对于田梅子来说的确是深黑色的,似乎没有了一丝亮光。
因被嫉妒而招致了同班同学的毒打,还被老师和奶奶误解;为失学的好朋友郝文静担惊受怕;好不容易从奶奶和郝文静爸爸那儿找到了久违的温暖,哪知又碰上姨妈胡搅蛮缠,奶奶突然辞世;姨妈不依不饶,还把好心的郝文静爸爸告上了法庭,搞得自己连家也不愿意回了……一系列突发事件,就像是被谁一不小心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沉甸甸坠在田梅子纤若发丝的神经末梢上。向来不喜欢自怨自艾的田梅子,忍不住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喜欢琢磨星座、生肖的她,开始相信“处女座、属羊的女生命不大好”的说法。她还动不动就会不由自主想起不少形容“孤女”的词句,诸如“就像是苦藤上结的瓜”等什么的。
那天走出法庭,来到郝文静爸爸的住所,田梅子便觉得浑身凉飕飕的,骨头缝里似乎都浸透了阴冷的江风,捂上两床被子仍旧瑟瑟发抖。她原本不是容易流泪的女孩,而且,她以为奶奶去世后已经把眼泪流干。可是,一躺下眼泪又开始源源不断地淌。就是感觉心酸,还有委屈,当然还混杂着愤怒。就是发疯地想奶奶,想奶奶曾令她耳鼓跳着疼的斥责,想奶奶偶尔给予她的零星半点温柔,想奶奶做的各种各样的麻辣食品,想奶奶那张并不慈祥的面孔。她没料到,没有了奶奶自己会如此失魂落魄。当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郝文静的安慰已经起不到丝毫作用。当然,和身体的病痛相比较而言,她心里的疼痛更为剧烈一些。她不是那种由着自己的性子为所欲为的女孩,很早以来她就学会了默默地忍受和委屈自己。现在,她感觉自己需要某种东西,但究竟需要什么她说不大清楚。而且,她也实在不能指望有谁能给予她想要的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
凭经验,田梅子觉得自己可能是感冒了。可是,吃了药并不管用。以往,生些小病什么的,她药都懒得吃,扛两天就没事儿了。但她分明感觉这一次不同以往,身子轻飘飘好像不属于自己,浑身每一个细胞都酸疼无比。思绪芜杂、凌乱,尽在死去的爸爸妈妈和奶奶那儿打转。她竭力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可她发觉自己竟然找不出高兴的事情来想。学习优秀这件事本来是可以拽出来好好陶醉一番的,但她向来就优秀,获得优秀就像是瓮中捉鳖,她一直并不太把这当回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都不怎么珍惜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郝文静守着牙齿磕碰得哒哒作响的田梅子,担心她坚持不了,要求送她去医院看看。田梅子害怕花钱,坚决不让郝文静给正在出车拉活儿的爸爸打电话。在田梅子的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住过院。在她看来,去医院就如同乱花钱。
郝文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田梅子安慰她说:“文静,我没事儿的,睡一觉就好了。以往我一感冒就发抖,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田梅子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田梅子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医院里。床前,坐着满脸疲倦满眼焦虑的郝文静父女。看见郝文静爸爸,田梅子心头立即涌动起酸涩的浪花,眼泪立即冲决了眼眶。她这才意识到,只有大人在身边,她才会感觉到安全、踏实。
“梅子,没得啥子得哟,你发高烧了,躺两天就会好起来的。”郝文静爸爸轻轻拍了拍田梅子烧得滚烫的脸颊,俯下身柔声安慰,“有叔叔在,梅子啥都不用担心,要得不?”
田梅子虚弱地点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吃力地说:“叔叔……你……去出车吧,我……我没事了。你的份儿钱……时间耽误不起……”
郝文静爸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把脸贴得更近些,不停地拍着田梅子烧得彤红的面庞。
田梅子的眼泪如同无声喷涌的泉眼。
郝文静父女轮流看护了田梅子两天两夜,但田梅子的病情始终反反复复。体温降了又升,升了又降。神志时而清晰,时而恍惚。
时间,对于开出租车的来说,那可真就意味着金钱。本来就挣不了多少钱,现在郝文静爸爸还得供养两个孩子,肩上的担子更沉了。尽管他不忍心撇下病重的田梅子,尽管他也知道田梅子此时最需要大人的呵护、安慰,但他明白,他不能从早到晚守着她,郝文静也不能一直待在医院里不去上学。进退两难,他急得口舌生疮,却又爱莫能助。
三个人心里都很着急。但他们皆竭力不让别人觉察出自己内心的不安。
还是郝文静想到了可以搬来的援兵,她忐忑不安试探着问爸爸:“爸爸,你放心地去跑活儿吧。您看啊,我……我可不可以让我……妈妈过来照看梅子?”
郝文静爸爸瞪大了眼睛,眼里似乎燃亮了一缕希望,但一眨眼又暗淡了下去。他一声没吭,似乎点了点头,似乎又摇了摇头。
爸爸暧昧的表情,令郝文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娃儿哟,你稍微慢些走哦,娘娘我年纪大了,跟不上哟。你叫‘文静’,是不是?”
……
“梅子是不是跟你说过她很恨我?唉,我这是何苦来呀……”
……
“我……唉……我……哪个在照顾她哟?应该没得啥子得,是不是?”
……
一路上,田梅子姨妈千方百计试图和郝文静絮叨点什么,无奈郝文静始终不接她的话茬儿。
明知道田梅子不想看见自己,田梅子姨妈心里七上八下,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心急火燎赶往医院。
田梅子姨妈跟着郝文静跑到医院的时候,医院里灯火通明。
轻轻推门走进病房,让田梅子姨妈大感意外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坐在田梅子床头,好像和田梅子聊得兴高采烈。
“梅子,你看看你啦,眼睛那么大,还是双眼皮,要多好看就多好看。你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没有一个斑点,白里还透着红呢。看看你的鼻子,长得多精致哟。不晓得你是随你爸爸呢还是随你妈妈?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哟。”
“娘娘,我听我婆婆说,我吸收了他们两个的优点。”
“梅子,你这就叫会长哟。不像有的孩子,爸爸妈妈长相都不错,可偏偏吸收了爸爸妈妈的缺点。”
“我和文静小学时候的同学郭盼盼就是那样的。她爸爸妈妈长得都很好看,可她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大家说她可能是捡的。嘿嘿。”
“呵呵,你们这些娃娃哟,也不长点儿脑子,娃娃是那么好捡的哟?长得好不好看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是要学习好,长大了有本事。听文静说你总是考第一名,多了不起哟,学习好,人又长得漂亮。”
……
两个人聊得正欢,谁都没觉察到郝文静已经走到了她们跟前。
“文静—文静来了。”田梅子率先看见了郝文静。
郝文静没吭声,冲田梅子使劲儿努了努嘴,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田梅子立即看见了姨妈。
田梅子姨妈可怜巴巴地站在床尾,想走上前来又有点犹豫,极不自在地呆立在原地。她的嘴巴哆嗦着,想说什么,似乎又开不了口。她哀伤的目光软弱无力地落在田梅子床头,好像犯了错等着老师体罚的小学生。
田梅子以为自己会冲姨妈发火,会大喊大叫轰她出去。可是,田梅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淤积的那些寒凉的怨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田梅子虽然还是感觉面前这个女人很陌生,但田梅子还感觉到她很无助很可怜。
“妈妈,那个人就是梅子的姨妈。她非要跟着我过来,甩都甩不脱。”郝文静低声对和田梅子聊天的那个陌生女人说。
郝文静妈妈立即起身,笑呵呵招呼田梅子姨妈:“是梅子姨妈呀?快来坐。这下可以放心了,梅子的烧终于退下来了。梅子,你看,哪个来了哟?快喊姨妈坐。”
田梅子姨妈突然捂住了嘴,拼命压抑着,痛苦地抽泣。
郝文静和田梅子呆呆地看着田梅子姨妈,傻了眼儿。
郝文静妈妈赶紧迎前扶住田梅子姨妈,拉着她的手坐在田梅子床头。
“梅子姨妈,你莫担心,梅子没得啥子事了。”郝文静妈妈一边安慰田梅子姨妈,一边扭过身冲田梅子使眼色,“梅子,你看啊,你姨妈来看你来了,快喊姨妈哟。”
田梅子没吭声,眼泪稀里糊涂又决堤了。
田梅子姨妈紧紧抓住郝文静妈妈的手,哽咽难语:“大……大……姐……我……我……谢……谢……您……了……”
“莫客气,谁还没得个三长两短?谁不得需要别人帮帮忙哟。以前梅子没少帮我们家文静……都是些命孬的娃娃……会好起来的……”郝文静妈妈紧挨着田梅子姨妈,微微扭头冲着田梅子,“我晓得你都是为梅子着想,你是真心对梅子好,你心里比谁都作难呢。”
田梅子姨妈总算平静了下来,但还是眼泪兮兮的,她说:“大姐,谢谢你能理解我。对不起,大姐。我以前不了解你们,所以……我也是为梅子着想……才……”
“梅子姨妈,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可以理解,真的可以理解。唉,都是走投无路了……他爸爸那个人,唉,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他了。以前他的确不怎么样……但现在好像真的变了……也该变了,都多大岁数了?再不变就没得希望了……梅子姨妈,你看文静和梅子从上幼儿园就是同学,两个孩子很投缘,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她们都是苦孩子,生活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我们都得忙自己的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你看好不好?”郝文静妈妈顿了顿,“你可能也知道我和文静爸爸的事吧?她爸爸每天跑出租没得时间照顾这两个孩子。我们两个轮流照看她们,行不行?我看,就让她们住在一起。你也知道,她们要是住在文静爸爸那儿,我就不方便过去了。你看,还让她们住梅子家,要得不?每天晚上我们轮流去给她们做饭,顺便收拾一下屋子,可能啥子事情都解决了。我也听说了,梅子住你家也不大方便。而且,你也晓得,梅子可能也不愿意住过去。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也正常,你说呢?”
田梅子姨妈不住地点头。她把目光转向田梅子,想从她脸上找到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
这一次,田梅子没有躲避姨妈温柔而忧伤的目光。两个人互相对视,不说话,都眼泪汪汪的。
郝文静妈妈乘机抓起田梅子的手,放在田梅子姨妈手里。
田梅子没有收回她的手。
姨妈紧紧抓住田梅子的手,又开始抽噎。
郝文静妈妈示意郝文静离开。母女俩悄悄起身,轻轻掩上了病房门。
半小时过后,当郝文静母女重返病房的时候,看见田梅子和姨妈说说笑笑像一对久别重逢亲密无间的母女。
郝文静母女相视一笑,病房里突然有了春光明媚的感觉。
又一个无精打采的黄昏。
冬雨,稀里哗啦,看样子是不打算在这个季节离去了。江风夹杂着浓重的泥腥味,百无聊赖地不时晃荡在梧桐街上。满街湿漉漉的梧桐树,向四面八方伸展着高高低低的枝干,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企图寻找到一丝久违的暖意。并不宽阔的街面上依旧一片泥泞,拥塞着形形色色的小轿车三轮车和自行车。那些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叫卖的水果贩子蔬菜贩子小吃贩子,那些吆喝着收废品的磨菜刀磨剪子的,依旧穿行在这条弯弯曲曲蓬头垢面的小街上。街道两旁摩肩接踵五花八门的店铺,依旧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声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着混杂着汇合成喧嚣鼎沸的市声。天天,月月,年年,周而复始的时光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梧桐街上的风景似乎也没有变化,似乎也没有谁真正留意到那些来来往往变化不定的面孔。
田梅子背着书包和行李什么的,撑着小花伞,细步走在梧桐街上。姨妈替田梅子办理好了出院手续,本想送田梅子回家,不巧物业公司打电话说她家的水管漏了,姨妈只好让田梅子独自回家。
满打满算,田梅子离开梧桐街不过一个星期,可她感觉好像离开了一年。一迈进梧桐街,那令她刻骨铭心属于梧桐街独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感觉五脏六腑都舒畅无比。川流不息的市声,满街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对于田梅子来说是那么亲切、温暖。一句话,但凡田梅子能在这梧桐街上听着看着闻着的一切,皆让她神清气爽心安理得。
田梅子非常惊讶,以前,她时常讨厌梧桐街,讨厌它的喧闹拥挤狭窄,讨厌它夏天的闷热和异味,讨厌它冬天的潮湿和泥泞。可是,才离开一个星期,田梅子从没想到梧桐街会夜夜出现在梦中。其实,不必大惊小怪,梧桐街陪着田梅子长到了15岁,田梅子是由梧桐街上的这些声音气味风景襁褓大了的,理所当然她迷恋梧桐街上的一切。“拥有时不会珍惜,失去时方知宝贵”,虽是老生常谈,实乃字字珠玑。
田梅子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所患的这场不大不小的病,要不然姨妈至今说不定还不肯信任郝文静爸爸,自己也无法心安理得回到梧桐街。在郝文静妈妈絮絮叨叨的劝说下,田梅子总算被姨妈真诚的泪水打动,总算原谅了姨妈。其实,她也清楚,姨妈无论做什么都是为她好,再说她也只有这一个姨妈可以依靠了。只是她想不大明白,为什么事情总是要走到山穷水尽了才会出现转机?要是自己早一点生病,要是姨妈能早一点碰上郝文静妈妈,一切都可能是另一种结局了。遗憾的是,所有的“要是”都无法更改。
心,间或还会隐隐作痛,尤其是一想到奶奶真的已经不在了。田梅子仔仔细细打量着满街风景,如同阔别多年重归故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停留在街道拐角那棵最古老的梧桐树下,心跳突然加快了,好像突然被谁使劲儿掐了一下,一阵莫名的痉挛袭来。老梧桐茶馆里哗啦啦的麻将声隐约飘进了她的耳鼓,黄婆婆刘婆婆李爷爷等摩挲着麻将兴致勃勃斗嘴的声音似乎也跟着窜进了耳际。恍惚间,她好像还捕捉到了奶奶那招牌般尖细的声音。突然产生了冲进去看个究竟的冲动,但她还算是理智地阻止了自己。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眼巴巴地盯着老梧桐茶馆,好半天才记起该在梧桐街第三个巷口拐弯。就在她拐进小巷的一刹那,眼泪在她毫无提防的情况下弥漫上来。
巷子狭窄、幽深,昏黄的路灯依旧怯生生孤孤单单地等待着裹着浑身疲惫回家的人们。田梅子小心翼翼躲避着巷子里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窝窝,呼吸着满巷子肆意飘荡的各种饭菜的香味,连日来第一次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明知道离开了一个星期的家是多么的冷清,但她还是加快了脚步。她安慰自己:毕竟,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以回啊,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比起来不知要幸运多少倍哟。
可以出院了,是大夫临时通知田梅子的。因此,田梅子没来得及告诉郝文静和她的爸爸妈妈。田梅子想,说不定放学后郝文静还会去医院。田梅子倒是托同屋的病友捎了话,她相信郝文静今天晚上肯定会过来陪她。想到这里,田梅子多少找到了一点点安慰。
“梅子,你回来了?往后,不管有啥子事了就招呼一声儿哦。”传达室的郭爷爷热情地和田梅子打招呼,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挤满了笑容和慈爱。
“梅子,你瘦了哦。可怜的娃娃,上我家来吃饭咯!”一楼的邓婆婆拉着田梅子的手,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以前他们对田梅子不是这样子的,田梅子虽然很感动,但又有些不习惯。她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浑身的不自在,只好勉强冲他们笑笑。
打开冷冰冰的房门,屋子里黑漆漆冷冰冰,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掩上门的那一瞬间,田梅子又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够了,她开始打开每一间屋子里的灯,跟得了强迫症一般搜寻屋子的角角落落,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物是人非”。她滴答着泪珠,呜咽着间或机械而含混不清地呼唤“婆婆—婆婆—婆婆”。头脑里心头眼前还是有一种幻觉,就是觉得奶奶还在屋子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奶奶好像还在厨房里炒菜,奶奶好像还在客厅里拖地,奶奶好像还在卧室里叠被子整理衣物……仿佛屋子里处处都充满了奶奶的身影和声音,她好像看见了也听见了,但她就是触摸不到奶奶这个实体。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又快濒临失控状态了,就像奶奶刚刚去世的那个夜晚一样。
“当当当”,好像有人敲门。
田梅子以为是幻觉,没理会,只顾没头没脑从一间屋子转到另一间屋子,把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敲门声更加急迫,还伴随着“梅子开门,梅子开门呀”的呼叫声。
田梅子精神为之一振,快速打开门。
一楼的邓婆婆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站在门口,热情地说:“梅子,赶快吃哦,刚出锅的梅菜扣肉。”
田梅子喊一声“邓婆婆”便泣不成声。
“梅子听话,不哭了,赶快吃饭,别哭坏了身子。你婆婆就看着的哟,你别让她在那边儿也过不安生。”邓婆婆唠叨着进了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开始熟练地伺候田梅子吃饭。
兴许是饿了,兴许是有了和奶奶要好的邓婆婆的陪伴,田梅子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认真吃饭。
“梅子,晚上你一个人住肯定不习惯,婆婆今晚陪你睡。你吃了饭就写作业,我来帮你收拾屋子。早上我帮你买早点,叫你起床上学哟。这几天我咋个就没见到你?你去你姨妈家了吗?要我说哟,往后啊,你还是住你姨妈家吧,咋说她也是你亲姨妈哟。自己的姨妈没得啥子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那姨父是有些麻烦,你就将就着些,嘴巴放甜些,手脚勤快些。先忍着哟,将来考上大学就好了。”邓婆婆一边爱怜地看着田梅子吃饭,一边慈爱地唠叨。
这顿饭田梅子吃得还算顺利,恍惚之间,她感觉对面坐着的不是邓婆婆而是奶奶。她多么希望这样的幻觉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梧桐街上的市声依稀吹拂进渐渐有了些暖意的屋子里。
邓婆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唠叨:“梅子,有换洗的衣服没得?有的话都拿出来,我拿到我家去洗。想想还缺些啥子?婆婆明天帮你买。不管咋个说,现在学习最重要哦。人死不能复生,你得赶快让自己恢复过来哟。不管你有多伤心,但你得明白活着的人总还得好好地活下去的。”
在邓婆婆长一句短一句的唠叨声中,田梅子坐在书桌前,深深地呼吸一口,定了定神,不紧不慢打开书包。耽误了一个星期的课,得赶快温习温习。仔细瞅了瞅课表,语文、英语、政治并不要紧,抽空背一背就是了。数学、物理和化学就得费些工夫了,首先得把课本上的内容自学一遍。虽说每门功课只落下了一丁点儿,可累加起来的学习量就不少了。
好在田梅子的学习能力就像一个高功率微波炉,只要她想学习了,很快就能进入忘我的境界。此刻,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课本中,似乎屏蔽掉了书本之外的世界。邓婆婆的唠叨声渐渐寂灭,她抱着田梅子的换洗衣服,蹑手蹑脚从田梅子身后走过,轻轻关上门下楼去了。
田梅子浑然不觉。
“梅子快开门!梅子你在家吗?”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郝文静急切的呼喊声。
田梅子从书本里抬起头,好像还没完全从习题中回过神来。她怔了几秒钟,猛然起身,不小心把椅子碰倒了。顾不得扶起椅子,横冲直撞般扑到门边,扭开了门。
“哟,文静,今天咋个放学这么晚?”
两个人已经尖叫着抱在了一起。
“梅子我放学就去医院了,你不在。听说你出院了哟,真是太好了!我估摸着你肯定先回这儿了。嘿嘿,看来我料事如神,竟然猜对了!看看,我把这一周的笔记都整理好了,其实也没上多少新课,你不要担心啊!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下面条吧……”一向说话慢条斯理的郝文静突然变得唧唧喳喳,家里像是突然飞进了一群麻雀。
“李老师说打算来医院看你,我说不用了,你很快就出院了哦。对了,你那个同桌乐山今天又问你好了没有?嘿嘿嘿嘿……哦,还有一个好消息,梅子你知道吧!听说贾美丽遇到麻烦了,活该!活该她这段时间好像蔫儿了,不像以前那么神气活现了。我看是遭了报应了哈哈……”
“她遇到啥子麻烦了?她也会打蔫儿?我明天得好好看看她是个啥子样子!”田梅子满脸幸灾乐祸。
“好像是和她混在一起的那些社会上的杂皮找她的麻烦了……听说好可怕哦……要她……”郝文静突然压低了嗓音,好像生怕被别人听见了,还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田梅子好像明白了其中的秘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睑。过了一会儿,她冷冰冰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这—就—叫—惹—火—烧—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对对对,引狼入室,‘多行不义必自毙’!”郝文静痛快地附和。
两个小女生四目相对,忍不住会心一笑。
就像好多年没见面了,两个小女生兴奋得折腾了好一阵儿才安静了下来。
“梅子,我觉得还是住你这儿好。住我爸爸那儿离学校太远不说,我妈妈就不便来看我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有点怪,来看自己的女儿还得选地方,真是的。”
“文静,你说你继父咋个会允许你妈妈过来帮我们呀?你不是说他一向很凶吗?”田梅子忧心忡忡。
“其实,我现在才明白,我妈妈并非真的怕他。以前我妈妈让着他,是因为我在那个家里,我妈妈不想让我担惊受怕。现在我不在那个家了,我妈妈就没有后顾之忧。我妈说,她都不指望有男的对她好了,她就指望我了。我也想好了,等将来长大了,我把妈妈接到我自己的家里住,我一定要让她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郝文静咬着嘴唇,信誓旦旦。
“唉—”两个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哦,梅子,乐山最近情绪很糟糕,像变了一个人。”
“什么?像变了一个人?他都变成什么样了?”田梅子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立即蹦了起来,大惊失色,声音完全变了调。
“你知道他一直很开朗的。但最近郁郁寡欢,总是趴在桌子上,一副总是睡不够的样子,也不爱和谁说话。”郝文静说。
“他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还是你上次提到的做亲子鉴定的事……他和程平在出生时抱串了,他的爸爸是程平的亲生爸爸,他的妈妈是程平的亲生妈妈,但程平的爸爸妈妈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像有些感伤。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又恢复到空无一人的状态。
“当当当”,有人敲门。
田梅子拉开门,只见姨妈背着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屋,絮絮叨叨:“我来晚了,你们肯定饿坏了吧?该死的物业公司,半天不上门来修不说,修起来一点儿也不专业,还要乱收费。你们等着哦,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我带了些点心过来,你们先填填肚子。”
田梅子心里激荡着一股暖流。她头一次感觉和姨妈的心好像贴近了一点儿,头一次感觉姨妈来回跑为自己奔波很辛苦。
田梅子接过姨妈带过来的东西,柔声喊:“姨妈—”但是,她还是不知道该对姨妈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只好低下头,眼睛立即就潮了。
田梅子姨妈还没拾掇好行李,敲门声再度响起。
郝文静妈妈扛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
半个小时后,门外响起了郝文静爸爸的喊声:“梅子—文静—开门—”
这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
这是一个欢声笑语的夜晚。
这是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身边的郝文静早已沉入甜美的梦乡,田梅子枕着梧桐街零落的雨声仍旧辗转反侧。
幸福突然从天而降,田梅子还不知道怎么享用从来不曾拥有过的这么多的幸福。
不过,想起乐山,田梅子心头一沉。这是今夜唯一的美中不足。
应该是后半夜了,梧桐街和着零落的风声雨声终于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