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啦啦淅淅沥沥的冬雨终于疲惫不堪哭不动了,隐藏在浓重的阴云里囫囵打盹儿。水汽葱茏的梧桐街似乎直了直蜷缩的身子,颓丧的面孔上仿佛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人们如果在这样的季节里患上抑郁症,似乎顺理成章。还好,最有可能抑郁的郝文静和田梅子,竟然暂时艰难地走出了那片心灵的沼泽地。
费尽周折,郝文静终于重新回到爸爸身边,并重返课堂。
郝文静笑了,她的爸爸当然也笑了。还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的妈妈,心里肯定也乐开了花。要是妈妈能回到爸爸身边,那就该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大团圆结局了。
郝文静私底下问妈妈:“妈妈,你能不能和爸爸和好呢?”
妈妈说:“这些年你继父虽说对我们没啥好脸色,但不管咋个说,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收留了我们。哎,你爸爸现在好像是改好了……你是他生的,他肯定对你没得说。可是,我就不一样咯……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只要他能让你继续读书,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妈妈这辈子就知足了。你莫要惦记我,我和你继父也还是可以凑合下去的……哎……”
郝文静深知,妈妈心中郁结的苦楚是多么酸涩、凝重,但妈妈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妈妈是那种有惊人忍耐力的女人。妈妈不愿回到爸爸身边,关键还在于妈妈对爸爸有太多太多心惊胆寒的记忆。尽管如此,郝文静已经心满意足,世上还有比读书更令人开心的事吗?
发自内心为郝文静高兴的还有田梅子。当然,还得算上田梅子的奶奶。
郝文静学习不是特别冒尖儿,加上落下了近一个月功课,现在学起来有些吃力,甚至有些灰心。好在有田梅子这个优等生的无私帮助,她总算没有打退堂鼓。
郝文静是和继父撕破了脸,才得以回到爸爸身边的。现在,妈妈那边她自然就不好再随便过去了,妈妈当然也不便过来瞧瞧她。爸爸起早贪黑跑出租,没工夫照顾家。郝文静不但得打理自己的生活起居,所有家务活儿都需要她包揽,还得顺手照料照料爸爸。爸爸过意不去,但他爱莫能助。想请个保姆,钱花得心疼不说,郝文静自然也不会同意如此奢侈。
打从记事起,郝文静好像就没舒舒服服过过一天。事实上,她并不害怕过苦日子。只要不遭嫌弃,只要没人动不动就说“吃白食”之类的难听话,只要可以自己决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只要能感觉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自己是家里的小主人,尤为重要的是能够继续读书,她理所当然就感恩戴德无所他求了。当然,曾经熬过的那些苦难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并非没有丝毫好处。而今,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她样样拿手。不过,这些事做多了,势必会分心,以至于她无法全力以赴学习。
爸爸着急。
郝文静强迫自己不着急。
还有一个人似乎比郝文静和她爸爸更着急。不用说,那个人就是田梅子。
夜色晃晃悠悠把梧桐街上所有的街灯摇醒,夹竹桃呆立在窗前没有任何表情。楼上楼下谁谁谁回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以及谁家厨房里嗞嗞嘶嘶的炒菜声,混合着一齐往田梅子耳朵里钻。田梅子一边写作业,一边开小差。脑子里突然窜出了一个自己都感觉很疯狂的念头:要是让郝文静和他爸爸住过来,也许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不过,田梅子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妄想。她琢磨:家里突然多了两个人,肯定得增加奶奶不少负担。再说,与郝文静非亲非故,帮忙帮到这种程度似乎不符常理。
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熟悉的香味揪扯着田梅子的胃口。想起郝文静此时正在做饭,田梅子头一次感觉自己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也头一次意识到奶奶在家里不可或缺的地位。
田梅子无心写作业了,起身走进厨房。
倚门呆望奶奶苍老的背影,田梅子头一次产生了拥抱着奶奶撒娇的冲动。
全神贯注炒菜的奶奶不经意回转身,突然撞见呆头呆脑的田梅子,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不由得尖声嚷嚷:“你这个死女娃子,你不好好写作业跑到这里来打啥望哟?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的魂儿差点都吓落了。”
田梅子笑盈盈走近奶奶,替她系紧松开的围裙,破天荒说了句肉麻话:“婆婆,有您可真好哟。”
“现在才知道哟?还以为我白养活了你呢。”奶奶嗔怪着,笑逐颜开。
“婆婆,我和郝文静比起来我简直幸福死了!”田梅子的嘴巴突然像抹了蜂蜜,“她每天得做好多家务,还得照顾她爸爸……哪有时间学习哟。本来基础就不怎么好,还耽误了不少功课,我想帮她吧她又没时间……”
“那女娃娃是个好娃娃,可惜没投胎到好人家。梅儿呢,她和你都是苦命的娃娃。你们没有兄弟姐妹,更应该像亲姐妹一样往来。你婆婆我能活多久哟,有了她那样的好朋友,婆婆要是死了你也就不孤单了……哎!”
“婆—婆—不准您胡说!”田梅子气势汹汹制止奶奶,眼里依稀有泪花闪动。
“人都是要去的,早晚的事儿。婆婆我体力不如以往了。哎!好!不说这个了。从明天起,你让她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吧?对了,让她爸爸也过来吃。多做一两个人的饭也没啥得。你们俩正好搭个伴儿学习。人家爸爸借给你学费,我们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也不晓得从哪里可以帮帮他们呢。人啊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会知恩图报哟。”奶奶说。
田梅子喜出望外,得意忘形,从背后一把搂住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婆婆,干脆就让她住我们家吧?”
“那女娃娃懂事,不闹,过来住也没得啥子得。不过,那得看人家乐意不乐意呢!家里人多,热闹,我这辈子就怕冷清。可是,哎……到老了家里就剩下你我孤儿寡母了……原指望养儿能防老呢……家里没个壮年人,这日子过起来不踏实……她爸爸看上去也还好……哎……你那绝情的爸爸妈妈哟,就知道结伴儿去那边享清福,丢下我们不闻不问的……前些年他们还来我梦里看看,最近这些年想在梦里见见他们都不能了,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疯玩儿了哟……”奶奶一边掂勺,一边长吁短叹,声音有点儿哽咽。
“婆婆,瞧您,说着说着又扯远了。我们不再提他们了好不好?反正他们摸不着看不见……我长大了不就好了哟。您怕啥子哟婆婆,我以后会保护您的。”田梅子抚摸着奶奶的手柔声说。
奶奶缓缓放下勺偷偷拭泪。
田梅子泪意渐渐汹涌成潮。
郝文静住进了田梅子家,且惊且喜,忐忑不安。
因为郝文静天性文静,是典型的乖乖女,自然招天生一副古道热肠的奶奶的喜欢。如果说奶奶喜欢郝文静超过了田梅子,也不算太夸张。这也正好应验了奶奶经常唠叨的那句俗语—“远香近臭”哦。
每天放学后,郝文静爸爸便驱车接郝文静和田梅子回家。奶奶已经做好了晚饭,三个饥肠辘辘的饿鬼吃得山呼海啸,也没忘记见缝插针夸赞奶奶做的饭菜香死人了。奶奶乐得红光满面。家里好些年没这么热闹了。奶奶一直觉得两个人的饭菜没啥做头,吃起来也没滋没味。人多了,谈笑风生,饭桌上自然就别有风味。
跑出租很辛苦,郝文静爸爸经常饱一顿饥一顿。现在,他每天晚上上田梅子家吃顿家常便饭,顺便再和大家说说拉客的七七八八,听听孩子们呱唧一些学校里的鸡零狗碎,再听听奶奶唠叨些家长里短,心里自然美滋滋的。就像是酷热天收了车,蹲在马路边上,喝上一瓶冰镇啤酒那样舒心、惬意。当然,最让郝文静爸爸高兴的是,郝文静现在有田梅子奶奶的照料,可以安心学习了。
自从离了婚,母亲过世之后,好些年郝文静爸爸都一个人过。他那空荡荡的家不过是一个免费的旅店,他根本感受不到一丝“家”的味道。现在,那种久违了的“家”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感觉浑身陡增了不少力气,驱车载客也就充满了乐趣和希望。
不过,郝文静爸爸心里总是感觉过意不去,毕竟和田梅子一家非亲非故,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人家添这么多麻烦。
奶奶看穿了郝文静爸爸的心事,爽快地说:“你不要见外,我儿子没了,你妈也没了,你就当我是你妈,我把你当儿子。当妈的还能动弹,能为儿子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妈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想为我那死鬼儿子做点啥,可我没那个福分哟。你就认我当干妈吧,将来我不行了还指望能有个儿子为我送终呢。”
于是,郝文静的爸爸便热辣辣地唤田梅子奶奶“干妈”,郝文静则跟着田梅子叫“婆婆”。
“干妈您放心,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从现在起我没了后顾之忧,我得更加卖力地干活儿了。虽说开出租很辛苦,但还能挣些钱。这年头干啥子不辛苦哟,好歹比那些去建筑工地、下煤窑卖苦力的强多了。干妈您放心,我说啥也得把这两个娃娃供养出来,绝对不会让她们再失学了。往后啊,我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只要我这根顶梁柱好好的,这个家就不会散。娃娃们,你们都得努力学习哟,将来我和你们婆婆还等着享你们的福呢。”郝文静爸爸成竹在胸,信誓旦旦,眉飞色舞。
自此,两家人的日子就搭伙一起过,真就像一家子了。田梅子家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她爸爸妈妈还在世的那些美好时光。
自从郝文静父女进了家门,田梅子奶奶的火爆脾气就突然消失了,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的脸上不再有苦大仇深的印记,和谁聊天都不再怨天尤人,尤其是不再反复唠叨有关田梅子爸爸妈妈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对田梅子来说,奶奶不再横竖看不惯自己,不再不问青红皂白数落自己,这好比是太阳打西方升起来了,黄河长江一夜之间滚滚向西流,珠穆朗玛峰一瞬间变成了玛里亚纳海沟,简直就是石破天惊啊!
日子已经焕然一新。
四个人的脸上不知不觉都挂满了久违的笑意。
这座被冬雨浸泡得发霉变味的城市,依旧了无生气。但四个人的心情完全不同了,每一个如同既往的日子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滋味。曾经四颗孤立无援早已僵硬麻木的心,因为有了彼此的关照、呵护而生动起来。幸福感悄悄弥漫在他们的眼角眉梢,那是一种获得了皈依之后的惬意、沉静和安然。
自此,奶奶不再终日拼了老命泡在麻将桌上血战到底,希求挣些生活费。她紧锁多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自此,郝文静爸爸不再担心女儿失学,不再忍受一个人的孤单、寂寞,不再感觉生活像陷在泥淖里的车轱辘总是在原地打转。
自此,田梅子不用再背着砖头去上学,不再担心会遭到贾美丽等无端的欺负,不再幻想离开奶奶远走高飞。
自此,郝文静不用再谨小慎微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也许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日子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一条干枯多年的季节河汛期突至,绕过九曲十八弯终于奔向了风平浪静的港湾。那种被幸福笼罩的感觉,也许旁人永远无法理解。当然,别人理解与否并不要紧,因为日子可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不肯远去的冬雨再度在黄昏欲落未落之时淅淅沥沥,整座城市依旧蜷缩着身子,在街灯幽黄的光晕里昏昏欲睡。江风夹带着浓郁的泥腥味把远远近近轮渡的汽笛声吹拂得支离破碎,渲染出一种古典诗词般的离愁别绪,抑或点染出一种天涯漂泊的羁旅情怀。
碾着梧桐街满街泥泞,郝文静爸爸驱车接郝文静和田梅子回家。
“叔叔,文静这次月考考进了全班20名。想想看咯,她缺了那么多的课。老师还专门表扬了她。”田梅子拥着郝文静唧唧喳喳。
“真的吗?确实不容易!再努努力,争取考进前十名。”郝文静爸爸兴奋得乱摁了一阵儿喇叭。
“爸爸,梅子又考了第一名。梅子,我脑壳要是有你一半灵光就好了。谁都说你天生就是块学习的材料……爸爸,我还是有些担心,不晓得贾美丽她们还会不会找梅子的麻烦。”郝文静忧心忡忡。
“她敢?文静、梅子,你们两个尽管放心,给我好好学,能学多好就学多好。看哪个还敢把你们咋个样?多大一点儿的孩子,我就不相信她们能兴风作浪?我要是连你们都保护不了,我还配当爸爸、叔叔啊?”郝文静爸爸说话掷地有声,似江湖豪杰。
郝文静和田梅子像是吃了定心丸,两个人拥挤作一团,愉快地哼起了“凤凰传奇”的《吉祥如意》:
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空离大地最近的地方
伸手能摘下星星的地方
传说中的天堂
让我轻轻走近你温暖的心房
去亲吻格桑花开的芳香
默默默默我再次地把你凝望
望着你雪山圣洁的光芒
让我慢慢融入你深情的歌唱
让幸福的眼泪自由地流淌
紧紧追寻风中歌声的方向
飘向那遥远遥远的地方
扎西得勒我的家园
我快乐的地方
朝思暮想魂牵梦绕
我深情地把你向往
扎西得勒我的家园
我快乐的时光……
郝文静爸爸也跟着哼了起来。三个人轻快、爽朗的歌声,把小小的出租车装扮得如同春光明媚。
“文静,你知道吗?乐山和程平去做DNA亲子鉴定了。”
“什么DNA鉴定?”
“他俩同一天出生在同一家医院,好像出生那天就被医院抱串了。”
“还有这样离奇的事?以前倒是在电视上看到过。”
“好像晚报已经报道过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俩?”郝文静爸爸插嘴。
“乐山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很想帮帮他,但不知道怎么帮哦。”
两个小女生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三个人刚刚下车,便听见田梅子奶奶扯开嗓子歇斯底里和谁在吵架。
好似晴天霹雳,三个人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冰凝,面面相觑。旋即,他们争先恐后冲进院门。
“你也不尿泡尿好好照照你自己,看看你究竟算老几?管你是哪路神仙哟,我都不认识。谁给你资格了,敢来教训我?敢来管我家的事?”奶奶尖利的嗓音一浪高过一浪。
“我不想管你家的事,我只想管我侄女的事。你,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可是,我侄女的事我可就管定了。”是田梅子姨妈的声音。
“别说得那么好听!别以为自己是活菩萨!亏你还记得你还有个侄女哟?你摸着你的胸口说说,这些年你为你侄女做过啥子了?你是给她饭吃了还是给她衣穿了?你是给她房子住了还是给她掏学费钱了?平时你躲我们都来不及哟,今天你哪根神经出问题了跑到我家来指手画脚?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我啥子事情没见过,需要你来教训我哟?”奶奶似乎不喊破嗓子决不肯善罢甘休。
“梅子婆婆你咋不听我的劝啊?说翻脸就翻脸?你还知道你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越活越糊涂哟!你也不想想,你把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弄到家里来,还有个单身的大男人,叫谁看来你也是不知好歹哟!你晓得那男的是啥样子的人?要是他起了歹心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得为梅子着想啊。”姨妈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和的语调。
“我糊涂不糊涂关你屁事!这世上就你是好人?你好在哪里?前些日子梅子是不是偷偷跑到你家来借钱了?你借了吗?你还记得你是梅子的姨妈哟?有你这姨妈不跟没有一样?以前我还说你这人还不错,今天我算是把你的嘴脸看清楚了。我没时间和你啰嗦,反正你说一千道一万,我家的事不需要你来管。我家也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了,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认识我,我井水不犯你河水。你赶快从我面前消失,别耽误我做饭。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
奶奶站在门里,姨妈站在门外,两个人吵嚷得不可开交。
田梅子一行三人冲上二楼,快到家门口时,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他们耳闻目睹奶奶和姨妈舌战正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心理准备。
姨妈循着脚步声扭转身,撞见田梅子惶恐不安的面孔。
“梅子—”姨妈激动地大喊一声,声音立即变了调,“你平时很机灵的孩子,你咋个也糊涂了?把乱七八糟的人往家里带啊?你晓不晓得有多危险?”
郝文静爸爸和郝文静脸上立即挂不住了,父女俩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欲转身下楼。
“姨妈,不准你胡说!谁‘乱七八糟’了?你说话真难听!”田梅子一边制止姨妈,一边拽住了郝文静。
“我要不是你姨妈,我才不会管你的事呢。我管你的事我能得到啥子好处?”姨妈不看田梅子,双眼子弹似的射向郝文静父女,含沙射影,“非亲非故的就吃住在别人家里,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羞耻’两个字?”
郝文静的泪水呼之欲出,涨红了脸,低下头,手足无措。
郝文静爸爸拽住郝文静的胳膊,愤怒地还击:“非亲非故又咋的了?你知道啥叫‘互相帮助’不?别把人往歪处想好不好?谁招你惹你了,劈头盖脸你就骂人?”
“嫌我说话不好听就别做那些让人指指点点的事。老婆都守不住的人,还能帮助别人?你充当啥子好人?你说给鬼听,看看鬼相信不相信你说的鬼话?”姨妈气焰嚣张,出言不逊,咄咄逼人。
“你……”郝文静的爸爸气结,拽着郝文静,咚咚咚跑下楼去。
“文静—”田梅子和奶奶大声呼喊,异口同声。
父女俩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愤怒而凌乱的脚步。
奶奶冲出门,一把掀开姨妈,跟着追下楼去。
奶奶一边追一边唠叨:“你们咋个就那么怕她哟?她算老几,敢来嚼舌根儿?她说话就像是放屁你们也当真?就当没听见嘛。饭都做好了,你们还跑啥跑?都给我回来,堂堂正正回家吃饭……”
“哎哟—”快到楼门口的时候,奶奶突然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婆婆—”郝文静和田梅子同声惊呼。
“干妈—”郝文静的爸爸回转身。
“梅子婆婆—”田梅子姨妈惊呼着也冲下楼来。
此时,院子里突然风雨大作,灯影摇曳,夹竹桃拼命躲避着乍起的斜风豪雨……
田梅子奶奶一跤摔下去就没能再站起来。
郝文静爸爸开车把处于昏迷状态的田梅子奶奶送进人民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突发脑溢血,可能再也苏醒不过来。即使苏醒过来,十有八九会偏瘫。
田梅子和郝文静早已哭得天崩地裂。
郝文静爸爸一直使劲儿咬着嘴唇,脸色青灰,双眼充血。他麻木地站在田梅子奶奶的病床前,不知道该做什么。
“上了年岁的人,就怕跌跤。你们都要冷静些,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医生平静地说。
三个人总算得到了一丝心理安慰,情绪渐渐稳定,就像不会游泳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郝文静和梅田子停止了号哭,抽抽搭搭伏在奶奶耳边轻声呼喊:“婆—婆—,您醒醒。婆—婆—,您醒醒。”
郝文静爸爸俯下身为田梅子奶奶掖好被子,轻声说:“梅子、文静,你们别打扰婆婆,听话啊,不哭了。你们好好看着婆婆,她醒了你们就叫医生。我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很快就回来。”
郝文静爸爸轻轻关上病房的门,不期迎面撞上了田梅子姨妈。
“梅子婆婆咋样了?”田梅子姨妈神色慌张地问。
郝文静爸爸没有接田梅子姨妈的话茬儿,装作没看见她。就在失之交臂的那一刹那,他愤怒地扭过头,喘着粗气说:“你等着,便宜不了你!”
“我把她咋的了?天哪,我也是好心为她们好哟!她咋就这个样子了?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吃多了哟要来管她们的事?我这不是‘捉了虱子放到自己的头上咬’吗?咋个办哟?”田梅子姨妈絮絮叨叨自怨自艾。
田梅子姨妈推开病室的门。
田梅子和郝文静枯坐在奶奶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那苍白、枯瘦的面孔。
“梅子婆婆—梅子婆婆—我来看您来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心想为你们好的。我是担心你们老的老小的小,不小心碰上了心术不正的人。您就原谅原谅我吧?”田梅子姨妈拖着哭腔,怯怯地靠近奶奶床头。
郝文静别过脸。
田梅子也把脸扭向一旁。
“哎哟嘿,我今天一大早起床就发现眼皮跳得厉害,哪想到真就惹出大祸来了哟。”田梅子姨妈站在奶奶床头自言自语。
“梅子,医生咋个说的?”姨妈抓住田梅子的手,惶恐不安地问。
田梅子猛地挣脱了姨妈,忍不住再次扑在奶奶床头,一边号啕,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婆—婆—……我求求您了……您别吓我好不好……快您快醒来啊……您睁开眼看看哟,我是梅子……婆婆,没有您我咋个活哟……婆婆婆婆哟婆婆,您说过的……您您要亲自送我读大学……还要花我挣的工资呢。婆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郝文静和田梅子姨妈跟着田梅子哭泣,病房里哭成了一团糟。
“你还嫌折腾得不凶哦?还跑到这里来现眼?你赶快给我滚出去!你还没有自知之明?你以为梅子婆婆想睁开眼看你?”郝文静爸爸拎着一大包物品走进病室,撞见田梅子姨妈,不由得怒火中烧,压低嗓音驱逐田梅子姨妈。
田梅子姨妈哀怨地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田梅子奶奶,极不情愿地扭身走出了病室。
“别让我们再看见你!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郝文静爸爸冲田梅子姨妈吹胡子瞪眼。
田梅子姨妈频频拭泪,可怜兮兮。很明显,她多么希望能找到卖后悔药的地方啊。
“干妈—干妈—您醒啦?医生,医生,快叫医生过来……”郝文静爸爸喜出望外。
“婆婆—婆婆—”田梅子和郝文静喜极而泣。
重症监护室的门猛地打开了,郝文静爸爸兴奋地跑出去高声喊“大夫—她醒了—”。
奶奶疲惫不堪地睁开了眼睛,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她的目光左看看田梅子右看看郝文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郝文静和田梅子抓住奶奶的手,竭力压抑着难以抑制的哭声。
医生仔仔细细为奶奶做了检查,走出病房时示意郝文静爸爸离开。
郝文静爸爸走进了医生办公室。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病人虽然醒了,但情况很不好。可能……你们今天晚上得通宵守着……有什么紧急情况随时叫我们……”医生平静地说。
郝文静爸爸紧紧地攥着双手,好像已经不能把手伸直。是如何走出医生办公室的,他肯定没有任何意识了,就像是一个正在发病的“夜游症”患者。
现在,田梅子奶奶不停地淌泪,目光一刻都不肯离开田梅子。
田梅子已经哭得精疲力尽。
“干妈,您放宽心,会没事的,您很快就会好起来。您放心,我说过,梅子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像对待文静那样对待她。只要有我在,这两个娃娃都不会失学,我向您保证。只要她们努力学习,我一定会送她们上大学。干妈,我这人年轻的时候是个混球儿,但我保证,我早已不混了。”郝文静爸爸抓住田梅子奶奶的手,柔声宽慰。
田梅子奶奶渐渐止住了眼泪,嗓子里发出杂乱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郝文静爸爸脸上,看得出她想说话。
“干妈,您好好休息吧,我知道您想说啥子。我们虽然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谢谢您给了我和文静家的温暖。我们是有缘分的。干妈,您不用为我操心。等她们都出息了,我再用心为自己找个伴侣,再成一个家。谢谢您一直为这事操心,这事急不得,得缘分到了才行,您是知道的,干妈……”郝文静爸爸眼圈泛红。
奶奶渐渐闭上了眼睛,平静而安详,仿佛躺在母亲怀抱里酣睡的婴孩。
三个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田梅子奶奶这一觉睡过去就没能再醒来。
长夜煎熬,时光滞缓。
一夜风风雨雨。
一夜珠泪纷纷。
一夜离歌哀哀……
泪雨婆娑之中,田梅子奶奶的后事由郝文静爸爸料理妥当。
田梅子曾经以为,奶奶若是不在了,天会崩,地将裂。当奶奶猝然离世,天地却依然如故,冬雨依然没完没了淅淅沥沥,梧桐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面孔依旧陌生、冷漠。
任凭田梅子哭天喊地,浊泪滔天,一切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一切皆于事无补。也许只有田梅子清楚:没有了奶奶,生活的确已面目全非。
奶奶曾经自叹自怜“孤儿寡母”什么的,几乎从未引起过田梅子的共鸣,她也不懂得顾影自怜。反正从懂事起,她就发现她的世界里除了奶奶,几乎没有别的人影。她习惯了婆孙两个人郁郁寡欢的生活,甚至也习惯了奶奶不近人情的迁怒和令人厌恶的火爆脾气。然而,当那个朝夕相处的影子蓦然烟消云散,田梅子的天空顿时倾斜。
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星星点点的亮光,家里好不容易有了难能可贵的欢声笑语,田梅子还没来得及贪婪地吮吸好日子的芬芳,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就急匆匆背转身去了。田梅子怎么都想不通。她既怨天又怨地,当然,她更怨恨姨妈,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姨妈。
姨妈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田梅子好,田梅子愈加愤懑于胸。如果可以选择,田梅子宁愿姨妈像童话故事中那些后妈一样心肠狠毒。假如她一心只等着瞧田梅子和奶奶遇上心术不正的人而倒大霉,也许她就不会找上门来胡闹,也许奶奶就不会命丧黄泉……然而,生活不相信假设,田梅子所有的假设只不过是一场白日梦。
田梅子笃定:姨妈和同班同学贾美丽一样,是她前世未了的孽缘。
田梅子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再理睬姨妈了。
不幸中的万幸,在这些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有也可无也可的日子里,还有郝文静和她的爸爸陪伴在田梅子身边。这非亲非故的两个人,无疑是田梅子不可或缺的镇静剂,是田梅子摸索于漫漫长夜中的一星焰火,是滋养田梅子羸弱心灵的一杯鸡汤,是拯救田梅子绝望灵魂的灵草仙丹。
连日来,郝文静爸爸东奔西走,打理一地鸡毛般的杂乱后事,忙乱得几乎没有闲暇安慰痛哭哀哀的田梅子。郝文静始终陪伴在田梅子身边,但郝文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田梅子,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田梅子哭泣。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孩子们通常就是这样:除了哭泣还是哭泣。哭累了,便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后,继续哭泣。然后,再昏昏然睡去。如此反复,不分昼夜,不知今夕何夕。也许,泪水是洗刷悲伤的最好浴汤,是治疗伤痛的最好膏药。
日子依旧周而复始,这个世界原本就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去而动容。死者已矣,生者仍旧得好好活着。这便是人生的真相,这便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埋葬了奶奶三天后,田梅子嗓子哭哑了,几乎不再有一滴泪水。她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思维,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不想接受的现实。
又是一个一如既往的清晨,窗外夹竹桃依旧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瑟瑟,梧桐街上混沌的市声层层漫漶。
一大早,郝文静爸爸就买回了早点,叫醒了昏睡的郝文静和田梅子。
郝文静爸爸说:“梅子、文静,你们听话啊,赶快起来吃了早点回学校。爸爸也该出车了。这是一道坎儿,我们得咬牙跨过去。你们要是不去上学,婆婆在那边儿也不会安心的。她老人家太累了,我们得让她安安心心去那边休息。我们只有活得好好的,婆婆才能安心,才能放心,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孩子含泪点头,不声不响端起了沉重的饭碗。
“以后,我每天会抽空去菜市场捎些菜回来。文静,你放学后回到家就抓紧时间做饭。不用管我,我不在家里吃。我得抓紧时间拉活儿,就在外面随便填饱肚子作数。”郝文静爸爸说。
“叔叔,您不用接送我们上学放学了,我们没事的。”田梅子说。
“那哪里要得!那个鬼妹儿要是再找人欺负你们咋办?就这么定了,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接送你们上学放学……不然,我心里放不下。婆婆也肯定会埋怨我的!”郝文静爸爸说。
“爸爸,您一定要按时吃饭,您的胃本来就不好。”郝文静轻声叮嘱。
郝文静爸爸脸上露出了一缕稍纵即逝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郝文静的头,说:“爸爸知道了,一定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咯!”
锁上门的那一瞬间,田梅子下意识回了回头,仿佛奶奶正站在门口叮咛,泪水立即弥漫上来……
从此,田梅子的生活真就天翻地覆了。
黄昏已落,冬雨潇潇,江风飒飒,梧桐街街灯幽微。
郝文静爸爸快速把车停在田梅子家门口。郝文静和田梅子刚刚下车,他便驱车远去。时间就是金钱,他得争分夺秒。连日来耽误了不少出车的时间,他得尽可能捞回些损失。更何况一诺千金,他得努力工作才能不食言—把两个孩子供养出来。
田梅子和郝文静爬上二楼,田梅子姨妈竟然早已守候在门口。
“梅子,赶快上姨妈家去住吧。你姨父已经同意了的。有姨妈照顾,总比外人强哟。”姨妈抓住田梅子的手,异常兴奋。
田梅子闪身躲开,和姨妈保持一米距离,冷冷地说:“我哪都不去,你赶紧回去吧。”
“梅子,你咋个这么犟哟?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你姨父哟。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哟。看看你嘛,一个小女孩咋能一个人生活哟?”姨妈再一次动情地拉着田梅子的手,焦急地说。
“我不需要你为我着想。除非你能还我婆婆!”田梅子泪雾蒙蒙,再次甩开姨妈的手。
姨妈立即僵住了。这恐怕是她心头终生难愈的伤口。
姨妈眼泪汪汪,声音哽咽:“梅子……你不要把姨妈看成坏人,姨妈要不是真的替你们担心,姨妈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也不想想,谁愿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自作自受’哟?你是中学生了,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事情都成定局了,是没法子更改的。你总不能一直揪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哟。你们老师肯定说过,知错就改还是好学生哟。我这后半辈子都会为这件事不得安心,这还不够哟?”
“谁叫你胡思乱想了?谁让你跑过来胡说八道?既然你赔不了我婆婆,我也不要求你赔了。这总可以了吧?那你就回去吧,反正我哪里都不去。你要真是为我着想,你就最好不要理睬我,就当我不存在就是了。”田梅子抹了抹眼泪,冷冰冰地说。
“梅子,你不要说气话嘛。我和你妈妈是一个妈生的,你是我外甥女我能看着你无依无靠不管?我以前是没咋个管你,那是因为你有婆婆照顾着。可是……哎……我对你姨父说了,我以前一直让着他,啥事都顺了他的心意。这一次他一定得顺顺我的心,把你接过去一起生活。他真的很爽快地答应了哟。你看看,这多难得哟!他那人就是话少,和谁都没说头,你就将就些。”姨妈苦口婆心。
田梅子不说话了,咬着嘴唇,目光像是盯进了自己的双脚。
郝文静碰了碰田梅子的衣袖,怯生生地说:“梅子,要不你就跟你姨妈走吧,我这就回家去?”
田梅子一把拉住郝文静,靠着她的肩膀,禁不住失声痛哭:“不不不我不我哪里都不去你不能离开我!”
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哭得肝肠寸断。
“梅子,别哭了!好好好,听你的,你不愿去我家也就算了。那我搬过来陪你住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姨妈面向郝文静,“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是回家去吧,梅子由我来照顾!”
郝文静无奈地转过身。
田梅子一步冲上来,拽住了郝文静的书包。接着,她怒目而向姨妈,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什么姨妈?我讨厌你!我下辈子都不想看见你!你走开!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你走啊!赶快走啊走啊走啊!”
田梅子声嘶力竭驱赶姨妈。
姨妈泪水淋漓,伤心地说:“梅子,你不能这样对待姨妈。总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的!”
姨妈有气无力地走下楼去。
田梅子没有看姨妈一眼,地动山摇般撞上了房门……
一个星期后,姨妈把郝文静爸爸告上了法庭。
法院判决:唐秀芬(田梅子姨妈)是田梅子的法定监护人。郝银广父女不能住在田梅子家。
走出法庭,郝文静父女忧伤地望着田梅子。三个人垂头丧气,目光迷离。
“梅子,要不,你上我家去住吧!”郝文静哭着对田梅子说。
田梅子抽噎难语。
郝文静爸爸轻轻地拍着田梅子的肩膀,任她哭泣。
“不晓得她还会搞什么把戏,我害怕!”田梅子抽抽搭搭。
“就让她表演表演好了。人不能把可恶事做绝,否则是要遭天谴的。梅子,你就去我们家住吧。只要我们愿意,这谁也管不着。”郝文静爸爸神色怆然,目光愤怒。
田梅子跟着郝文静钻进了郝文静爸爸的出租车。
姨妈冲过来欲阻止,但出租车早已扬长而去。
“你等着,我还要告你拐骗幼女!梅子啊梅子,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娃娃哟。我咋个有你这样的外甥女哟。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哪个哟?”姨妈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风声雨声无情地吞没了姨妈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