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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街上的梅子》 | 第四章 纸燕在泪雨中飞翔

发布日期:2020-12-01 13:25

田梅子枕着零落的雨声好不容易模模糊糊沉入梦乡。

急促的电话铃声把田梅子惊醒。看看闹钟,已经是凌晨一点。窗前,冬雨犹在低声啜泣。

田梅子庆幸,幸亏睡前把客厅的电话线拔了。要是把奶奶惊醒了,后果不堪设想。

电话肯定是郝文静打过来的。田梅子忐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梅子,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我每天卖菜收摊儿都很晚。今天晚上,新东门口夜市刚开张。我那钻进钱眼儿里的继父又折腾起卤鸭脚板买卖来,我只得在夜市里继续忙活,才收摊儿。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但想到你说不论多晚都得打电话给你,所以……”郝文静声音轻柔、疲惫。

“文静,没关系,你还用得着对我解释那么多吗!你现在在哪儿?”田梅子打断郝文静,焦急地问。

“我就在梧桐街正西路口的公用电话亭里呢。”

“很累哟?你吃得消吗?”田梅子关切地问。

“好像都习惯了!”郝文静声音平静。

“文静,你就安心卖菜了吗?不想回学校读书了?”

郝文静沉默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有啥子办法?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咯!”

唯恐惊醒了隔壁房间的奶奶,田梅子努力压低嗓音,急切地说:“文静,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悲观,我找到能让你回学校读书的人了!”

“谁能帮我?”郝文静语调陡升。

田梅子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如果我告诉你谁能帮你,你可得答应我,你可不要大惊小怪哦!还有,一定得接受帮助。不然,我就不告诉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田梅子等待郝文静的承诺。但郝文静一直不吭声。

“文静,你在听吗?你说话哦!我们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你要是连我都不相信,我也就没必要和你说这件事情了。”田梅子假装生气,逼郝文静承诺。

“你得先说出来我听听。”郝文静勉强开了口。

“也就是说你答应了?”田梅子试探。

郝文静又缄了口。

“沉默就意味着默认,是吧?文静,你爸爸很想帮你,他现在也有能力帮你了。你不知道吧,他最近一直在找你。前些天,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就坐他的出租车去东门口菜市场找你。他说以前都是他不好,但现在他都改好了。他希望你能原谅他,给他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我感觉到了,他这次是真心实意要对你好的。你可能不相信,他还借学费给我了。文静,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爸爸啊。你是不知道,还是有爸爸的好。你看我,爸爸妈妈都没了。要是我爸爸还活着,你说贾美丽她们还敢那么猖狂地欺负我吗?”田梅子苦口婆心。

郝文静平平淡淡地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要是能改掉酗酒、赌博,动不动就暴打我和我妈的恶习,我和我妈也不会沦落到要看我继父脸色活着的地步,我也不可能失学。梅子,你想想看,要是他只不过是心血来潮,帮不了我什么不说,还让我继父知道了,我和我妈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很多,也许这真就是我的命。既然命运都这样安排了,我接受就是。我妈说过,人是无法和命运抗争的。虽然我很想读书考大学毕业后当白领,但……卖菜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是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自己养活自己,免得天天像乞丐一样可怜巴巴地乞求我继父施舍,免得听他抱怨我吃白食……”

“文静,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但是……反正我要是你,哪怕父亲是杀人犯,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认罪服法,改过自新了,我照样会接受他。可惜,我无法让我爸爸复生……要不……要不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情分上,你就见你爸爸一次?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相见的。文静,我不想食言!你就帮帮我哦?”田梅子苦苦哀求。

“梅子……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因为你没有见过他以前的样子……真的……那哪里是爸爸,说是恶魔也不过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早就当我没有爸爸了……梅子,原谅我,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见他。而且,我也没有时间见他……”郝文静呼吸急促,声音起起落落。

“文静,我……我有三天没见着你爸爸了。我怀疑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什么意外。我很担心。文静,你知道他住什么地方吗?我想去找找他,弄清楚他究竟怎么了。你不想见他我也没法强迫你,但我很希望通过他的帮助,你能重新回到学校。我知道你非常喜欢上学。”

“梅子,你不用去找他了,真的!你太不了解他,听我妈妈说,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我看多半是他变卦了,根本就没有帮我的诚意。梅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算了,别为我的事操心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吧?贾美丽她们没再找你的麻烦吧?”郝文静欲岔开话题。

“文静,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固执的人。唉—那你告诉我他的住址吧,就算和你没关系,是我想找到他,以后好还他的钱哟。”田梅子真的有点生气了。

“梅子,你别生气……他好像住在金牛小区……具体哪栋楼我就记不清楚了……”

“他叫什么名字?”

“郝银广。”

“我知道了。文静,赶快回家吧,太晚了不安全,路上小心。我有空了再来菜市场看你。千万别失去信心哦,我相信你一定能重回学校的。看看我吧,这些年总是面临失学,但每一次我都坚持下来了。88,文静!”田梅子语音坚定。

田梅子挂了电话。

田梅子发誓:明天放学后,一定要去寻找郝文静的爸爸。

窗前,冬雨,啜泣,依旧。

黎明。

冬雨仍旧幽咽,声声恼人。窗前,浓密的夹竹桃睡眼蒙昽,没精打采的叶片上滚动着没精打采的雨滴。整座城市雾气氤氲,水汽过剩。泥泞的梧桐街上各种各样的市声渐渐汇聚成潮,嗡嗡嘤嘤的嚣声开始了新一轮无主题合奏。这座被江水环抱的南方小城,整个冬天差不多已被阳光遗忘,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被雨水沤烂的异味,人们的面孔被捂得异常白皙,人们的情绪似乎亦被雨水濡湿。

田梅子怀着阴郁的情绪快速收拾妥当。

奶奶绷着脸,目光一直不离田梅子左右。

田梅子如芒刺在背,背起书包准备跑出门去。

“等着,我送你去上学!”奶奶的声音,尖利,枯涩,冰凉。

田梅子转身,惊愕地看着奶奶,一脸的不情愿。但,她欲言又止。

“看啥子看?不认识我了?”奶奶没好声气。“我再不会轻易相信你了。不把你看紧点儿,不知道你还会做出啥子丢人现眼的事情来。就算你昨天晚上交代的都是真的,我还是得看看那个会借给你学费钱的‘好心人’究竟长啥模样。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从没遇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呢。”奶奶含沙射影,口气不容商量。

与奶奶多年相依为命,田梅子熟悉奶奶一贯的强硬脾气。田梅子知道此时应该避开奶奶的锋芒,不忤逆奶奶的意愿是唯一的活路。

田梅子一声不吭,放慢脚步,等着奶奶同行。

走下楼,田梅子下意识左顾右盼。连日来,她总是期盼着郝文静爸爸那辆黑色的出租车就停在马路边儿上。此刻,她多么害怕郝文静爸爸突然现身。她胆战心惊,唯恐一向遇事不冷静好冲动的奶奶,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让人难堪的举动来,就像昨天晚上奶奶不问青红皂白就暴打好心送田梅子回家的同桌乐山那样。

还好,郝文静爸爸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田梅子的视线里。田梅子悄悄松了口气,但失落感随之漫上心头。看来,他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田梅子心意阑珊,脚步沉重。

“你磨磨蹭蹭做啥子?平时跑得比兔子还快,今天咋个就要死不活了?田梅子我警告你,你别以为你说的那些话你婆婆我都相信了,你别以为你婆婆老了好哄骗。我吃的盐巴比你吃的白米干饭还要多,你骗得了我?你那死鬼老汉(爸爸)小的时候比你捣蛋一千倍,还不照样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古人说得一点儿都不差,‘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的那个天王老子哟,我前世作的啥子孽哟,你们两个冤家都找上门来要我的命哟!下午放学时,我在学校门口接你。不把你看紧点,我丢不起那个人,我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哟。田梅子,我再警告你一次,要是我再看见你还和那个男娃娃混在一起,你休想活过这个冬天。我不打断那个男娃娃的腿我就不是梧桐街大名鼎鼎的赵火炮……”奶奶怨天尤人,恐吓责骂,没完没了。

田梅子勉力屏蔽掉奶奶制造的垃圾信息,意乱心烦:要是奶奶每天都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就休想去见郝文静了,也休想找到郝文静的爸爸,帮助他们父女俩冰释前嫌的愿望自然就要泡汤。更要命的是,不知道郝文静爸爸究竟出什么事儿了?说不定他正需要帮助呢。

和奶奶是没办法沟通的,田梅子早就感受到了什么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前一阵儿奶奶生病住院,田梅子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对她的好感很快就消失了。田梅子现在只有一个心愿:要是奶奶立即从眼前消失,那该多好!

田梅子本想撒谎对奶奶说:婆婆,我下午放学后要参加兴趣小组的活动,得七点半才能回家,你不用来接我。但是,田梅子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拙劣的谎言,因为她清楚奶奶的倔脾气,奶奶肯定会一直守在学校门口。要是谎言穿了帮,田梅子可真就没法活了。

田梅子苦不堪言,只好默默地呼天喊地。

田梅子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解开奶奶的心结,无论如何得让奶奶相信郝文静的爸爸是真心想帮忙,无论如何得让奶奶相信郝文静遇到了麻烦。

走进校门口的那一瞬间,田梅子禁不住回头,小声叮嘱奶奶:“小心路滑,慢些走哦!”

田梅子好像看见奶奶干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多日不见的笑意。

课间休息时,田梅子小声问同桌乐山:“那道力学题你解答出来了没?”

“没有,太难了!昨晚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我不敢。你婆婆好凶啊,身手不凡哪,快赶得上梅超风(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女魔头)了。”乐山嘿嘿一乐,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真的很对不起,我婆婆就是那种火炮脾气。你的脸好像都被打肿了,没事儿吧?”田梅子满眼歉意。

“嘿嘿嘿嘿……”乐山不自在地抓了抓脑袋,只顾傻笑。

“你以后别再送我回家了,最好不要在我婆婆眼前晃悠。我麻烦大了,我婆婆一口咬定我不学好,说从今后每天她得亲自接送我放学上学……唉,不说我婆婆了,由她去吧。那道题是这样做的……”

“哎哟嘿,原来这么简单!我就是不开窍……都想破脑袋了……你可真厉害!”乐山情不自禁竖起了大拇指。

“你能再帮帮我吗?”田梅子低声问。

“没问题!”乐山拍了拍胸脯。

“我好几天没看见郝文静的爸爸了,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儿。你放学后能不能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开一辆黑色的羚羊出租车,他住在……车牌号码是……我不知道他具体住哪栋楼。我想,只要找到了他的出租车,就一定能找到他,是吧?我婆婆现在把我看得特别紧,我根本出不去。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郝文静,我想快一点让他们父女俩见面,好让郝文静早一点返回学校。”田梅子满眼期待。

“这个不难!要是无法直接找到他,我们还可以去他的出租汽车公司寻找嘛。”乐山说。

田梅子不得不承认,男生在这种时候的确比女生厉害得多。

田梅子不由自主瞄一眼乐山,不期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人会心一笑。

田梅子本想问问乐山家里的事,但她觉得现在问,他可能还是不会说什么。话在嘴边,便咽了下去。

下午放学铃声响起。

田梅子没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想到奶奶守候在校门口,田梅子每挪一步都很困难。一路上有奶奶陪伴,田梅子的耳根子就别想清净。奶奶反反复复抱怨、责骂田梅子的那些话,田梅子早已烂熟于心。奶奶是梧桐街出了名的大嗓门,奶奶在家里聒噪倒还容易对付,田梅子就怕奶奶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斥骂。田梅子始终认为,奶奶似乎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把自己的孙女管教得非常严;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孤老太婆,还拉扯大了一个非常不懂事的孙女,以此博得世人的同情和尊敬。

田梅子低着头,心事重重,极不情愿地朝校门口走去。

接近校门口,田梅子故意目不斜视,以抗议奶奶不容商量的“迎接”。

“梅子—”

“梅子—”

突然,田梅子听见了呼唤她的两个声音,似不约而同。

田梅子下意识抬起头,立即瞥见了郝文静爸爸那颗亮光光的脑袋,还有他那辆熟悉的黑色羚羊出租车。与此同时,田梅子也瞥见了奶奶虎视眈眈的面孔。

田梅子没有料到,奶奶和她的假想敌—田梅子所说的“好心人”就这样狭路相逢。田梅子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脑子像是突然遭到一记猛击,木头一样顿时失去了知觉。

也许是因为极度恐惧,也许是出于本能的逃避,田梅子假装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撒腿便跑。哪怕身后已经天崩地裂,田梅子暂时无暇顾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一定不要看见即将发生的不忍观看的一幕,一定不要听见即将发出的不忍听见的声音—想象中奶奶对郝文静爸爸无端的责问、谩骂甚至是动粗。

“梅子—”

“梅子—”

田梅子身后,那两个呼喊她的声音再次急速飘过。

田梅子心惊肉跳,闻声丧胆,一溜烟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满头大汗的田梅子始终没有停下仓皇的脚步,零落的雨滴混合着她无声的泪水。此时此刻,她只想找到一个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的地方,蜷缩起身子好好为自己疗伤,直到永远。

这条泥泞的梧桐街应该记住了田梅子飞驰而过的瘦小身影,街道两旁高大、葱茏的梧桐树应该注目过田梅子的惶恐和无助。

“你个疯女娃娃,你是撞见鬼了哟还是碰见强盗了你要没命地跑?看我今天晚上回家咋个收拾你!”奶奶跺着脚,冲田梅子消失的背影尖声叱骂。

郝文静的爸爸望着田梅子扬长而去的背影,余光打量着距离自己约三米远的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就是我家田梅子说的那个‘郝文静的爸爸’咯?不是说你不见了?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听说你借钱给我们家梅子了?听说你每天都免费接送我家梅子上学放学?我活到大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还从来没有碰上过像你这种好心人哟!”田梅子的奶奶“噌噌噌”两三步走到郝文静爸爸跟前,横冲直撞地问。

“您是……您是……梅子的婆婆?”郝文静的爸爸试探着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我刚才问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回答我吧!”奶奶扬起脸,表情严肃,声音跟放鞭炮似的。

“是……是……有这么回事……”郝文静的爸爸轻声道。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只手轻轻捂着腰。

“我们和你非亲非故,甚至认都不认识你,你哦啥子这么热心?”奶奶追问,咄咄逼人。

“婆婆,你莫要多想。梅子和我女儿文静是好朋友,我只是想顺便帮帮她……有天晚上我开车在梧桐街上转,正好看见梅子边走边哭……知道她为学费发愁……她还帮我寻找我女儿……不好意思对您说,我离婚好多年了,女儿跟她妈妈……继父不让上学,女儿辍学了……我想帮她……但她对我有成见,不愿见我……”郝文静爸爸真诚地说,一只手还捂在腰间。

奶奶一直盯着郝文静爸爸的脸,终于下定决心确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我真的就该谢谢你哟。都是当父母的人,我想你是能理解我所担心的事情,我错怪了你你多担待吧。田梅子这娃娃面子思想重,不想让学校减免学费。可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死要面子那就该活受罪了。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虽然好心好意借钱给我们了,我们真的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还呢。哦,对了,听梅子说,你女儿好像找到了……”

“真的?”郝文静的爸爸打断了田梅子奶奶的絮叨,喜上眉梢。

“好像是在菜市场卖菜……你好好和她谈谈,不管咋个说你是她亲爹,早晚都会认你的。就像我家梅子,我平时把她管得很紧,没少打她骂她,我生病了她照样会关心我为我担心……俗话说得好,‘野鸡打一下就满天飞,家鸡怎么打都打不跑’咯!”奶奶和颜悦色,快人快语。

“婆婆,你家梅子是个好女孩,学习非常好,你拉扯大她很不容易……以后,要是我家文静肯认我这个爸爸,我得向您好好取取经……”

奶奶志得意满,笑声恣肆,假谦虚道:“我这个大老粗也没得啥子经验传授给你,我只是相信一句老话:黄荆棍子下出好人!”

好似多年未见面的老街坊,郝文静爸爸和田梅子奶奶谈笑风生,直至夜色浓郁……

奶奶回家时,田梅子正在写作业。

其实,田梅子很不想回家,她知道今天晚上肯定不太平。如果不回家,田梅子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与其在雨夜里漫无目的飘来荡去,还不如回家直面暴风骤雨。就像奶奶经常所说的那样—即使天塌陷下来了,还有头顶着的呢。大不了被奶奶折磨个半死,反正从小到大没少挨奶奶修理。

仅仅从奶奶开门关门的声响,田梅子就判断出奶奶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了。田梅子狠狠地出了一口长气,一直狂跳不止的心终于找到了正常的节奏。

殊不知,奶奶的情绪突然由酷寒转煦暖,田梅子不明就里,心意芜杂。

“梅子,你看,婆婆给你买啥子回来了?”奶奶讨好的声音温柔似水。

奶奶出乎意料的举动令田梅子浑身不自在。

奶奶总喜欢来这一套:先是囫囵抡田梅子一巴掌,然后再给田梅子一颗糖吃。田梅子暗忖: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容易哄骗的小女孩了,我再不吃这一套了。

田梅子不屑抬头,继续写作业,装作没听见。

“梅子,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炸鸡腿。我的那个天王老子哟,你说咋就要3块钱一个哟?简直就是明着抢钱呢,无商不奸,说得没错!”奶奶不理会田梅子的漠然,只顾自说自话,声调夸张,但心情明显艳阳高照。

“梅子,是婆婆错怪你了,你还在生婆婆的气哟?看看你多有本事哟,就晓得记婆婆的可恶!你也不想想,婆婆这不都是为你好啊?你要不是我孙女,我才懒得管哟。你想想,除了你,我管过谁了?再说了,我管你我能得到啥子好处?对了,刚才我和郝文静的爸爸说了好多话,我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你赶快想办法让他们父女俩和好哟。都不容易哟,都是些命不好的人……娃娃都有了还离啥子婚哟?真是脑壳昏了,到头来遭罪的还不是娃娃!要不是太晚了,婆婆现在就和你一起找郝文静去。”奶奶的古道热肠又苏醒了,就像操心自家的事一样上心。

田梅子鼻子一酸,险些掉泪。委屈,欣慰,还有如释重负……种种情绪倏然奔涌至心窝。

“郝文静的爸爸身体很虚弱,听说前几天刚刚做了阑尾手术,还没好利索……”奶奶“郝文静爸爸”长“郝文静爸爸”短,絮叨个没完。

田梅子忍不住“啊—”一声尖叫,把奶奶吓了一大跳。

“你这个死女娃娃,啥时候才能改掉爱大惊小怪的臭毛病哟?你想吓死我哟?”

“他生病了啊?”田梅子终于抬起头,望着奶奶。

“他一个人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男人没有几个能照顾好自己的。他说从明天开始继续接送你上学放学……原来他还帮你教训了那帮欺负你的坏孩子?该挨枪子儿的!你咋都不跟婆婆说一声呢?明天下午放学后你让他来我们家吃晚饭,我好好给他熬骨头汤补补身子。要是能让他女儿来我们家一起吃晚饭就太好不过了,婆婆有办法说服她……唉,这是咋个搞的哟,女儿把父亲当仇人。我说啥子来着,儿女都是靠不住的。就说你那死鬼老汉(方言,即‘父亲’)吧,我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工作了,出息了,可到头来出了车祸说没就没了……梅子,我也没指望你啥子,只要你成才,你想飞多高想飞多远婆婆决不拖你的后腿……人这一辈子,想透了就那么回事……唉!”奶奶长吁短叹,像半个哲学家。

田梅子的心一寸一寸地柔软,每一个毛孔渐次舒张开来。此时,奶奶的唠叨不再令田梅子厌恶。田梅子终于能全身心投入到作业中。这是田梅子最忘情的一种状态,和大多数学生不一样,田梅子总能在学习中找到无穷的乐趣。当然,在现实生活中田梅子能获得的乐趣实在是屈指可数。

写完所有的作业,差不多接近十点了。田梅子站在窗前,夜雨依旧有气无力地幽咽,令田梅子心情沉郁。郝文静一定还在菜市场忙碌,她的爸爸现在一定还开着出租车满大街奔跑,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怎样才能让他们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田梅子坐卧不宁,不止一次想敲开奶奶的房间,央求奶奶和她一起去找郝文静,一定要说服她和她爸爸见面。当然,田梅子清楚,奶奶多半不会同意,八成还会招来一顿责骂。好不容易白赚了一个太平之夜,田梅子舍不得亲手破坏掉这难得的安静、祥和。

明天,明天,就是明天,只能是明天,一定要让他们见面,无论如何!田梅子蜷缩在被窝里,信誓旦旦。

长夜漫漫,夜雨怅惘,江风阵阵,梧桐街嚣声渐稀。田梅子枕着沉甸甸的心事稀里糊涂恹恹入睡……

田梅子再一次在零落的雨声里醒来,浑身热血翻滚。

田梅子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的那一瞬间,奶奶还在叮咛“一定要让她爸爸来我们家吃饭哟”。从起床到此刻,这句话奶奶至少说了十来遍。田梅子一点儿也不烦,生平第一次感到奶奶的唠叨亲切无比。田梅子不住应声“我知道了”,声音轻快、灵动,似微风中摇曳的风铃。

始终不见郝文静爸爸那辆黑色的出租车,田梅子站在马路边上,四顾茫然。

郝文静的爸爸突然又消失了。

乐山和程平等几个男生一边分头寻找,一边运用网络“人肉搜索”,终于查清了郝文静爸爸的去向:他做阑尾手术的伤口感染了,又住进了人民医院。

连日来,田梅子奶奶差不多每天守在郝文静爸爸身边。母亲去世好些年了,郝文静爸爸感觉田梅子奶奶仿佛母亲重生。母亲在世的那些年,他不务正业,弄得妻离子散。母亲为他操碎了心,抱恨而去。回想当年,他感到遗憾、内疚和痛心。

在田梅子奶奶的精心照料下,郝文静爸爸的气色日渐红润。

田梅子一有空也往医院跑。田梅子发现郝文静爸爸的床头叠放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纸燕儿。

“叔叔,您叠的纸燕儿比我叠的好看多了。”田梅子爱不释手,由衷赞叹。

“多亏你这个老师哟,都是老师教导有方嘛。我这是‘青出于蓝……’后面是个啥子说法?看我这没文化的想斯文一下都斯文不起来,好比是‘窝窝头栽跟头—现大眼了’。”郝文静爸爸挠着头皮自我解嘲。

田梅子忍俊不禁,捂着嘴,补充说:“那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呢!”

“梅子,你看看,幸运星是这样叠的不?”郝文静爸爸俯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塑料罐子。

“啊—呀呀—叔叔,是你叠的呀?你到哪儿偷师学的艺?多漂亮呀!满满一罐子,那得花多少工夫哦?”田梅子捧着一罐子幸运星,惊喜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一刻,田梅子有点儿嫉妒郝文静了。

“自从你教会我叠纸燕儿后,我就琢磨着自己学叠幸运星。躺在医院里太没意思了,我就叠它们打发时间……不知道文静会不会喜欢……不知道……”郝文静爸爸的声音逐渐低下来。

“叔叔,您放心,文静很快就会来看您。她实在是太忙了,她和她妈妈各自在一处卖菜,根本脱不了身。”田梅子安慰道。

“她不能继续卖菜了,她必须尽快回到学校……唉……等我病好后我一定得找她继父谈谈……只要文静肯原谅我,就是打官司我也要把她要回来……”郝文静爸爸咬着嘴唇,目光坚毅。

田梅子不由自主和郝文静爸爸击掌。

田梅子还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今天是周五。

下午放学后,田梅子背着书包飞跑到新东门口菜市场。郝文静依旧有条不紊地忙碌,仿佛摇身而成沙场老将。

田梅子固执地站在郝文静身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其实,田梅子该说的都说了,几乎说破了嗓子,但郝文静还是不为所动,就是不愿跟着田梅子去医院看望父亲。田梅子无计可施,只能以沉默来对抗郝文静的固执。

“梅子,我求求你了,你还是回去吧,别管我的事儿了。我认命了,能在这儿混碗饭吃我就知足了。梅子,你想想,要是他还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你说我不就被逼上绝路了?现在好歹有事情做,能自己养活自己哦。只要我拼命工作,我继父就不会给我脸色看了,也不会抱怨我‘吃白食’,我妈妈也不用再跟着受累怄气……”

田梅子仍然不说话,满脸怒容。

突然,田梅子把满满一罐子幸运星扔在郝文静面前,什么也不说,仍旧气哼哼地站着。

“呀—梅子—你专门为我叠的呀?这么多!呀—我太喜欢了!我太高兴了!梅子—”郝文静捧着幸运星,如获至宝,泪花闪烁。

“你想得倒美!我才不会为你这种冷酷无情的人叠什么幸运星呢!你不值得我这么做!”田梅子终于开口了,话语尖酸刻薄。

郝文静泪水涟涟。

“是你爸爸一颗一颗为你叠的。反正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我真的为你爸爸难过,如果我是他,我也不稀罕有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女儿。我也不想要你这样的朋友。这是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了,从此我也不会再管你的事……”田梅子心灰意冷,言语冰凉,缓缓转身。

“梅子—”

郝文静一把拽住了田梅子,失声痛哭。

两人相拥而泣,良久。

“晚上收摊儿后,你陪我去医……医院看他……他还好吧?”郝文静抽抽搭搭。

“这些菜,我都买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叔叔,您……”田梅子惊呼。

郝文静的爸爸怀抱着纸燕儿站在菜摊儿前。

“文……文静……给……给你。”郝文静爸爸结结巴巴,犹疑着把纸燕儿递给郝文静。

郝文静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泪水纷飞。

泪光中,郝文静仿佛看见了爸爸怀里的纸燕儿正欲展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