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淅沥复淅沥,似怨妇。
田梅子的奶奶在医院躺了三天,身体还是非常虚弱。她的血压一直不稳定,医生说还需住院观察。
奶奶心疼钱,三番五次要求出院。幸亏她实在是太虚弱了,自己没有力气挣扎着回家,只好在医院继续躺着。
南方没有阳光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满街华灯便瑟缩在惆怅、寂寥的雨声中。
此刻,田梅子怎么也无法认真听老师讲课。
同桌乐山压低嗓音说:“我今天下午不能送你回家了,我爸说我家里有事,他一会儿来接我回家。”
田梅子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郝文静的座位上。
郝文静今天竟然又没来上学,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田梅子有些内疚,责备自己竟然不关心唯一的好朋友。不过,田梅子的心思很快又被病床上的奶奶揪扯住了。
下课铃声一响,田梅子第一个冲出教室。
飞跑出校门的刹那间,田梅子不经意又瞥见了那个秃顶、穿黑皮夹克的中年男人。田梅子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直觉告诉她,那男的好像正迎面朝她走来。
田梅子莫名惶恐起来,如同遭遇了拦路抢劫的流氓。她撒开腿,飞也似的跑将起来。
要是有两个胆子,田梅子肯定会扭头看清楚那个男的究竟追上来没有。不过,第六感觉告诉她,那男人一直时隐时现尾随着她。电影和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些强奸杀人的惊悚画面,在田梅子记忆的荧光屏上快速自动播放。冷汗和热汗,还有零落的雨滴,很快就把田梅子齐眉的刘海湿透了。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流,渐渐消融了凝固在田梅子心尖儿上的恐惧。
田梅子撞见护士把一个人推进了太平间,一些人跟在护士身后哭得山摇地动。
田梅子双腿发软,浑身凉飕飕的。
奶奶的病房紧挨太平间。但凡有些门道的病人,都不愿住进来。因此,五个人的房间,实际上仅奶奶一个人住,不能不说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田梅子蹑手蹑脚进了奶奶的病房,屏住气息,战战兢兢站在奶奶的病床前。
病房里静悄悄,奶奶昏睡着。
田梅子目不转睛盯着奶奶那苍白的面孔。
不记得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审视奶奶的脸是在什么时候,田梅子感觉面前这个瘦弱、苍老的老太婆特别陌生。这哪里是梧桐街上那个赫赫有名,比男人还生猛、强悍的“赵火炮”啊?这哪里是那个动不动就跳脚骂娘,动不动就给田梅子耳刮子吃的母夜叉啊?
若不是姨妈苦口婆心,若不是担心背上不孝的骂名,田梅子是决不会来医院看奶奶的。尽管田梅子和奶奶相依为命15年了,但她一直感觉和奶奶形同陌路。田梅子至今还非常羡慕安徒生笔下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田梅子觉得那个小女孩比自己幸福得多。因为那个小女孩至少还有一个慈祥得能把寒冷驱散,能把她带往幸福天堂的奶奶。而且,田梅子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书上都把慈爱、慈祥等温暖的词语,慷慨地放在“奶奶”这个词前面。
此刻,偌大的病房空空荡荡的。奶奶无声无息,田梅子不敢大声喘气,仿佛能听见点滴滴滴答答的声响。
田梅子仍旧盯着奶奶,目不转睛。但她不敢往前挪动一步。感受不到奶奶的一丝气息,恍惚之间,田梅子觉得奶奶已经灵魂出窍。
虽然田梅子好像从没喜欢过奶奶,虽然田梅子曾经千万次幻想远走高飞永远离开奶奶,虽然田梅子时常恶狠狠地诅咒奶奶彻底从眼前消失,但是,田梅子现在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奶奶突然离开人世,她只希望奶奶能够像从前那样健健康康地活着。
此前,田梅子从没想过,没有奶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她满心恐惧,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兴许是突然降临的恐惧把田梅子的声带挤坏了,田梅子已经无法发出那个最简单的“啊”字!她很想转身跑出门去,可她发现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如同中了魔法师的定身法,动弹不得。
“是梅子呀?”奶奶突然飘浮起来的虚弱的声音,为这异常安静的病房增添了不少恐惧。
被恐惧冰冻的田梅子这才缓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凑近了一步,眼泪哗啦啦倾盆而下,嗓子里雷声隆隆。
“婆婆—”田梅子号哭不止。多少年来,田梅子终于又发出了“婆婆”这个音符。
“号丧啊?我还没死呢!你来做啥子,还不回去写作业?!”奶奶的声音恢复了原生态。
这才是奶奶声音的本色,是奶奶正常的说话方式。十多年来,奶奶的声音是田梅子挥之不去的魔咒。此时此刻,这声音却让田梅子倍感亲切。
田梅子惊异于自己突然的改变:只要奶奶能活着,就算被她骂得发疯发狂,被她打得遍体鳞伤,那也无所谓!
人死如灯灭,死亡就是一笔勾销,死亡就是不可能再见。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到死亡气息的田梅子,好像突然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的深意。
奶奶流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奶奶把手伸向田梅子,说:“梅儿,你过来,扶婆婆一把。”
田梅子赶紧抓住奶奶的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是田梅子从来没注意过的最冰凉最枯干的手。
田梅子的泪珠噼里啪啦打在奶奶手上。
奶奶靠在床头,伸手为田梅子抹泪。
“有个啥子哭头嘛?你婆婆我命硬呢。我晓得我还死不了呢。阎王爷他老人家还欠我的人情呢,把你爸你妈早早地要了去,他还想要我这老太婆去伺候他啊?做人不能贪心,做鬼的也不能想干啥子就干啥子呢。要不真就没个天理王法了。我还得看着你这个讨债鬼长大成人哟。”奶奶一点点找回了她一贯的坚硬。
“梅儿啊,这两天婆婆不在家,你咋个过的哟?你那些小鬼样的女同学没再欺负你吧?那些不学好的鬼妹儿,都不得好死的。要是没有你这讨债鬼,婆婆马上就去隔壁那间屋住了。”奶奶的声音慈祥、温柔得又不像她自己了。
“婆婆,不准……你说……不吉利的话!”田梅子赶紧捂住奶奶的嘴,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
“梅儿啊,你还是害怕婆婆死啊?婆婆还以为你对婆婆没一点儿感情呢。看来,婆婆没白养活你。往后啊,婆婆尽量对你好些。婆婆都六十好几了,我这火炮脾气不好改了。你就将就些吧,反正你多想想婆婆是为你活着的就对了啊!”奶奶脸上激荡着幸福的浪花。
田梅子频频点头。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奶奶说:婆婆,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不再惹您生气!当然,要是您能少骂我几句,能少扇我两个耳光,那我肯定就只会惦记着您对我的好了。
门“吱嘎”一声响。
田梅子扭过头,恍惚间又瞥见了那个秃顶男人锃亮的头顶。
田梅子情不自禁“呀”地尖叫起来。
“撞见鬼了哟?你这女娃儿总是这样惊惊慌慌的。走吧,我们一起回家。”奶奶挣扎着欲下床。
田梅子感觉灾难正在步步逼近,她想对奶奶说,可她不敢。按照奶奶的逻辑,你没招惹谁,谁会吃多了撑的来招惹你。自己的行为检点些,就不会招蜂引蝶。
田梅子感觉也许明天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田梅子噤若寒蝉。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进来查房,他头发谢了顶。田梅子感觉他和总是晃荡在校门口那个似有若无的男人相像,鸡皮疙瘩便一层一层往外冒。
很明显,现在田梅子一看见秃顶的中年男人就会产生过敏反应。
秃顶医生替奶奶量过了血压,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你可以去办理出院手续了。不过,要记住,你是高血压患者,要注意定时吃药,注意保持情绪稳定,尽量别生气!”
“哪个想生气哟?着急上火自己吃亏!可是,有时候我想躲都躲不脱的。”奶奶声若洪钟,乜一眼田梅子,意味悠长。
田梅子总算挤出了一缕久违的笑意。
传达室郭大爷递给田梅子一封信。
信竟然是郝文静邮寄过来的。
田梅子就着昏黄的灯光,忐忑不安地摩挲着郝文静的信。尽管郝文静是多年的好朋友,但这是她写给田梅子的第一封信。太多的期待!太多的不安!田梅子的手不太听使唤,如同攀岩般艰难地打开—
梅子:
展信好!
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还是觉得写信更好些。我不能上学了,因为我继父说他没钱供我。他要我和我妈去卖菜,自己养活自己。我妈舍不得我不上学,但她除了哭,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妈很怕他。
我原打算去找我亲爸爸的,可我知道他肯定没钱给我。当初他要是不赌博,不把家输个精光,我妈妈也不会带着我离开他的。再说,我一直怕他,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在我的记忆中,他除了打牌、凶(酗)酒,就是冲我和妈妈凶神恶煞地吼叫和拳打脚踢。还有,我继父很不愿意我们和爸爸有来往。否则,倒霉的还是我们。
我想,等我赚足了学费,我会再回到学校的。
梅子,请原谅我,我不敢在学校里和你说话。贾美丽她们实在是太凶恶了,我不敢违抗她们。梅子,你不久前反击了她们,她们一直怀恨在心,一直在找机会报复你呢。你一定要当心。我还是想对你说:你还是转学吧,要不就不要太优秀了。不然,她们心里总不痛快,总会想方设法找你的麻烦。你也明白了吧,老师也拿她们没办法。
梅子,我想不明白:我们都是很不幸的人,可是,我们偏偏还会碰上让我们更倒霉的人。为什么?
梅子,祝你早日摆脱那些恶人的纠缠,永远开开心心。有时间的话,到东门口菜市场来看看我。
你永远的朋友 郝文静
田梅子噙着泪,打电话给郝文静。
没人接听。
田梅子蜷缩在厚厚的被窝里,摩挲着信,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那个子虚乌有的秃顶男人影像,莫名其妙又在田梅子眼前飘来荡去,像出没于冷月清辉中的幽灵。奶奶说过,“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田梅子安慰自己:可能是看花眼了,或者最近玄幻小说看多了,产生了幻觉。但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不恐惧。
屋外,没完没了的冬雨在夹竹桃茂盛的枝叶间幽咽,悲悲切切。梧桐街上喧嚣的市声,渐渐尘埃落定。
又是一个不眠的漫漫雨夜。
田梅子的泪河波涛汹涌。但,没有谁能听见田梅子的哭泣。
哭了一夜的冬雨哭出了一个雾蒙蒙的早晨。
整座城市满怀阴郁的情绪,万般无奈睁开了浮肿的睡眼。
梧桐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裹着清冷的风雨,开始了又一天周而复始的忙碌。
田梅子一如既往,背着书包去上学。奶奶倚着门框,粗声大气叮咛:“带伞了没有?当心淋感冒了?”
一夜半睡半醒,加上流了太多的泪,田梅子感觉头有千斤重,脚下似踩着厚厚的棉花。
田梅子突然产生了逃学的冲动,但她很快就谴责了自己。
心头,眼前,思绪里,尽是郝文静的影子。
田梅子很难相信,世界上还有比田梅子更倒霉的人。田梅子同情郝文静,她知道郝文静喜欢读书。郝文静一直很努力,尽管她学习成绩属中等偏上。田梅子想帮助郝文静重返校园,但她明白这不过是黄粱美梦。
田梅子心事重重,魂不守舍。走出家门前那条曲里拐弯的小巷,走出梧桐街,穿过两个街区,学校大门隐约可见。一阵莫名的心悸袭来,田梅子如梦初醒。她强打精神,朝校门口飞奔而去,如同打山门的少林武僧。
田梅子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冒金星,整个人狠狠地砸进了一个小水坑里。正准备爬起来,感觉有人狠狠地踢了她几脚。
田梅子挣扎着爬出了水坑,浑身差不多已经湿透。此刻,她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几个古惑仔一样的男生。
“你就是田梅子吧?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教训你吧?”一个染黄头发的男生面无表情地说。他的一条腿斜插在地面上,另一条腿歪歪扭扭抽筋似地抖动着。
田梅子怒目圆睁,紧咬嘴唇,一语不发。
“不服气是吧?老子让你不服气!”一个红头发男生飞起一脚,又把田梅子踢进了水坑。
田梅子站在水坑里,倔强地没让泪水流出来。她拼命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你得给贾美丽道歉,不然,我们就让你在水里泡一天。”黄头发一脸冷酷,好像面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光道歉还不行,得先让我抽100个耳光。快点儿,自己主动把脸凑过来。我警告过你,和我对着干是没有好果子给你吃的。快点儿,要上课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和你耗着。”
突然,高大、粗壮的贾美丽同学出现在田梅子面前。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田梅子的鼻子,盛气凌人。
田梅子站在水坑里一动不动,就当贾美丽不存在。
“你这个没爹没娘的穷鬼,凭什么你还敢每次都考第一?凭什么所有的老师都对你好?凭什么每次走上领奖台出风头的都是你?你什么时候学习和我们一样孬了,我们就放过你。凭什么男生们都说你长得漂亮?你去打听打听,有几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学习也很好的?这不公平,世界上的好事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完了。你得为这付出代价!”贾美丽就像质问一个罪孽深重的战俘。
贾美丽越说越气愤,一边狠狠地扇田梅子的脸,一边得意洋洋地叫嚣:“你不是很逞能吗?你不是敢还手吗?今天你没背砖头上学啊?用它来砸我啊?你咋个就不还手啊?我早就警告过你,躲得了初一你休想躲过十五!大家都听着,谁敢惹我贾美丽,田梅子就是你们的下场!”
田梅子护着头,无助地站在水坑里,竭力躲避着急风骤雨般的耳刮子。
黄头发和红头发赶紧拽住田梅子的手,让贾美丽尽情扇田梅子的耳光。围观的同学发出阵阵惊呼,但谁也不敢出面劝架。
“你们这些娃娃在做啥子孽?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娃娃?”突然,一声怒喝,一个大人的声音挤了进来。只见一双大手胡乱撸开了黄头发和红头发,把湿漉漉的田梅子拽出了水坑。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管不着!你大人不要管小孩子的闲事。”黄头发和红头发没有退却的意思。
“小子,你们想找我打架不是?我警告你们,我闯社会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妈妈可能还清鼻涕横着擦呢。瞧你们多有本事啊?一大帮男娃娃欺负一个小姑娘,我都为你们脸红!”中年男人厉声呵斥,企图不战而屈人之兵。
黄头发等不为所动。黄头发冲红头发使了使眼色,两人蠢蠢欲动。
中年男人一把揪住黄头发,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大人打小孩!”围上来的喽啰们不敢帮忙,叫嚣着,虚张声势。
贾美丽悄悄溜出了人群。
“小崽子,以后你再敢欺负我侄女,我打断你的狗腿。”中年男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把黄头发拎起来摔进了水坑。“我也让你尝尝冬天洗冷水澡的滋味。”
“老师来了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
围观者四散开去。
学校的几个保安跑了过来。
黄头发湿漉漉爬出水坑,灰头土脸,跟着红头发等四散逃窜。
“你们这是啥子学校嘛,还重点中学呢?也不好好管管你们的学生?看看吧,他们把我侄女欺负成啥样子了?把孩子送到你们这样的学校来简直是遭罪!我要去教育局告你们!”中年男人冲着一个教师模样的男人发火。
“孩子,叔叔送你回家。”中年男人拉着田梅子的手,径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出租车。
田梅子冻得嘴唇惨白,浑身筛糠。她这才抬起头,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
原来是他!
田梅子失声痛哭。
“这帮小兔崽子,看我下次不揍得他们骨头疼!”中年男人眼圈泛红。
冬雨,依旧淅沥,淅淅沥沥……
湿漉漉的田梅子哆哆嗦嗦,不肯上那个陌生男人的出租车。纵横的泪水在她红肿的脸上肆意奔流。
“娃娃,听话,上车吧,叔叔送你回家,当心感冒!看看,书包可能也打湿了?”中年男人焦急地劝说,“我是郝文静的爸爸,我经常看见你们走在一起,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是吧?”
想起郝文静的遭遇,田梅子的泪水更加汹涌。
中年男人迅速打开车门,把犹豫不决的田梅子推了进去。
“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你回家换好衣服,我再把你送回学校。不然,你该耽误不少课程的。”中年男人把车开得飞快。“得让你爸爸妈妈到学校去闹,一定要找他们给个说法,说啥也不能被白打了吧?这帮龟儿子,下手也太狠了。”
“我……我不想……回家!”田梅子号啕。
奶奶看见田梅子这个样子,肯定会大发雷霆。田梅子不想再惹奶奶生气,更害怕奶奶又大闹学校。
“你这娃娃说啥子傻话啊?你不回家你想去哪里?天大的事都得等你把湿衣服换了再说哈,是吧?”中年男人责怪道。
很快,出租车飞驰进了梧桐街。
田梅子哆哆嗦嗦下了车,似拖着千斤脚镣,摇摇晃晃走进院子。身后,中年男人大声嚷嚷:“赶快换好衣服出来,我送你回学校。”
“我的那个天王老子哟,你是咋个搞的哟?”田梅子刚到门边,奶奶放鞭炮一样的声音就冲出了房门。紧接着,奶奶一把将田梅子拉进屋。
“赶快给我钻到被窝里去!”奶奶尖厉的声音,慌慌的,颤颤的,像夜里碰见了飘飘忽忽的黑影。“我的那个天王老子哟,我的那个天王老子哟……你要是再冻病了我哪里找钱送你去医院哟!”
田梅子泣不成声,哽咽难止。她快速打开书包,还好,书本没被打湿。
“婆婆,都……都是我不好,您……不……要生气……您刚出院……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对……不起。”田梅子噙着泪,小声嘟囔,似自言自语。
“你呀你,都15岁了,走路都不好生些,叫我说你啥子好哟?你这个讨债鬼哟!”赵婆婆给田梅子盖了两床被子,不停地问,“暖和了些没有?暖和了些没有?等着哈,我给你熬姜汤去!”
如果田梅子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奶奶头一次如此体贴她。那一瞬间,一股暖流浸泡着田梅子的心。泪水,再度似决堤的海。内疚,自责,屈辱,愤怒,当然还有温暖,各种情绪掺杂在一处,除了“百感交集”好像没有更恰当的词来形容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田梅子想问的“为什么”,往少里说也有十万八千个。可是,她找不到一个令自己略微满意的答案。
田梅子不停地问自己:我是穷鬼不假,可我没伸手向别人要过钱;我没爹没娘不假,但不是我害死了我爹我娘;我学习优秀有什么错,既不是老师照顾给的高分,又不是作弊得来的;我走路都躲着她们,从来不说她们的坏话……可是,为什么她们还是要和我过不去?为什么我会招她们嫉妒?我有什么值得她们嫉妒的?世界上值得她们嫉妒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她们偏偏要嫉妒我?
除了流泪,除了憋屈,除了愤怒,田梅子无可奈何。
不,不能就这么躺着。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今天上午还有两节重要的力学课,不听实在是可惜。平白无故被她们一顿暴打,已经够吃亏的了。如果再耽误听课,那不就更亏了吗?骂不赢,打不过,但我还是不想输给她们,我得以更优秀的成绩让她们难受,难受死她们!要是学习成绩掉下去了,我可就失去了唯一能战胜她们的武器了。想到这里,田梅子浑身热血腾腾,一骨碌爬了起来。
“还去上啥子学哟?要走也得把姜汤喝了再走啊!”田梅子冲出门去,把奶奶惊讶、尖细的声音甩在身后。
中年男人的车仍停在门口,田梅子惊愕不已。
“上车吧!”中年男人催促。
田梅子迟疑了一下,钻进了车。
“你这个败家子儿哟,你钱多得往外跳啊?你还敢打车?看我晚上不打你个半死!”奶奶冲着疾驰而去的出租车责骂。
“不要怕他们,叔叔从今往后每天送你上学、下学。不管啥子事,叔叔都帮你摆平!我就不相信,这帮毛头孩子我就修理不了了。”中年男人温和地说。
田梅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秃顶的男人竟然有这么一副好心肠。可是,郝文静差不多把他描绘成一个恶魔,他可是郝文静的爸爸啊。难道他是冒充的?
田梅子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问:“叔叔,您真的是郝文静的爸爸?”
中年男人面露尴尬之色,不太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那……那还有假啊?我为啥子去冒充别人的爸爸?刚才我冒充是你叔叔,那是想吓唬吓唬那帮坏小子呢。”
此时,田梅子心里突然蹿升起一股寒冷的怨气,她很想冲他说“你为什么以前对文静不好啊”,但她还是憋住了,只是冷冰冰道:“叔叔,今天谢谢您了哦。以后不用您来接送我了。”
“你不要不好意思嘛,我女儿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叔叔把你当女儿好不好?”中年男人目光里盛满阳光。
郝文静都不想要的亲爸爸,凭什么还想给我当爸爸?我不要!田梅子暗自思量,但没吭声。
田梅子琢磨:等我挣了钱,我一定会还他的打车费。
前面就是学校。
田梅子下车的时候,好像听见那个自称是“郝文静爸爸”的人,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等你有空了,教叔叔叠纸燕儿”。
冬雨,还在窗外渐渐逼近的黄昏里幽咽,声声恼人。满街华灯应该都睁开了眼睛。
临近放学的时候,田梅子小声对乐山说:“你不要再送我了,他们知道了你要倒霉的。我不想连累你。”
“我远远地跟在你后面,一旦你遇到危险我好帮你呼救啊!他们还在学校保卫处接受审讯呢!”乐山低声说。
“有什么用?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的。”田梅子的声音似窥破了红尘。
为了甩开乐山,下课铃声一响,田梅子又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跑到大门口,田梅子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亮光光的脑袋。
田梅子假装没看见,低着头迅速往外冲。但是,那个自称是郝文静爸爸的中年男人已经拦住了她。
“梅子,上叔叔的车吧。叔叔想请你帮个忙,行不行?”中年男人小声哀求,一脸期许,两眼恳切。
田梅子只好停下了脚步。中年男人面带喜色,眼睛里波光潋滟,像一个意外得到奖赏的孩子。“梅子,上车吧?”他的声音水分充足。
“文静不能读书了,您知道吧?她另外那个爸爸不给她钱。她好喜欢读书呢。她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好像在东门口菜市场卖菜。”田梅子气鼓鼓地说。
“哎……咋是这个样子呢?难怪我好几天没见着她了。我知道她们一直过得不咋个好,我想帮她……我现在能帮她了呢。”中年男人声音沉了下去,低得他自己听起来可能都有点儿困难。
“可是,她不想见您啊。她说她害怕见到您。她另外那个爸爸也不乐意她来见您。她还说……我觉得文静比我还可怜呢。”田梅子一口气复述完了郝文静写给她的信。
中年男人好半天没说一句话,面色渐渐幽暗,目光渐渐青灰。
“您以前为什么不对她们好些啊?您为什么要赌博啊?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打她们出气?”田梅子还是没忍住替郝文静责问。“我爸爸早就没了,我没什么感觉。但文静觉得她虽有两个爸爸,却和我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我没有爸爸呢。因为你们两个都让她害怕!”
田梅子此时已无法管住自己的嘴巴了。她好像产生了幻觉,感觉自己就是郝文静,正在冲爸爸诉说多年来郁积的委屈和悲伤。
田梅子的眼泪不知不觉扑簌簌飞溅。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递给田梅子面巾纸,低声结结巴巴地说:“以前……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们……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都改了,我不赌博了,也不喝酒了。我开出租车,我一直在为她攒钱,我想供她上大学。可是……她一直躲着我,一看见我就跑,拉都拉不住……我实在不知该咋个办了……”
中年男人声泪俱下。
这下,田梅子傻眼儿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她从没遇见过一个成年男人当她的面流泪。她手足无措,憋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叔叔,您别……难过,我……我刚才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
郝文静的爸爸拼命压抑着哭声,突然抓住田梅子的手,说:“都是我……我不好,可我现在都改了嘛,再不是以前那个混账的我了嘛。可是……她们也太绝情了,就是不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不管咋个说,我还是她的亲爸爸嘛!不管咋个了文静都不能不去上学啊,我就是吃了不好好上学的亏了,现在后悔也没得啥子用了哟。可是,文静就是不见我,我啥子办法都没得了哟。”
田梅子只好陪着郝文静的爸爸哭泣。
田梅子感受到了郝文静爸爸泪水中流淌着的父爱,滚烫,滚烫。
看来郝文静还是比我幸运,毕竟还有一个活着的想着她的爸爸啊。田梅子感觉自己已经被郝文静爸爸感动了,还惊异地发现她和他的心好像靠得近了些。
田梅子突然觉得郝文静的爸爸很可怜。
雨声噼里啪啦猛地密集起来,车窗外一片模糊的水雾。
“叔叔,您别难过了,好吗?您不是要让我教您叠纸燕儿吗?您学这个干什么?”田梅子止住了哭泣,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白纸,“您看好了啊,很简单的!这样,再这样,再这样,还要这样……哈哈,您瞧,叠好了哟!学会了吧?”
郝文静爸爸聚精会神地看着田梅子把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纸燕儿。
田梅子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了赞赏和快乐,心情为之一振,脸颊流光溢彩。
“叔叔,您叠吧,我看着您。”
“看我这笨手笨脚的!”
“嘻嘻,您学会了啊!”
两个人轻快的笑声,把小小的出租车撑得摇摇晃晃。
“明天是文静的生日,我想送她一个生日礼物,我还想给她读书的钱。我晓得你们女孩子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对了,听说还可以叠幸运星?”郝文静爸爸深情地说。
“叔叔,幸运星我以后再教您叠。”田梅子兴奋无比,好像这是她15年来最忘情的一个瞬间。
“我往她家打过好多次电话,没人接。我去她家找她,没人。也不晓得她咋的了。我急得开车撞大树的心都有了。”郝文静爸爸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叔叔,您把车停在前边那个礼品店门口,我去选一张漂亮的礼品纸。用礼品纸叠出的燕儿特别好看。然后,我们就开车去东门口菜市场找她。”田梅子兴奋得坐不住了。
郝文静爸爸迟疑了一下,打着了车,加大了油门儿。
郝文静爸爸亲手为他的女儿叠了一个紫色的纸燕儿—一个展翅飞翔的精灵。
“叔叔,您看,就像真的一样!”
“它在飞翔哦!”
梧桐街满街闪烁的华灯闪烁着两个人透亮的笑声。
田梅子头一次感觉昏黄的街灯有了些许暖意,头一次感觉这没完没了的冬雨有了诗情画意,头一次感觉梧桐街的街景婀娜多姿分外迷人。
这是一场特殊的约会。
不言而喻,车内那两颗心,蹦跳得比车轮转得还快。
东门口快到了,车速慢了下来。
“梅子,我……我看……还、还是有些不妥。文静一见我肯定就会跑的……要不,我把车停在这儿,你先下去试探试探她……”郝文静爸爸局促不安,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珠。
田梅子怀抱纸燕儿,来来回回在东门口菜市场搜寻郝文静那熟悉的身影。
郝文静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田梅子焦灼的视线里。
“郝—文—静—郝—文—静—”田梅子只好一声接一声呼喊。
没有人应答。
田梅子泪珠涟涟。
冬雨淅淅沥沥。
东门口尽头,那个高高的亮光光的头顶还在左顾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