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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街上的梅子》 | 第一章 这个冬天不太冷

发布日期:2020-11-28 20:1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冬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整座城市雾气缭绕。清晨,泥泞的梧桐街尽管车水马龙,却掩饰不了黏稠的倦意。街道两旁,梧桐树林立。高高低低的树荫,全都无精打采。不远处,轮渡的汽笛声尖细而悠长,随徐徐的江风钻入梧桐街的角角落落。恰似不辞辛劳的更夫,将拥挤在街道两旁的住家和店铺一一唤醒。

梧桐街拐角处有一家唤作“老梧桐”的小茶馆,大概因门前那棵梧桐街上最为古老的梧桐树而得名。此时,老梧桐茶馆里已经围坐了不少不用上班的爷爷婆婆。茶香袅袅娜娜,麻将声哗哗啦啦此起彼伏,如同夏日里倏然而至的雷阵雨。

田梅子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闪身钻进了老梧桐茶馆。

田梅子左顾右盼之后,径直走向赵婆婆。站在赵婆婆身后,田梅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赵婆婆熟视无睹,全神贯注“血战到底”(麻将的一种玩法)。

“滚开,扫把星。你一来我就当‘炮手’,都输光了。清早八晨地就找人要钱,哪来的钱给你!滚!滚开!滚远些!滚远些!!”赵婆婆终于忍不住破口斥骂。“嘿嘿嘿,慢着,‘三条’我要碰!还不给我滚远些,好不容易凑成的‘清一色’,差点儿就被你搅黄了……”

“赵婆婆,你就给梅子零花钱吧。孩子都站半天了,上学要迟到了呢!”赵婆婆的下家邓婆婆看不下去了,替田梅子打圆场。

“就是嘛,孩子多遭孽哟。梅子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向婆婆(方言,即‘奶奶’)要钱也不出声。就这么干站着呀?换作我,也不乐意给。”赵婆婆的对家满脸嫌怨。

“我早就不指望她叫我一声‘婆婆’了。这哪是我的孙女儿。是讨债鬼!我的那个命哟!”赵婆婆忙里偷闲数落梅子,目不转睛盯着牌桌,“嘿嘿嘿,‘一饼’是哪个打的?我要和!”

“和什么和?这牌打出来几年了?我说啊赵婆婆你别抠儿了,痛痛快快把梅子打发走就没得事儿了,别耽误大家打牌咯!”赵婆婆的上家也嫌田梅子站在一旁碍事儿。

“哪个耽误哪个了!哪个耽误哪个了!是我出牌慢了还是我赖账了!你赢够了还说话气人!哪个见过你这种专说风凉话的人!你以为我这孤老太婆好欺负啊!”赵婆婆横眉立眼,猛然飙升的嗓音变了调。

“赵婆婆,怪我多嘴,怪我多嘴,我说错了,我投降!要得不?”赵婆婆的上家黑着脸,明显口是心非。

“要不得!你说够了你就不想说了,我还想说呢!”赵婆婆满脸怒色,一边冲上家立眉瞪眼,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砸向田梅子,“讨债鬼,拿去,滚远点!”

田梅子还是站着不动,把事先写好的纸条递到赵婆婆面前。

赵婆婆瞟了一眼,霍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田梅子的鼻子吼:“50元?你要50元干啥子?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

赵婆婆的唾沫星子如同疾风骤雨,她的叫嚣瞬间遮盖了周围此起彼伏的麻将声。

其实,田梅子在纸条上写得清清楚楚:给我50元,我要买复习资料!

田梅子面无表情,还是站着不动。或许,她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十多年来,这样的责骂是她每天的必修课。习惯了就没事儿了,她好像对责骂产生了免疫力。

也许骂累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赵婆婆突然闭了嘴,脸上浮现着少有的一缕慈祥。严格说来,那还不是一张老太婆的脸,或隐或现的皱褶掩盖不了她曾经的美丽。她四十多岁就守寡,总算熬到儿子娶了媳妇,不曾想儿子和媳妇出车祸没了,留下了两岁多的孙女田梅子。多年以来,赵婆婆对谁都怀有敌意,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她。她是梧桐街上大名鼎鼎的“赵火炮”,敢冒犯她的人说不定还没出世呢。

赵婆婆背转身,小心翼翼忙活了半天,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50元大钞。她把钱扔到田梅子脚边,恶声恶气地吼:“拿去吧,滚远点!”

田梅子没有弯腰捡钱,依旧站着不动,还是面无表情。

“讨债鬼,好好好,你比我有性格。小祖宗,我怕你了,我服你了还不行吗?”赵婆婆只好弯腰把钱捡了起来,塞到田梅子手里,“装好了,要是弄丢了你就是在我面前站一天站一年,你也休想我会再给你了。还有,当心遭你那些小流氓样儿的同学抢了哟!别指望我会同情你!”

田梅子充耳不闻,扭身快速离开老梧桐茶馆,脸上浮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这样的“冷战”策略,田梅子屡试不爽。也难怪奶奶常常抱怨:“这世上我谁也不怕,就怕你田梅子死活都不开腔。”

看样子田梅子一定在嘀咕:“我要是能像你要求的那样‘滚’着离开就好了。如果这样真能让你心情好一点,多和几手牌,那就更好了。可惜,我不会‘滚’!”

“梅子是不是撞上哑巴鬼了?哪个见过她和谁开口说过话?”

“她不会真的变成了哑巴?”

赵婆婆的牌友们冲着田梅子的背影七嘴八舌。

田梅子猛地扭过头,大喝一声:“爱嚼舌根儿的人下辈子一定会变哑巴!”

其实,她们议论的都是事实。自从上初中以来,田梅子就很少和谁说话了。

“也许,当一个真正的哑巴很不错。不,也许,做一个聋子更快乐。”田梅子小声嘟囔。

田梅子顶着梧桐街上零落的雨声,朝学校方向狂奔。

迟到,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校园大门依稀可见,田梅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还好,离上课还有5分钟。

在大门的拐弯处,田梅子瞥见了贾美丽和她的几个死党。

田梅子强作镇静,下意识把双肩包卸下来拎在手上,督促自己别放慢脚步。

可是,贾美丽和她的死党已经把田梅子包围了起来。

“把钱交出……”

没等贾美丽把话说完,田梅子手中的书包就电光石火般击打在贾美丽的脸上。

“哎哟—”贾美丽捂着脸痛苦地蹲在地上。

“田梅子打人啊”

……

校门口沸腾着几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田梅子乘机跑进了校门。

上课铃声正好响了起来。

田梅子跑进初三(3)班,刚刚坐在教室右后边角落里的座位上,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李欢欢便满脸怒色走进了教室。

李老师身后跟着贾美丽和她的几个死党。贾美丽捂着左脸,右脸上泪痕狼藉。

“田梅子,把你的书包拿上来!”李老师厉声呵斥。

满教室的眼睛齐刷刷聚焦在田梅子身上。

田梅子只顾从书包里掏出课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田梅子,你听见没有?把你的书包拿到讲台上来!”李老师的声音至少又提高了两倍。

田梅子还是装作没听见。

“喂,老师叫你拿书包上去呢!”田梅子的同桌乐山小声提醒。

田梅子依旧纹丝不动。

李老师冲下讲台,愤怒的高跟鞋声好像要把水泥地板敲碎。她径直冲到田梅子的课桌旁,抓过田梅子的书包,三两下就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块砖头。

全班哗然。

“这是什么?”李老师质问。

“老师,我没惹她,她就用书包砸我的脸。她每天都背着砖头上学。”贾美丽大声控告。

“老师,贾美丽说得没错,我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作证!”

……

贾美丽的死党纷纷声援贾美丽。

“她们拉帮结派欺负田梅子,田梅子属正当防卫!”乐山突然站起来打抱不平。

多少次类似的冲突,没谁会为田梅子说句公道话。田梅子早就不相信所谓的“正义”和“善良”。此时,田梅子对乐山的声援无动于衷。在她看来,或许这不过是贾美丽等精心设置的又一个陷阱,就像去年她们安排丘丁冬作“卧底”一样。

贾美丽命令丘丁冬假装站在田梅子一边,和田梅子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当田梅子对李老师说“她们把我交校服的钱抢了,丘丁冬可以作证”,丘丁冬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田梅子对我说过她婆婆没钱给她买校服”。

“都给我住嘴!”李老师大声呵斥,“田梅子,中午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老师转身走向讲台,“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田梅子一如既往聚精会神地听课,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临近下课的时候,乐山不经意递了一张纸条给田梅子:

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田梅子装作没看见,依旧细致地记着笔记。

下课铃声响过了,李老师一边收拾教案,一边声色俱厉地警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等中午休息时再解决。谁要是再敢无事生非影响上课,一律严惩!”

李老师逡巡着教室的角角落落,目光在田梅子身上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

当李老师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教室门口,贾美丽就捂着红肿的脸,走到田梅子身边。

“你等着瞧,便宜不了你!”贾美丽威胁田梅子。

接着,贾美丽指着乐山的鼻子,凶巴巴地吼:“听说你爸不是你爸你妈也不是你妈,你自己的事都没管好,你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也等着瞧!你们是啥子关系?一对狗男女!”

“贾美丽你不要血口喷人!”乐山面红耳赤,攥紧了拳头,“谁不知道你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我可不怕你。‘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要真有本事就别欺负自己班上的同学,和那些街头小流氓打打杀杀那才叫有种!”

“田梅子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要对她好?你们是……”贾美丽话音未落,田梅子“噌”地站起来,手中的书包冲贾美丽飞了过去。

乐山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田梅子的手。

“田梅子你为啥子又行凶?你是刽子手啊?”贾美丽的几个死党围了过来。

教室里的气氛异常紧张。

“李老师折回来了!”男生程平大喊了一嗓子。

贾美丽等迅速散开,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上课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田梅子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单独走进李老师的办公室了。

像以往一样,田梅子铁了心,什么也不说。

奶奶说过,惩治恶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恶人。奶奶从早到晚泡在麻将桌上,麻将是她的命根。田梅子瞧不上奶奶“不务正业”,更讨厌奶奶的泼妇做派。奶奶不是田梅子可以依傍的大树,田梅子恨她,心里渐渐不承认她是“奶奶”,也就不再喊她“婆婆”。但是,田梅子不得不承认,奶奶所说的这些话多少有点道理。

初一下学期期末,领完成绩单回家的路上,田梅子第一次被贾美丽等暴打了一顿。她们打她的理由很简单:你这个没爹没娘的穷鬼,凭什么你每次都考第一?凭什么所有的老师都对你好?凭什么你能当班长?凭什么每次走上领奖台出风头的都是你?

田梅子哭着回家,家里没人。她在老梧桐茶馆里找到了正在“血战到底”的奶奶。没等田梅子哭诉完,奶奶就狠狠地甩了田梅子一耳光,凶神恶煞般吼骂:“你哭丧啊?我还没死呢!哭有啥子用?你的手长着是干啥子用的?我孤儿寡母在这梧桐街上混了几十年,你仔细打听打听,谁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你还有脸哭!要是你就知道哭,我看你这辈子有多少眼泪流!”

不能指望奶奶给自己撑腰,田梅子只好把李老师当作为自己平冤昭雪的包公。

田梅子向李老师说明了情况。

可是,李老师说:“你首先应该好好检讨检讨自己,你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想想,为什么那么多的女生都说你不好?你可是班长,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当班长?”

初二上学期,田梅子突然就当不了班长了。

田梅子心里很痛,却无处诉说。她本来话就不多,此后差不多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田梅子看了不少书,她弄清楚了贾美丽等无端欺负她的真实动因在于“嫉妒”。田梅子以为她的班长职务被撤了,她们心理就该平衡了,不会再找她的麻烦。可是,她们却变本加厉欺负她,甚至还敲诈勒索她。她们的理由还是很简单:你什么时候学习和我们一样孬了,我们就放过你。凭什么男生们都说你长得漂亮?你连女性特征都没有,那些傻头傻脑的小男孩居然认为你最漂亮?(田梅子曾告诉丘丁冬,自己还没有生理周期。)你去打听打听,有几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学习也很好的?这不公平,世界上的好事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完了。你得为这个付出代价!

她们每次欺负了田梅子,还纠集一群死党去李老师那儿恶人先告状。李老师总是不问青红皂白把田梅子叫到办公室批评一顿,说:“你是不是不当班长了心理不平衡?”

李老师做得稍微公平一点,顶多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

田梅子觉得这样的老师不配当老师。此前,田梅子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教师。而今,她动摇了。

田梅子安慰自己:可以不让我当班长,但休想剥夺我学习第一。我每次都考第一名,就是打败她们的最好武器!

此时此刻,田梅子站在李老师的办公桌前,面无表情。

“梅子,你坐下吧!”李老师和蔼可亲,出乎意料。

一年多来,李老师头一次如此“礼遇”田梅子。

田梅子不为所动,仍旧站着,跟木头桩似的。

李老师拉着田梅子的手,差不多是把她摁在椅子上了。

田梅子看着窗外,连绵的冬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更令人惊奇的是,满世界阳光耀眼炫目。面对这南方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田梅子却感觉它也有点虚情假意。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田梅子嘀嘀咕咕。她琢磨,接下来李老师就该说“一个人不能只是学习好”,这样的开场白田梅子早已耳熟能详。

田梅子早就对李老师的批评鄙夷不屑、充耳不闻。

“梅子,老师得向你道歉!你能接受老师真诚的道歉吗?”李老师的声音亲切无比,和电影电视里的那些老师没什么区别。

恰似月亮突然从东方升起,田梅子彻底蒙了,搞不清李老师要摆什么迷魂阵。好在,一年多来,田梅子在同贾美丽等的争斗中积累了丰富的“智斗”经验。田梅子决定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梅子,都怪老师太粗心了,太迷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忽略了‘众口铄金,金石可毁’的浅显道理,误解了你。梅子,老师知道你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容易。是老师的不对,你能原谅老师吗?梅子,不管你是否会原谅老师,老师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的学习一直没有往下掉。要是你因为老师对你不公而变成了差等生,老师一辈子都……都会良心不安的!”

李老师哽咽了。

田梅子还是不为所动。

一年多来,每逢考试结束,贾美丽等就会想方设法欺负田梅子。田梅子觉得自己已经流干了眼泪,这辈子再也不会流泪了。奶奶说得对,哭能管什么用?田梅子看过一部名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电影,她在日记本里写道:

田梅子也不相信眼泪!

“不过,梅子,你用砖头砸人是很危险的,搞不好要闹出人命……你想过没有,要是……要是……那后果不堪设想啊。梅子,你要想想,你才15岁啊……所以啊,梅子,你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再背着砖头上学了,好吗?”

李老师苦口婆心。

“我不背砖头上学,我就没法活了,就只能由着她们折磨我。我可以以我的人格保证,我没有任何错。我可以不背砖头,谁想背着砖头上学?我的书包本来就够沉的了!我不想被她们欺负死。谁能给我指出一条活路,我不背砖头怎样才能逃过她们的欺负?谁能让我安心上下学?谁……”

田梅子泪花朵朵。

窗外阳光很灿烂。

走出李老师的办公室,田梅子独自在温暖、柔和的阳光里磨磨蹭蹭。多日缠绵、踟躇不去的连阴雨,的确令人颓丧。田梅子暂时忘记了早上的不快,尽情享受这难得一遇的日光浴。

校园里人声鼎沸,一群群女生勾肩搭背,从田梅子身边缓缓流淌。伤感和酸楚一串串涌上心头,田梅子想哭。她不想看见如此热闹的景象,尤其不愿听见女生们肆意的嬉笑打骂,抑或窃窃私语。所有的热闹都和田梅子不相干,所有的热闹对田梅子来说都是莫大的讽刺。偌大的校园里,田梅子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种形单影只的生活,田梅子说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在一年前的某一天,田梅子突然发现,班上每一个女生竟然都和她保持着一个地球的距离。

和田梅子形影不离的郝文静被贾美丽等叫出去单独“说话”之后,郝文静就不敢再在学校里搭理田梅子了。

郝文静曾偷偷塞了张纸条给田梅子:

真的对不起,她们不让我和你说话,我害怕她们。梅子,要不你转学吧,要不你就不要太优秀了。她们认识社会上的人,好凶的。好多男生都怕她们!

田梅子理所当然想到了转学。

田梅子刚把转学的想法告诉奶奶,奶奶立即河东狮吼:“你脑壳里装的是豆腐渣?你不好好在重点中学待着你还想往哪个学校转?要转你自己转去,我没这个本事!怕她们做啥子,中国不兴黑帮横行霸道!我明天就去你们学校,我倒要看看她们是不是长有三头六臂?”

田梅子哭丧着脸,说:“我打不过她们!我害怕挨打!我不想挨打!”

“害怕管啥子用?你婆婆我要是害怕,还有你的今天?‘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看看婆婆咋个收拾她们?!”奶奶暴跳如雷,恨不能立即就去找欺负田梅子的那些娃儿算账。

“你不能去和她们动粗撒泼,她们认识好多社会上的人!”田梅子心惊胆战。

“怕啥子怕?她们不都是爹妈生父母养的凡人吗?我认识社会上的人的时候,她们的妈妈还没出世呢!”奶奶青筋暴突,目眦欲裂。

田梅子害怕奶奶把事情闹大,更害怕奶奶到学校里去丢人现眼,赶紧说:“我不转学了,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就是了!”

奶奶向来不是能吃亏的人,而且,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奶奶之所以被梧桐街的人喊作“赵火炮”,并非浪得虚名。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奶奶便堵在田梅子的教室门口,非要田梅子指出谁欺负了她。

田梅子拽着奶奶,想让她赶紧离开。奶奶给了田梅子两耳光,把田梅子打得天旋地转。

奶奶叉着腰,对着过往的女生破口大骂:“谁要是再敢欺负我家梅子,我撕烂她的嘴打折她的腿把她塞回她娘的肚子里去。都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些,我就是梧桐街的‘赵火炮’!敢欺负到我孤儿寡母头上,下辈子转世投胎再来!”

保安制止奶奶。奶奶胡搅蛮缠,抽了保安两耳光。

学校赶紧报警,奶奶被派出所拘留了几天,原因是搅乱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

奶奶不敢再去学校闹事了,可田梅子却成了学校里的“新闻人物”,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田梅子形同过街老鼠,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贾美丽等照样欺负田梅子。

“你把你那干瘪的老婆婆搬来能吓唬谁啊?我们就是要欺负你,欺负你没商量!欺负死你!你再叫她来找我们的麻烦啊,让她看看我们是如何欺负她的宝贝孙女的!”贾美丽拦住田梅子,用肩膀故意顶撞田梅子。

田梅子只好自个儿硬扛着。

田梅子想不起奶奶对她的好,记忆中只留存有奶奶的呵斥、责骂,还有奶奶左右开弓抽的大嘴巴子。田梅子痛恨奶奶的莽撞、粗俗,巴不得奶奶不是自己的奶奶。

“就知道胡闹,把事情搅得一团糟,这哪是在帮我,分明是帮着整我。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她,我不要这样的婆婆!”田梅子一遍遍对自己说。

此刻,田梅子本想躲进操场边浓密的夹竹桃丛中安抚自己,她不经意瞥见了贾美丽那高大、粗壮的身影。贾美丽被一群死党簇拥着,像皇后在巡游。田梅子赶紧背转身,加快了脚步。

田梅子暂时不想回教室,但她不知道可以去哪里。突然,田梅子感觉肚子痛,她乘机钻进了附近的厕所……

这一次肚子疼好像和以往不一样,整个下午田梅子一直趴在课桌上。

幸亏这是周五下午的例行班会,没有课。班长通知班会取消,自习。田梅子想请假回家,但她实在不愿再走进李老师的办公室。她不敢早退,只好忍着小腹一阵紧似一阵的坠痛感。额头上不停地冒着虚汗,手脚冰凉,全身跟木头似的。

田梅子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也许死了也好,免得再看见奶奶那凶恶的样子,免得再遭受贾美丽等无端的欺负,免得再遭到李老师的误解。要是死了,考试第一名就得被别人占了,田梅子有点不甘心。她不想把“第一”轻易拱手让人,倘若被谁凭本事超越了,田梅子倒还心甘情愿。

“我不要死!我不能死!”田梅子对自己说。

田梅子试图振作精神坐起来写作业,可她的腰直不起来。

“你不舒服吗?”

疼痛的间歇,田梅子迷迷糊糊听见乐山轻声问。

田梅子装作没听见。

“要不你回家去吧,我替你请假!”

田梅子还是不搭理乐山。

“你们要干什么?她病了!”

朦胧中田梅子听见乐山提高了嗓门。

“呵呵,真是一对狗夫妻!她生啥子病了?把医生的证明拿出来我看看?田梅子,你把脑壳抬起来,你别跟我装死!我的脸还肿着,你得给个说法!”

是贾美丽那熟悉的声音。

田梅子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回击贾美丽。

“得让我抽二十个耳光,今天的事才算扯平!”

还是贾美丽那居高临下的声音。

“她好像是真的生病了。等她病好了,你再找她理论也不迟!”

乐山竭力打圆场。

田梅子仍旧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教室里突发霜降,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角落。

很快,几个高个子男生围了过来。

“贾美丽,田梅子都这样了,算了吧,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都是同班同学,没必要置人于死地,又不是阶级敌人!”

“你们打她骂她早就赚够了……不是说女人是最善良的动物吗?只有我们这些牲口一样的男生才会下毒手呢!”

……

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

“你们……你们……”贾美丽张口结舌。但还不想偃旗息鼓。

“看来只好去叫李老师来解决了……”

面对男生们突然爆发出来的正义感,贾美丽最终畏缩了,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她豪爽地说:“好吧,看在男同胞的面子上,本女子今天就不和你田梅子计较了。田梅子,除非你每天都装病,除非……除非……”

贾美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

肚子的疼痛渐渐消退。但,田梅子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因为她感觉到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浸透了她的裤子,她意识到苦盼的生理周期终于来临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此刻,女霸王贾美丽对于田梅子来说已不算什么了,被染红的裤子才是她的灭顶之灾。她已经感觉不到肚子是疼还是不疼,恐惧感如泰山压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立即消失,多么希望教室里所有的同学都能不翼而飞,多么希望郝文静还像从前那样和她形影不离。

要是……要是……要是……田梅子不知道还能做哪些假设了。

天已崩。地已裂。洪水泛滥。猛兽蛇蝎当道。田梅子无路可逃。

田梅子不想哭泣,可她除了哭泣,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身下似有汪洋般的热血,像一片燃烧的火海。

天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田梅子如坐针毡,心虚气短,恨不得立即死过去。

时间一秒一秒地磨蹭,田梅子度日如年。田梅子多么希望天立即黑下来,多么希望整座城市突然停电,多么希望天突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不要紧吧?”

田梅子再一次听见乐山的小声询问。

田梅子绝望地想,乐山为什么是男生而不是女生?!

同桌一个多月了,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尽管乐山主动搭讪过,但田梅子的冷漠如同南极亿万年不化的冰川。田梅子对班上所有的人都心存戒备,她疑心乐山也是贾美丽派来的奸细。再说了,他还是男生。奶奶警告过田梅子,说:“你要是敢‘耍朋友’(即谈恋爱),看我不打死你!”

几天前,乐山写了一张纸条给田梅子:

你没有必要假装自己是恶人。男生们正准备帮助你!

田梅子不敢奢望谁能帮助她,她甚至害怕男生的帮助。她清楚,这无疑会惹得贾美丽心里更不痛快。当然,田梅子多少还是得到了一些安慰,至少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明白她不是恶人,不管这个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动机。虽然田梅子依旧不爱搭理乐山,但心中渐渐消除了对他的敌意。

干渴得奄奄一息的人,见到毒药也会一饮而尽。此时,田梅子抬起头,泪眼模糊。她无助地瞄了乐山一眼,欲言又止。

乐山好像正在认真写作业,似乎没有注意到田梅子求助的目光。

田梅子绝望地继续趴在桌子上。

没过多久,田梅子感觉乐山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田梅子再次抬起头来,看见乐山递过来一张纸条:

放学后,等大家都走了,你把我的衣服围在腰上,我送你回家!

田梅子泪如雨下,她迅速在纸条上写道:

谢谢你!你不会是她的卧底吧?我害怕!

乐山小声说:“你别害怕,我们男生已经商量好,从今天下午开始,轮流保护你,送你回家!”

田梅子的泪水脆生生地打在课桌上,教室好像都震颤了一下。

田梅子继续在纸条上写道: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乐山小声说:“因为正义,还有公道!”

田梅子奋笔疾书:

你们不怕她?

乐山小声说:“那是以前的事。正因为大家都怕她,她才会如此嚣张。我们都太软弱了。我们还不如你,你至少敢于以卵击石……我们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

你们佩服我?

梅子惊愕不已,用力在纸上狂草。

“班上所有的男生联名写信给李老师了,李老师已经知道班上的歪风邪气,相信很快就会有处理结果的。”乐山说。

田梅子开始抽噎。她的委屈实在太多,委屈得实在太久了。

田梅子的泪水融化了她对所有人的冷漠和敌视。

“贾美丽为什么说你的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

田梅子一边写,一边好奇地打量乐山。

“唉!一言难尽。要放学了,不说了。”

乐山一边写,一边看了看梅子,意味深长。

冬雨重又淅沥,街灯连成一片,如同纵横交错的河流,环绕城市大街小巷。

田梅子神色惶恐,细步走在大街上,腰上系着乐山的衣服。不远处,乐山的身影时隐时现。

田梅子不停地祈祷:“但愿婆婆不在家啊,但愿婆婆还在麻将桌上‘血战到底’。”

要是奶奶看见田梅子系着男生的衣服回家,而且身后还跟了个男生,田梅子说不定就别想活过今晚,乐山肯定也要跟着遭殃。

田梅子不想让乐山再次见识奶奶的“厉害”。

平时只需走15分钟的路程,田梅子今天竟然走了30分钟。想到乐山一定有点冷,田梅子督促自己加快脚步。但是,两只脚好像不受她的控制,如同即将进入鬼门关,不愿迈开大步。

田梅子远远地看见家里好像没开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安妥了些。

田梅子停下脚步,等乐山走近。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把衣服给你送出来。很冷吧?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吧?谢谢啦!”田梅子不好意思地说,脸颊似火烧火燎。“你回学校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哦。”

田梅子和乐山皆手足无措,好在夜色渐浓。

田梅子仓皇离开。

乐山不停地用脚在地面上涂鸦。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打过来的。他家住在距离学校20里的城郊小镇,住读。每周末傍晚,他父亲开车来接他回家。

“我帮同学办点儿事,你等我20分钟。要不,你先接上程平,再开车来梧桐街接我。”乐山不冷不热地说,心不在焉。

程平是乐山的同班同学,他们住在同一个小镇,从幼儿园至今都同班。尤其难得的是,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家医院。乐山的爸爸每次来接乐山,都会把程平捎回去。

谢谢天,当然还要谢谢地,奶奶果然不在家。

田梅子手忙脚乱收拾身子,羞耻感风起云涌。她想立即给姨妈打个电话,但想到乐山还在外面冻着,赶紧把他的衣服装进塑料袋跑了出去……

这是田梅子生命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天,田梅子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田梅子”。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田梅子的脸滚烫如沸水,心跳得狂放不羁。

田梅子开始写作业,目光不停地盯着大门。肚子咕咕咕乱叫,田梅子盼望着奶奶回家。

姨妈打电话过来,一开口就吓死人。

“梅子,你才回家啊?你知道不知道出事了?快去医院看你婆婆吧,她差点死了。她打麻将的时候突然不省人事……医生说是营养不良……你等着,我一会儿过来接你。”姨妈似惊弓之鸟。

田梅子抓着电话机,呆若木鸡。

姨妈风风火火赶到田梅子家的时候,田梅子还抓着电话机木木地站着。

“姨妈,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去!”田梅子说。

“你说啥子?梅子!都啥时候了你还恨你婆婆啊?她这一辈子多不容易啊!她是对你凶了些,可你也得为她想想,她一个孤老太婆拉扯一个孙女,靠吃低保过日子,她不在人前表现得凶一点,还不被人欺负死啊!别人打麻将为了混日子,她是想挣点零花钱。都60多岁的人了,从早到晚泡在麻将桌上,能不把身体熬垮?……你婆婆没把你送人,还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还要她怎样?……你要对你婆婆好点儿,你为啥子从来不叫她?你得给她留点儿想头……”姨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姨妈,别说了,我们走吧!”田梅子说。

田梅子潸然,潸然,潸然……

此时此刻,拥挤、泥泞的梧桐街上风声雨声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