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魂》 | 长子 1

全息影像此时显示出及腰高处的许多三角形蓝色光点,那代表正在飞行的战机。有个大得多的蓝色椭圆光点——它代表丹尼森的指挥舰——悬停在离战机有一定距离的后上方。这头强大却不够灵巧的巨兽今天多半不会经历战斗。

在安全的旗舰上,丹尼森有两种方法可以观看战斗。

显而易见的方法是借助舰桥中央巨大的战斗全息影像。全息影像此时显示出及腰高处的许多三角形蓝色光点,那代表正在飞行的战机。有个大得多的蓝色椭圆光点——它代表丹尼森的指挥舰——悬停在离战机有一定距离的后上方。这头强大却不够灵巧的巨兽今天多半不会经历战斗。敌方飞船的火力太弱,无法伤害它的船身,但它也跟不上对方的速度。这场战斗恐怕只会发生在较为小型的战机之间。

而丹尼森会负责指挥。他从指挥椅里站起身,朝全息影像的边缘走了几步,审视起敌人来。敌方的红色飞船在闪烁中现身:扫描器在小行星带翻滚的巨石间找出了它们的位置。那些人自称反叛军,却干着海盗的勾当,又肆意横行了太久。自从他的兄长瓦里昂在这片地区重新实行皇帝陛下的法律开始,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早该有人镇压这些叛乱分子了。

丹尼森踏入全息影像内部,又继续向前,直到站在他那些飞船的正后方。飞船共有二十来艘——以舰队标准算不上大型部队,但已经超出他配得上的规模了。他看向一旁。侍从武官和低级军官们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目光转向他们年轻的指挥官。尽管他们没有摆出明显的不敬态度,丹尼森却能看出他们眼里的真实感受。他们并不期待他能获胜。

好吧,丹尼森心想,我可不想让这些好伙计失望。

“分成中队。”丹尼森下令。他的命令径直发送到几名上尉耳中,而他小小的舰队也分为了四队。在前方,那些海盗也开始排兵布阵——只是仍旧藏在作为掩体的小行星之后。

通过飞船的移动路线,丹尼森能感觉到他们的作战策略在逐渐成型。通过昂贵的学院教育获得的所有正规军事知识任由他支配。关于讲座和教科书的记忆在他的头脑中交融,令他通过整整六年的指挥模拟——以及随后的实战——所获得的经验更具意义。

没错,他看得出来。他能看穿敌方指挥官在做的事:他能察觉他们的策略。而且他差不多知道该如何反击。

“大人?”有个侍从武官说着,走上前来。她的双手捧着一副战斗面甲。“您需要这个吗?”

面甲是指挥官观看战斗的第二种方法。每架战机的驾驶舱内都装有一台摄影机,能够转播直观的画面。瓦里昂每次都会佩戴战斗面甲。但丹尼森并不是他哥哥。虽然察觉这个事实的似乎只有他而已。

“不用。”丹尼森说着,摆手赶走了那个侍从武官。他的举动在舰桥人员中引发了骚动,丹尼森的副指挥官布瑞尔也对他怒目相视。“让C中队前往交战。”丹尼森给出了命令,没去理会布瑞尔。四架战机脱离了大部队,朝着小行星带迅速飞去。蓝色与红色遭遇,战斗也真正展开。

丹尼森大步穿过全息影像,他观察、下令,以及分析——就像他在课堂上学过的那样。缠斗着的战机掠过他的头部附近;他穿过那些拳头大小的小行星,后者粉碎四散,又在他通过后恢复原样。他就像传说中的古老神灵那样迈开步子,支配着这片战场,而渺小的凡人看不到他,却无疑能感受到他那只无所不能的手。

只不过,如果丹尼森是位神灵,他的专长肯定不是战争。

他受的教育让他不至于犯下灾难性的失误,但没过多久,战局就发展到了赢面全无的地步。多亏了他的全无自尊心,他立刻下达了意料之中的撤退命令。舰队随之败退,数量减少了超过一半。从浮现于他面前的全息统计图来看,丹尼森发现他的舰队仅仅消灭了十余架敌方战机。

丹尼森从全息影像里走出,将凯旋的红色飞船和沮丧的蓝色飞船抛在身后。全息影像随即消散,粉碎的图像落向指挥中心的地板,仿佛发光的尘埃,而碎片最终也在光芒中逐渐消失。船员们站在周围,眼神透露出落败的羞愧。

只有布瑞尔有勇气说出所有人的想法。“他真的是个白痴。”他小声嘟囔道。

丹尼森在门边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扬起一边眉毛,发现布瑞尔正毫不退让地回瞪他。换作别的高阶军官,也许会以违抗上级为由关他的禁闭。当然了,别的指挥官首先也不会被部下如此蔑视。丹尼森背靠门框侧面,双臂交叠成不像军人的姿势。“或许我应该处罚你,布瑞尔。我毕竟是个高阶军官。”

至少这句话让那家伙偏开了视线。丹尼森懒洋洋地靠在那儿,让布瑞尔明白,不管无能与否,丹尼森都有只凭一次通话就摧毁某人前途的权力。

最后,丹尼森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上前去。“但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觉得处罚说真话的人是正确的。是的,布瑞尔。我,丹尼森·科雷斯特玛——伟大的瓦里昂·科雷斯特玛的弟弟,皇亲国戚与舰队指挥官——是个白痴。正如你听闻的那样。”

丹尼森顿了顿,停在布瑞尔正前方,然后伸出手,拍拍对方胸口的崇高帝国徽章。“不过想想看吧,”丹尼森微笑着说了下去,“如果我是白痴,那你自己肯定也相当无能;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把你送到我手下来浪费了才干。”

这句侮辱让布瑞尔涨红了脸,但他展现出了罕见的克制,一言未发。丹尼森转过身去,大步走向房间外。“为我准备好返回中点星的高速飞船,”他下令道,“我明天预定要和父亲共进晚餐。”

他错过了晚餐。但这不是他的错,毕竟他得穿过半个崇高帝国。抵达太空港的时候,丹尼森的父亲,崇高公爵塞尼恩·科雷斯特玛正在那里等他。

丹尼森离开气密舱,走上前去,而塞尼恩沉默不语。崇高公爵是个高大的男人——态度傲慢,肩膀宽阔,面容高贵。他是高阶军官的象征。至少丹尼森继承了他的身高。

崇高公爵转过身。丹尼森与他并肩而行,两人沿着军官步道前进——那是一条铺着深红色金边地毯的小路。它专供高阶军官使用,在道路两侧摩肩接踵的平民和低阶军官无权踏足。军官步道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自动走道。高阶军官们必须步行。行走中蕴藏着力量——至少丹尼森的父亲总这么说。崇高公爵相当喜欢这种自我吹捧式的格言。

“所以?”最后,塞尼恩目视前方,问道。

丹尼森耸耸肩。“虽然没什么分别,但我这次真的努力了。”

“如果你真的‘努力’了,”塞尼恩断言道,“你就应该获胜。你拥有优秀的飞船,优秀的部下,以及优秀的训练。”

丹尼森没有费力去和塞尼恩争辩。他从好些年前就不再做这种有损心智健康的行为了。

“崇高皇帝本人认为你只是需要实际经验,”塞尼恩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觉得模拟战和学校竞赛不够真实,没法让你真正投入。”

“就算是皇帝也是会犯错的,父亲。”丹尼森说。

塞尼恩甚至没有回头瞪他。

这一天总算来了,丹尼森心想。他终于要承认了。他终于要放过我了。丹尼森并不确定自己离开军事指挥岗位以后要做些什么——但无论他如何选择,表现都不可能更差劲了。

“我为你安排了一个新职位。”最后,塞尼恩说。

丹尼森吃了一惊。然后他闭上双眼,差点吐出一声叹息。这位崇高公爵还要见证多少次失败,才会选择放弃?

“暴风号上的职位。”

丹尼森愣住了。

塞尼恩停下脚步,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儿子。人们在两侧较低的步道上来来往往,对深红色地毯上穿着精致制服的两人视若无睹。

目瞪口呆的丹尼森花了点时间才做出反应。“可……”

“那条船不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你会担任崇高上将科恩的副手与中队长。”

“我知道那条船‘不错’,”丹尼森透过咬紧的牙关说,“父亲,那是在帝国旗舰上的真正指挥工作,不是在边远星区的消遣。在对抗海盗时损失十几个部下就够糟的了。你就非得让我背负再统一战争中的数千条人命吗?”

“我了解科恩上将,”塞尼恩说着,没理睬他儿子的抗议,“他是个优秀的战术家。也许他能帮你解决你那些……问题。”

“问题?”丹尼森轻声问道,“您说问题,父亲?您就没想过我只是缺乏天分吗?如果崇高公爵的儿子证明了自己不适合发号施令,那他再改行就算不上耻辱了。老天爷啊,我可是相当符合这个条件的。”

塞尼恩走上前去,抓住丹尼森的双肩。“你不能说这种话,”他命令道,“你和其他军官不同。崇高帝国对你期望更高。崇高帝国对你要求更高!”

丹尼森被父亲无礼的举动吓了一跳,某些过路人也停下脚步,看着崇高公爵慷慨激昂的奇妙景象。丹尼森站在那儿,忍受着父亲攥紧的双手,打量着他的双眼。不是因为崇高帝国,对吧,父亲?丹尼森心想。是因为你自己。一个天才儿子还不够。对你来说,一次成功和一次失败只会相互抵消。

“去收拾行装,”塞尼恩说着,放开了他,“暴风号会在三天后迎接你的高速飞船,而这段路要花费七十个小时。”

“请您原谅,陛下,但我不认为这个职位适合我。”丹尼森跪在高速飞船内的壁式显示屏前,开口道。

崇高皇帝是个中年男子,下巴结实,脸庞丰满。他在大多数男人都会做头皮抗衰手术的时期谢了顶,但他拒绝改良外貌的举动为他增添了某种……可靠感。丹尼森的意见让他皱起眉头。“这是个抢手的岗位,丹尼森。大多数年轻高阶军官都会认为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我跟大多数年轻军官不太一样,陛下。”丹尼森指出。

“是啊,你当然不一样,”皇帝说,“但我还以为,像这样和你兄长近似的岗位会让你感兴趣。”

丹尼森耸耸肩。“说实话,陛下,我并不了解瓦里昂。我对他很好奇,但我对其他人也同样好奇。我还是希望谢绝这一职位。”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需要更积极些,年轻的科雷斯特玛。你的悲观态度让崇高王座非常恼火。”

丹尼森低下了头——皇帝换用第三人称从来都不是好兆头。“陛下,”他说,“我真的努力过了——我努力了一辈子。但我在学院的成绩只是勉强合格,从没在比赛里取得过名次,还搞砸了安排给我的所有指挥工作。我真的一无是处。”

“你是有才能的,”皇帝说,“你只是需要再多努力一点儿。”

丹尼森低声呻吟起来。皇帝显然又跟他父亲谈过了。

“您为何能如此肯定,陛下?”

“我就是能。你的请愿被否决了。还有别的事吗?”

丹尼森摇了摇头。

丹尼森离开飞船的时候,科恩上将并没有在港口等候,但这算不上不寻常。尽管丹尼森是高阶军官,但他资历尚浅,科恩却是舰队中最有权势的上将之一。

丹尼森跟着一名侍从武官穿过旗舰内的通道。以战舰而言,通道的布置出奇地精美,更以崇高帝国的十二种徽记作为装饰。这儿可是帝国旗舰,从内到外都给人深刻印象就是它的设计目的。那名侍从武官带领他来到一个宽敞的圆形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幅战斗全息影像。虽然空中满是闪烁的飞船微缩模型,房间里却只站着一个人。这儿不是舰桥,而是模拟室——和丹尼森在学院里用过的那种很像。

考虑到军阶,崇高上将科恩相当年轻。他有一张方脸和浓密的黑发,身材魁梧到让人想起远古时代那种骑着战马、佩带阔剑的将军,却又拥有帝国贵族典型的矜持气质。丹尼森走进房间时,他没有将目光从全息影像上移开。房间的边缘光线黯淡,仅有的照明来自那些幻影飞船与标志着全息影像边沿的那个发光圆环。科恩站在房间中央,但没在指挥,只是观察。侍从武官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你认得这场战斗吗?”上将突然问。

丹尼森走上前去。“是的,长官,”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认得,“这是西普莱斯之战。”

科恩点点头,依旧看着不断掠过的飞船,下方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你哥哥的初次战斗,”他轻声说,“再统一战争的开端。”他又注视了片刻,然后摆摆手,让那些飞船凝固在空中。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丹尼森,后者行了个敷衍了事的军礼——实际上就只是摆摆手而已。还是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正确印象比较好。

草率的礼节并没有让科恩皱眉。他交叠双臂,好奇地打量丹尼森。“丹尼森·科雷斯特玛。我听说你是个口齿伶俐的人。”

“这恐怕是我唯一能称得上伶俐的地方了。”

科恩露出了笑容——这对高阶军官来说可是罕见的表情。“我猜这就是你父亲把你送来的理由。”

“他很尊敬您,长官。”丹尼森指出。

科恩嗤之以鼻。“他根本忍受不了我。他觉得我不够庄重。”

丹尼森扬起一边眉毛。见科恩停了口,他便说了下去:“我想我必须提醒您,长官,我非常不适合这个岗位。我不认为自己作为中队长能满足您的期望。”

“噢,我不打算让你指挥任何飞船,”科恩说着,大笑起来,“请原谅,但我看过你的记录。我只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你的战略和战术哪个更差。”

丹尼森松了口气。“那您打算让我做什么呢?”

科恩朝他招招手。“过来。”他说着,另一只手动了动,将全息影像重新启动。

丹尼森踏入了全息影像。他以前看过那场战斗——想从学院毕业,就免不了上几堂关于强大的瓦里昂·科雷斯特玛的课。瓦里昂的飞船标有白色边框。他指挥的飞船有两艘——其中一艘只是普通的商船,另一艘是他的帝国长战舰——而且他麾下的战机只有四十八架。比先前分配给丹尼森,让他在对抗海盗中白白浪费的飞船还要少。

“跟我说说他的事,”科恩看着瓦里昂的长战舰趋近战场,同时要求道。

丹尼森扬起一边眉毛。“瓦里昂?他比我年长了二十岁还多。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可不是打听你家事的客人,丹尼森。我是你的指挥官。跟我说说作为军人的瓦里昂。”

丹尼森犹豫起来。瓦里昂的长战舰——著名的“虚空之鹰号”——飞向前方。与敌方相比,瓦里昂的部队少得可笑——叛逆行星西普莱斯有其引以为傲的五条巨型战舰和将近一百架战机。在二十年前帝国权势的低谷期,这么一支舰队可是相当惊人的。

然而,那些西普莱斯飞船却没有列队攻击瓦里昂。他们只是等待着。

“瓦里昂是……”丹尼森轻声道,“瓦里昂是完美的。”

科恩扬起一边眉毛。“哪方面?”

“他从没打过败仗,”丹尼森说,“他在离开学院的当天就指挥了第一场战斗。五年的时间里,他就升任了帝国舰队的总指挥官,并负责夺回边远星区的掌控权。他毕生都在为此战斗,而且从未留下过哪怕一场败绩。他打了数百场仗,却一次都没输过。”

“完美?”科恩问。

“完美。”丹尼森说。

科恩点点头,把目光转回那片战场。外形仿佛木块的商船超过了瓦里昂的旗舰,此时正笨重地飞向西普莱斯的部队。

“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科恩说。

在瓦里昂以班级第一的成绩从学院毕业后,最大型的那些舰队旗舰都向他发出了邀请。他拒绝了所有那些邀请,转而接受了一艘由普通军官——并非贵族的军官——指挥的飞船上的不起眼岗位。

舰队准则第117条规定,高阶军官可以运用他的贵族地位——而非军阶——来接管低阶军官指挥的任何飞船。这条准则很少有机会使用,因为如果贵族的待遇太差,皇帝允许——甚至是期待——处决相关人士。

瓦里昂当时就动用了117条,接管了虚空之鹰号和它麾下的小小舰队,而那位平民舰长成了他的副指挥官。瓦里昂随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忽视现行命令,朝西部边远星区的反叛殖民地发起进攻。

“要知道,那艘商船其实是他用武力夺来的,”科恩说,“就像海盗那样。我还记得崇高皇帝那时的暴怒。他下令六艘长战舰去追捕你哥哥。但若非如此,瓦里昂的计策就没法成功了。西普莱斯——就像大部分反叛集团那样——在舰队高层安插了密探。他们肯定以为瓦里昂想要叛变。所以他才如此轻率地夺取指挥权,并且强占那艘商船,然后拖着它前往西普莱斯,声称那是“礼物”。

“飞船上没有人不服他的指挥。这就是你哥哥最引人瞩目的特点,丹尼森。他并不只是个战术大师。他还是位出色的领袖,也是个出色的骗子。”

商船的影像突然剧烈摇晃,引擎以出乎意料的力量运转起来。它以惊人的势头飞去,而西普莱斯的那些主力舰才刚刚开始转向——指挥官们陷入混乱,因此耽搁了引擎的启动。那艘商船撞上了西普莱斯旗舰,然后纠缠着的两条飞船撞上了另一艘母舰。

“他还有天杀的好运气。”科恩评论道。

丹尼森点点头,这时瓦里昂的部队突然行动起来,战机从他的旗舰内疾飞而出,小型炮舰移动到纵向射击位置,开始攻击剩下的三艘西普莱斯指挥舰。

科恩单手抬起,那些飞船便凝固不动。他转向丹尼森。“好了,”他说,“轮到你了。”

丹尼森皱起眉头。“你希望我来继续指挥?”

科恩点点头,离开了全息影像,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几条指令。“让我瞧瞧你能做到些什么。”

丹尼森扬起一边眉毛。“这能证明什么?”

“就照我说的做吧。”科恩说。

模拟再次开始。庞大的西普莱斯指挥舰无力地横向翻滚,舰身侧面的窟窿喷出火焰,氧气也随之逸入太空。西普莱斯军本该在瓦里昂进入空域的那个瞬间将他击落的。刚从学院毕业的指挥官带着帝国长战舰做出叛国之举?他们本该看穿这套策略的。但他们没有。不知为何,瓦里昂让他们信以为真了。

丹尼森瞥了眼正在阴影中注视自己的科恩。他看到了什么?年轻时的瓦里昂?据说丹尼森和他哥哥的外貌非常相似。他们最大的区别在于头发:丹尼森一头黑发,瓦里昂的头发却在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开始转为银灰色。等到二十五岁那年,他已经有了“银鬃”这个绰号。

“让战机以三个编队出击,”丹尼森说着,转头看向全息影像,“命令暗弦号前往471区域,让它停留在那儿,朝任何企图逃出受损旗舰的飞船开火。我要法内尔号在我侧翼的左下方就位,如果有战机太过靠近,就提供火力掩护。”

战斗打响,而丹尼森开始奋斗。他一如既往地努力了。他非常努力。每当他进入战斗全息影像时,叛逆和愤世嫉俗的想法就都会消失不见。当他伫立在战场之中,飞船云集于周围、头顶和脚边的时候,他就会抛开习惯性的悲观态度,名副其实地努力战斗。

然后他以惨败收场。西普莱斯飞船不断削减丹尼森战机的数量,因为他无法提供充分的掩护火力。受到致命损伤的西普莱斯旗舰翻滚到近处并自爆,令他失去了暗弦号。他试图撤退时,敌方的导弹撕碎了指挥舰的后部,令生命维持系统失效,而他也窒息而死。全息影像关闭了。

丹尼森叹了口气,转身看向科恩。

“我见过比这更差的。”最后,科恩说。

“噢?”丹尼森说,“你见过我在学院的战斗记录了?”

科恩没有答话。他站起身,思忖着轻敲下巴。“你想知道自己在这儿的工作,”最后,他说,“因为你不想负责指挥。”

丹尼森点点头。

“崇高皇帝希望我把你打造成领导者,”科恩解释道,“但我不打算把部下浪费在你身上,所以我找了位教官来教你。”

“谁?”

“你哥哥,”科恩说,“好好习惯这个房间吧,丹尼森。你会在这儿度过很多时间。我希望你经历瓦里昂的每一场战斗,学习他的手法和战略。我希望你阅读瓦里昂的所有重要资料。对于和瓦里昂·科雷斯特玛有关的一切,你要成为帝国最权威的专家。你会熟记这些,不断练习,直到像他那样打赢这场——以及其他每一场——战斗。”

“你在说笑吧。”丹尼森用单调的语气说。

“你该忙活起来了。”科恩说着,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一张日期与战斗的列表出现在墙壁上。“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尊敬的科恩长官,”丹尼森的发言罕见地用上了正规礼节,“我不是我哥哥。我也不可能成为他。”

“这可不是不向他学习的理由。”

“他毁了我的人生,”丹尼森说,“从我进入学院的第一天起,我就注定会失败。考虑到其他人对我的期待,我根本没法拒绝入学,不是吗?让我换个人学习吧。比如崇高上将福尔斯戴特。”

科恩思索片刻,然后摇摇头。“你得照我的命令去做,孩子。”

每场战斗都是对他自尊心的痛击。即使学习过瓦里昂的战术,即使一次又一次观看战斗回放,丹尼森也难以获胜。模拟装置的程序中加入了随机成分,因此他无法直接记下瓦里昂的做法,然后依样画葫芦。

丹尼森叹了口气,揉搓额头,看着全息影像重播他的上一场战斗。他在暴风号上的这一年过得飞快,还伴随着奇怪的失真感。他觉得自己和帝国的时事脱了节。他的整个世界缩小为无休无止的战略、战术和失败的重放,而且全部都以一个人为中心。

瓦里昂。

马库斯七号之战的重放继续下去。在那时,瓦里昂的舰队已经增长到数千条飞船的规模,又得到了帝国的官方支持。瓦里昂甚至没有亲自参战;他是在许多光年外的旗舰上进行指挥的。物体越大,通过超限航行抵达目的地的时间也就越久——所以可视通信基本可以实时进行,而旗舰于帝国的偏远地带间往来时却要花费数月的时间。

这种限制让当时的瓦里昂很恼火,所以他只好将军队分成两个战斗群,让他们前往相反的方向。丹尼森现在能理解瓦里昂的思维方式了——在一年来对“银鬃”的研究中,他逐渐沉浸在自己毕生都在逃避的那个人的世界观里。瓦里昂·科雷斯特玛是什么人?他是个完美的人。如今的丹尼森已经无法用讽刺的口气说出这句话了。

通过战斗体验兄长人生的每一天,都让他们更加接近。丹尼森发现自己在全息影像室里花费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会审视自己的战斗录像,然后观看瓦里昂处理那次纷争的手段。他不再探寻战略,而是专注于那个人本身。“银鬃”瓦里昂是个怎样的人?他和家人分别了二十年,自愿过着光荣的流放生活,因为这场战争需要他倾注全部的精力。

在瓦里昂早期参与的战斗中,有许多都显得合乎情理。那时候,瓦里昂还需要说服皇帝,让他相信自己值得信任和支持。丹尼森能看出必须尽快击溃行星尤塔瑞斯的理由:因为它呼吁其他行星加入己方的号召力。他能够理解首先镇压西普莱斯人,然后再对付不那么强大——但科技实力远胜前者远夜联盟的逻辑关系。

然而,随着再统一战争的进行,瓦里昂的选择开始令人困惑。明知道会导致兵力分散,他为什么还要攻击新罗费洛斯星?为什么要动用如此庞大的兵力去征服杰姆沃特星,尽管它只是一颗没什么战略价值、军事力量更加有限的行星?

类似的问题令丹尼森百思不解。瓦里昂真正的天赋在于连接战场,率领舰队从一次胜利前往下一次,始终保持势头,将战争扩展到第二条、第三条——然后是第十条、第二十条——前线。他并不只是消灭或镇压,还会化敌为友。在瓦里昂的征服开始前,帝国的飞船只能勉强守住它不断收缩的边境而已。但到了马库斯七号之战的时候,舰队里的前叛军飞船已经比正规军飞船还多了。

瓦里昂大胆无畏,敢于冒险。但他又非常走运,因为那些风险总是能带来回报。可那真是运气吗?丹尼森的父亲恐怕会嗤之以鼻。然后做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存在负责”这样符合他风格的宣言。

在全息影像里,丹尼森的旗舰爆炸了,金属碎片和强光迸射而出。瓦里昂是完美的。而丹尼森的无能也是完美的。承认这点的同时,他并未感到沮丧或是自怨自艾。那只是单纯的事实。瓦里昂只用两个钟头就打赢了马库斯七号之战。丹尼森刚才观看的那场惨败是他的第四次尝试。他需要七次机会才能获胜。

丹尼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离开了全息影像室。他需要活动身体。奇怪的是,暴风号奢华的通道里空无一人,丹尼森皱起眉头,沿着铺着地毯的走廊前行,最后遇到了一位低阶侍从武官。那人暂时停步敬礼,同时露出不安与困惑的表情,这是低阶军官面对丹尼森时的常事。他们不确定该如何看待他这样不负责发号施令,身份却又重要到每天都和科恩上将共进晚餐的高阶军官。

“我们眼下在战斗吗?”丹尼森问。

“呃,是的,长官。”年轻人飞快地回答,目光转向一旁。

“那就快去吧。”丹尼森说着,挥手示意他离开。

那个低阶军官匆忙跑开。丹尼森站在那儿,自顾皱眉。他是真的专心过了头,所以才没听见战斗警报吗?这并不代表科恩的旗舰会有什么危险。这场仗的规模应该不大;大型战斗都是由瓦里昂的私人舰队处理的。

不过丹尼森还是很想观战。他朝舰桥走去。

暴风号的主舰桥比丹尼森指挥过的那些飞船都要宽阔,但其主要特征依旧是战斗全息影像系统。丹尼森走出升降梯,对敬礼视而不见,径直来到栏杆边,然后向下看去。科恩本人就站在全息影像里,但几乎一言不发。他是那种传统的指挥官;他让中队指挥官负责大部分现场决策,而后者会乘坐相对小型的炮舰或是长战舰前往战火密集的区域。

瓦里昂从不借助中队指挥官的力量。他每场战斗都亲力亲为,直接操控每一支中队。对其他人来说,这种做法非常鲁莽,但瓦里昂却带着象棋大师对弈新手那样的自信。丹尼森摇摇头。暂时别想瓦里昂的事了,他心想。

科恩自己的战斗看起来没什么悬念。崇高上将的飞船数量至少是对方的三倍。

战斗的发展一如预期。在观看的同时,丹尼森感受到了某种憧憬,那是他本以为自己在学院就已压下的渴望。他对瓦里昂的研究唤醒了过去的痛苦。他几乎能感觉到战场上的动向。中队指挥官们做出决定的时候——他们的命令会体现在飞船全息模型的行动上——丹尼森就立刻能看出哪些选择胜过其余那些。他能看出整个战场的关键所在。科恩的部队需要推进到东北象限,将保护指挥舰的战机引开,以便击落南部的炮舰。这么一来,科恩占优的兵力就能耗尽敌方的资源,让叛军部队别无选择,只能投降。

丹尼森能看出这一点,但他并不清楚该如何办到。就像以往那样,他掌握的是概念,而非应用。他不是帝国想要的那种实干型指挥官。这没什么奇怪的。丹尼森就认识热爱音乐,自己却无法弹奏乐曲的人。即使没有临摹杰出绘画的能力,也不会妨碍你喜爱作品本身。艺术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缺乏相应技巧的人也能加以欣赏。远程指挥和战场策略也是名副其实的艺术,而丹尼森永远都只会是观众而已。

“说起来,我们这是在哪儿?”丹尼森问某个侍从武官。

“在盖默特星系,大人。”对方答道。

丹尼森皱起眉头,靠向栏杆。盖默特?他没想到瓦里昂已经攻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更别提科恩的扫荡部队也来到这儿了。他朝一名侍从武官招招手,让他拿来数据板,然后调出一张帝国星图,又将瓦里昂的征讨计划图覆盖上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大功即将告成。瓦里昂的部队正在逼近最后的几个反叛星系。我最近真的太投入了,丹尼森心想。和平很快就会到来。有了和平,指挥官就没那么重要了。就像伟大纪元时那样。

那他们又为什么急着把丹尼森打造成瓦里昂的模样?从所有人的态度——包括崇高皇帝、科恩,还有丹尼森的父亲——来看,丹尼森的研究仿佛都至关重要。

肯定是他父亲恳求他们继续训练丹尼森——不是因为这对帝国有多重要,而是因为塞尼恩不希望自己儿子是个失败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