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收割》 | 第三部分 再入阿斯马特 25 2012年12月

我在皮里恩村已生活了两周,时间平稳地进入了第三周。我和他们已初步融合,是时候问自己想问的问题了。我逐渐适应了村里的生活,村里的人对我似乎也感到适应。在吉萨尔门户建起的那栋门户建筑里,我在击鼓声中受到了欢迎,人们对我抱以期待。这里的人们,包括女人,都会在我每天沿着步道行走时和我打招呼。现在,我去河里洗澡,也不会有一帮看客尾随了。我用柯凯一个侄子的小船去巴西姆村自由旅行了3次,去巴西姆村只需要1小时的航程。

我会为他们家提供大米和拉面、烟叶和糖,我还给孩子们买了棒棒糖和足球。我为一个有50人口的家庭提供食物供给——我们已吃光了90磅(40.8公斤)大米。我买得越多,米在柯凯的封地的消失速度就越快。这是一个没有私有财产的家庭,这里的一切都是共享的。

同时,你的地位越高,别人对你抱有的期待就越多。

我的脑子里关于迈克尔的想法开始慢慢形成——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清晨,在喝咖啡和吸烟的时候,柯凯和我聊得投机起来,伴随着烟雾和孩子们的跺脚声、尖叫声和哭喊声。柯凯告诉我,“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告诉了我阿斯马特的历史以及‘奥茨詹内普村—皮里恩村’双子村的历史和歌谣。这些歌谣包括与门户相关的,与西米相关的,与划桨相关的,与鱼鸟以及比西柱相关的。我静静地听

着和观察着……”在与柯凯的交谈中,我发现,柯凯的父亲是福姆。

福姆曾在范克塞尔记录的名单上出现过,根据那份名单,福姆拿走了迈克尔的1 根肋骨。如果福姆确实参与了迈克尔的死亡事件,柯凯一定会知道部分真相。

柯凯告诉我,在皮里恩村找一名新妻子是艰难的。他在皮里恩村一直缺少运气,这里的女人都怕他,也许是因为自己太老了。后来,他在巴西姆村找到了玛丽亚,但他花费了大量的西米、糖和狗牙项链才勉强说服那个门户的男人同意他带走玛丽亚。

柯凯还告诉我,曾经的人们会让男孩们躺在地上并用一支锋利的竹签给他们的鼻中隔穿孔,这个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大。

今天,没人给鼻中隔穿孔了,柯凯也拒绝参加任何击鼓或唱歌的活动。

但他会戴上自己的羽毛和袋貂皮头带,坐在门口自己轻唱并前后摇摆腿脚几个小时。

卡米(Kami),我的爱人,

你是我心爱的人,

你死后给我留下了回忆,

成为了我的荣耀。

卡米,我的爱人,

我渴望你,

渴望你的一切。

卡米,我的妻子,

你是我的发妻,

为什么这次你要死去?

我需要你,

但现在你不在我的身边,

我独自一人太久了,

我的生命里没有了你。

我永远爱你,

我的生命永恒,

因为我是你心爱的人。

在我的生命里你将永恒。

“我很伤心,”他说,“在过去,我们每周都会举办宴会。我们集体采集西米、打鱼。我们会互赠烟草、糖、西米和鱼;我们会击鼓唱歌数周、数月。但现在,我只能独自静坐哭泣。我很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把泥土涂在自己的额头上,我边哭边回忆。今天,我为我的第一个女儿歌唱,她去世后就埋在这里。”他边说边指着房子背后的一座坟。

比斯(Bis)是我的妻子,

你是一位美丽的妻子,

现在你去了哪儿?

你是在寻找西米吗?

还是在寻找鱼儿?

为什么你还不回家?

我在这里等着你,

为你哭泣。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美丽的妻子。

我是为你哭泣的丈夫,

永远哭泣,直到死去。

你的离去让我的生活如此艰难,

我永远哭泣,哭泣,

并为你而死。

我告诉柯凯,我有一些与这里相关的老照片。你愿意看看吗?

“好啊!”他激动地说。

我拿出了一叠照片,大约50张。这些照片是1961年夏天迈克尔·洛克菲勒在奥茨詹内普村旅行时所拍摄的黑白照片的复印品。

我们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靠着通往厨房的门。当我把照片递给柯凯时,一群人围了上来,女人和孩子们冲在了前面。人们几乎是顷刻间从各个角落冒出,包括柯凯的兄弟在内。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照片的点评声——照片拍摄的地点?这是哪个门户?不过,没有一个人说出照片中人们的姓名。一些照片中的人们赤裸着身体且神态骄傲,他们微笑着留着长长的卷发。一些人的肚子上挂着贝壳——这是伟大猎头者的标志。一些照片展示的是在门户击鼓的赤裸男人以及精心装饰的比西柱,男人们在门户的地板上击鼓,柱子竖立在门户外的架子上。

女人和孩子们冲着这些照片上的裸体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但柯凯的神色变得凝聚。他沉默不语,凝视着照片。他就着光线将照片举到高处,仿佛希望通过视线穿透到消逝的过去。他一定是忆起了陈年往事,忆起了50 年前的经历。

“唔,”他咕哝着,用长指甲描画着那些男人的轮廓。然后,他逐一叫出了照片上男人们的名字。东鲍伊:眉毛浓厚,面带微笑,鼻子上有一根猪骨。范克塞尔的原始报告里曾出现过他的名字,他是皮里恩门户的前任战争头领,也是被戴了绿帽子的那个男人,他还是贝的父亲。而今天,贝就住在距离柯凯家50英尺(15米)外的地方。(柯凯称贝为“我的兄弟”。事实上,我并未弄清他们的亲戚关系。他们分属不同的父母且住在同一村庄中的不同家族)塔奇:

具有奥马德塞普村和奥茨詹内普村的双重血缘,也是向冯·佩吉报告迈克尔是被谋杀致死的男人之一。法尼普塔斯:奥马德塞普门户的战争头领,即1957年通过说服奥茨詹内普村男人跟他一同前去韦金村并开启祸端的男人。他的样子很威武:40—50岁的年纪,赤裸着身体,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他的头发用西米纤维接长拖到了肩膀处,全身覆盖着狗牙、野猪獠牙,悬挂着贝壳和饰物,他的左腰戴着一个厚厚的藤环,保护不受弓弦的伤害。柯凯还认出了简和贝瑟,他们的名字也在范克塞尔的报告上出现过。柯凯知道当时有哪些门户,还知道照片中的男人们分属于哪个门户。

我向他问起了法尼普塔斯的事情。“在那次去韦金村的旅程后,”

柯凯说,“为了和平,他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赠送给了东鲍伊。”法尼普塔斯和他的人杀死了6个奥茨詹内普村人,奥茨詹内普村人又屠杀了几十个奥马德塞普村人以作报复。庆幸的是,平衡终究获得了恢复。阿斯马特人并不需要马克斯·拉普雷或他的政府为自己解决矛盾,他们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我突然想起了文斯·科尔神父的话:“尽管这里存在持续不断的战争,但阿斯马特人总会制造某些联系、某些策略以加强他们的关系,避免他们被灭种。”

“那这些比西柱呢?”我说,“为什么它们还在门户里?”

“因为比西宴会还未结束。”

“那些柱子是为谁而立?”

“我不知道。”他回答。

消息很快传遍了皮里恩门户和吉萨尔门户。在接下来的几天,皮里恩门户的男人们也在贝的房子里击鼓唱歌,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吉萨尔门户的新建筑,一方面是他们也希望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新门户。

通过照片,柯凯认出了范克塞尔和冯·佩吉记录的曾拥有迈克尔部分骨头的15个男人中的6个。从某个角度看,范克塞尔和冯·佩吉记录过的男人们应该与迈克尔是认识的,甚至知道他的名字。我抓住比西柱的问题反复追问,但他们的回答总是那么两句——“比西仪式尚未结束”、“我们并不知那些柱子是为谁而造”。这也许并非谎言,毕竟这是50年前的事了。但似乎也不完全合理,因为他们的记忆力超群——他们只靠听觉就能记住数百首歌谣,以及历代的家族谱系;他们知道如何刻鼓和矛,并在没有任何钉子和图纸的条件下建造100英尺(30米)长、30英尺(9米)高的长屋。

一天下午,我步行从皮里恩村前往奥茨詹内普村。皮里恩村平铺在尤塔河的一岸,只有几栋房屋;奥茨詹内普村的布局则非常宽广,在尤塔河两岸都建有房屋。皮里恩村已习惯了我的存在,每当我经过他们的房屋,坐在前廊的男女小孩都会对我挥手示好;奥茨詹内普村人则比较冷漠,一路上,人们只是静静地盯着我。我在河流附近遇到了一个坐在步道上的独眼老人。我坐在了他的旁边,和他分享了一些烟叶,他的名字叫佩特鲁斯(Petrus)。接着,几个陌生人也凑了过来坐在了我们的旁边。我告诉他们,我现在和柯凯一同住在皮里恩村,他们点点头并未说话。几分钟后,我离开了那里。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那些照片又去了奥茨詹内普村。村庄的步道上空无一人。下午的天气异常炎热,村庄的气息似乎凝固了,仅有的一点响动来自于跟在我身后的几个孩童。我决定返程回皮里恩村,我走到了村庄的边界。这时,几个男孩们赶上我并抓住了我的衣角,指着几百码远处的一个男人说,“他想和你谈谈”。我转身走向那个男人,他也向我走来。走到近处,我发现,他就是佩特鲁斯。

“你喜欢西米吗?”他问。

“是的。”我说。

“到我的房子来吧。”

我跟着他来到了一个传统的棕榈和木材建筑房子,要爬上一根带缺口的原木才能进屋。烟从两个壁炉里袅袅升起,屋里的光线很暗且挤满了疲倦憔悴的人。四处弥漫着他们刺鼻的汗味,小婴儿们抓住母亲下垂的乳房。我们盘腿而坐,我给他们分发了我带来的烟叶。我们吸烟,汗水从额头滚滚落下。一个女人拿来了两卷西米,他们的西米温暖、黏人、干燥,还带有坚果味。我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带来的照片。消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快速传了出去,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从各个方向蜂拥而至。一时间,大量的人群涌入了房子,以致我身下的地板断裂、变形,下陷了3英寸(7.6厘米)。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佩特鲁斯说,“没关系!”他大笑起来并将我拉开。我们走出了屋子,上百人围在了我们的周围。我带来的照片在人海中传递。

一个老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注视着其中一张有比西柱的照片,用手指抚摸着。“这跟柱子是他雕刻的。”有人说道。

“这是你雕刻的?”我说。

他看了我一下。周围的人太多,我站稳身子都非常困难。我试图向他靠近,并密切注视着照片的去向,以免丢失。我努力地挤向他的方向,这也许并非一个理想的时刻,但我决不允许自己错过。

“你雕刻了那根柱子?它是为谁而刻的?”

他看了看我,和我的眼睛作了短暂对视。然后,他转身挤出人群,消失于我的视线之外。我没法向前敢追,因为很多人散拿着我的照片,我被困在了无数身体之中。

那堵墙仿佛又出现了,那扇封闭的,我永远无法穿越的大门再次耸立。我决不会相信,这里的人(尤其是那些老年人)可以轻易地认出50年前的照片中的男人和门户,却不知道他们亲手雕刻的比西柱为谁而刻。他们只是选择闭口不言罢了。

有关迈克尔事件的其他残缺碎片正慢慢拼凑。我与柯凯和贝坐在一块吸烟,我感到自己的胸膛就像要进行一次肺移植手术那般难受。我向他们提起了曾经的拉普雷袭击事件。我希望知道拉普雷袭击事件中的受害者都有谁?这些受害者在村里的地位是什么?他们与那些拿走迈克尔骨头的人是否有关联?他们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

拉普雷枪杀了双子村5个门户中4个门户的战争头领——佛雷奇拜(Foretsjbai)曾是卡耶尔皮斯(kajerpis)门户的“战争头领”,奥索姆曾是奥茨詹内普门户的“战争头领”,阿肯曾是巴克耶尔门户的“战争头领”,萨穆特曾是吉萨尔门户的“战争头领”。也许是拉普雷刻意制定的目标,也许是因为他们当时站在了前排最显眼的位置。事实上,拉普雷等同于杀掉了这里的“总统”、“副总统”、“众议院议长”、“参议院临时议长”。难以想象,当时的村民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里是阿斯马特最强大、最传统的村庄之一。

这里最强的头领和战士遭致了外来者的杀害。

接下来,芬取代奥索姆成为奥茨詹内普门户的头领;阿吉姆和佩普替代了阿肯成为了巴克耶尔门户的头领。柯凯强调,两个同样强大的男人担任同一个位置的事情在阿斯马特是非常罕见的。此外,佩普还娶了奥索姆的寡妻。那么简呢?他是范克塞尔笔下拿走迈克尔胫骨的男人,他娶了萨穆特的妹妹(萨穆特也曾娶过简的姐妹)。

东鲍伊是皮里恩门户的“战争头领”,他也是唯一一个未被拉普雷枪杀的门户头领。皮里恩门户也是范克塞尔和冯·佩吉曾反复强调的未参与迈克尔被杀事件的门户。

并非每人的死都能复仇,并非每人的死亡都能举行完整的比西仪式。一根比西柱的制成需要数月的宴会和雕刻,其间,雕刻师不能打猎或进入丛林采集西米。为了主持一场比西仪式,需要有权力、有影响力、有组织力的男人策划并领导一次袭击活动。“战争头领”

是村里最有权力的男人,取代他们的男人必须与他们有亲戚关系且拥有统治力、号召力和协调力。不只如此,他们还有责任为前任头领复仇。这也是他们成为女人们渴望的男人,以及大家对其肃然起敬的必要条件。

然而,他们因为无法复仇而成为了无能之辈,这成为了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更严酷的现实是:在迈克尔抵达奥茨詹内普村的前6年里,总计有17人被杀——8个死于鳄鱼猎人,4个死于奥马德塞普村人,5个死于拉普雷。迈克尔曾记录,他在这里的门户里总计找到了17根比西柱。他“购买”了其中的7根,但只有3根实现了交付。也许,阿奇村战士桑派于1961年9月被杀就是人们对拉普雷袭击事件进行的复仇,因为他当年曾是拉普雷的陪伴。

也许迈克尔拿走的3根比西柱中就有一根与其相关。至少,他们部分地实现了报仇。从拉普雷袭击事件中的受害人的政治地位考虑,从那天早晨在尤塔河口与迈克尔相遇的那群男人与拉普雷袭击事件中的受害者之间的关系考虑,我越来越坚定他们杀害迈克尔完成复仇的坚实动机。

我与柯凯和贝交谈的第二天早上,一个名为约翰的男人前来拜访。我在晚上与他相见,他看起来与村里的人大不相同。阿斯马特人从不会问“我是谁?”或“美国怎样?”他们只会问“你还会待多久?”

或“你还会回来吗?”但在柯凯家黑暗的前廊里,约翰像连珠炮似的问了我许多问题——“你来自哪个城市?”“美国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美国的天气如何?”“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些问题放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问题,但从阿斯马特人的口中说出让我感到别扭。

接着,他向我提出了奇怪的邀请:明天晚上你愿意来我们家共进晚餐吗(阿斯马特人几乎不会主动邀请)?

我欣然答应了他的邀请,他的家坐落在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之间的无人区。这是一栋花哨的木框架房屋,房间里一尘不染,户外厕所也非常干净。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一艘配有舷外机的大划艇漂在小溪中。他的妻子满面笑容且开朗地迎接了我,他让自己的3个孩子站成排和我握手。孩子们搂抱着玩偶在房间周围嬉戏,而并非传统阿斯马特人那般踢打玩偶。晚饭时,约翰的妻子用鸡蛋和绿色蔬菜招待了我,蔬菜就种植于屋后的花园。他们在侧廊的木制围栏里养了一头猪。我可以很容易地听懂约翰的印度尼西亚语。最不可思议的是,约翰还有一个汽车引擎般大小的发电机。发电机不仅点亮了家里的几盏电灯,还能为一台连着卫星碟式天线的电视供电。

最后,我解开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约翰和他的妻子并非是阿斯马特人,他们是迪古尔人。约翰的父亲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作为传道员来到皮里恩村。约翰在皮里恩村出生并在此成长,但他与其他村民还是存在巨大的反差。约翰为一家伐木公司工作,这为他带来了可观的收入(相对于村里的其他人)。约翰可没有50个家庭成员围着他,他赚的财富都保存了下来。他喜欢看BBC(英国广播公司)和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节目,他喜欢蔬菜,他对我表现出了极度的好奇。此后,我经常去他家聊天。

这天早晨,他、柯凯和我正聊着,不知怎么的,我问到了柯凯第一次看见白人时的情景。他的回答很奇怪,他提起了他见到的第一个“游客”。

“不,”我说,“我指的是,早在游客出现之前——很久以前来到这里的首个神父或警察,在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他和约翰开始交谈起来,两人的语速逐渐加快,我难以完全听懂他们的对话。我似乎听到了“游客”、“佩普”和“东鲍伊”,还有“死亡”和“洛克菲勒”。我顿时僵住了,我确信,柯凯正在讲述迈克尔·洛克菲勒的故事。终于等到了!我不想打断他们,甚至不希望他们减缓语速,以保证他们的谈话不要中断。柯凯和约翰的对话远多于和我的交流,我渴望着他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出来。柯凯做出假装射箭的动作,他看到直升机飞了进来。人们逃入丛林中四处躲藏,当时的柯凯仅是个小男孩,他躲在丛林里一棵树的背后并恐惧地偷望着天空。“那并非我唯一一次看见天空中发出漫天巨响且外形可怕的机器。”柯凯继续着自己的讲述,“我还见过一次类似场景。”从直升机和躲藏在丛林开始,柯凯避开了迈克尔的问题,他谈到了曾经肆虐阿斯马特的霍乱大流行。在这次霍乱大流行中,奥茨詹内普村受到的伤害最为惨重。“死亡、死亡”,柯凯说,反复重叠自己的双手以演示尸体堆积如山的场景。

柯凯说的事情确实真实发生过。1962年10—11月,即迈克尔失踪1年之后,霍乱肆虐了阿斯马特地区。按照奥茨詹内普村的风俗,死者的尸体必须放置在村庄中心一个高台上任其腐烂,只有当尸体腐烂殆尽后才能将头骨从尸体上取下保存并加以装饰制成敬奉之物。

很难想象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场景:热带太阳照射下的恶臭的尸体,以及恶臭尸体招来的大批苍蝇。霍乱虐杀了数以十计的村民。这可不是一般的尸体,这是带有霍乱病菌的尸体,其危害程度可想而知。

霍乱会让人产生腹泻,患者通常会被饿死。范德沃弗拍下的病患者的照片令人震惊——男人、女人、儿童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他们裸身躺着、面色苍白,吊着临时配备的静脉滴注药瓶。到1962年11月初,奥茨詹内普村已有超过70个男人、女人和儿童死于霍乱。他们的尸体全部堆放在平台上。“你可以不时地看到一条狗衔着一只脚或一只手到处溜达(一定时间后,尸体的各个部分会从平台上掉落)。”

范德沃弗写道,“狗通过树桩和灌木爬上平台,吃掉了大多数人的遗骸。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死去,遗骸平台变得凌乱。”范德沃弗接下来的描述值得整段引用。

“在头领同意后,我们召集了死者的所有相关家属作了统计。最严重的情况是,有两个家庭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尽数死亡。还有一个男人同时失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看到这个男人崩溃的表情让人悲痛欲绝。”

“同时,我们从巴西姆村运来了装有汽油的油罐,与死者的家属商定后事的处理。我们让死者的家属在次日前准备好足够多的木材并放置在平台的下方。”

“11月10日星期天,我不得不做了一次特别的‘主日弥撒’。我执行这个神圣仪式时,村民们到处搜集木柴并将木柴放到了尸体平台的下面。我从村庄的背面绕道,艰难地穿过泥地来到平台。当时的村民们神情恍惚。考虑到他们对死者的敬奉,这种处理遗骸的方式是残忍的,也是不被他们接受的。我向他们作了长段的解释。我告诉村民,这次的情况确实特殊,以后绝不会再出现类似情况。”

“我们将男性家属聚拢在尸体平台的附近,我们将汽油浇到尸体上之前,会再次询问他们的意见。之后,由我负责点火,我再次重复询问他们是否同意。”

“当木柴上的烈火燃起后,人们将系住遗骸的藤条砍断,平台及遗骸一起坠入了大火。”

“完成这件事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因为村里房子后面的泥地太难走。在仪式的最后,传道员用手帕捂住口鼻试图靠得更近一些。但他们靠近之后,又立刻转身逃了回来。当所有的平台都被烧掉后,村庄里弥漫着可怕的、恶心的烟气和臭味。我大喊了一声,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跳进了河里。”

“传道员那天反复告诉我,村民们难以接受我白天的行为,意图加害于我。但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恰好相反。实际上,村民们给我送来了弓箭、石头和斧头。因为他们相信,这种疾病已被永远驱走了。”

这是奥茨詹内普村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也是一次令人哀伤的、悲剧性的打击。在这次事件中,奥茨詹内普村不仅死了众多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的尸体还遭致了焚烧。柯凯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仿佛这些故事均为同一故事的不同部分。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们是否会将这次霍乱的流行理解为鬼神世界因为迈克尔·洛克菲勒被杀之事对他们施加的惩罚?澳大利亚军方直升机也参与了这次霍乱的救助行动。阿斯马特人在迈克尔死亡时看见了这些令人恐惧的巨大的直升机,1年后,霍乱致使他们死亡时又再次看见了它们。这难以不让他们对两件事产生联想。

那天晚上,我单独找了约翰,我请他将柯凯告诉他的故事完整地告诉我。他看起来似乎很紧张,他告诉我,柯凯还是重复着以前的老故事,“迈克尔来到奥茨詹内普村,之后又离开了。当他再次回来时,他的船翻了,他失踪了。接着,霍乱侵袭了奥茨詹内普村。

村民对此感到极度害怕。”约翰不愿对柯凯提到的名字(如佩普和东鲍伊)作解释,也不愿为柯凯做出的射箭动作作解释。

我越来越坚定自己对迈克尔之死的猜想。因为我明白了被拉普雷杀害的那些奥茨詹内普村人的地位,知道了这些人与范克塞尔和冯·佩吉记录的疑似杀害迈克尔嫌犯的关系。我沿着海岸旅行,但我从未见过鲨鱼或鳄鱼。鳄鱼在内陆地区生活,它们不应出现在海岸,更不会出现在大海的中央。鲨鱼通常生活于深海,我在阿斯马特从未听闻鲨鱼食人的故事。此外,鲨鱼也几乎没有出现在阿斯马特的雕刻中。桑迪认为,迈克尔也许游近了海岸却遭到了鲨鱼或鳄鱼的袭击,来自奥茨詹内普的那些男人恰巧看见了当时的场景。但这个观点缺乏有效证据。如果迈克尔死于海上,他的尸体会在海上漂流而被风吹到更远的南方,而不在内陆。

如果迈克尔确实上岸了,他会遇见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们。事实上,他们确实在那里相遇了。马克斯·拉普雷的袭击杀死了奥茨詹内普村最重要的人物,受害者遍及5个门户头领中的4个。这个村里几乎每人都与被杀的男人有亲缘关系。特别是佩普、芬和阿吉姆,他们接任了死者的领导位置。比西柱已被雕刻出来,他们雕了很多根柱子。迈克尔抵达那里时,比西柱还耸立在门户里,这意味着他们的仪式尚未完成。尽管迈克尔购买并收到了其中的几根,但剩下的柱子并未现身。

索瓦达主教曾提出,“在早期阶段,阿斯马特人不会有杀死白人的想法,他们甚至没有萌生这个想法的勇气”。我最终认识到,这是西方式的自负思想,这是西方人糟糕的优越感所致。在传统的西方人的视界中,阿斯马特人天生低贱,他们是无能的活动于正常文化之外的边缘人。他们是偏远的部落社会,只遵循于他们的神话,不具有创造性或激情。

我已与柯凯同吃同住快1个月了。我看着村里的男人们击鼓、唱歌、跳舞、讲故事,我曾与阿马兹和威伦姆一起旅行。在我的眼中,阿斯玛特人和我们并无区别,他们是鲜活的个体。他们大部分人跳着同样的舞蹈时,总会有一个男人挥舞双手单足跳舞;长者们都会为了庆祝新门户而跳舞、击鼓和唱歌。柯凯却与他们不同,他总喜欢独自唱歌,仿佛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

我越来越认同他们的生活。人类从不按剧本生活,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不断反叛更新的故事。历史的前行就是去旧出新:横渡大西洋开辟新世界、横渡太平洋建立新岛屿、爱上某个来自错误部落或错误种姓的人、白皮肤的英国人披上阿拉伯白袍统一贝都因各部落。

纵观世界,总会有些人做一些离奇的事而打破常规。结合阿斯马特,杀死白人迈克尔就是一次离奇的打破常规的事情。通常,故事的精彩并不取决于人们墨守成规,而在于是否出人意料。人类虽然有爱,却也会做下一些暴力甚至野蛮的事情,比如男人因为嫉妒、生气、发怒、爱、悲伤而谋杀自己的妻儿。在不同的时期,我们人类具有不同方式的野蛮行为。阿斯马特人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他们的许多秘密外人无法看穿也难以理解,他们的文化既传统又严格。

但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基本的人类情感。这些情感属于文学和诗歌,与逻辑和推理没有关系。

谁将长矛戳进了迈克尔·洛克菲勒的身体?佩普?芬?还是阿吉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持长矛者是一个男人、一个战士,且在他们面前的迈克尔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白人。迈克尔刚结束了自己在海中的长途游弋,此时的他筋疲力尽,他和自己的西方世界也早失去了联系。阿斯马特人知道迈克尔不是鬼神,而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于是,迈克尔成为了他们的牺牲品——迈克尔被征服并被食掉。猎杀者夺走了迈克尔的生命,从而巩固了自己的生命和地位。

杀戮是为了索取和拥有,杀戮是愤怒和激情的一种表现形式。

在西方,男人杀害自己的妻子通常源于由爱生恨,而非单纯的恨。

在西方,捕杀妇女的连环杀手通常源于爱和养育之爱的极度缺乏,他们希望得到却又无法拥有。阿斯马特人当日对迈克尔·洛克菲勒的杀戮也不例外,那是愤怒和激情的宣泄。他们为正在失去的和已经失去的爱(伊皮、佛雷奇拜、萨穆特、阿肯和奥索姆)和文化复仇。

随着西方现代文化和基督教从各个方向流入阿斯马特,他们的传统文化正渐渐消逝和隐匿。而他们对迈克尔的杀戮恰巧与阿斯马特文化的逻辑相符。这有助于将他们死去的门户头领的灵魂送往萨凡,让他们的世界重新获得平衡。阿斯马特人认为,通过对迈克尔的杀戮他们可以获得迈克尔的力量,甚至能获得白人世界的力量。

同时,这次杀戮在人性层面还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他们对西方世界的侵略无能为力,而现在,他们有能力尝试一次报复。综上,这次杀戮也许契合了桑迪的排外主义理论——这是一次夺回权力的瞬间努力,一次维护尊严的行动。

现实中,这次杀戮带来的巨变迅速向他们袭来。对于奥茨詹内普村的阿斯马特人来说,将长矛捅向迈克尔的举动是灾难性的。它引来了无数飞机、轮船、直升机和警察,还有更多他们从未见过的技术和力量。鬼神回来复仇了,村里几乎10% 的人死于那场霍乱。

同时,这场霍乱还改变了他们传统的历史丧葬模式。它加速了猎头和食人行为的结束,并加速了基督教和西方文化的引入。不久后,印度尼西亚人接管了阿斯马特地区,他们为每个村庄都派驻了政府代表,烧掉了这里的男人屋(门户),禁止他们举办自己的宴会长达10年之久。

1964年,东鲍伊的绿帽事件将奥茨詹内普村的紧张局势彻底点燃,门户间的战争一触即发。12月4日,阿吉姆受到了箭伤,并在几天后死去。佩普(将矛捅进迈克尔·洛克菲勒身体的人)要求得到杀害阿吉姆凶手9岁的妹妹,并用她的死来平息冲突。来自西方的神父介入了这场冲突,试图平息双方的愤怒,但战斗依然持续了长达30天时间。范德沃弗神父希望逮捕佩普。“必须要有所行动,”

他在日记里写道,“我可以继续对他们施加威胁,但如不采取实质性的行动,我们将难以掌控局面。”似乎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当年在尤塔河口,东鲍伊(皮里恩门户头领)、佩普(奥茨詹内普门户头领)、芬、阿吉姆对迈克尔的处理上存在异议。此后流行的霍乱又进一步加剧了东鲍伊和他身边人的恐惧,这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恶化了门户之间的矛盾。

1968年9月,范德沃弗神父离开阿斯马特回到荷兰。他与这里的村民共同生活了6年时间,他已确信了迈克尔的宿命。“尽管村民双方并未作出妥协,”他写信给自己的上级,“但他们彼此联系依然紧密。我只能为传道员尽力建造临时房屋和学校,希望1—2年后,皮里恩村人能回到他们之前的村庄。”他继续写道,“在我最后一次拜访奥茨詹内普村时,又一次提到了洛克菲勒。然而,对阿斯马特人的审讯非常困难。当时正值村里爆发战争之后,村民们的敌对意识异常强烈。他们通常会毫无根据的相互指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的迈克尔应该是活着抵达了海岸。”

直到现在,他们的分裂也未能恢复原状,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之间的无人区留存至今,只有外来者约翰居住于此。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迈克尔在世时拍下的照片很多都与自己的死亡相关。迈克尔在照片中拍下了法尼普塔斯,此人开启了韦金之旅。

韦金之旅促使拉普雷袭击了奥茨詹内普村并杀害了他们的门户头领,奥茨詹内普村人为门户头领复仇而杀害了迈克尔。迈克尔在照片中拍下了比西柱,而这些比西柱正是村民们为他们的门户头领所立,这也与迈克尔之死直接相关。迈克尔的照片中还拍下了许多最终杀害自己的凶手。

虽然大部分的庆祝活动发生在吉萨尔门户,但皮里恩门户和吉萨尔门户同属皮里恩村,皮里恩门户也会共同庆祝。我在贝的房子里待了一整天,这里被当作了皮里恩门户的门户建筑。我全天都坐在那里,贝和比夫(Bif)(皮里恩门户的“战争头领”)以及其他男人们击鼓唱歌,从清晨持续到日落,只有吸烟或调鼓音时才稍作停歇。午饭时,女人们拿着混杂了天牛幼虫的西米涌了进来。她们用棕榈叶将其卷成长条放在火上烤制。这是圣食,在他们眼中,西米蠕虫相当于人脑。他们将一块块西米取下分给男人。贝分了一份给我,以表达对我的尊敬。传统西米和阿斯马特的所有食物一样干涩无味,但咬食放有幼虫的西米则别有风味。它会释放出一阵阵的脂肪味,就像食用黄油或果汁。

吃完饭后,名为马尔科(Marco)的年纪约为60—70岁的男人用阿斯马特语讲起了故事。每人都听着他的讲述,一些人躺着,一些人睡着。我也躺了下来。我发现贝的房顶挂着一个被油烟熏黑的藤包,藤包上沾满了蜘蛛丝,藤包内似乎装着一个球状物体。我琢磨着,难道是头骨?尽管我很难听懂阿斯马特语,但我还是认真地聆听着。故事里,有人在射箭,有人用矛侧手刺击。我听到了“奥茨詹内普村”和“东鲍伊”的字眼。马尔科展示着自己的肢体,走动、停顿、刺击。马尔科将裤腿提高扎紧并将髋部向前耸出,这并非模仿做爱而是模仿撒尿或让人吮吸阳具。男人们一边咕哝着,一边点头,“唔!唔!”在他的故事讲述了1个小时后,我拿起相机并调到录像模式,希望将其记录下来。可遗憾的是,演讲已进入尾声。更遗憾的是,8分钟后,相机电池显示电量不足,我不得不停止了录制。

尽管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或许是我在阿斯马特最重要的时刻。

他们在日落前休息了一会儿,晚上8点又在步道外继续了自己的仪式。月亮露出了一小半脸,天色渐黑,步道的泥床上升起了火焰。起初,那里只有5—6名鼓手和少数几个男人。黑暗中,我听到了吟唱声(一半歌声一半呼喊)。很快,上百人聚集了过来。鼓声穿透了黑夜,低沉的吟唱声召唤了鬼神——柯凯告诉过我,鼓声和歌声是通往祖先的“桥梁”。皮里恩门户的男人们让步道震动起来。

鬼神就在这里,在黑暗中盘旋在我们的周围。我无法看到它们,但它们却真实存在,就像蚊子、壁虎和蟋蟀那样真实存在。男人们透过低沉的鼓声想象着他们身边的图像,“鬼神就像昆虫、闪电、空气、树木和河流一样,它属于丛林的一部分。你无法将任何一种要素从这个整体中剥离。”鼓声和人声结合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可以归溯到很久之前的远古。我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冥想:“我想象着迈克尔的灵魂就在我们的身边,它正在丛林的上空盘旋打转。我破解了他的失踪之谜,让他的灵魂获得了自由。”

午夜时分,女人们带着大碗的米饭、白甘薯、西米、绿色蔬菜鱼贯而入。男人们将这些食物分为五堆,皮里恩门户的每个部分一堆。

之后,大家开始食用这些食物。比夫在我身前也放了一堆,并告知我,“这是给柯凯的,”他说,“现在你代表了柯凯。”

他们的体力令人赞叹,没有酒精和药物的条件下,他们可以一直持续自己的活动直至凌晨3点。夜深了,我走回柯凯的房子,爬过睡在地板上的妇女和孩子,在屋外穿透黑夜在回响声中进入了梦乡。

我到皮里恩村已生活了超过1个月的时间,威伦姆随时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接走。即将离别给我带来一种不适感。初到这里时,我嫌时间过得太慢,但现在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贝突然登门造访,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他们一起喝咖啡和吸烟了。我看了看他和柯凯,说:“为什么奥茨詹内普村的男人们如此害怕谈论迈克尔·洛克菲勒死亡之事?”

柯凯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眼睛乌黑且面无表情。贝也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柯凯说,“阿斯马特流传着一个故事——迈克尔·洛克菲勒死于亚沃尔河,几乎所有阿斯马特人都说迈克尔是被芬和佩普用矛戳死的,但我也不能肯定。”

这就是他愿意说的一切,贝也同样如此。我们彼此注视着,这时,一阵引擎声打破了沉默。柯凯的女婿布维耶闯了进来,“威伦姆来了!”

过去这个月,我在这里慢慢建立的亲密关系在混乱中蒸发殆尽。

威伦姆跳下了船,同行的还有阿马兹。威伦姆准备前来接我时,阿马兹恰巧返回阿加茨,故随同前往。村民们从各个方向蜂拥而至,聚在柯凯的房子里,挤满了门廊。威伦姆于当天早上5 点出发,在贝奇河河口遇上了巨浪,那里也是迈克尔和瓦萨翻船的地方。

“我很害怕!”阿马兹说,“我不停地呼喊,‘威伦姆,我们必须上岸!’就在上周,有艘船沉在了这里,17人死亡(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只有1人活了下来。”

“我们必须等1个小时,”威伦姆说,“等风小点,我们再出发。”

柯凯的妻子拿出了西米,我们边说边吃。村民们围在我们的身边。

柯凯说,“我们得去趟吉萨尔门户,你得拿点钱给他们。”

我拿出300000 卢比(rupiah,印度尼西亚货币),约合30美元。

柯凯、我、威伦姆、阿马兹,穿过清晨的日光往吉萨尔门户走去,一群人跟在我们的后面。“战争头领”索尔还有另外6个男人聚在吉萨尔门户里。据我所知,这是柯凯首次去那个门户。索尔看见我们后,站了起来,我将事先整理好的钞票递给了他。男人们唱起歌来,那是一种有力的吟唱,间或有哼声和低吼。索尔告诉我,随时欢迎我再回来。我用印度尼西亚语尽可能流利地感谢他们对我的热情招待,感谢他们让我宾至如归,感谢他们允许我和他们一同分享西米。

他们再次吟唱,阿马兹说,“他们在为你祈祷,霍夫曼先生,祈祷你在海上的航行平安。”

我们握手告别,他们的手粗糙而温暖。我在这个门户呼吸了最后一口空气,空气中充满了汗味、烟味和草味。

我们走回柯凯的房子。男人们抓起我的行李扔进船里,威伦姆随后跳了进去。“照片,”我喊道,“我们得拍张大家庭的合照!”

柯凯和他的家属在炎热的太阳下站着如同雕像,威伦姆为我们拍了合照。

柯凯激动起来,一边称呼我弟弟,一边用他炙热、扎人的脸颊摩擦我的双手。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上次离开皮里恩村时充斥在我面前的是面无表情的漠视,能逃离那里让我如释重负。今天的离别,每人都和我挥手再见,我心中也产生了难以割舍的心境。威伦姆驾船驶向了水流,他带我离开了那里。

我被这里的一切深深打动,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但又为即将到来的床、厕所和热水浴而渴望。我仍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知道得越多,产生的问题也越多——我想知道关于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分裂的更多细节,以及这次分裂与迈克尔死亡的确切关系;我想知道吉萨尔门户的“战争头领”索尔在拉普雷袭击事件后取代了自己的父亲,他是否出现在了当年的杀戮现场?我的问题还有许多,但我没时间再提起,因为我的签证已经超期。

在我们向大海飞驰时,我的思绪展开了想象:“柯凯坐在他的垫子上,用低沉的声音唱歌,他的身体前后摇摆,身边的河水静静流淌。迈克尔初到阿斯马特时这个世界所呈现出的模样,与迈克尔死去后这个世界所呈现出的模样完全不同。在时间线上,柯凯恰巧横跨了这两个世界,他在这两个世界都鲜活地生活过。”

我回想自己在皮里恩村的生活就像身处于另一个世界。我曾和贝(东鲍伊的儿子)、柯凯(福姆的儿子)同吃同住。范克塞尔曾记录过他们父亲的名字(东鲍伊和福姆),他们都是“战争头领”、族长、领袖。他们熟知无数的歌谣、故事和记忆,包括皮里恩村和奥茨詹内普村的全部历史。他们都给我吃过西米,都带我进入过他们的家庭和生活,都为我唱过歌。他们真的在迈克尔的遭遇上对我撒谎了吗?他们真的一无所知吗?如果他们的父亲确为迈克尔的谋杀者,为何不直接承认并告诉我呢?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能看着我的眼睛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吗?

回到阿加茨后,我给阿马兹播放了自己在贝的房间曾拍摄的8分钟短视频。视频拍摄的内容是马尔科在贝的房间里的讲话。我拍下的那段短视频并非他演讲故事的主体,而是讲完故事后对簇拥在他身边的男人们的严肃警告:

“这个故事不能告诉外界的任何人,即便阿斯马特其他村庄的人也不能告知,因为这个故事只有我们能听。”马尔科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再提起这个故事。我希望你们谨记,我将这个故事献给你们且仅限于你们,万不可对他人提起,也不要回答其他任何人的问题。不能外传的原因是,这个故事只有你们能听。如果你们将故事内容传扬了出去,会遭到死亡的报复。请将这个故事永远留在自己的房子里,自己的心里。今天、明天,乃至每一天,你们只能将这个故事留在心中。”

“即使有人给你石斧或狗牙项链,你也决不能与他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