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下课了,男男女女有说有笑。
苌文星夹着课本走出教室,几个学生围着他问这问那。
“刚才给你们讲了‘碧血丹心’这个词的意思,要理解它的深意,还得了解这个词的来由。”
“苌先生给我们讲讲吧。”学生们都喜欢听苌先生的国文课。
“两千多年前,这里出了个有智慧的人,叫苌弘。他和南派天文学家多年观察研究,发现木星十二年围绕太阳转一圈,创造了岁星纪年法。他还懂得很多人间世事的道理,精通音律,人称‘智多星’。他是孔夫子的天文和礼乐先生。他忠心耿耿辅佐东周三任君王,深得朝廷器重和人们尊敬。
“但是,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有奸佞小人在周敬王面前出谗言诬陷苌弘,敬王偏听偏信,居然对年近九旬的苌先生施以剖腹之极刑。苌先生临难对天长叹:杀我不足惜,社稷江山分裂为大哀呀!
“苌先生冤死,万民悲痛。河南禹县人把苌先生腹中之血用瓶收装起来,若干年后打开,那殷红的心血已经凝成一块剔透的碧玉。
从此,便有了‘碧血丹心’的典故。说的是精忠报国者,以一颗殷红的丹心报效国家,他的精神就是一块透明清纯的碧玉,就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物。”
学生们听得入迷。
“先生,你是苌弘先贤的后代吗?”
“我们都是这位先贤的子孙,都当秉承先贤的气节,以一颗赤诚忠心报效国家,以襟怀仁义诚善为人生修炼之道。”
苌文星也是这地方受人尊敬的贤德绅士,他像他的先人一样,为人善诚,主持正义,接济穷人。官方仗他名节教导万民,袍哥仰他智慧也听他说天下大事,学生们更是以他为楷模修炼人道。
苌先生家代代教书为业,小有薄田,无多恒产。出身名门但非旺族。在镇上,有些官方管不住的人,帮会摆不平的事,靠他一介书生的柔性还能为各方认同。
学生们又上课了,苌先生低头走出校门。
出门一看,那个小叫花子又怯生生怕兮兮地望着他。
苌先生走过,又回头,想这小叫花子在校门口站了几天了,又没向谁乞讨,莫非是想读书。
苌先生折回身来,见那小叫花子还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
“小兄弟,你到学校来干啥?”
“我想找一个姓苌的先生。”虎子没找到黄葛树,听说是被雷劈死了。他只有打听学校,听人说,苌先生就在这所学校里教书,他便追着那些学生模样的人找到了学校,可等了几天他都怯生生怕问,好像城里学生听不懂他山里土话,几天都没找到苌先生。
“你找他干啥?”
“我妈让我来找他。”
“你妈是谁……”苌先生在心里搜寻,这是谁家的儿子。
“我妈六年前来镇上找我爸,她说苌先生救了她。”
苌先生努力回忆,自己一生帮救过无数落难的人,不知说的哪一个。
“我妈说苌先生可以找到我大舅。”
苌先生一头雾水。他妈是哪个都没想起来,大舅又在哪里?
“我爸六年前走丢了,他头上戴着这种帕子。”虎子掏出蓝头帕。
苌先生一下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傍晚,一个戴着蓝头套的小脚女人,在黄葛树下哀哭了一夜。想起了他去找袍哥刘大爷打听那女人哥哥的事。
一看瘦得像猴的虎子,和一身脏兮兮的叫花子模样,便知六年前那个女人的艰辛。
“还没找到你爸呀?”
虎子摇头落泪。
一种深切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那女人,这孩子,天下可怜人实在太多了。
苌先生又像当年救他妈一样,把虎子带回自己家中,洗了脏手,换了衣服,吃了顿饱饭。
苌先生又找到了刘大爷:
“刘爷呀,你手下那个叫蔡根正的现在哪里?”
“他在云南教人拳脚,久了,就在那边娶老婆安家了。”
“他有个妹子在山上,日子苦得活不下去了。”
“……”刘大爷怎么会不知山里人苦呢。
“他妹夫六年前出来卖山货,至今没回去。她妹子出山来找,一双脚走烂完了,煞是可怜。好容易把儿带到了半截大,儿又出来找他爸。”
“天地这么大,哪里找去?”
“他妹子听人说,他男人入了什么会,刘爷神通,也帮问问。”
“他妹夫啥样?”
“说走前捆了根蓝头帕,上面绣了一朵白云,她妹子叫云仙,生时有朵云,就把云绣到了男人头帕上了。”苌先生特把那条蓝头帕展开给刘爷看。
“……”刘爷眼睛一瞪,心里一惊。想起了六年前带着贵州兄弟路过大山口,那个被他下令“毛了”的人,好像就包着这么一条蓝头帕。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但万万没想到,怎是蔡根正的妹夫撞到他的火头上了。
“刘爷……”苌先生见刘爷愣了好一阵子没开腔,才把他从一种怪怪的神态中唤醒。
“好,我叫弟兄们帮她找找那个蓝头帕。”刘爷很快转入自若的神态。
“抽杆烟。”刘爷让苌先生抽烟。
在缭绕的烟雾中,刘爷仿佛自言自语:
“蔡根正妹子也造孽呀!”
“她又是个小脚,哪都难去。听说小时得天花落了一脸麻子,从小就套着头脸,一个丑女子,生活当然就更难啰。”
“你再带几个钱给她。”刘爷也是有恻隐之心的人,更何况,自己下令做了根正的妹夫,心里还真有点不是味儿。
“那大妹子人丑但有骨气,恐怕她不接别人的钱。”
“就说是她哥给的。”
“那我代那孤儿寡母谢刘爷的恩德了。”
“嗯、嗯、嗯,去吧、去吧。”刘爷挥手摇头让他赶快走。那神态,看得苌先生又是一头雾水。
“方家小弟,你舅在云南安家多年没回,他托人带来点银两,拿回家帮衬你妈过日子。你爸六年不归,怕是没人了。你一个小娃娃,哪找得到?快回去吧。”苌先生一腔慈爱和怜悯溢于言表,边说边收拾些吃的给虎子。
虎子泪流满面,跪下给苌先生叩了三个响头:
“谢先生的大恩大德呀!”这是妈多次教他的话。
苌先生看这山里娃并不木讷,还知礼性。真遗憾这娃不能读书。想想他还有弟妹,这两个钱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苌先生帮衬穷苦人,从来都尽心尽意尽全力。
他慈爱地帮虎娃子理理头帕,仔细看那朵白云,真绣得栩栩如生,犹在蓝天中飘逸,富有生机与灵气。
“哎,小弟呀,这头帕上的云是你妈绣的?”
“是。”虎子边说边拉开外面的破衣,露出贴身的肚兜说:
“这也是我妈绣的。”
苌先生眼睛为之一亮,肚兜上那只虎,更是雄气十足,勇猛矫健。那虎斑的色彩逼真,那虎毛仿佛一根根竖立,清晰可见。
“你妈绣得真好!”苌先生由衷赞叹。
“听妈说她还给新娘子绣过枕头、床单、绣花鞋。”
“哎!我看呐,给你妈带几块布和针线回去,让你妈绣好你再交还我,若还卖得出去,就可帮衬你们一家人的生活了。”苌先生脑子一转,想到了帮这一家穷人的好办法。
虎子让苌先生这一点拨,满心欢喜。千拜万谢苌先生为他们找了条活路,虎子浑身是劲踏上回家的路。
“娃呀!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你若是像你爸那样一去不回,妈也真不想活了!”云仙搂着虎儿,高兴得泪流满面。
虎子讲了在城里的一切。母子俩千言万语都合成一句话:感谢苌先生的大恩大德呀!
“我忠儿成人了,有出息了,那么远,又是第一次出山,虽没找到爸,却把从未见过的苌先生找到了。”云仙又一次落泪。
“妈,往后我和诚弟出去种地,你就在家绣这些布吧。”
云仙已经粗糙笨拙的手,又拿起了竹绷子和红丝线。先在一块破布上走样,恢复手的巧力。十天半月的操练,手上的感觉出来了。毕竟是幼儿功,想起妈说过,这是她给幺姑受用终生的陪嫁,没想到这个绣功,至今还是她养育儿女的救命之功。
世兴栽的荷花早已凋谢,世兴衣上的荷花也已破败,如今,一朵水灵粉艳的荷花却盛开在洁白的床单上。塘里的鱼儿早已干死,如今却游弋在粉红的枕巾上。
当那一对耳鬓厮磨的鸳鸯活灵灵绣出时,云仙的眼湿润了。当年她给自己绣的枕头,和世兴哥耳鬓相亲睡了七八年。如今,鸟儿依然成双成对,可她却孤枕煎熬四季风霜、六年日月。没有人抚慰她,没有人帮衬她,没有人帮她挡风御寒,没有人为她化凶担险,天塌下来,也只有她这弱小的肩头独挡,天大的屈辱,只有她一个寡妇独受,天大的苦只有她一个人承担……
世兴呐,你到底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你在天上,也要为我母子遮风挡雨,你在地下,也要护我母子平安无事啊,方哥……他爸……云仙捧着这绣花枕,低声哀哭。
苌先生牵开这床单绣枕,心里不禁为之一震。这活灵灵的水珠荷花,这缠绵绵的一对恩爱鸳鸯,这活鲜鲜的几条金红鱼儿,那飘柔的云朵,怎出自一个山姑之手?
于是,苌先生找画师绘了一幅幅图案,又买得一搭布匹交与虎子。
每当虎子背下来那些布匹,一幅幅图案便变得立体而富有了生命。
苌先生托了在省城里跑买卖的朋友,把这一幅幅精美的绣品卖到了省城。
虎子那贴身的小口袋慢慢装不下这些银钱了。
那一天,虎子换了些粮食背上山。爬到山垭口,迎面走来了三婆婆。三婆婆直愣愣地盯着虎子的背篓:
“虎子啊,我看你家地没两分,日子还过得不孬吔。”
“三婆婆,只是吊着命没饿死,哪有三爷爷那么多地,那么多粮。”
“你拿啥去换这些粮?”
“三婆婆,我们遇上了大好人了。”虎娃毕竟是孩子,有话照实说。
“真遇上贵人相帮了?”
“城里苌先生让我妈绣花,他画样,他给布,他帮卖。”虎娃很骄傲妈这么手巧能干。
“哦……哦……”三婆婆神色酸酸的。
“你妈真遇到好先生了……女人还是年轻值钱呐!”
虎娃不太明白三婆婆的话:
“我妈好苦,白天晚上地绣,眼都熬花了。”虎娃边说边往家走。
听见三婆婆在后面直咂舌。
虎子看见,三婆婆跟着他进了屋:
“蔡大娘,听周家的说,你有件好看的袍子,我走人户想借来穿穿呢。”
“那是我世兴留给我的,我都舍不得穿呐!”
“你世兴也看不到你穿了,何不让我挣个面子?你家还得靠我们帮衬呢。”
云仙不得已,把叠得平平展展的旗袍给了三伯妈:
“你定要爱惜莫弄脏了,那是世兴卖房子给我的定亲物啊!”
三伯妈拿了衣服,转身嘀咕:“怕是想穿着它勾引我男人啰。”
她暗自打主意,不还她,看她穿啥子去勾引城里男人。
“妈——”容姑哭着从外面回来。
云仙盯着女儿:“为啥?”
“三婆家的打我,说妈不正经,勾引野男人,骂我是个小贱人。”
云仙心里一紧,不知那些嚼舌根的女人,为啥恨人穷,见不得人家找条生路?
“容姑,你莫出去跟那些人跑就是了。”
云仙想,你们辱没我蔡云仙我忍了,凭什么作践我姑娘?
“容姑,莫哭了,明天妈去讨个公道。”
夜里睡下来,静静一想,人家也是娃娃说话,不栽根儿,你抓不到大人教话的证据,怎能去给人论理?
想来想去,云仙只有忍,孤儿寡母没有不受气的。只要把我儿养大成人,我受气忍辱也值!
没想到,天刚亮,三伯妈竟骂到门口来了。
“你两个骚货出来,我孙儿被你家小骚货骂了,你大骚货要出来给我说清楚!”
“把我衣服还我!”云仙气得发抖。
“还你穿起逗男人哪?”
“你借去穿又是要逗哪个男人呢?”云仙反唇相讥。
三伯妈抓住云仙的头发就要打。
这时,三伯赶来了,他没占到云仙的便宜,一直耿耿于怀,没拿到方家的好地,一直心怀不满。
“我看你就是个骚货!”
云仙气极生勇:“三伯,你得摸着良心说话。”
三伯跳起来:“我哪不讲良心?我看是你不要脸!”
云仙忍无可忍,便当着三伯妈揭了他的短:
“你动手动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还没告三伯妈,你倒有脸骂起我来!”
云仙一戳三伯痛处,三伯便跳起来要打,忠儿、诚儿一下冲过去护住妈。
三伯妈觉得丢了脸,气不出在男人头上,反而冲将过来死死抓住云仙的头发疯扯:
“我看你这骚货,勾引了城里男人还要勾引我的男人……”
云仙推开三伯妈的手:
“三伯妈,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挑开。”
三伯妈一愣,没见过这蔡大娘如此冷静威严。
“你男人要我拿身子换包谷,我跑出来找你,他才没得手,你自己把男人管紧才是。”
三伯妈一听,对自己男人那些德行也心中有底,果真是那个老东西不要脸。回头就向三伯冲去:
“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三伯见蔡大娘和盘端出,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把云仙推倒在地,死命地在云仙头上乱拳猛击。
忠儿、诚儿冲过去,举起那根打狼的棒子砍向三爷的脑袋。
三伯妈又冲过来,拼命撕扯两个娃儿。
从地上翻转起来的云仙一头撞向三伯妈:
“我今天跟你拼了……”
“妈——妈——”容姑惊叫。
两家人打得声响大了,乡邻们围了过来。
“三伯,人家孤儿寡母,你也过分了!”周嫂和周叔上来拖住三伯不准他再打。
四邻见云仙和两个娃儿浑身是血,都纷纷指责三伯三妈,合力把他两个拉开了。
云仙拖着两个娃给乡亲们跪下了:
“大嫂大叔,谢谢你们了!他三伯欺我孤儿寡母做尽做绝了。拜谢你们断个世理、主个公道!”
一塆的人知道三伯家地多势壮,也不敢与他硬斗。大家也知他心狠多诈,心里也惧怕几分。虽对蔡大娘一家同情可怜,劝开了也就了了。三伯不再还手也就罢了,几个人拉着三伯三妈往回走,三伯也顺势下了台阶,骂咧咧地走了。
“蔡大娘,快快起来回家,给娃儿伤口包起来。”
“大嫂大叔呀,谢谢你们护着我的娃呀!”云仙也只求娃儿平安,知道人穷气短,除了忍,还有何法……
四娘母回到家中,洗了伤口,包了布条,饿着肚子躺上了床。
一会儿,三伯妈气冲冲地把衣服甩到云仙门口。
云仙心痛万分地捡起旗袍,哭着拍打上面的灰尘。
“世兴呐,你睁睁眼,我几娘母遭人这般作践呐!你走了,留得我四娘母在人世受活罪呀!”
云仙的泪哭干了,她现在明白了根正大哥为啥要去习武,人善被人欺呀,没有袍哥会撑腰,她大哥也恐活不下去。
云仙不能只哭了,她一定要找大哥,才能唬住三伯这些小恶霸!
她还得自己防身,三伯是个报复心重的人,娃儿出手打了他,他不会罢休的。
云仙起身,拿了把刀放在床头,三伯要报复,她就和他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