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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四十六章 柳暗花明

发布日期:2020-12-21 18:48

晗晗的作文,在全市大赛中获得第一名。

“妈!”晗晗激动地推开妈的房门。

“知道了,我的乖女儿获了全市第一。”

“不是这事。”

方洁望着满面红光的晗晗。

“是教委让我作为公派生去美国读书!”

“去美国读高中?”

“是啊,美国也要互派学生到中国来读书。”

“要多少钱?”

“就是生活费,不多,每月300美元。”

“……”方洁发愁了,她怎么能保证女儿在美国的生活费呢,自己每月才几百元人民币。

“能不去吗?”

“妈!你真想得出来!人家想去都不行,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

“是啊,去见见世面,对你一生发展很重要……可是,生活费不够,你一人在外多作难!”

“我去找爸。”

“……”方洁不语。

晗晗哭泣而归:

“他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他可是把家里的存款全带走了的。”

“他说你做官,你有办法。”

“我能去贪,去挖国家,去向人乞讨?”方洁气得胸疼。

“我去找钱姨借。”

“绝对不行!钱姨不会让我还的,这不是索贿吗?”

“那……妈,我真的很想见见外面的世界!”

“能不去吗?中国一样可以学习成才!”

“你十六岁就去了边疆,我也十五岁了,我自己去打工、端盘子、扫大街,我不让你作难……”

“晗晗……!”方洁叹息流泪。

方洁实在不忍心让女儿失望,厚着脸皮向朋友开口。想起爸死后,她跟妈去方叔家还钱的情景,就难过得羞于启齿。妈的话,方洁永生难忘:“人这辈子不能欠债,更不能欠情。欠人的,二辈子做牛做马都得还。”不为女儿前途,她万不会这样为难自己。

“晗晗,你定要万分珍惜,这笔钱要尽快还给别人!”

“妈,我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豆瓣鸡的故事。”

第二天就要出国,晗晗看着孤灯下的妈,肩有些耸,背也有点扛了。

“妈,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一个人在家,好孤单!”

“晗晗,妈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看书、写作,自己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也不孤独。”

“妈,你为什么不找个伴儿?”

“才离婚几年又去找伴,不怕别人笑话呀?”

“你怎么还是个老脑筋,现在哪个管哪个的事,夫妻不和就分,两人相好就结,只要各人日子过得快乐。”

“没那么简单,了解一个人太难太难,我跟你爸十多年,他都不了解我。”

“我看他是太了解你才那样自卑的。”

“可我至今都觉得不了解他。”

“了解透了可能还喜欢不起来,你就是不了解时跟他结婚,了解了才跟他离的。”

“细想想,就是因为婚前不了解,才造成今天的结局。我这人,对男人的把握实在没悟性!”

“妈,你总得找个人陪你呀!我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外婆也走了,你生了病哪个照顾你呢……”晗晗泪花闪转。

“晗晗,你晓得心疼妈了,妈妈想到你就不会孤单……”

母女俩一直说到了东方发白。

老书记到龄退休,方洁接任了文联书记。她那潜藏心底的事业心重又找到了一方天地。心热,天地就不再冷清。

文联所属十一个协会换届,人事安排、座次排列,既是各种矛盾的纠结点,也是各种艺术流派的平衡点,它像一把双刃剑,弄得好成凝聚力,弄得不当加大离心力。各协会领头人的考虑,在结构复杂的人际矛盾,思想观念多层冲突,文人相轻的是是非非中,很难有一个众望所归,千口一致的选择。

方洁不是艺术家,她超然于各种流派和人际矛盾之外。但这颗准星如何定在一个能凝聚大多数艺术家的平衡点上?

方洁开始了深入细致与各方艺术家艰苦沟通的历程。

她发现,各类艺术与文学,文学艺术与人文心理是息息相通的。她不是画家,但她能看懂色彩线条所表现的意境;她不是书法家,但她能体会点线深浅所表达的心性;她不是歌唱家,但她能感受旋律节奏与心跳血涌的悲愁情爱;她不是舞蹈家,但她能悟到抬足举手与心灵情感的形象表达。这种相通的人文情结,让她渐渐找到与文学艺术家们的心灵共鸣,她在与这些朋友的交流中吸取心灵养料,拓展着自己的精神境界。

方洁悟到,人活在两种境界中,一是有限的物化空间,这个空间有无数的矛盾纠结引发人的喜怒哀乐;二是无限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可产生无数美好的联想和幻象,抚慰物质世界对你的创伤,淡化有形空间给你的痛苦与烦恼。人要有物质家园,更不可没有精神家园。物质家园可以很小很简单,只要能安顿你七尺躯体;而精神家园却需要很大很广,她要安顿的,是一颗变幻无穷、奔驰无垠的心。

心与心的沟通,让人与人的纠结慢慢在淡化。

协会顺利换届,文联成为凝聚各方之链接点。

方洁在独守寒夜的日子里,回放十多年情感历程的疼痛,渐渐化作一种情感孤独的熬煎。这种孤独情绪的噬咬,又像慢性疾病一样损耗着她的身心,她必须从回忆中拔出来。

于是,方洁重又开始唱歌,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那些感伤岁月流逝、叹惜爱情幻灭的忧伤调,让自己牵牵绊绊的情爱,酸酸涩涩的心绪,随那歌声从心底牵出,释放于云空……

她动情沉吟那首《远去的母亲》,那是词曲家们专为德德玛写的。在德德玛的卡拉OK专辑里,这首歌是不能抹去原音的,或许德德玛认为那是专属于她对母亲的怀恋。然而,“在那遥远遥远的地方”,也有方洁“远去的母亲”。“岁月抹去了母亲的归程”,也一样让方洁伤痛心碎!

方洁怀念母亲,更感伤自己的情感命运。

少女时追求的爱,是一种超越动物本能、超然物质利益、超脱世俗观念的纯粹爱情。婚姻毁了她的“纯粹”,或许是“纯粹”抛弃了她婚姻的外壳,留下的内核反而更加的“纯粹”。她对这种纯粹爱恋的追求从来没有放弃过,反而在岁月的流失、年岁的增长中加快了“提纯”的程度,沉淀在心底一隅,伴随她没有婚姻、没有爱情的孤寂生活。

那一天,音乐家协会约她唱歌。人们只听过她的报告,看过她的文章,没想到她的歌声,还浸着那么深沉的情爱。

人们听到,在狂躁的摇滚,拿腔拿调地学舌,和左声右调的噪音污染中,飘来一曲清纯、温婉、深情的天籁之音。

在这安安静静的黄昏

谁弹起叮叮咚咚的琴

带着缠缠绵绵的思绪

敲打我空空荡荡的心

这纯净,这凄美撩人情弦。

望着清清亮亮的明月

轻推开吱吱呀呀的门

把我牵牵挂挂的问询

托付给飘飘漾漾的云

那牵绊,那思念催人泪下。

宋祖英这首和者盖寡的阳春白雪,怎出自一位中年女官员?

闹嚷嚷的歌厅顷刻沉静,而后是热烈的喝彩与掌声。

一位不认识的歌者,要献给她一首歌,人们告诉她,那是一位工程师。

我像一朵雪花天上来,

总想飘进你的情怀,

可是你的心扉紧锁不开,

让我在外孤独徘徊……

这词、这曲,轻轻撩拨着方洁孤寂的心。

我像一片秋叶在飘零,

多想汇入你的大海,

可是你的眼里写着无奈,

把我的爱浸入浓浓悲哀。

方洁坐在歌厅的暗影中,泪水湿了眼眶,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心的呼唤。

难道我像雪花,一朵雪花,

不能获得阳光炽热的爱,

难道我像秋叶,一片秋叶,

不能获得春天纯真的爱……

方洁觉得自己像一朵雪花而见不到太阳,自己像一片秋叶在孤独地飘零。

你可知道雪花坚贞的向往,

就是化作水珠也渴望着爱,

你可知道秋叶不懈的追求,

就是化作泥土也追寻着爱

那浑厚深情的男高音在歌厅里回荡,全场一片宁静,那旋律拨动着方洁心中的琴弦,久久不能平静。

那位歌者对她说:

“是你的歌打动了我!”

他看到端庄矜持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官员,原本也有一片缠绵悱恻的情海。

工程师不知何处得知方洁离了婚,便不断地给方洁打电话,向方洁倾诉他爱人去世后的痛苦、孤独……

当歌者以超乎一般友情的执着靠近方洁的时候,仿佛一根琴弦在她心灵产生了共振。那纯美的“雪花”,深深呼应着方洁心底那份“纯粹”。

歌者约会,方洁说,我想再听你唱“雪花”。

“我是一朵雪花天上来,总想飘进你的情怀,可是你的心扉紧锁不开,让我在外痛苦徘徊……”

雪花里怎隐隐浮出钟大哥的身影……

“该你唱了!”工程师把她唤回现实中来。

当一个陌生的男人靠近她时,方洁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想起二十年前,她抱着纯美爱情走进婚姻,却被世俗婚姻杀得遍体鳞伤,她害怕再走进那样的婚姻。她走进围城只用了半年,冲出来,却痛苦挣扎了十年!

不知是失败的婚姻,还是心灵深处对钟声的期盼,方洁对“雪花”望而却步。

她的犹豫和矜持,被工程师误读为女官员的傲慢,女强人的冷漠!于是,那朵“雪花”飘走了,融化成水珠,浸进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到黄昏,看着人们下班匆匆奔回自己的巢穴,一家人说说笑笑共进晚餐时,方洁摸黑去市场买点人们挑剩的菜,随随便便煮点东西充饥,一顿一顿地将就,日复一日马虎、单调地熬着日子。

每当节假日,万家团圆之时,方洁只有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独自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游荡。当看见树上的鸟儿、水中的鸳鸯,电影里非洲丛林里的动物世界都成双成对地追逐嬉闹,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是这样冷酷冰凉地封冻周身的血脉,这样风刀霜剑般割裂跳荡的心!

一种冷硬的痛慢慢释放浸润,直到淹没方洁整个身心。

方洁一次又一次地体味这个孤独,发现孤独让人沉静,沉静让人深思,深思让人顿悟。她在孤独中领悟了一个女人选择了单身,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

转眼间,晗晗出色地完成了在美国的高中学业。

女儿报考了美国一所名牌大学,方洁惊喜,却立即不安。她哪里去找那昂贵的学费?想起当年放弃读清华大学后悔了一生,她又怎么能让女儿重蹈自己不幸的覆辙?女儿执着不愿放弃,听她同学说,晗晗在美国扫大街端盘子,好不心酸。当初她就苦劝袁圆回国,不要让外国人看不起中国留学生,现在晗晗也落到了这般境地!

她流着泪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晗晗,妈没有这个经济能力……让你吃大苦了!”方洁觉得欠女儿太多太多。

“妈,你别哭,我吃得下这份苦。我端盘子扫大街,没有人歧视我,我拿到钱,照样是受人尊敬的优秀学生……”

“晗晗,你还是回来,中国也有好大学,只要努力,一样成才。”

“妈,我在这里学习,功课虽重,心里轻松,没人强迫我死记硬背,我觉得这种教育方式让我的思维活动有更广阔的天地。也没有人给我规定学习路径,我可以按自己的情趣与潜质去自由拓展,我不愿回国与千军万马争过高考的独木桥!”

“可是,你考得上大学,妈供不起学费呀!”

“妈,我自己打工挣学费。”

“晗晗,那实在太苦,没那么容易呀!”

“妈,我考不起美国的大学不回来见你,你就让我自己选择吧!”

女儿的执着像她,方洁知道,晗晗一旦认定,很难改变。

方洁在文艺创作座谈会上感叹:

“我们正处于一个深刻变革的时代,千变万化的生活引发了千差万别的人生。文学艺术当刻画这个时代轨迹,再现这丰富多彩的人文心理和人生故事。以情悦人,以文化人,出大作、出精品,是文联的时代责任!”

方洁知道,这种产品不是当年纺织厂的纯棉童装,照着设计模式做即可。它的生产者是人,生产场地是大脑,生产过程是心灵、智慧、情感的复合运动。她苦苦思索,如何推动江川的文艺创作。

翻开一份杂志,无意间看到——“加拿大华人袁圆长篇小说《中西间的村落》获世界华人文学奖”。

这袁圆,她终于超然中国社会的万千纠结,进入了自由的精神家园!当方洁还在这片精神家园遨游的时候,袁圆已经在这片家园耕耘丰收了。想起袁圆那双充满迷茫的眼睛,曾与她一起在西双版纳的密林里求索,又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寻觅,现在已站在人类社会的高原上追寻眺望。她的“村落”该是怎样的一座精神桃源,怎样一种超凡脱俗的心灵风光啊!一种与袁圆共赏精神家园之美的冲动,让方洁立即拨通国际长途,又一次与袁圆进行了环绕半个地球的文学漫游。

一个月后,方洁把袁圆请回家乡,组织了一场精彩的作家对话,和几场撩人心弦的创作讲座。

袁圆的眼神依然迷茫,但作家们从她那迷茫中看到了一种对人间世事的锋利穿透力。

方洁在青年作者会上说:

“作家,原本是有时代使命、社会责任的。作家的笔,不仅要像摄影机扫描那样,用文字定格时代万象,更要像火炬,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划出亮点,照鉴心灵的前路。”

待围着袁圆签名的人散去,方洁劝袁圆:

“你再多待几天,有两个大型活动希望你参加。”

“什么活动?”

“中国电影节,和中国版画艺术节。”

“方洁,你真是胸怀祖国。”

“你更是胸怀世界。”

“我们都不是家庭妇女,我们应有自己的使命,我们要活出女人的价值!”袁圆感叹方洁的执着:

“我看你真有击不垮的意志,屈不死的赤胆忠心!”

“回头看,那曾经的大风大浪,都不过江湖涟漪,小河微澜!”

“别人把你放在荒漠的土地上,你也会生根、开花、耕耘出万顷麦浪。”

“你实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文人理想!”

“还要加上‘写地球美景,抒人间真情’。我没有你‘治国平天下’的志向。”

“我是家不齐,国不治,平一隅天地都难!更莫说天下!”方洁抽一口气,即刻平复了心境:

“生命太短暂,每一天都不能浪费,我这半辈子没让自己闲过,手脚没动,脑子都在动;脑子不动,心都在动。我不想权力、名位、财富,只想让生命过得有价值!”

“方洁呀方洁!只怕这个社会难解你情衷!”

“……”方洁迷茫地盯着远方不语。

袁圆的洋丈夫G追了过来,方洁约了钱中玲共聚。袁圆挽着英俊的G,满脸幸福,一袭柔情蜜意。

看见疲惫不堪的中玲,袁圆立即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中玲的包里:

“这是我永远还不够的情债。”

中玲一把抓出来塞回袁圆包里。

“你这样还算朋友吗?”

G走了过来。

“G,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中玲,出国时,倾囊助我的人!”袁圆一手拉着中玲,一手拉着G转向方洁:

“这位是我一生的精神伴侣方洁。”

好友重逢,如同隔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终于找到了你的纯粹,你的浪漫!”方洁看见,G蔚蓝的眸子一直深情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只偶尔对她们微笑着点点头。

“他同情我的身世,又喜欢我的文字。遇上他,是老天折磨我半辈子后的补偿。”

“还是酒醉后来人,宁缺毋滥。”钱中玲感叹:

“我苦于困境,匆匆下嫁。吴山拿了我的钱去养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我在外苦挣苦拼,儿子也管不了……”

中玲一脸沮丧,她心中清楚,自己已婚再嫁,又失身于人,也没资格去指责吴山,她只有忍辱负重地维持这桩婚姻。

“我亦苦命,那是前世欠了他的。我看人生万事皆可凭努力改变,唯婚姻恐怕是一种无法改变的注定。”方洁已不想再切开昔日的伤口又一次流血。

“中国依然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要想事业爱情兼而得之,难!中国男人只有大男人的架势,没有大丈夫的自信,他们在优秀的妻子面前自卑。

“他们对世界的控制欲,首在对自己女人的控制。他们需要妻子的崇拜。因此,甲男找乙女,乙男找丙女,剩下的甲女与丁男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所以,中国优秀的女人不是嫁不出去,就是中途离异。”

“你千万不要以为中国男女已经平等,精神上远远没有!”袁圆长篇大论,慷慨陈词。做过国际对比的袁圆,深感东西方性别观,婚姻观的不一样。她的G,正是喜爱她的智慧才华,而中国男人只要女人的仰望,消受不起女人的才智。

茶楼前,嘉陵江水悠悠东流。

那一次的嘉陵江三友相聚是二十五岁,虽然失落却更多憧憬。

眨眼间,她们都人到中年,有成就,更有纠结。

这一天,正是方洁的生日。她写下人生座右铭,作为赠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思尽,做明哲之人,

行近,做进取之人,

心净,做纯粹之人,

情静,做超然之人。

“好诗啊方洁,你终于从浪谷走出来了!”

“佛家讲舍得,舍而后得;人们论得失,其实也是失而后得。”

方洁在冷板凳上不仅坐热了事业,还把女儿送进了世界最好的学校。自己完成了研究生学业,发表了散文诗集,获得了国务院专家津贴。这些都不在自己的目标设定之内。

市里换了新领导。初来乍到,沉心静气地搞调研。找了在群众中口碑良好的老同志谈了一圈。

邢正书记正值退休,市委领导亲自谈话,大凡这种将退出政治舞台的人,看人看事会较为客观。

邢正书记没有向领导提任何个人要求,但心中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讲,觉得有一种永难消除的愧疚梗在心中,讲,又怕引起误会惹麻烦。

书记见邢正欲言又止的表情,鼓励他大胆讲。

“我将离开政治舞台,不应对政治上的事多嘴,但一地的发展,关键在用人,用一个忠臣会造就一大批忠诚于事业的人,用一个投机取巧的人,可能会诱发一批人跑官要官不干事,或以权谋私不干正事。”

“好哇,邢正,这正是我想解决的政治生活顽症。说说你的意见。”

“原嘉陵区的区长方洁,是一位清廉、敬业、有开拓精神的女干部,因抓国企老厂改革,引发了一些矛盾,我作为这个区的书记,对众说纷纭的她是了解的,但由于班子内部分歧,她当时正闹离婚,我也怕人说闲话,不得已把她推出去保级降职安排到了文联。”

“区里人大主任说,方洁是块真金,埋得再深都会闪出光来。几年过去,纪委反复核查上诉信中揭发的问题,才发现她真是一尘不染,当工人的姐妹兄弟全部下岗,亲戚朋友是农民的还是农民。当初调离的重要原因是她同意一民营企业非法集资,造成群体上访。

后来一调查,那民营老板说,方洁压根儿不知道她集资一事。是方洁为了早建安居房主动担责。受了委屈,她并没懈怠,去文联工作又搞得有声有色。这样的干部不用,是事业的损失!”邢正稍停片刻说:

“我想推荐她接我的班,回嘉陵区做书记。”

两个月后,方洁正在与几位协会主席研究抓创作的问题。突然接电话,市委通知她去中央党校学习。

方洁心里一惊,中央党校可是党政干部的最高学府啊,这些年她埋头工作,潜心教女儿,从没在官场上去喝酒吃饭打牌,搞“政治健身”,更没有去找过组织部和市领导,市里怎想到冷在一旁的她?

中央党校的校园真美呀,方洁吃过晚饭就去湖边漫步。杨柳轻摇,微风拂面,清澈的湖水仿佛把她的身心过滤了一遍。事业家庭的起落沉浮,情感心理的酸苦伤痛,仿佛都丝丝缕缕消散在湖中,她的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中央党校的教授站得高却又接地气,真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豁然,方洁若干年纠结的重重社会矛盾,仿佛都在一个个讲座中牵出了破解矛盾的头绪。她像海绵一样吸纳书本的、实践的、教师的、同学们那些有价值的知识和信息。

短暂的学习结束,这天晚上的月亮像她的学业一样圆满,也像她的心情一样明亮。方洁收拾好回归的行李,一个人走到湖边,看那柳枝随晚风轻摇,月光被满湖涟漪荡出一池碎银。

湖边三三两两的学员漫步闲谈。

迎面走来几个人,方洁礼貌地点点头,为他们让路,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愣了一下,低头走了几步,老觉得有个人面熟。回头一看,那人也正回眸望她。

“方洁!”那人快步向她走来。

“钟部长!”方洁惊喜。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二十多岁的那种心跳,几十年之后依然!

“我当老师了。”五十多岁的钟声,声音已不是当年那洪亮的钟声。月光照进他脸上纵横的深纹,原本挺拔的身姿已有些松散,连背板也仿佛有点佝偻。

“事业不顺?”

“自己选择的。”

“为什么?”

“要照顾她,她半瘫痪了。”

“……”方洁的心,突然一阵紧。

“你还好吗?”钟声深情地凝视方洁。这十多年的风霜,也挂上你的双鬓了!边疆那个小辫子,眨眼已到中年。

“也不太顺。”

“哪方面?”

“事业……”

“到这里来学习,会顺的。”

“也包括生活……”

“……”钟声在方洁有几分憔悴的脸上寻觅答案。

“家破了,妈走了,女儿出去了。”伤感涌上心来,见到钟声,她不知为什么想掉泪。

钟声仿佛又看见,十多年前相见时,方洁在感情上苦苦挣扎的模样。现在,她自己走出来了,钟声心里掠过一丝惊喜,却即刻被阴云笼罩。

方洁强忍泪水,她不能失态。

“你过得也实在不易。”方洁完全可以想象,一个事业有成,又充满激情的男人,半辈子守着一个病女人有多痛苦。

“我也挣扎过。可她一感觉我的离意就吃了安眠药……把她救过来,我从此死了心,她也曾是一个健朗活泼的女子,跟我二十年了,已成了兄妹亲情。”

“……”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

“我明天要回江川了。”

“能不能留个电话?”

“……”方洁犹豫。

“十年前你不肯留,让我找得好苦!”

“行。”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嫂夫人还要靠你照顾,你也保重!”

方洁看到,月光如水,流泄在钟声眼里。

回到江川,市领导找方洁谈话。

第一次面对党的高级干部,方洁忐忑不安。

书记一脸慈祥和善,言谈举止的平和让方洁一下放松。

“方洁呀,市委拟任命你作嘉陵区区委书记。”

“书记……我怕自己挑不起那副重担!”方洁半低着头:

“老书记邢正德高望重,我政治经验不足,怕接不了他的班。”

“女干部要有自信心,只要你敬业用心,我相信会和老同志一样有作为。”

方洁总想从一而终成专家。搞教育想成教育家,搞宣传想成思想理论家。在文联想成文学艺术家,唯独没想过做政治家。她觉得自己成不了政治家,要让她像有的干部那样上下穿梭、左右逢源、夸夸其谈,觉得是浪费生命,亵渎事业。

方洁尤其知己所短,不善识人,与人为善看人之长,不知笑脸后面是什么,不解那些曲曲折折的心路要走向哪里。

头脑简单的方净都说她有点“马大哈”,别人把她卖了,她还帮别人数钱;别人对她下手了,她还在说那是个好人。她自己反思,可能自己马性太足,执着于目标,不会左顾右盼,更不防背后的冷箭。

袁圆曾透析她:“成事在于认真,误事在于太认真;成功在于执着,失败在于太执着!”方洁认定自己不是搞政治的料。

对于即将赴任的角色,方洁敬畏有加,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