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洁这尴尬的大龄青年,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佳境,青涩的水灵消散殆尽,模样、言谈、举止都不是那种娇羞得让男人怜爱,水嫩得让男人神往的时节。加上家贫如洗,无立锥之地,几个说媒的人问及家庭就没了下文,方洁这才意识到,人原本是有贵贱之分的,家境是女人潜在的身价。
方洁的婚嫁成了妈的心病,有一种老姑娘嫁不出去的紧迫,为曾经水灵的四女儿生发不平的喟叹。
于是,妈到处托人帮方洁找朋友,受托者既没见过方洁,更不了解方洁的品性才情,只要是个年龄相当的男人,不论高矮胖瘦,更不管智能文化,就推到方洁面前来。
方洁不算漂亮,却也端庄文静,心性脱俗。倍感自尊心一次次受伤。叹自己在边疆像骄傲的公主,俯瞰身边的男人,如今怎像丑小鸭,掉价到任人搭配的程度!
这个姓关的老大哥,方洁见过一面,印象中只留下一节晾衣竿,正方形的蓝布衣,长方形的黑布裤,裹着有点飘摇的身子,背弓着,浸着未老先衰的萎靡。方洁以为,男人无论高矮,但要挺拔;无论美丑,但须阳刚。那或许叫作男人气。而眼前的人,全然不是她十年青春绘就的阳光伟岸的男子汉模样。
交流中,他那文静中显得睿智的面相,那副像酒瓶底一样的眼镜后流露的学养,仿佛对方洁慢慢生出些吸引。
关峡坐在矮处,方洁坐在窗前,一缕阳光正好打在方洁端庄的脸上,透过那八年熏染的蜡黄,照见了曾经白晳细腻的底色,关峡突然觉得有一种阳光女孩的内蕴,抚慰他历经三十五年风霜的心。
关峡也当了八年的知青,是老三届高中生,学业自成体系,现在正读大专。
一周后,方洁接到关峡的信,约星期天在某公园见。
方洁想来想去,始终找不到钟声那种感觉,相亲,实在是种俗气的过场。
她给姐说:不想见。可是,回信婉拒已来不及。
姐说:那你就当面拒绝。
明天就是约会的时间,方洁一想起面对那位老大哥就有点怕,又有点不甘。算盘珠就像她的心一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按嘉陵江边三姐妹的约定,方洁报考了函授大学。这个时代需要文化,这个社会不接纳半文盲。她们三个半截子初中生,知识系统要从小学直跃大学,实在有些难。尤其难在她们根本没接受过中学数、理、化系统教育,只有考文科。
方洁忙工作,考了函授大学。袁圆在学校,方便考电视大学;钱中玲下苦力做计件,只好考职工夜大。但钱中玲比她俩实际,改报了财会专业。听国儿说,钱中玲把下苦力扛棉花包的全部收入,拿去拜了一位数学教师,恶补数理化。
无论文理,数学必考。方洁每晚在十五瓦昏暗的灯光下做数学题。因肝气不舒,肾气不足,加上疲劳苦读,几个月下来,方洁就戴上了眼镜。
约会这天,正是高考时间。一夜翻转睡不着觉,觉得明天面临人生两大关口,考不起大学,一生发展无望;找不对男人,一生幸福无影。双重的压力让她彻夜失眠。
星期天一早,方洁走进了考场。
有点神奇,怎样的疲惫,或者怎样的病痛,仿佛都不太影响她大脑思维运行。方洁感觉,试题并非想象的那么难,出题者恐怕也充分考虑了这帮在“文革”中误了学业的知青。
走出考场,方洁便匆匆赴约。
按时到达约定地点,一看,老大哥没来。
方洁如释重负,回头就走。心想,自己违约,有负老大哥。对方违约,正中下怀。
走了几十米回头路,到了一条岔路口,仿佛天意暗示,方洁醒悟过来,公园的前门是在这条岔路尽头。
方洁犹豫、徘徊。但人可欠我,我不负人的理念驱动她的脚步往岔路尽头走。让老大哥在那里无休无止地等,那实在是对不住人。
果然,关峡手捧书本坐在公园大门石梯上。
方洁谈及上午考试的题目,关峡是题题知答案,句句晓出处,那比方洁的知识丰富深厚多了。
方洁提及她写的梦回洋槐的小诗,关峡鼓励她把边疆八年的生活写下来。
方洁原本开口即说的那句“我俩不合适”的话,一压再压,终没说出口来。
关峡那内在的知识学养,和他准备考研的打算,像一道光环亮化了他的内心,淡化了他外形的萎靡,聚合成冲破方洁心理障碍的力量。
钱中玲也在妈一次又一次催促的相亲中,固定到了一个叫吴山的人身上。
钱中玲跟方洁说:
“见了几个,哪比得上洪生?妈不准我再比下去了。硬把吴山推到我面前。吴山是个孤儿,虽无文化,但有的是力气。妈坚持,我认命。自己出身不好,又结过婚,生过娃。现在工作也不好,还是大集体,吴山毕竟是正式工,能接纳我,已是大恩大德了!”
中玲与吴山,共同的话语谈不上,共同的德性都一样豪爽。不同的地方很多,最不同的是,中玲痴迷考学,吴山痴迷闲逛,尤其是商场,买不买东西都去东瞧瞧、西看看,身上没几个钱,却会买些实用的便宜货。
可能以后比较会持家,钱中玲想,自己身价低,嫁了会持家过日子、有力气干活儿吃饭的人就可以了。至于长相,五大三粗,但也没什么缺陷。
钱中玲虽男儿性格,却是典型的高挑苗条的女儿身姿。
方洁说:“那还是要配得上我们中玲才行。”
“我看那个关大哥也配不上我们方妹子。”
“算了,我们大哥莫说二哥,过了价的老姑娘,别人不嫌我们就该满足了。”钱中玲没有浪漫细胞。
“你嫁的是文化,我嫁的是劳动力,我们各有所得。”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人都如愿考上了自己的专业。袁圆从小苦读诗书,崇尚孔孟,家庭文化熏陶的悟性,使她高分考入电大,让同事们刮目相看。只是,这高于常人的学养,让袁圆对同龄男人们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相亲也是一潮又一潮,喜欢袁圆的男人不是一个排也有一个班。一见面,袁圆总有一种让对方仰视的傲气。于是,她冷漠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个个男人退却。
方洁端庄大气,钱中玲苗条清秀,袁圆却有一种温婉中的贵气,当然更有浸透灵魂的浪漫。她看了太多的小说,尤其是西方那些名著,怎么也找不到具有绅士风度,又大胆追求,善于欣赏女人美的中国男人。中国男人看不出女人美在哪里,因为他们连正视女人、欣赏女人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让袁圆动心。
袁圆不相亲了,无论爸妈如何急,亲友如何催,同事们如何议论她生理有毛病,她决不屈就,贱嫁自己。
方洁与关大哥接触交谈三五次,实在也拿不准他的人品道德、个性习养。只觉他表达不流畅。方洁不知,是他肚里的知识太多牵不出头绪,还是心里的弯拐太多转不出来?
关峡说:“我马上毕业了,如不确定我俩的关系,恐怕要分回专县。”
“……”方洁无语。她对他真的谈不上多少了解。但想想,关大哥真的不容易,从小死了父亲,家里由一个富甲一方的工商地主,陡然沦为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他和生母便从北方来到南国,寄于同父异母的大哥篱下,从记事始就压抑,压得背都弓了,没了北方男子的高大壮实。八年知青又因高度近视调不回来,如又分回专县,实在让人同情。
“你看,我们是不是把手续办了?”
“我……还得……问问妈。”
关峡看方洁仍然犹犹豫豫,便转移了话题。
“我们还是去吃顿饭。”关峡很慷慨地提议。
到了出菜口,方洁只按便宜的点,她知道老大哥很节约。他在农村卖点包谷红苕,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一分一毫捏出水来,才为自己存得点学费。
到了付钱时,关峡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战战兢兢地剥开一层又一层,迟迟不见钱。出菜人在催,方洁立即掏钱递了过去。她想,自己毕竟有工资,关大哥还是个学生。但关峡还是客气:
“我来付我来付。”
话已出口,钱依然迟迟掏不出来。方洁愣了一下,还是理解他那点血汗钱攒得实在不易。
“没关系,我付也一样。”虽说订婚之饭,一般是男人掏。但关峡是穷学生,不管定不定这桩婚姻,朋友吃顿饭也是应该的,方洁想。
这顿饭吃得有些别扭,看关峡掏钱那动作,哪像干脆利落的男子汉,女人都少有把钱包了一层又一层,一个大男人怎做得老太太一样的忸怩。说了半天老掏不出钱,是动作木讷?还是吝啬?或是节约?方洁边吃饭边琢磨,心里多了一层迷雾。
妈让方洁把关峡请到家里来。
关峡见到未来的丈母娘,更显得憨实、沉稳、木讷。但见方洁家一贫如洗,转而带着满怀的自信,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神情离去。
多年来,关峡背负沉重的心理压力,二哥解放前留学并定居海外,在父亲资本家的褐色印记上叠加了一层海外关系的黑印。他觉得自己不仅是没有父亲的孤儿,更是这个社会的弃儿。如今找一个无产阶级的工人子女,他即可从社会的边缘慢慢靠近主流,尽管从心底看不大起草根之家。
压抑的成长时光,只是压了他北方男子的身板,却没压住他大男子主义的心气,和富家公子的优越感。他觉得家贫人穷不是输在智能上,就是输在惰性中。他虽穷,却看不大起穷人。当然,在这穷人当家做主的社会,他还得靠着穷人翻身。他不能把父辈及二哥的海外关系透露给方洁,他怕这个一无所有的家受到惊吓。
方洁和妈都感觉到了关峡对这个贫穷家庭的不屑。
妈说:“人老实就好,不嫌弃我们穷就行。”
于是,全家人吃了一顿饭,比平时多了一份肉,就算举办了婚礼。
方洁沉浸在新婚的美好憧憬中,虽看不清关峡的性情,但相信自己的真诚会融化哪怕冰凉的心。
关峡从小没有自己真正完整的家,对这桩婚姻是倍加珍惜。他比方洁大七八岁,一心想按照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来改造方洁,营造一个夫唱妻随,男主外女主内的美好家庭。
方洁学中文,须大量阅读古文,解词断句正是关峡的强项。关峡读书刻苦,记忆过人,同学称他活字典,古文化的造诣令方洁折服。
他们的新房是好心的女同事们让出来的集体宿舍,他们的家具也是集体宿舍的单人床、课桌椅,但这半间斗室,却弥漫着让方洁倍感温馨的书香之气。
关峡以为,结婚能改变自己分配的去向,没想到,他还是被分回了当知青时的县城。
“你就在教育局人事处,为什么不能向领导开个口?”关峡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怒。
“刚刚结婚,我怎好意思要求照顾,我以为领导会考虑我们的夫妻关系。”
“哪个领导还会主动考虑你的家庭,你自己不说谁管你?”
“……”方洁自知没有尽力为关峡争取,觉得有些对不起关大哥。
新婚一个月,关峡不得已打起铺盖卷,去了那个依然贫穷落后的县城。
方洁流着泪送走关峡,重又回到自己的单身生活。
一个月后,方洁感到头昏恶心。
“害喜了!”妈高兴地说。
方洁也高兴,却也犯难。眼下工作那么忙,关峡又不在身边。
每天吐得腹内空空荡荡,浑身无力,但繁忙的工作却不能让她有片刻喘息。
渴了,没人给她递杯水;吐了,没人帮她收拾;饿了,没人为她买米买菜。她这是自作自受,当初不去要求领导照顾关峡,现在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
方洁写信告诉关峡她怀孕了。关峡万分高兴,千叮万嘱方洁保重,还从县里寄回土产,嘱方洁多吃多休息,一定要怀一个健壮的儿子出来。
方洁十分感动,体会到了丈夫对自己的关爱和珍惜。想这辈子一定要为关峡生个健康聪明的孩子,报答关大哥苦命的前半生。
方洁的孕程不太顺当。三个月来,吃啥吐啥。工作是白天晚上加班加点不得歇息,每天晚上又必须看书、作业,大半夜不得入睡。只有一点状况好,不管方洁怎样地疲劳难受,那小生命都顽强生存,不离不弃。如同前世结下不解的母子之缘。
三个月后,方洁找朋友在食品公司的伙食团搭伙,就为能吃到红烧肉、回锅肉,让孩儿迅速发育。方洁腆着出怀的肚子,捧个比头还大的盅盅,在闹市边走边吃,像个进城务工的农妇。
五个月时,方洁拉肚子几天不止。不能吃四环素,据说那会让胎儿长石灰牙,也不敢吃抗生素,那会影响胎儿的大脑。像当年把生命献给党一样,如今的方洁,愿把生命献给孩子,为了孩子的健康,她不吃药,强忍。一周下来,痢疾难止,水米难进。吃药怕胎儿发育受损;继续拉,又怕胎儿流产。靠一位有经验、负责任的老医生谨慎地为她用药,终还是保住了胎儿。
怀孕七个多月,胎儿发育很快,方洁的肚子大得像双胞胎。可是,有一个劳动工资会在成都召开,要研究全省教育系统的劳动工资政策。唯方洁可以把教师工资的结构及不合理说透,局里无论如何要方洁随局长去成都开会。
局长十分体谅,让方洁坐了火车下铺,自己本已年迈,却往上铺爬。到了成都锦江宾馆,门卫不让进,他没见大肚子女人走进这样高档的宾馆。尤其看她手上还在编织婴儿毛衣,断定是乡下农妇,反复检查她出入证,白着眼打量她好一阵子才放人。
这一折腾不打紧,方洁站不起来了,大腿内侧像断裂般痛,躺在床上连身都不能翻。抬去一照片,耻骨联合分裂。
“高龄怀孕,耻骨分裂,很难愈合。”医生说。
“要瘫痪!?”方洁惊愕。
“那得看自身的恢复能力。”
“我不能一辈子睡在床上!”
“但现在取出孩子有风险!”
方洁忐忑不安地躺在床上。外国文学马上结业考试,错过一门,很难毕业。苦读了这么久,不能前功尽弃。孩子怀得这么苦,也不能功亏一篑!
方洁每天平躺在床,双手举起一本本厚书复习,直读得两眼发黑,举得双手发麻。沉重的胎儿压迫着她的五脏六腑,挤压着她的脊背腰身,也拉扯着双腿发麻、胀痛。但是她无法翻身,裂开的耻骨稍有动作,便剧烈疼痛。她整日斜躺着吃,平躺着拉,痛苦不堪。
关峡寒假回家,望着不能动弹的方洁,担心她以后站不起来,焦虑娃儿发育不全。双重负担压得关峡整日无语。不断出去买回吃的,笨手笨脚煮给方洁吃,又皱紧眉头给她收拾大小便。
方洁更加忧虑自己会不会瘫痪,孩儿会不会健康,也深感对不起关峡。关峡人到中年了,没有享受到新婚夫妻生活的幸福,却要摊上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或一个残缺儿女,自己怎么对得住关大哥!
“关峡,实在难为你了!”
“有啥办法,命运扭不过呀!”
“……”方洁苦泪涟涟。如真的瘫痪,自己就这样躺一辈子!拖累关峡一辈子!真落到那步境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守生命……度日如年地熬了一个月,方洁从阵痛中醒来。要生了,方洁心慌,关峡束手无策。阵阵宫缩加剧,好容易熬到天亮时分,关峡才找方洁单位同事帮忙,派车把方洁送到了医院。
医院正迎来这代知青的生育高峰,无论方洁怎样疼痛,没有床位,无法接收。方洁不能站立,趴在栏杆上痛苦哼叫。
关峡看着方洁的肚子,胀得像要破皮的西瓜。
是个儿子!一定是个儿子!我要把他培养成才,了我关家未尽的文人梦!想起当年爷爷赶考,路断误期未圆状元梦。自己读研,因计划调整也未如愿,事不过三,儿子这代总会梦圆了吧。
“你快去找找人,我实在受不了了!”方洁不知千百万女人都过得这关,自己为何就这么难?
关峡遐思飞越却行动笨拙,应急之事更是毫无办法。
方洁在那里大汗淋漓地疼,关峡在那里想入非非地做梦。
“快去找妈!”方洁知道妈一个小工人没门路,但妈是她唯一的依靠,妈总会想到办法。
关峡跑去找到了妈,妈果真找到了在医院做勤杂工的老友,周阿姨拼着老脸缠着主任好说歹说,医院才腾出了过道的床位。
见惯不惊的医生这才坐下来询问,像审犯人般一问一答,方洁痛得只能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病情,医生态度虽不好,经验却丰富,一看耻骨分裂几公分,知道硬生会胀开裂口,生后愈合更难,当即决定剖腹。
方洁痛了一天一夜,此时不打麻药动刀,她或许都能忍受。
一阵肠肝肚腹的牵拉疼痛中,她听到了一声有力的啼哭。
医生们提着婴儿向她展示:“是个千金。”
方洁疲惫无力地看了一眼,一个红得有些发黄的小人儿,正握着小拳头大哭……
关峡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下,好久没吭气。九个月来那些美妙的幻想,让儿子光宗耀祖的宏伟理想瞬间破灭。
关峡给她提来了一盅盅稀饭,一个烧得黑糊糊、已凹凸不平的锈锑盅,他怕饭冷,直接用锑盅盅煮好提来。
伤口疼痛,低烧不退的方洁挣扎着坐起,喝完了稀饭。
关峡用开水把饭渣荡了又荡,让方洁喝下。
正是寒冬时节,水已冰凉,方洁不喝,关峡老劝,方洁还是喝不下。
关峡提着盅盅走了,同产房的悄悄议论:
“她男人好怪呀,让月母子喝洗碗水。可能不高兴她生了个女儿。”
方洁苦笑着解释:“他节约。”
产后半月不退烧,孩儿每晚哭闹。腹部伤口未愈,方洁疲惫虚弱。关峡书生一个,虽努力辅助,但孩儿料理主要靠方洁。方洁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唯一庆幸,耻骨裂痛大大减缓,两脚虽能站立,但走路仍有困难。
迫在眉睫的是,外国文学就要结业考试,方洁还未满月,又不愿耽误学业。孩儿一入睡,她就翻开书,看得眼睛酸痛,头晕脑涨。
这孩儿仿佛故意与她作对,临考头晚,她竟不歇气地哭到早上六点。方洁一夜没睡,喝了两口稀饭又翻开复习资料,硬背了一个小时。
一出门,寒风吹得头痛,连忙用围巾包了头,瘸着腿走得大汗淋漓,终在八点赶到了考场。一屋考生盯着这个还在坐月的瘸腿产妇。
外国文学考试题量太大,虚弱的方洁一口气写了三个小时。
瘸出考场,方洁手已不能抬起,脚已不能挪步……
方洁久久站在考场门口,看着考生们三三两两怨着这题量太大匆匆离去,万般无奈中突然像发现救星。
“敏姐!”
“走,找盲人按摩去。”敏姐几乎用身子托着方洁,半背半拖地把她送到了附近的盲人诊所。
骨分裂处正处于愈合过程中,这一坐三小时不变姿势,仿佛弹簧久拉失去回力,盲医师推拿了两个小时,方洁才感舒缓。敏一直饿着肚子陪她,方洁十分感动大姐的关照。
当方洁瘸着腿回到家里,女儿正大哭大闹,关峡手忙脚乱,屋中一片狼藉。孩子饿了大半天,喂什么都不喝,方洁这才发现,自己膨胀的乳房早已溢奶浸透前胸。
娃儿的名字,关峡早取好了,煜晗。煜即光辉照耀,晗即晓天将明。他希望娃儿打开一片明亮的天,让晦气笼罩多年的关家云开雾散,重见光明。隐含之意即沾点皇气。
“这煜晗听起来是御寒,好。人得有抗御严寒之力,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人生之寒,都须有自我抗御的能力。”磨难中走过的方洁和关峡一样,有危机感。
“但是,女孩儿,还是不要太热太亮,煜可改成玉,晗改成琀为好,做女人,要冰清玉洁。”方洁想给女儿取名玉琀。
“不改,就要给她取个男儿名,把她当男儿养,才能成大器。”
关峡不容分说地坚持。
方洁盯着关峡,委琐弓背的外貌,怎裹着这般固执的德性儿?
方洁从此明白,这个家必须顺从他的意志。
关峡断事固执,做事却笨拙。方洁不得已开口请妈来帮忙。妈没想到女婿这么立不起事,见方洁脚又瘸,烧未退,吃不下去,身体极虚。月子没满又去参加考试,好不心痛。
方洁满月后,即向组织请求照顾关系,将关峡调回本区。
组织上鉴于方洁工作的出色和眼下身体及家庭的困难,同意接收关峡。
关峡在县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中学语文教师。他当知青就作民办教师,那时就很受学生欢迎。大学毕业分回县城,就得到教育局关注培养,虽不舍放他,但知妻儿不在身边,留住人也留不住心。
关峡当初不愿分回县城,如今还有几分不舍离开。但人到中年,妻儿当然更重要。
回到家中,关峡面临方洁行动不便,女儿整日折腾的一片混乱,本身就笨的他真不知如何理顺家中的乱局。
关峡感叹,养个家怎这么难?北方女人,生个娃就像解个大便,哪里这么娇气?家务娃儿一人担,哪里还用男人操心?
正当关峡为理不清乱局而生怨时,秀华突然提出要走。
“妈!为什么?”方洁不知妈遇到了什么难处。
秀华面有难色地说:
“你小明哥家保姆走了,两岁的儿子没人带。”是照顾困难的女儿?还是去帮继子分忧?秀华左右为难。
“你爸把工作让给了你,现在小明有困难,妈必须去帮帮他。”
妈说得坚决,心里却放不下四女儿。
关峡怨老丈妈釜底抽薪,憋在心里不说,只有把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请来帮忙。
婆母一双小脚,不大能站。但老人家十分勤劳贤惠。
方洁瘸着腿在屋里走来走去,婆母还能帮她搭把力。但给娃儿洗澡,只有方洁自己动手了,每每洗完娃儿,一身厚棉衣都浸透了虚汗。
一个小人儿,足以把三个大人累得筋疲力尽。
方洁感叹,妈当初生了七八个,那是怎样累过来的呀!幸好现在计划生育,只准生一个,这真是解放了妇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