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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一部 云 第十二章 斩指躲丁

发布日期:2020-12-21 18:55

三伯被打了,心里的气怎么都平不了,还没占到蔡大娘的便宜,就在老婆面前露了馅,在乡邻面前丢了面子。不行,他还得把威风撑起来。

云仙和两个娃的伤还没好,三伯又找茬子打上门来。

“我老婆整天拿我出气,老子还没吃到羊肉先惹了身骚!”

云仙举着刀:

“你敢碰我蔡云仙,我也不要命了。”

三伯冲将过去要夺云仙手上的刀。

虎子二娃几乎是同时冲向狼一般扑向妈的三爷,护住了弱小的妈。

三伯为出那口恶气,推开两个娃又扑了过来。

云仙哪里有捅刀杀人的胆,情急中刀被搁到一边,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手护住自己的一对儿,任三伯的手猛击自己的肩背。

急中生智的虎子大喊一声:“三爷爷,我大舅来了!”

三爷一惊,神散手松,云仙站了起来。两个儿一起挡住了妈。

“我大舅操的拳脚比你硬,你要打妈,我舅不饶你命!”

“你舅算个屁,有本事来跟老子拼!”

“我舅拼不过你,我舅的师傅刘大爷你也不怕?”

“刘大爷?!”三伯一听“刘大爷”,如雷贯耳。当初惹了人命,他是拐弯抹角托人情出银两才找到刘大爷出面调停,赔了田地保了性命。他只知刘大爷的神威,连刘大爷面都没资格见上,不料这小子居然搬出刘大爷来,如他舅真是袍哥大爷手下人,恐怕自己要惹麻烦了,顿时撒开了双手。

“三伯,你不要欺人太甚!我蔡云仙任你欺,可我娘家哥不怕你,我哥是刘爷手下的功夫教头!”

云仙虎子一唱和,三伯一下被震住了!骂咧咧地自己下了个台,走了。

“虎子,你舅哪里来得了,你敢说这话吓他们?”

“妈,恶人就要靠歪人来治,治不了他也吓他一跳。”

云仙搂着儿子长叹:

“我儿有出息啰!”一种久违的依靠和踏实渗透了云仙身心。想起世兴走后这七八年,她们孤儿寡母受了多少辱没磨难,如今虎儿长成了一根可以让她歇息依靠的梁柱了!

想起儿时靠爹,年轻靠夫,今后得靠儿了!女人这辈子,离开男人的保护,实在难以立命呐!

云仙打点了衣物、红苕交给虎儿说:

“忠儿,你去城里向苌先生学点字墨。人穷被人欺,人无字墨,有理也讲不清呐,你要像你爸读点书,脑子就灵活,找得到饭吃。”

“妈,地怎么种?学费哪里来?”

“妈熬更守夜多绣两张床单,送苌先生当学费。”

“你和弟妹怎么办?”

“娃呀,你外公说过,一笼鸡不可能个个都叫,有一只打鸣就可以了,我几个勒紧裤带都要保你,这个家只有靠你了。”

忠儿沉沉地点点头。学字墨,他一直都想,撑这家,他诚惶诚恐,就像孩儿的嫩肩压上了百斤重担,颤巍巍地不敢开步。

忠儿惜别妈和弟妹,千叮万嘱二娃要照顾好妈和妹:

“你是留在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要勇敢,不怕那些恶人,要勤劳吃苦,种好门前那块地。”十二岁的诚儿也一样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忠儿又是三个响头拜了师。苌先生本也一直喜欢这个憨厚而机灵的山里穷娃,很是用心教他习字背诗文,更注意给忠儿讲些仁、义、礼、智、信的为人之道。

每次请画师给妈画绣花图样,忠儿的眼珠就像嵌进了画中的山水花鸟之间,暗暗用指头沿着画师的笔尖走线条。

苌先生看见了忠儿那指头在跟着画笔走,满心欢喜这娃儿样样都肯学。

“忠娃,你妈没文化却有智慧,她那些绣花,比图还生动。我看她不识字却识礼,把你教得这么懂事。做儿子的,要终生孝敬你妈呀。”

忠儿连连点头谢苌先生的教诲。

那天夜里,月儿清亮。忠儿坐在门口想妈和弟妹,听得苌先生吹笛,忠儿虽不领笛声意,但觉自己的心被那笛声撩着,飞到了大山的云雾中,飞到了屋后的黄葛树下,飞到了茅棚里妈和弟妹的身边。

“忠娃,好不好听?这是苦竹做的笛,声响通透,无论低沉凄婉,还是高亢清亮,都一样淋漓尽致。尤从夜深人静的山林飘出,如泣如诉,把人的心思全揉进那悠悠声韵中。我的先祖当年教孔夫子习礼乐,就用了这苦竹笛。”

虎子似懂非懂,不觉眼里噙满泪水,心已飞回家门前的苦竹林。

“你妈和弟妹日子艰难,这些年,到处兵荒马乱,你十天半月还是回去看看。”

“我长大了一定报答先生的大恩大德!”

这些年,帮匪四起,军阀混战。官府坐不稳江山,各路豪杰竞相拼武力争地盘,谁的人多势就众,谁的拳硬就威风。国家也大量征兵壮武威。城里的年轻男子,有钱的就买人顶兵,有门路的就躲,官府征不到足够的数量,把征兵的目标转向了农村,特别是山区,家家都要出人充军。

云仙不知官府要抽丁,只晓得这年月土匪多,见财就抢,见妇人就糟蹋,见男儿就抓去当土匪,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宁。

人要吃,地要种。云仙又怕儿被抓,又怕自己和容姑遇歹人,不得已,只有把容姑关在家里帮她绣些草木枝叶,自己穿上虎娃的衣服、草鞋,套上头巾,扮成男人和二娃一起去种地。

太阳下,明晃晃的射得云仙睁不开眼;夜里,灰蒙蒙的油灯下她已看不清挑纱。

白天,粗重的锄头震得虎口痛;夜晚,细小的绣花针已不听使唤。

云仙度日如年,为填饱肚子累死累活。

哥走后,二娃更懂事了,他没哥想得多,只埋头种地,憨憨实实有的是力气,天生一个庄稼汉的坯子。

“妈,你挑花就是了,我一个人去种地。”诚儿觉得自己长大了。

“你一个人去,遇上土匪连个报信的都没得。”妈总认为二娃还小。

这一天,诚儿一人在松土浇水。三婆婆看着方家大舅迟迟未来,便以为方大娃是在吓唬他们。渐渐不再顾虑,上次吵架憋在心头的气,又想找茬子发了。

“你妈那个野男人怎不和你一起来了?又不要你妈了?”

二娃不接话头,捏起一团泥砸那三婆的臭嘴。

三婆婆又是大喊大叫:“打死人啰——”

云仙闻讯赶了出来,见二娃又抓起泥巴砸过去。

“诚儿,你干啥?”云仙一把抓住诚儿的手。

“她嘴巴乱说。”

“我怎叫乱说,我三婆婆没长眼呐?前段时间帮你种地那个男人是哪个?”

“三伯妈,你又乱说了,那是我穿了世兴的衣服出门,你怎就认不出来?”

“我的眼没瞎,是男是女我都认不出?”

云仙不再搭腔,转身回家。

第二天,云仙又穿上了那套女扮男装的行头。拉着二娃一起,走到了一塆女人洗衣的溪边。

“三伯妈,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野男人?”云仙不再像过去那样吞下屈辱伤心痛哭,也不以卵击石去跟他们拼命了。大娃在外学得世理,让云仙知道凡事要讲根据,有个说法。有了和自己一般高的二娃在身边,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拖着幼子任人欺负的寡母了。事实让她理直,两个儿子让她气壮。

三伯妈心一惊,果真是蔡大娘本人。知自己这次把柄没抓准,但也不甘在一塆女人面前丢脸认输。

“你这身模样,谁晓得是男是女?都是你自己惹的麻烦,还有脸怪人家乱说。”

“三伯妈,我没男人种地,自己这么日晒雨淋受苦受罪,只是想让娃儿活条命,你也不该把人往死里逼!”

一塆的女人都指责三伯妈的不是,同情方家孤儿寡母。

“我寡妇一个,但我蔡云仙清清白白靠劳动吃饭;我儿虽没得爸,但他们也堂堂正正做人,靠自己养活自己。”

云仙想起忠儿的话,这些恶人就怕歪人,不得已,还得把哥搬出来吓唬她:

“你欺我孤儿寡母,天地不容,你做过了头,我蔡家大哥不会饶你!”

“你莫拿袍哥唬人,我又不是三岁细娃!”

“你若不信,去问那些袍哥兄弟,哪个不晓得蔡根正。”

三伯妈以为“大舅”是诈,再听这有名有姓,又看蔡大娘理直气壮,真信了蔡家真还有那么一个比她更凶的人。

壮丁追到山里来,撵得鸡飞狗跳。

几个壮汉,有的拿着枪,见到十四五岁以上的男娃就抓。

正在地里淋粪的诚儿见状,丢掉粪桶就跑。

几个壮汉发现,紧追过来。

诚儿一下跳进茅棚后面的粪塘,大半身浸泡在刺鼻的粪水里。

几个汉子的声音逼近茅棚。

诚儿眼一闭,抽一口大气,把整个头脸浸入粪水中。

几个壮汉屋前屋后一看,没了人影,便向进山小道追去。

当诚儿露出头来,一阵眩晕,大口喘息。定神见追兵已去,才跑到草丛中滚来荡去,而后脱光衣裤,在水凼里拍打渗透肌骨的恶臭······

虎子在苌先生家待了两个月,明了些天下世理,也能端端正正写下方习忠的大名了。卖绣枕绣巾和用碎布镶嵌出各种图案的千疤衣,又换来些绣布和布脚料,虎子急着想带给妈。十五岁没这么久离过家,心里老也放不下妈和弟妹。苌先生又一次催他回去看看。

于是,虎子暂别苌先生上了山。

“忠儿!”云仙见虎子又长高、长壮了,那眉眼扎实像他爹,那黄眼仁儿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口鼻端端正正,身骨挺挺直直,个头比妈高出一大头,真是个男子汉了。云仙高兴得拉着忠儿,直拍他虎头虎脑的大脑袋,激动得眼泪汪汪。

一家四口还未及述说别情,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串乱步。

一汉子冲进门来便问:

“是方家么?你家两个男娃,总得走一个!”

躲都躲不及了,两个壮壮实实的儿子已无处可藏,云仙恨不得地陷进去隐没两个儿。

“你原先说方家只有一丁,现在有啥话可说?还是人家三伯妈有觉悟,告诉了我们真情。”

原来,又是三伯妈点水。云仙恨得咬牙。不知天底下怎有这蛇蝎般狠毒的女人。自己半辈子与人为善,万事不亏心,不曾与任何人争利生恨,三伯家的为啥就与自己仇怨不尽,把人往死里逼。

“看两个谁去?不走一个万万不行!”壮汉斩钉截铁。

“我去。”虎儿说。

“哥不能走,我跟你们去。”诚儿想,这个家不能没有哥。

“我符合年龄,我弟还小。”

云仙知道,自己小指撬不过大腿,硬顶是没法子了。

“谢谢各位官府大人开恩,我儿今天才回来,让他留一夜,明天跟你们走。”

好说歹说,几条汉子才出了门。

这一夜,云仙让忠儿乘黑下了山,嘱他找苌先生设法向官府说情。

忠儿躲躲闪闪逃离了大山,天亮时敲响了苌先生的门。

苌先生知书识礼,向来效忠国家,也认为充军报国,匹夫有责。二来也一味清高,不屑求官。

忠儿说,先生所言道理忠娃都懂,可我万万丢不下我妈,他们今后怎么活?

苌先生也着实同情这一家苦命人。想想,带了习忠又去求刘大爷帮忙。

刘爷一看,心里又是一惊:这不活脱脱那个躺在血泊中挥手的蓝头帕汉子么?这眉眼儿怎在哪见过?

“这是蔡根正的大侄子,他爸一走八九年不知死活,一家人就靠他了,望刘爷帮帮蔡根正这侄子免于充丁。”

提起他爸死活,刘爷心里还是有些歉疚。但充军之事,不找到关火的人是说不脱的。他刘大爷从来就与官府势不两立,懒得去找那些只晓得吃饭的龟孙子。

“我看这样,我也懒得去跟他们交涉了。我叫人送你出城,躲远些,到江川去混口饭吃。”

忠儿不知江川有多远,以后还见不见得到妈和弟妹。面有难色,求大爷设法让他留在山里。

“你留在山里,他们不晓得找起来呀?”

“我妈怎么办?她一个小脚寡妇,养不活我弟妹呀!”习忠面溢难色。

这时,苌先生也帮习忠求刘爷:

“他妈实在造孽,现在就靠这个儿帮她送些针线活,换点粮回家。这娃儿一走,他妈和弟妹怕难活下去呀。”

“蔡根正他妹子多大了,娃还这么小?”刘爷眯着眼吹着烟雾问。

“三十多岁,一个寡母家里没个男人遭人欺侮呀。有个忠儿在身边,总可唬唬人。”

“你们说她一脸大麻子,一个丑寡母,还有人惹么?”刘爷像是自言自语。吐了口烟雾又对虎子说:

“小子呀,你不逃走就得去当兵,枪子儿不长眼,几天就没命了,到头来还是顾不了你妈和弟妹呀······”

苌先生也感叹国事为大,抗丁罪重。不逃出去,恐怕免不了兵役,关键是方家两兄弟,只有走一个,才保得住另一个。

“忠娃子,恐怕只有这条路了······”

只听得,大街上抓壮丁的追喊声声紧逼。

“去,穿身女娃子的衣物,乘天黑走。我差人送你到车站,我刘爷就只给你出盘缠了,生死好孬靠你自己去混,我刘爷还不是十三四岁就出来混到今天。”

忠儿跟了一个大兄弟,又跪拜了苌先生,流着泪消失在清冷的黑夜里,忐忑不安地走向一个茫然不知的大城市······官府第二天上山带丁,却通屋遍山找不到方习忠。

云仙也不知忠儿消息,凶吉难卜,亦心悬半空。

两个带丁的汉子整日里逼迫云仙交人,云仙沉默不答。

“你大儿跑了,二儿得顶,名册都送上去了,万不可缺丁的。”

“我二娃不到充军年龄,他还是个半截娃。”

跑得了大儿,跑不过二儿;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云仙不知怎样才保得住自己的娃。

跪着求官丁,不允。

哭着求来人,无用。

忠儿亦不知是死是活,二娃才十三岁,去那战场怎么跑得过别人,枪子没长眼,今天送出去,明天说不定就一枪夺命。想起这娃十三年半饥半饱所受的苦,想到诚儿那么幼嫩的肩头就顶起了家中的苦活重活,怎忍得让他去送死!二娃一走,我母女俩靠谁活命,有了事,有谁能顶个肩头?大娃二娃一去,我方家哪里还撑得下去,我到了阴间也不好向世兴交代他的三个娃呀,世兴的血脉不能断呐!

“诚儿,你只有躲山里去。”

诚儿哭别了妈,心惊胆战往山里逃,天黑无月,诚儿还是个娃,前怕狼后怕虎,怎么也不敢离人家太远,索性躺在包谷垄垄里,一身被扎得奇痒,抠得红肿。

饿了,他不敢摘人包谷吃,妈说过,拿人东西要遭雷劈。诚儿只有转到山里找野果地瓜充饥,像野人一样生吃。

不知熬过多少日夜,他不敢回家。妈说了,抓丁的走了,妹会来找他。诚儿天天望着回家的路,寻找容姑的身影。

抓丁的这两天没上门,蔡大娘让容姑快快去找,生怕她的诚儿饿死了。

容姑不敢喊,遍山地找,终于见到像野人一样的二哥。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抓丁的就来家中抓了个正着。

云仙跪地哀求。

“你欺骗政府,两个儿都躲了,儿不走,连你一起法办!”说着便揪着诚儿的衣领往外拖。

哭得昏天黑地的云仙,陡然想出一个狠招——

听人说,扣枪用的是右手食指,宰断食指不就当不成兵了吗?

云仙泪眼模糊地看着怯怯的诚儿直喊妈。诚儿那双手,还没长大呀,就刨地拔草,满手厚茧,满手割裂的血口。

是忍痛断指,还是送命断后?云仙在心中掂来掂去,像一把双刃刀在她心尖刀刀切割。她的哭声更哀更凄厉······

“他爸呀!你睁睁眼呐,诚儿还这么小,他不能跟你去呀······”

“诚儿呐,你不能走,你爸走了,你哥走了,你又走,我方家断后了哇······”

云仙望着诚儿那双手,仿佛看见,诚儿生下来捏得紧紧的小拳头;看见诚儿饥饿地抓她干瘪的奶头,扯得她心痛;当有了奶水,诚儿总用他的食指伸进妈的嘴里,云仙忘不了诚儿吸着她的奶,她含着诚儿那像一颗肉珠儿的食指指头,奶香奶香的;诚儿能够走路,便伸出干柴般的手指,在地里掏红苕根根;看见世兴走后,诚儿幼嫩的手在地里拔草,割得血淋淋的;看见诚儿还没长撑皮的手挖锄头,使镰刀,摘包谷,打出一个个血泡,磨出一个个厚茧······这双手还没长硬,没长大呀!她怎么能宰了它!?诚儿的手指仿佛就长在自己掌上,那是她生命发的芽芽呀,断他的指,有如剜自己的心呐······

“走,还磨蹭什么?”两个汉子架起诚儿硬拖。

“妈——”诚儿没见过世面,只晓得当丁就是去送死,他还没长大,他怕死。他走了妈和妹没法活,他不能去死。

云仙把泪眼一抹:

“诚儿!”一声惨烈的呼唤。

“你过来,妈看看你的手。”云仙把诚儿的手放在桌上。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搓揉。

“诚儿,把二指伸出来。”

诚儿不知妈要干啥,战战兢兢地把食指伸出来。

云仙一把抓起斧子,按住诚儿的食指一刀猛切下去。

“妈——”诚儿惨叫,血喷得云仙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