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百年》 | 后 记

那一年，我十一岁，父亲病逝。

那一晚，我仿佛听见一阵闷雷般的轰鸣，从远山逼来，沉重得令人窒息；又仿佛垂死猛兽发出的哀嚎，从密林深处浸出来，惨烈得令人心惊。那是婆婆（川渝方言中对奶奶的称呼。）在哭她的儿子，她拼命憋住呜咽，怕我妈更加难过，但她抵不住心灵深处的剧痛，那是她生命最核心的组成啊！

那一天，妈带着我们从三岁到十三岁的五个儿女，送爸上山入葬。我看见妈，几乎要跳进为爸挖的那坑，被我们五个儿女的呼喊惊回了头。

我看到，婆婆无声地流泪，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直到双目失明，进入黑暗而冰冷的世界。

我听到，妈妈灵魂深处的哀痛，从白天难止的泪水，到夜晚噩梦中呼天抢地的哭喊……

我看到，爸爸的去世，改变了他的母亲——我的婆婆；他的妻子——我的妈妈；他的女儿——我，三代女人的人生命运！

那时候，我隐隐悟到：男人是一个家的梁柱，他的倾倒，会绊倒他身边所有的女人。

那时候，我觉得婆婆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她年轻丧夫，老年丧子，守寡一生，饥饿一生，劳苦一生，却没享受过一星儿女人的幸福，便化作尘泥回归了故土。

那时候，我觉得妈妈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她出生遭弃，幼年送人，童年做工，中年丧夫，一生历尽做母亲的艰辛，却不及享受到做母亲的幸福，便匆匆离去。

到后来，我知道了女人的命运，与社会、与国家、与时代命运紧紧相连。女人命运的改变，与社会生产力水平、与社会制度，与她的经济能力、文化教养密切相关。

回望人类历史，漫长的母系社会，将女人主导人类的优劣都推到了极致。当人类自身的进化和生产力发展受到其巨大阻碍时，便开始了男权主宰的时代。

持续了五千年的男权社会，同样把男人主导人类的优劣推到了极致，到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对女人的制约压迫也走到了极端。于是，又开始了妇女追求平等的艰难历程。

“物极必反”与“矫枉过正”的社会变化规律，像一对孪生姐妹，常常同时呈现于同一个时段。千年交替的这一百年，是中华民族命运的巨变期，也是中国妇女遭遇最极端压迫与极端反抗剧烈撞击的时期，这场走向男女平权的社会阵痛，以无数女性的痛苦和牺牲为代价，自有无数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无法磨灭。

我的婆婆，一介大山农民，苦难深重的一代；妈妈，一介普通工人，艰辛劳苦的一代；我，一介知识女性，奋斗拼搏的一代。三代人的命脉，正搏动在中国从封建的农业国，走进社会主义工业国，从落后贫穷走向改革开放现代化的历史节点上。于是，三代人的命运，便与百年中国灾难深重的民族命运协律共振；三代女人的生命力，便随着中华民族百年变迁而弛张，随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博大。

我用了整整六十年，一个生命的周期，来咀嚼曾亲历婆婆、妈妈的万千往事；来感悟她们一生的情爱悲欢；来寻找支撑她们苦难生命的精神支点。渐渐悟出，她们留在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成就我今生事业、博大我生命内涵的精神意志和心理品质。也渐渐清晰，她们的人生苦难不是孤立特有的，而是百年中国劳动妇女的共同命运轨迹和典型写照。她们从社会的最底层走上来，从男权社会走出来，向男女平等的和谐社会走去，形象地演绎了这百年，中国由男权社会向平权时代跨越时，最为艰苦卓绝，最具史诗价值的历史进程。

刻写这百年妇女奋斗史，不是我的功力所能及，我仅从普通劳动妇女的层面，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展一朵小小的浪花。

于是，我以婆婆、妈妈的人生命运，和我这代人的生命阅历为基础，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手法，塑造了蔡云仙、唐秀华、方洁三个女人的文学形象。

蔡云仙，降生于上个世纪初期，封建统治摇摇欲坠，社会革命刚刚兴起。封闭的大山中，依然按照封建社会的轨迹在运行。一个女农民生命的顽强，生活的勤劳、智慧；对丈夫的忠贞、对儿女的献身、对社会邪恶的抗争，几乎超越了常人的生命极限。正是这一代又一代农女，撑起了农业中国的半边天。

唐秀华，生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作为新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她对国家、对工厂、对家庭老小、对丈夫的责任自觉和无私奉献，竭尽了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能量。她知恩图报，爱国爱厂，善良忠诚，忍辱负重，豁达开朗，正是这产业工人的优秀禀赋，让女人和男人一样，成了中国工业化的奠基者。

方洁，在工人家庭的教育熏陶中，成就了报效祖国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追求。她从八年支边生活中走来，坚定执着、一身正气、勤劳善良、明哲睿智，在改革开放的社会大舞台上，走出了一代知识女性的光彩与卓越，成为中国走向伟大复兴最重要的社会力量。

蔡云仙那代农民，透彻生存磨难的痛苦，她的生命，轻若一片浮云，来去无踪；唐秀华那代工人，饱经工作生活的劳苦，社会的变革让她苦尽甘来孤竹成林；方洁这一代知识女性，有幸赶上一个全新的时代，她竭尽人生追求的执着顽强，生命犹如槐花般馨香纷扬。一种苦楚，千般滋味。于是，我以云、竹、槐刻画三代女性的生命形态，展示女性百年劳苦，冲破困境，走向光明的历程。同时以苦竹照映云槐之生命旋律，取了苦透自己，馨宜世人之寓意，展示了女性生命的社会价值。

三代女人的精神信念和人性德品，是我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坚实内核，是我中华女儿傲立世界妇女之林的人文脊梁！在妇女解放运动的历史长河里，蔡云仙像一条小溪，顽强地从深山滴滴浸出；唐秀华像一条大河，顺着时代大潮卷起清波绿浪；方洁却融入一片大海，随着世界浪潮而荡起绚丽波涛！

母亲以生命的血肉铸就儿女，以精神的血脉哺育后代，母性精神与生命的代代传承，让伟大的民族精神生生不息，让我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一次次战胜列强，走出黑暗，走向复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代又一代伟大的母亲，造就了这个伟大的民族。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女人这半边天，照映了整个民族的天光云影。写的是女人百年历程，反映的是民族百年兴衰。

我谨以这本小书，记叙这些平凡的劳动妇女，讴歌我中华民族伟大的母亲。

我要特别感谢的是，我一直敬重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全国妇联原主席顾秀莲，她亲自看稿，提出宝贵修改意见，又欣然为该书作序，并于二○一四年六月十六日亲笔回信写道，《女人百年》，“反映百年来中国基层妇女的实情，她们为生存而努力奋斗，读后使人很受启迪和教育。很高兴为你的书作序……”，让我备受鼓舞！

我还要感谢重庆市政协副主席何事忠，浙江省新闻出版局原局长钟桂松，《小说选刊》总编杜卫东，资深学者傅德岷，博士张立新，重庆出版集团总编陈兴芜，重庆市政协农业委主任王义北，重庆市文委副主任王增恂，重庆市作协主席陈川、副主席余德庄，以及文友王向民、郝成竹、吴波、李明、邓永伦，小友汪小瑞，尤其是该书责编曾海龙、程辉，编审杨耘，封面设计吴庆渝均从不同角度都给我提出了十分中肯的修改意见，小友蹇佳利协助我录入整理，在此一并致以真挚的谢意！

该书已同步改编为五十集电视连续剧本，这些源于生活的女性形象，将生动立体地走进民众，走进生活，走向世界。

愿《女人百年》为前辈立碑，为今人立传，为后世立鉴。

二0一四年十月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