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那间破烂的捆绑房被统一拆迁。中玲在纺织厂扛棉花包子的地方,建了几幢小高层洋房,这是她永难忘怀的土地,她在临江处留了一套最精美的房子,为回归养老。
这也是方洁母亲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她用拆迁补偿加半生积蓄,在中玲旁边买下一小套间。
选在底楼,想紧贴大地。仿佛一种地球磁场的吸引,也仿佛一种生命源头的回溯。老了,她想回归故里。
她在后花园种下一株洋槐树,白花紫蕊,树形品种皆比照童年家门那棵洋槐树,她想来这里反刍咀嚼童年梦幻。
洋槐花飘飘洒洒的春天,老兵叫上他的勤务兵和几位老部下春游,他又亲自开车来接方洁同游。
一路的马路杀手总来招惹,老兵机敏应对、快慢自如、方向稳健。
“你的车开得真好!”
“飞行员出身,开过火车,开过轮船,开过坦克。开小车,玩具一样。”
到达目的地,老兵从后备箱拖出一大堆宝贝。选了一片树荫,搭帐篷,拴吊网,技术远胜他的部下。小音响一放,全是方洁喜欢的抒情乐曲。方洁惊奇,这武人怎也有文人的浪漫。
中午,老兵又从他那百宝箱取出十多样色香味俱全,样样诱人的饭菜。
“小兵做的?”方洁夸他带兵有方。
“我们哪赶得到老领导的水平,全是他亲手操刀。”
方洁看这选材、刀法、配料,真不是一日之功。
老兵说,他常去帮厨,教那些战士做菜。
“多看多琢磨,天下事,哪样学不会?小时候讨口饿大的,现有了吃的,得好好弄吔。”
方洁见他那些部下有点拘谨,问小兵:“怕你们头儿?”
“他打过我两次!”
“你还军阀作风呢!”
老兵哈哈大笑:“还记仇啊?”
“为什么打你?”方洁悄悄问。
“第一次,部队执行任务,缺氧,我累得背了气,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他走过来,二话不说,一脚踢我屁股,一手抓我肩膀,狠狠把我向前推。后来才知,极度缺氧状态下,倒下不动会很快窒息。老领导是救了我一命呐。”
“第二次呢?”
“他叫我报考军校,为我腾出时间复习,临到考试,我忙,不去了。”
“我比你忙吧,还在国防大学读完了本科,我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不去,转业喝西北风啊?”
“我不去,我又不做官。”
“你他妈不识好歹!”
“他一耳光抽得我懵了,流着泪去参加了考试。不然,我哪有今天的好工作呀!”
大清早有人敲门,方洁一看,老兵和小兵气喘吁吁抬一块成板站到了门口。
“帮你改装电视柜。”
方洁又一次感动,那天无意提到立柜门做得不合理,他居然记到心上,立即就办。
晚上下班回家,方洁惊喜地看到,立柜门改得美观适用,漏水的龙头换了新,灶头裂缝填满透明胶,掉了的橱柜门修好了。后花园的花松了土,修了枝,扫得干干净净。打开橱门,油盐酱醋样样买齐,生活阳台堆满她喜欢吃的各种新鲜蔬果。
晚上拉开被子,竟发现绽线的裂口针脚细密地缝合了。
啊!真遇上神话故事中,每天来为穷苦农夫做饭的“田螺姑娘了”!长年冷清的屋里,有了温馨的气息。方洁愣了好久好久,一种兄长般的亲情暖透她的身心。
到退居二线的时候了。眨眼间,洋槐树下的小方洁逼近了六十。她的青春、心血、容颜,在那永远不能解脱的责任,和总想做到极致的尽责中渐渐耗尽。
当那轰轰烈烈趋于平静,当那年华风流成为过往,当那些名声光环渐渐消逝,方洁生命的太阳已经西斜,生命的热能渐入秋凉。
那一个个光鲜而令人羡慕的职位,像一层层金色的硬壳渐渐剥落,呈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血肉真身,一个素面朝天的方洁。
当那像大丈夫一样雄性威严的角色面具,像一圈圈五彩光环崩裂为碎片时,方洁还原成了善良、温婉、柔情如水的本真女人。
清点自己几十年情感旅程,细细咀嚼心中那一丝丝酸甜。关峡天天相伴,她却找不到情感的归宿;钟声是她半生的念想,但钟声的爱悬在精神的天涯。人老了,渴望的仿佛不再是爱的山盟海誓,而是钟声说的那种平平淡淡的陪伴,点点滴滴的体贴。
方洁从远在天边的爱里,回到现实中,落在了老兵身上。
老兵思想的睿智,性格的豁达,心理的包容,尤其他的勤劳灵慧,对她无微不至的体贴、理解、关照,让方洁感到一种从未得到过的珍爱与呵护!
半生孤独,倍珍晚情。方洁想,情感命运折磨了她一生,是不是要给予她补偿,老兵是不是她生命黄昏的归宿?
这天夜晚,方洁孤独漫步在绵绵细雨中,一位同样孤独的老人,腰间挂了个音响盒,女中音凄凄迷迷曲折回还的低吟,惹得方洁几许感伤。
你牵着我的手,
孤独从指缝流走;
我抓住你的手,
虚无变成拥有。
你握着我的手,
血脉里温馨涌流……
有一天,你放开了我的手,
我情迷黄昏,苦泪浸透,
晚风吹尽你的温柔,
留给我,思念永久……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方洁心头。
小兵告诉她,老兵病倒了。
方洁火急火燎跑到医院。知老兵心肌梗死才抢救过来。
“我要回老家了……”
“你的生命那么顽强,一定能挺过来!”方洁泪流满面。
“我三岁,妈的头就被挂到城门上,那时,她不满三十;我哥牺牲时,不满二十六岁。我的战友,守边关就没回来……我该去陪他们……陪不了你了……”
“我陪你!”
老兵伸出他那双勤劳而灵巧的大手握住方洁的手:
“别傻啦……”
“……”方洁忍不住抽泣。
“你的歌声、琴声,会一直陪伴我……”
小兵告诉她,老兵是烈士之后,屡建功勋的将军。
将军回北方老家了,叫小兵转交方洁一包药。
方洁打开药包,全是对她病症的药。条上写了几个字:
“认真吃饭,谨慎吃药”,方洁的眼泪又一次涌流。
那是他病危之中对方洁的交代。那歪歪扭扭的字撕裂着方洁的心。
他曾那样勇敢自信地向她走来,同样那么果断决绝地离她而去……
当一份情永远结束的时候,方洁才感到,老兵对于她有多么的珍贵!
秋风秋雨透心凉
梦里离情已成霜
往事历历、处处感伤
恨得缘浅,怨得情长
万里迢迢两相望
千愁百结九回肠
前路渺渺、谁与同往
空叹月圆,冷对寒光。
一种透彻骨髓的孤独笼罩了方洁。
她在梦里哭啊、喊啊,追赶那个远去的身影……
有人告诉她:将军已经走了。
她不顾一切地追往那座遥远的城市,去向他告别。
他静静地躺在青松白花中。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是谁,可是,那个躺着的人,眼角浸出了泪,他的灵魂感知,她来了。
“我送你来了!”她向他三鞠躬。
“每一次,都是你开车送我回家。这一次,是我送你回家了。送你回那个古老、遥远、你生命源头的家!那个你永远不再离开的家……“那里,有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你母亲一定还认得你,尽管她走时,你还是脑眉心留着一簇黑毛的三岁伢子,可你是她骨血铸成的娃,纵然你已满头白发,她也认得你……
“在那里,你再也不用夜夜哭妈,再也不用牵着哥的衣角沿街讨饭,再也不用在边关的荒漠中夜巡,在空气稀薄的雪域喘息……”
方洁从梦中醒来,眼角眉宇都是泪。
惨惨然然的月色透过洋槐树叶,撒落一身一地,斑斑驳驳,如情爱梦断的碎片。方洁伸手想把它们收拾拢来,却觉到片片扎着心尖流血……
你需要陪伴时,我在忙;我退休了,却已找不到你!
方洁把全部的情感倾注在琴声中,让这份凄美的情爱传向那静谧的夜空……
月亮升得再高,
也高不过天,
你走得多么远,
也走不出我的思念……
方洁的琴声凝止在清冷的月光里……
方洁想起了婆婆,在凄风苦雨中等待她的丈夫半个世纪。她的尸骨带着她的灵魂回到那株黄葛树下,方洁相信,爷爷一定在那里等她……
方洁想起了妈妈,她看见九十岁的爸爸,佝偻着老迈的身子,爬行在歌乐山陡峭的阶梯。无论刀风剑雨冰雪寒霜,每到清明、中秋、春节,他都一个人去给妈扫墓,一个人默默擦去妈墓碑照片上的灰尘,和妈的遗像说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然相逢已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老父亲不会背苏东坡的《悼亡妻》,却一样有着对亡妻那种千愁百结的思念。
妈是幸福的。
方洁感伤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她多么想为自己举一束火焰,
来照耀孤独的晚年,然而,她燃尽了自己,都没有找到苦苦追寻几十年,那种相伴终生的爱……她痴迷追求纯美的爱情,却只有几曲精神的恋歌陪伴她生命的黄昏。
方洁睡不着,拨通了袁圆电话:
“问世间情为何物?总叫人百结愁肠,梦魂相牵!”
袁圆说:“情爱不过一种身心感觉,是一个人呼唤另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关爱、呵护与共享。然而,几场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便耗尽生命的一切感受。”
“你不能劝我再读《红楼梦》中‘好了歌’吧?”
“那我就在现实语境中和你探讨。”
“问天地‘功名’为何物,那是一个人呼唤千百万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认同,赞美和崇尚。同样,几场欢呼喝彩,几度潮涌潮落,便耗尽生命的全部能量。”
“情爱、功名,是两个诱惑人,迷死人的圆,她美得让人向往,让人激昂,让人甘愿付出生命去追逐!可从古到今、从小到老,多少人痴迷追到生命的终点,也不能抵达那个美好的彼岸!却发现,追了一生的梦,行了百年的路,怎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每个人都一样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带不走任何诱人的美丽!
“天地间,只留下一个个生命的圆圈,和圆圈中巨大的虚空!
“如一位哲人的喟叹: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出发……”
当年,方洁批评袁圆的人生虚无主义。可晚年的方洁,仿佛也悟到了情之真谛。发现男女之爱,不过是特定时空,特定心境下,一种特有的感受。那感受无论多么美好,都将随时过境迁而淡远!
那感受无论多么热烈,都将随岁月流变而归于宁静!
再亲再爱的人,都会在时空变换中渐行渐远;再深再痛的裂口,也都会在岁月流逝中板结平复。
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将隐形天边消散云空,成为一个巨大的圈,尽管这个圈曾经光华绚丽,但她终将化作一个个凄美的圆,在心灵的深处凿出一个个无底的空洞。
情感的生命以一张白纸来到人间,同样会以一片变色的空白离开人世!
女儿的婚礼上,她看到了关峡。
二十年不见,关峡已白发稀疏牙齿掉尽,清瘦得脱形。
方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阵阵钝痛!
从亲友口中得知,二十年间,关峡把全部的心力用在了帮哥守财上,两兄弟以父亲创造累积财富的大智慧,以文化为根基的儒商眼力经营开拓,加倍夺回了父亲当年一夜之间失去的财富。
这些财富当然不能与任何女人分享。他孤独,但他富有。这种精神的享受未必不如与女人厮守。
但是,晚年的关峡,终熬不住异国他乡生活的孤独,娶了一位看似单纯、热情奔放的洋妞。过了四年,那洋妞便一点点掏空了关峡生命余年的全部激情,也掏空了关峡舍命积攒大半生的财富。一纸离婚书,就在新加坡铁的法律裁决中,让关峡从当知青卖包谷红苕捏出水来的原始积累,和奋斗大半生的财富,瞬间丧失殆尽。又一次让他痛感古人的哲言:找钱好比针挑土,“吃钱”好比水推沙!
关峡拼命追逐一生的财富所剩无几,他那靠财富支撑的男人尊严和自信也随之崩溃!
仿佛应了天地人间的因果定律:你最想要的东西,恐怕就是你失去得最干净的东西;你付出得最多的追求,恐怕就是你输得最惨的结局!
方洁望着苍老的关峡,酸楚苦涩涌上心来。当年的关峡,也有青春激情,也有人生理想,也盼望美好的婚姻家庭,如今却孤身一人、老迈沧桑!
当方洁带着女儿女婿去给关峡碰杯时,关峡也一愣,那个曾清纯而充满青春理想的方洁,那个曾一头浓密青丝的方洁,也眉宇纹深,两鬓斑白!
方洁眼眶潮润地对女儿说:“他也是给予你生命的人,你当为他养老!”
晗晗懂事地点点头。
思念故乡的袁圆,随着海归的大潮回到了江川。带着她至爱的G,在集北欧原野的辽远,东方山水的幽宁于一体的仙女山云深处,租了一间优雅的小屋。
方洁母女为袁圆庆贺六十岁生日。
G 看袁圆的目光,依然那样深情;袁圆牵着G 的手,依然那样缠绵。
“何以终生保鲜?”方洁感慨他俩如一的情爱。
“趣投意合,亲密有间。”
晗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深居幽境成仙了?”方洁问。
“我和你一样,马性十足,决不固守一地。生命不竭,云游不止,思考不停,写作不辍,我的创作才写下序言,你不是追求共产主义理想吗?我要写一个乌托邦加桃花源那种人人丰衣足食,人人平等友爱的美好世界,坚信那一定是人类文明的最高境界!”
“中玲还在异乡打拼,她这一生也太苦太累!”方洁说。
晗晗立即上网找到钱阿姨。
中玲回复:“我现在是为穷人打工了。我那不成器的儿承不起这份产业。我留足他们父子生活所需,其他的,死也带不走。就给穷娃读书,为袁圆出书吧。想念你们!想念扛棉花包子的地方!”
方洁的心沉沉的。晗晗说:“我们唱歌吧。妈做东,先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方洁的声音还是那样磁性婉转,由胡廷江改编钟丽燕演唱的《小路》旋律,更加动人心魄。
“我也唱一首钟丽燕的歌。”袁圆接过麦克风:
走多远也要回来,您是我的最爱。
走多久也要回来,您是我永远的依赖。
我和您流淌一条血脉,
您和我骨肉不能分开……
袁圆深情的女中音穿透方洁的情海,卷起千重涟漪。
走回来,更加明白,
你给我了最爱。
走回来,更加豪迈,
你是我人生的舞台……
晗晗拿起另一只话筒,民族唱腔融进通俗唱法的气息,更具磁性而撩人心弦。
您爱我敞开温暖胸怀,
我爱您语言无法表白。
我的生命属于您,
我的祖国,我的最爱……
晗晗清纯的女高音和袁圆深沉的中音合流,像大海浪涛在方洁心中汹涌万丈激情,绽开千朵浪花。
望着深情歌唱的袁圆和女儿,方洁眼泪夺眶而出。
走出去,她们吮吸了世界的精华,走回来,她们将开拓中国女人的又一片新天!
袁圆牵着G 的手流泪,她不知道,爱的力量能否融汇文化根脉对G 的牵引?或许,为了一生追求的挚爱,她这匹天马还将随君奔腾世界,云游天边……
卫林已是白发苍苍。老伴去了,没有儿女,孤零零逃出去,一游荡就是半个世纪。
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念平顶山,和山腰那眼百年清澈的圣泉。爸说,来世他还在圣泉寺等妈,他想回圣泉寺和父母团聚。
庙宇依旧,但周围已全部开发,庆幸那菩提树还在。生母的坟已被铲平,但遗骨还在菩提树下。卫林出资修复了圣泉寺,又在母亲坟址种了几株菩提树。他在旁边买了一幢小别墅,想永远守在母亲身旁,让她再也不受任何伤害。
方洁陪哥到泉潭找小和尚放养的那只老龟。历经了自然界与社会生活的风霜雪雨,那龟岿然不动。只从那偶尔张合的浑浊小眼,可知它那顽强的生命承载了百年流光,胜过了人间多少英雄好汉!
老龟久久不动,仿佛生命行将终结,卫林不禁黯然神伤。
“哥,你看,我们都老了,龟虽寿,犹有尽时。”
卫林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就从这圣泉萌发,从那岩石缝中、菩提月影、庙宇香雾中生长出来的,漂泊了大半生,历尽坎坷,回到生命发源的地方,人生却走到了黄昏时节。
一对蝴蝶从泉潭里飞出来。
“哥,你看,定是梅姨和你爸,双双来看你了!”
卫林不语,老泪纵横。
“你看庙两侧的银杏树,雌株被雷击倒,雄株便渐渐斜移过去撑住那雌株,让那枯萎的雌株又枝叶重生。”
“万物都有情,何况人!”
“是啊,无论动物还是植物,有生命,就会成双成对。”
“哥,我常想,要是人出娘胎就成双成对该多好,免得人自己去苦苦寻找那一半儿。找错了,苦一辈子;找岔了,无奈一生;找不到,孤独一世……”方洁若有所思又道:
“命运总在捉弄人,苦苦寻找一辈子,有时会让你在茫茫人海中突然发现前生那一半,可只是远远地招招手,待你拨开人流奔过去,他已消失。仅那一招手,就算回报了你一生的期盼和等待!像梅姨、邓姨那样。”也像她与钟声,与老兵。
“有的人,只让你牵牵手,就会让你守候一生。”卫林更深地理解了母亲对父亲那种生死相与的情爱。
“像我奶奶,为爷爷守候了半个世纪。”
“像我秀梅妈妈,一直追去了天堂!其实,她不是疯了,只是灵魂随我爸去了。”
“他们一定在天堂相会,永不分离……”
卫林的眼睛又一次潮湿。两人都沉浸在伤逝的沉痛中。
方洁望着那蝴蝶双双飞去,望着那对沧桑的古木银杏自言自语,感伤无法圆满的人生苦旅:
“方洁,生命旅程给我们的烙印太深、太多、太杂乱。我们需要清空,像电脑储存太复杂不再接受新信息一样,那些苦烦的印记会让我们的余生不堪重负。”
“际遇的刀锋已把我血肉之心纵横切割,把我的生命雕成了这个模样,想回到人之初的纯净,哪能?”
“生命百年虽不像云烟无形,但运动的时光对于生命却是一个走向消失的过程。站在亿万年宇宙生灭的历史长河源头看,人生这百年几乎一丝影儿都不见;站在宇宙的高端回望地球人类,个人生命不过一粒尘埃!登高望远,四大皆空!”
“我不太能解这种虚无的人生观。只知自己渺小而短暂的生命,若能为众人的生命增添一点点有益的东西,或许才没枉在人世走一遭。”
“妈一生行善积德,你一生助人救难普度众生,都可谓人上人了。”
“哥,功名利禄我已放下,唯独放不下的是情感。恋人情、母女情、兄妹情,每一次的失去,都在我心上铭刻深深的刀痕。”
“一切情爱也都是瞬间即逝的过程,留不住的。”
“尤用心血倾注的情,以生命相许的情,一切最美好的情为何都那样短暂?”
“你再放不下,也只能意念回放,一遍遍折磨自己,却永远不能回归当年的情境,人对美好情爱的追求是一种永远不能抵达的彼岸。”
方洁卫林又来到菩提树下,几位僧人正在那里念念有词。方洁只听见让人心静神宁的音乐,却不知僧人念的什么。
“他们在诵《心经》,佛学中教人解脱心灵之苦的经典。”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僧人讲经:“生命源自土水风火,最后骨发化土,血液化水,气绝随风,热能入火,此为四大皆空也。”
“凡人五官可感真实的大千世界,佛祖却视而不见,目空一切,直抵四大皆空的精神境界。”卫林曾无数次地用《心经》来清洗自己心中的悔恨和苦疚。
“我虽不能企及佛祖的境界,但磨难也让我悟出些哲理。曾难分难解的是非纠结,都在历史浪潮的激荡中消融;曾惊心动魄的人生沉浮,都随岁月长河流转而归于平静;曾撕心裂肺的悲痛离苦,都在时过境迁的变幻中消淡;曾舍命追逐的金钱利禄,都将随生命一起化为乌有。”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
“过去的,永不逆转;过去了,永不再现。”
方洁想起袁圆曾与她谈论《心经》,她当时正在痛苦的过程中,相信意志,不领佛法。走出来,才见空阔无边;回头望,才悟了生生灭灭、有无互换的定律。
“你或许没全悟透,心有罣碍,就活得很沉很累!”
“是的,我还是很难抵达那种佛的境界。可忘我,却难忘亲人;可忘眼下,却难舍对美好情感的痴求。”
“方洁,不能抵达超然之境,却可修炼随缘之心。我看大千世界人,总恋恋不舍忆过去,痴痴迷迷盼未来,幽幽怨怨度当下。当时空翻过这一页,才发现今天原本最好。”
“智者当过往不追,未来不求,即逢不负!”
“……”方洁望着卫林,无语。
又到了槐花纷扬的时节,放眼窗外,洋槐树洁白的花瓣,托着淡紫色的花蕊,纷纷扬扬地飘啊,飘进她的窗户;清清淡淡的香啊,香得她醉在枕上不愿动弹;那指头大小的绿叶密密匝匝地组成一团团一簇簇,像浓重得化不开的绿云。
树梢上,一对美丽的鸟儿跳过去飞过来。一只飞过,另一只紧随;一只喳喳叫,另一只叽叽唱和,像一对恋人在浪漫追逐倾诉衷肠。方洁静静地欣赏天地人间共有的那种纯美之情……树冠上,一朵朵白云飘过,清晨的太阳斜射树梢,照出道道金色,白云从中穿过,仿佛在追逐那金光。
方洁坐起来,靠在床背上,一眼望出去,便是嘉陵江。初夏的水,清幽幽的,绿得发蓝。儿时在江边摘胡豆花、豌豆花的那片半坡,已种上了小叶榕、蔷薇花,铺成了草坪。扎着羊角辫的她,把胡豆叶吮出了一个个大泡泡,把红苕藤掰成一串串新娘的耳环……回望生命历程,少年如清溪,跳跳闪闪地向往高天;青年是大江,一日千里奔腾远方;中年是海洋,大起大落地张扬生命活力;老年是平湖,万象聚心,静观大千世界,品味生命意义。她以六十年生命的顿悟,吟诵着灵魂深处那首诗:
我来自大洋
襟怀五湖四海的宽广
我植根贫瘠
却有五彩缤纷的梦想
我以坚硬的体格
架起百年栋梁
我以碧翠的叶簇
回报雨露阳光
我以洁白的花瓣
传送芬芳酿就蜜糖
我以浑身的芒刺
维护尊严防御中伤
因为我来自大洋
襟怀五湖四海的宽广
因为我不甘贫瘠
追寻五彩缤纷的梦想
晗晗牵着女儿,揪心地望着妈老迈而孤单的背影。
她努力清理妈这一代人的精神脉络,觉得自己很难走进妈架构在精神空间的心理乐园:
“妈,我不知道什么叫妇女解放,只知道云仙祖婆的生命只属于丈夫儿女;秀华外婆的生命一半属于工作,一半属于儿女;你的生命只属于事业。你们用了一百年,确实从小家走向了社会,可是,你们都迷失了自我!
“我这代女人,不为丈夫儿女活,不为别人活,也不为社稷功名而活,我们和男人一样独立、自由、平等地,为高贵的生命幸福而活!这是不是妇女真正的解放?”
方洁久久凝视晗晗,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晚霞斜照窗台,云空像一幅油画浓墨重彩。
方洁走到阳台,竹林清风扑面而来。放眼清幽幽一江静流,天空一朵朵红云映照在碧水中。沿江潮润的砂土里,一簇簇浓得化不开的苦竹叶影,仿佛在江面随风荡漾。
高大的洋槐树,枝干横逸,扩展成一把巨大的伞,碎叶浓密,簇拥成一团团化不开的绿云。一串串乳白槐花溢着清香,一朵朵紫蓝的花蕊飘飘洒洒,点缀着金红的霞云,散落在滴翠的苦竹叶尖。
看天空云霞,火一样金红,成了那浩瀚苦竹林的辉煌背景,紫雪槐花,成了苦竹枝叶上最清丽的点缀。
方洁仿佛看见血光中的白云,听见苦竹林弃婴的呐喊。
“外婆,你在看什么?”小孙女颤巍巍地走过来。
“小甜甜,外婆在看天空那朵云,天边那片竹。”
小孙女拾起一朵洋槐花,鼓起小腮帮,把它吹向苦竹叶梢,吹向云空……
一百年,好沉好沉!好短好短!方洁感叹……
于二○一四年六月十四日
六十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