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四十七章 民本的坚守

“方书记，很高兴你回到嘉陵区！”区长紧握方洁的手，“你是年轻的老区长，多多帮助！”

“我当你的后勤部长，你大胆干！”她示意区长坐下，“进入21世纪的中国，改革进入了深水区，开放进入了新阶段，发展也具有了与90年代初完全不同的状态。我还得从头学呀。”

“你支持的民营经济发展很快，一部分人真的富起来了，但一大批工人，农民生活水平差距拉大。社会矛盾比过去更尖锐，我们就像坐在火山上。”

“如何共同富裕？是我们必须破解的历史性难题。嘉陵区的发展？必须扣住这个时代主题。”

方洁遍访各级干部和社会各界代表。沉默三个月后，抛出了她的发展思路——

“同志们，中华民族追求‘大同世界’两千多年，孙中山等仁人志士为‘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奋斗了百年。如今，中国进入全面奔小康的新时代，嘉陵区的发展处于中国发展的战略机遇期和社会转型挑战期。发展必须‘以人为本’，破解‘贫富悬殊’的时代难题。

“为此，未来五到十年，嘉陵区的任务是，全面调整产业结构，以现代科技武装企业，优化产业；科学规划城市布局，完善公共教育、医疗、交通、环境等城市设施；建立社会保障机制，确保居民就业、看病、养老等基本生活保险底线。努力实现七十万人共同富裕的小康目标。”

大礼堂掌声如潮，像当年做宣传报告一样受到欢迎。

“城市规划必须科学、环保、益民。新一轮技术升级必须与国际接轨。”方洁率科教环保部门出国考察。

巴西利亚之行，她惊叹那座“飞行”的城市，被世界设计大师描画得如此美妙，被建筑大师们雕刻得如此精致。高台眺望，是一架领航腾空的巨型飞机；平面放眼，一座城市摆布得如此疏朗，一条条公路像一条条飘柔的绸带；每一块土地，都被绿茸茸的青草、艳丽的鲜花、形态奇异的大树所覆盖；每一座建筑，都各具特色又浑然一体。尤是那皇冠大教堂，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各种建筑与之衬托呼应，立起了这座城市的精神支柱和独特地标。河流缠绕其间，更给这座城市平添万种柔情与灵动的生机。

行走其间，空气如春风细雨般幽凉润泽，视野辽远开阔，自感人是这天地间最神圣的主宰。心境舒缓宁静，让你慢慢品出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精彩。方洁感叹：这才叫生活，中国人只是生存；他们在悠悠漫步，中国人在一路狂奔。

方洁想，如能挥笔改写山河，她会让她的父老乡亲生活在一个和谐的天地间，让空气、阳光、草木、鲜花、大自然带给人们生命的享受，那会大大胜过酒足饭饱、醉生梦死。

德国之行，方洁痴迷小镇上一幢幢花园民宅，那阔叶大树，掩映着红顶小楼，每一扇百叶窗台，都摆着惹人怜爱的盆景奇花。

更让方洁动心的是，一个个年轻的妈妈身后，可爱的卷毛洋娃娃跟着追赶，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决不哭闹喊妈，孩子从小自立。

当方洁走进他们的职业学校，更没想到这样一个经济强国，并非只崇尚高学历，职业技校学生受到企业广泛欢迎。一个车工，可以把零件做得像艺术品一样精美。这个国家的教育结构与产业结构完全呼应，难怪这个制造大国，钢铁大亨有着那么强大的国威和趾高气扬的气势。

比较中，方洁看到了中国教育结构的弊端，和强化中高等职业教育的紧迫性。职教提出已十多年，为何至今无法调整到位？作为文化区，当在新一轮教育改革上摸石探路。

考察美国，一座座花园般的平房，静悄悄地，几个人坐在精致的小屋里敲击键盘，在电脑上进行着高科技的现代生产。方洁几乎想象不出这神奇的小屋，怎魔幻般地产出那种叫芯片的东西，想象不出那凹凸不平的小小芯片，怎比人的大脑计算能力高出千百倍！

联想区里的电器生产，已经历了第一轮的市场浪潮，人们的用，早已从过去的电扇、电视、电冰箱进入了手机、电脑、互联网；人们的行，早已从自行车、三轮车进入了现在的摩托车、小汽车，城市轻轨、地铁。她必须抓住这一轮经济结构调整的机遇，让区内产业向现代工业转移。

回国后，方洁拜访了几家一流水准的城市规划院，她一定要找到最好的专家来规划她的家乡。她向设计组一次又一次强调她的理念：美化环境、畅达交通、建筑特色、有益大众。她要让七十万区民共享这座城市的美好。

方洁拜访了全国最好的职业学校，又与教育专家们一起拜访全市的大企业，了解他们的技工需求。精心规划全区教育结构调整及改革方案。

她看到，靠中小企业各自为政去寻找国际合作，难度极大。九十年代那种一对一的企业招商已不适应需要，区里只有建成园区统一对外招纳外资企业，让先进大企业进入，再与区内企业进行对接架构，延伸产业链，改造淘汰落后产能。走以高新技术产业改造传统产业，以新型企业带动老企业的科学发展之路。

当城市规划、高新技术产业园区规划、职业教育发展规划上上下下充分讨论、统一认识之后，方洁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指点江山、改天换地的磅礴大气汹涌于心。

原以为守在文联静静耕耘了此今生，没想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她又站上了时代的大舞台，她那写文章的手笔可以用来描画崭新的天地。

再美的蓝图要靠人来实施。如何选好人、用好人，是区委书记最重要的政治责任。

方洁自感断事判势比较清醒，唯独看人这一点，自愧先天不足。她可敏锐发现他人之长，但对阳面背后的阴影缺乏第六感观。

她实在不善与心思重的人交手，被人刺伤还不知是谁出的手。

区级班子中，差一女副区长。市里让区里推荐。方洁慎之又慎。

第一轮民主推荐中，区三产办的成晶晶主任被推了出来。但在大范围征求各方意见进行考察中，成晶晶成了有争议的人。

一说她事业心强，有很强的协调能力和社会活动能力。

二说她思想水平、工作能力平平，很难胜任更高层次的领导。

三说她是前副书记牛年的人，是靠跑官跑出来的。

众说纷纭，方洁要亲自了解判断。

当成晶晶走进方洁办公室，犹如一阵柔美的春风拂来，这成晶晶真是漂亮灵透，看上去是这般清纯甜美，让人感到她脸膛与心地都那样阳光明朗。

“成晶晶？”方洁想起来了，就是曾经帮助女儿辅导功课的小成。一直歉疚没当面向小成说声谢谢。事过多年，她还见都没见过小成的面呢。

怪不得晗晗忌妒她美貌，真是漂亮啊！

青春太美了！方洁由衷感叹。这批没当过知青，一口气从小学读到大学的年轻人，实在太幸运了！这些没吃过苦没受过磨难的女孩儿太幸福了！

有了一层友情的底蕴，方洁看成晶晶，越看越喜欢。

没想到，成晶晶一点没拿当年给女儿补习来说事邀功，让方洁对她的品性更加认同。当然也不便主动提及，心里明白就是，用干部的问题是万万不能有个人好恶亲疏之分，更不能徇私情。

于是，两人都心照不宣，按规矩说话。

方洁还没开腔，满面春风的成晶晶抢先拉开话头。

“方书记，我虽从未直接聆听过你的教诲，但听到区里干部无人不对你敬佩折服！我能在你领导下工作，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成晶晶深谙时下官场做派，就是要用最美的辞藻吹捧领导，吹捧竞争对手，而且要当面吹捧，相互吹捧，再加自我吹捧。吹晕了，什么事都好办了。

成晶晶滔滔不绝地赞美，高超就在满脸的真诚与崇敬让听者感动。方洁虽不喜欢那些廉价的奉承，但没有发现成晶晶这些话不是出自她内心。

“小成，这几年做三产工作感觉怎么样？”

“方书记，我作了大量的调研。中国人还在由贫困向温饱型过渡，第三产业发展还会长时期的缓慢……”成晶晶背的这篇文章，方洁看过。

“你看我们区是一个什么状态？”方洁打断她的话问。

“我们区也和全国一样，我有一个调查表，到时送给方书记参考。”成晶晶的确记不住那些数据，她也绝不会花时间深入调研，用心分析那些枯燥的数据，更没有能力预示它的发展趋势。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谋人，圈定并打点对她有关键作用的人，这比努力工作的效果好千百倍。

成晶晶离去，方洁思考片刻，对她总的印象是，肯学、善言、灵活。但隐隐感到，内涵不够。这小成，我离开嘉陵区时，她还是一个副科级，几年就升到了正处，台阶没踩实，难免差点分量。

征求班子意见，一位与牛年共事多年的区领导，对成晶晶十分赞赏。多数成员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方洁细细掂量，心想，人年轻就可塑造，只要爱学习，有事业心，就可培养。想到女干部成长太不容易，当年自己年轻不服众，还不是靠组织的支撑。

“方书记，好久不见了，好吧？”牛年打来电话，声音里浸透关切。转山转水地关心方洁的工作、生活、女儿，一反稳健简洁的语言常态，连同方洁下岗的兄弟姐妹们都一一问候到了，令方洁感动。

“谢谢！谢谢！你去了江东区，我正要来看你，向你学习呢。”

“不客气。方书记呀，”牛年恢复往常的语气：

“我做了多年组织工作，看人要看素质，就像我当初发现你优秀的潜质一样，成晶晶是个好苗子；用人要看需要，对外招商，对上要项目要资金，成晶晶全可用在刀刃上！”

“谢谢牛书记关心！”

方洁觉得牛书记言之有理，决定正式向市里推荐成晶晶作副区长候选人。

医院癌症病房，成晶晶去看望牛年书记癌症晚期的妻，目的当然是去会牛书记。

牛年知了成晶晶提拔之事一波三折，便四处找原班人马中的同事沟通，请他们支持成晶晶上。

“报上去没有？”成晶晶急切地问牛书记。

“我不亲自给方洁打电话，你就没戏了！”牛年必须让这个小妖精明白，没有他，就没有她的一切。

“那……”成晶晶心悬半空。

“报了！”牛年从市委组织部那里准确得知。

“好哇，牛书记，太谢谢你的栽培了！”成晶晶捧着牛书记的手左右地摇晃，那亲热劲，就像在老父亲面前撒娇。

牛年老婆在化疗的痛苦中昏昏乎乎，此时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勾引她老公的狐狸精不转眼。

她已说不出话来。但那直勾勾的视线仿佛刺穿了成晶晶的背，成晶晶猛然回头，迎着那目光打了个寒颤。

“你看看你多老丑，你自己的男人不喜欢你，你不要恨我。”说罢，竟在牛年的老脸上亲了一口。

牛年老婆猛地吐出一口血，直喷成晶晶脸上……

“牛书记……”成晶晶娇滴滴地把血擦在牛年衣服上。

牛年走过去给了他老婆一耳光……

方洁找成晶晶谈话：

“晶晶，女干部成长不容易，你要珍惜组织给你的这个平台。有了这个平台，只要敬业钻研，中才可成人才，没有这个平台，天才也成庸人。

“女干部一定要自尊自重自立自强，要以自己双倍的付出才能站稳脚跟。也要有过人之才，才可让同一平台的男干部服气。你一定要努力学习，提升自己的综合才能……”

成晶晶一脸虔诚：

“方书记，我终身铭记你的知遇之恩！我一定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回报你对我的培养！”成晶晶感动得热泪浸盈。

成晶晶心里明白，方洁认为她才能不足，外秀内空。方洁的才华，是她心中的高山，她一辈子都不能企及那座山峰；方洁的声望，又是她心中永难化解的结，一种难以超越的忌恨折磨她，就像丑女人忌妒她的美貌一样痛苦。她羡慕她的地位，她想超越她的高度！她发现女人的忌妒很折磨人，凡女忌妒美女，美女忌妒才女。

但她坚信，美貌一定会战胜才华！女人的成功在画外，用那么多时间去读书、去思考、去钻研工作，那会摧毁自己的美貌，不如以美之优势去协调关键人物。她是没有多少内涵，但她拥有方洁已流逝的青春美貌，她不能浪费自己这个独有的优势资源……成晶晶在心里叹惜：方书记，你好傻呀！你原本也青春美貌，可是你白白浪费了！一个女人三十岁到五十岁，多么短暂多么宝贵！可你把它耽误在一个不爱的男人身上，浪费在无休无止的所谓事业上！荒废在早就过时的所谓道德、人格、女人尊严上！值吗？

然而，成晶晶的脸上，让方洁感到是那么单纯，那么阳光，那么真诚……

新型工业园区的拆迁平地，在最中心的区域卡了壳。

规划中作为园区标志建筑和中心广场，位于一片丘岭的果园林木田间，是两个村的群众生计之地。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耕耘繁衍，那份眷念，在几十年热闹喧嚣的城市诱惑中都没有消淡。年轻人进城了，但还是要回到那里生活，老年人住在那里，基本不愿进城，整日里在林子里转，在果园、菜地刨，与那春去冬来的鹤群嬉戏。

这是一片闹市中的静地，也是这座小城世代难变的人文宿地。

当园区的八台推土机碾压着那水灵灵的柑橘，青幽幽的麦苗时，七老八十的村民们筑成了一道人墙，堵在轰隆隆的推土机前。

方洁来到现场。

“方书记，工期已一拖再拖不能再拖了！”

“这是咱园区的核心部分，不开发这片，难成方圆，难显气势。”

“方书记，我们与村里签了协议，赔偿也是最优惠的，村长是盖了方印的。”

开发公司一个劲儿催促方书记下令前推。

“方书记呀，我们的祖辈就留下这点田土了，那点果子不值钱，但这块地是我们子孙后代的命根子啊！”几个老农牵着他们的小孙子一起给方洁跪下了。

方洁心一惊，区长一直给她说这片地的老百姓早想开发。悔自己没有亲自到农民中调查。

推土机一起发动，那巨响，那扬起的推板，大有一往无前踏平山河之气势。

“停下来！”方洁站到了推土机前，拾起那一个个红得光亮、黄得水灵的橘子。

“乡亲们，请回吧，区委一定充分考虑大家的意见。”

方洁召集相关领导开会，决定微调规划，绕开那片森林、果园开发。

嘉陵区的工业园，原本方圆十里，大气磅礴的蓝图，被切割了最核心的部分，成了一弯巨大的月牙。中间那片山丘林木，延绵几里的果园，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而后，方洁给农民们商量，动员他们丰富水果品种，把菜地变成花木苗圃，在山丘修出若干林间小道。

工业园区里出现了一片幽静的园林风光。园林的农民们办农家乐、卖水果、卖花苗，收入比先前倍增。

顾及了农民的园林生计，开发商便大大压减了投资规模，迫使方洁把园区建设分为两期，开始了二期工程的艰难招商。

纺织厂的半坡上，空了一大片完整的好土地。这是方洁妈妈最早所在的大车间。钱中玲资金不足，不得已分片出让，最好的地块是牛年书记逼着钱中玲拿出来，转由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板开发，规划建一座五星级酒店。

方洁对这片开发地，有一种特殊情感牵心，母亲把这片土地当作自己的生命，为这片土地奉献了一生。母亲去了，可方洁仿佛还看见母亲那一代人留下的深深脚印。

方洁也难忘怀，同样在这片土地上，愤怒的老工人把她团团困住，臭骂她出卖了这个厂，还把她告出了这个区。

如今，那些老人多已西归，而她们的儿女们还守在这片土地上熬着清苦的日子。方洁看到，就在这规划作五星级酒店的不远处，一片一片捆绑房摇摇欲坠，有的已瓦漏墙倾。她调离后即不知土地已几经买卖，地价节节上蹿，那个漂亮女老板炒地皮大赚，而纺织厂的职工却守着危房，空叹山河依旧。

五年前没能实现父老乡亲的安居梦，如今要尽力还愿。

于是，方洁又召开专题会研究发展。

“我区并非处于全市的交通中心，也非旅游目的地，外商及国际游客一般不会选择在嘉陵区居住。在我们财力还有限的今天，不能把钱花在高端酒店上，而应花在老百姓的廉价住房上。”方洁想起五年前担责受过，就是为了早日建起安居房，这一次，她一定要如愿。

“这是牛年书记亲定的重点项目，它标志一个区域的城市化水准，不能取消。”

“我看方洁言之有理，中国改革到了今天，社会贫富悬殊如此之大，如不着力于解决基本群众的生存问题，那就不叫社会主义的改革。”

“这个项目的承建商，是全市有影响的人，人家也有了前期投入，政府要改变项目性质，可能赔得多哟。”

两种意见，白热化冲突。

有人乘方洁上厕所给她咬耳朵：

“这是牛年书记引来的承建商。”

方洁这人判事作决断，从来只有事业这把量尺，她不太顾及方方面面的关系和情面，这既是她行事果断高效的成功之点，也是她得罪了人还不知晓，被人整了还蒙在鼓里的失败之因。

“我相信，牛年书记也会以人民利益为重的。”

在白热化争执的硝烟中，方洁据理力争，说服了多数，决定取消五星级宾馆计划，改由政府资助建廉租房。

第二个议题又生争议，即是否允许那家化工企业进驻。

这家企业来自日本，生意遍布全球，区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进，但在进行环保评估时，发现这家企业的产品处于淘汰过程中，问题在于对周边土地、空气有一定污染。

由成晶晶分管的工业园招商十分艰难，这是目前最大的一家企业，如引进，是区里GDP 的又一大新增点；但引进，对园区中的一片花木园林，对附近的城乡居民是有污染的。

“我看，保住秘密，引进来再治理。”成副区长谈得太苦了，实在不舍放弃这桩生意。

“人家日本人都治不了，才往国外推，我们不能因眼前失长远，因GDP 失民心。”

“方书记，现在招商通行JQK，勾进来，诓住它，慢慢K。”成晶晶坚持。

“话要说到明处，市场经济诚信为本，怎能蒙着干？”

“问题是别人都这样做，我们不做包吃亏！人家指标前移，我们区怎么办？”成晶晶据理力争，这是她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又是一番白热化的争吵。方洁沉沉地说：

“同志们，新的转折点往往是新的矛盾焦点，我们不能只盯着这项目。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人与心的思想矛盾，人思变，心有羁绊，‘解放思想’破解了这个矛盾。九十年代，是人与人的利益矛盾，一部分下岗趋贫，一部分经营致富，靠国家力量扛过了计划转市场的阵痛。进入二十一，是人与天的生态矛盾，人要开发，天地不容！气候极端瘟疫突起，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古人讲‘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才给我中华民族留下了大好河山，我们不能毁了子孙后代的生存天地呀！”

全场沉默。方洁决断：

“守住园区的环保优势，自有好企业上门。”

半年后，新加坡南洋公司关老板兴致勃勃来到江川，执意嘉陵工业园区二期工程的开发。

方洁激情介绍了区情和优惠诚意，一心引入南洋。

几轮切磋下来，方洁心沉了，又是一个环保难过的项目！

为了父老乡亲这口新鲜空气，方洁辞退了几拨投资商，与班子成员几番争执，也横着心回绝了两位市领导先后的劝说。

眼下考核在即，招商任务差了一大截。

南洋的投资规模对嘉陵区诱惑实在太大，谈成了，区的招商可一举走在全市前列，对她的政治生命也举足轻重。

方洁犹豫难决，关老板却情有独钟，回新加坡不到一月，又再次来到江川。这一次，他要求与方书记单独约谈，称当晚要飞美国。方洁要带区长等一班人同去，关老板说，只是喝茶，不谈生意。

方洁带了女秘书约见关老板。关老板让自己的随行把女秘书约了出去。

“我专程来见方书记，冒昧打搅了！”

方洁有些诧异，疑惑地望着关老板。

关老板单刀直入：

“我是关峡的哥，你是我曾经的弟媳。”

方洁震惊，她从未听关峡说有哥在海外，对之半信半疑。

“我不知方书记生活怎样？”

“很好。”

“你们的女儿呢？”

“已出国留学。”

“你还是一个人吗？”

方洁一愣说：“一个人自在，再忙也不碍他人。”

“一家人重聚多好！”

“……”方洁惊诧无语。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十年夫妻半生怨！方洁的心一下被搅乱。

她发现，心，是人最神奇又最神圣的地方，一旦伤透，永难愈合，与心胸度量无关；情，是人心中最敏感又最娇嫩的东西，一旦情绝，永难复活，与情怀阔狭无关。破镜重圆，定是裂纹纵横，照起来，面目全非。大千人，禀赋各异，人与人，远近高低各不同，遥望，相安无事，靠近，痛苦相伤。她和关峡，是万万回不到过去了。

“关老板，很难……”

“那请方书记看在过去关系上给予关照！”关老板想帮兄弟，以投资为砝码；更垂涎这片土地，以亲缘为纽带。他知道，当今中国的圈地运动刚刚开始，不是先入为主，而是先入为王！如能低价拿下地块，他的利润空间太诱人了。

“关老板，我们生意场上交往，不扯进私生活好吗？！”方洁从关峰的眼神里，看到了亲情话题以外的企图。

关老板沉默片刻，起身说：“对不起，我接个长途电话。”

“没关系。”方洁见关老板走出去与秘书耳语。

一会儿，关老板进来，谈起了项目合作。

“你必须调整经营方向，我们发展心虽切，但前提是环保，我必须给老百姓留一口干净的水，清新的空气。”

“其实，这家企业已采取世界最先进的手段治污。”

“那为什么新加坡政府要它搬迁？”

“他们的标准不一样。”

“中国也不能降低标准！”

“要不，我们先签意向合同，我回去即另寻入驻企业。”关老板清楚，这家企业是他的摇钱树，十个中小企业抵不过它一半的利润。没有它的加入，他承接这个园区没有赚头。

“那等你新选企业清单定后再谈。”

“……”这女人看似温和实则厉害，难怪兄弟驾驭不住她！但关老板相信金钱的力量，有同行给他说，中国官员没有金钱打不倒的，到时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强硬？

关老板的秘书走进来，送给他一份文件。

关老板起身说：“我该到机场了，这份文件是刚传过来的调整方案，你看看，我们另约时间谈。”

“好的。我秘书送你到机场。”

关老板一走，方洁打开文件，掉出一个信封，里面一张50万元人民币的支票。

方洁立即打电话要车，十万火急往机场赶。

跑到安检口，关老板正在接受过关检查。

“关老板，你的东西掉了！”

关老板惊回头，方洁把信封交还到他手中。

关老板盯着方洁的背影，愣了好久好久……

招商卷进家事，关峡带出刚刚放下的痛苦，方洁身心疲惫，感冒高烧，浑身冷得像掉进冰窖，寒战打得牙齿格格响，她口干，干得嘴唇裂口流血，但她不愿爬起来去厨房烧开水，一丝儿风都让她全身冷得起鸡皮疙瘩。

她本可叫秘书，但想到深更半夜，人家正奶着三个月的女儿。

方洁一辈子不想麻烦人。

她不想叫秘书，可秘书却来叫她了。

天还没亮，秘书电话告急：

“方书记，区委门口抬尸上访，一定要见你。”

方洁翻身惊起，身子摇晃着倒在床沿上，碰伤了脚，头晕乎乎地浑身无力。

她拖着重病到了现场。

又是纺织厂的人，死者是位退休多年的老太太。昨天晚上死在区医院门口。因为没有钱，医院不敢接收施治，老太太在冰凉的条凳上断了气。她的儿女，曾都在纺织厂工作，但没有专业技能，没有学历，下岗后多年找不到工作，老太太的退休工资成了全家唯一的生计。但老太太的退休工资已拖欠几个月没发，这家人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方洁听罢，万分沉重。改革发展这么多年，在我们主城区，还有这些生存不下去的人。是自己的责任未尽到啊！

老太太的大女儿拉着方洁的手说：

“方书记，大家都说你是活菩萨，救救我们一家吧！”

高烧中的方洁头痛、心更痛，无语，却泪水涌流。

大家一看，方书记已病得脱了形。

区长出来说：“方书记重病，我负责处理。”

“先安葬老人，借支一笔生活费。”

高烧还没退，方洁拔下了点滴，召开紧急会议，专题研究城市特困居民的保险问题。

“人民的政府，要确保人民不饿死一个！先调查，全家无一人工作，无生活来源的家庭有多少？算一算账，给他们买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按最低标准需要多少钱。财政负责向社会筹集这笔资金。”

大开发的优惠招商，已让嘉陵区财政再度吃紧，又得兑现一笔保险，财政局长苦不堪言。但方书记出了狠话：

“哪怕减少干部工资，也要拿出这笔救命钱！”

方洁累得精疲力竭刚刚跨进门，就听得客厅电话持续不断地响。

是区长打来的。

“新加坡项目对我区太重要了！区财政是靠土地支撑的，找不到开发商，财政已拖不起拆迁支出，养老医疗保险更难！”

“环保论证通得过吗？”

“对方调整了入驻企业方案。”

“拿到调整清单后再定，不能蒙着进来，换汤不换药！”

专家们反复论证，认为南洋公司是这个项目的最佳投资者，而且这个项目对于区里的长足发展举足轻重。方洁也明白，这项目不仅决定区的发展，或许还决定自己的政治生命。

“方书记，原定签合同的日子逼近了，可南洋公司一直在拖，你是不是再与关老板联系一下，我看关老板对你印象很好。”区长说。

“你直接与关老板联系吧。”

“关老板说希望你与他联系。”

“还是那一条，必须环保！地价必须招拍挂。”方洁给关老板通话。

“没有余地吗？”

“没有！”

第二天一早，方洁开招商会，再次研究南洋意向条件。新方案主要条款依旧，方洁死盯的那个污染企业仍在其中。

“关老板说，只要方书记答应他的要求，他立即签约。”

“什么要求？”

“他说，你清楚。”

方洁沉默良久说：

“取消意向合同，另寻投资商！”

四座惊愕！方书记为什么不愿屈就南洋，这可是区的经济命脉，也是你方书记仕途的阶梯呀！

“为什么？”

“民生为上，人格无价！”方洁一语双关，人们不解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