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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四十四章 劳燕分飞

发布日期:2020-10-11 11:24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因为纺织厂的破产,姐姐和弟弟都下了岗,这么亲的姊妹兄弟也分了生。姐妹们赶到医院,呼天痛哭,一个个愤怒指责方洁害死了妈!

老王跪在秀华遗体前失声痛哭:

“秀华呀,你早上还在提醒我,让我不要摔倒了!你怎么就先倒了哇……”

靠精神力量苦苦撑起的那片天,轰然倾倒,方洁的精神一片空白……

十一岁,爸去了,妈撑起了那片天。

丈夫离了,可妈一直站在她身后,她的心中依然有一片母爱润泽的天。

当妈那颗劳苦了七十多年的心脏停息时,方洁心中的精神支柱,也随仪器上那冰凉的直条,一起倒在了地平线……天塌下来,一阵阵闷雷滚过,一团团乌云卷来,空气全成了湿淋淋的水,沉沉地压得方洁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心一直在往下沉,重得让她站不起,身子却轻飘飘地,仿佛飘向了遥远遥远的天际,她的灵魂在追喊妈……

方洁昏迷过去,又被哭醒过来,拉着继父的手泣不成声:

“爸,我拖累妈,对不起你老人家了!”

小灵堂,哀乐如泣如诉。妈这半年来对她讲的话,此刻像录音回放在方洁心中:

“一根田坎三节烂,走不过烂田坎就走不到好路上去!”

“人这辈子,啥苦都要吃,吃不尽苦,就尝不到甜。”

“人说妈是南瓜运,越老越甜,四妹儿跟妈一样,好日子在后头。”

“妈——好日子还没来,你为什么就走了呢……”

钱中玲谢过了牛书记,又立即去电冰箱厂,拜谢余总的拔刀相助。

余总说:“你该去谢方区长,是她找我帮你周转。”

“……”钱中玲哑然。

“她不让我告诉你。”

钱中玲惊悟,自己还去感谢那个贪婪的牛某,原本还是方洁在帮我呀!

“方区长给了我太多的帮助,没有她,就没有我企业的今天,我再困难也要回报她。她对你的企业,也是费尽心力,担尽风险呐!”

钱中玲告别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往方洁家跑。

“方洁——方妈——我对不起你们呐……”钱中玲知了方妈妈是因为纺织厂闹事忧心而突发脑溢血去世,觉得自己就是害死方妈的罪人!

中玲跪在遗体旁失声痛哭……

“中玲,不怪你!你和我一样是在舍命救纺织厂……”

市里接到对方洁的控告信,罗列了方洁十多条罪状。

市纪委派人来区里调查,先找了三位书记副书记了解。

张副书记说:“方洁主持区政府工作六年,区的GDP、财税收入、企业发展、产业结构、市场建设、居民收入、职工就业、各项指标都名列全市各区前茅。要公正对待干部。”

牛书记是名列第一的副书记,是这个班子里说话有分量的人。

他的语气,有一种人人意会的权威性。他沉默多时,轻言细语地说:

“方洁工作的成绩,是在邢书记正确领导下取得的。她很敬业应充分肯定。但是,纺织厂合作的失败、职工闹事、市场工程发包、纺织厂低价出售,方洁都在暗中支持她的好友钱中玲。钱中玲私募资金,又是她同意的。”

“作为一区之长,同意私募资金,造成社会不稳定,是应当承担政治责任的!”林副书记附和。

牛年一边说一边看邢书记脸色。他知道邢正一手提拔了方洁,当初他志在必夺区长位,不料这女人得宠挡了他的仕途。现在机会来了,他稍稍借势就可把她压下去。

钱中玲放出来,随时可能揭发自己,他得把钱中玲往方洁身上拉,一旦钱翻脸把他的事揭出,他会说是钱方同盟诬陷。他此时罗列的每件事,的确都是方洁在前台操作,他只在暗处运作,他牵了方洁鼻子走,人们却只看得见方洁,看不见他。一旦他把钱方扯在一起,人们当然会相信方与钱一直在勾结谋私,合盟陷害他。

“为建困难职工安居房,向社会筹集应急资金,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办法,当时政策没明令禁止,作为一种探讨并无大错,只因不能按期偿还才引发矛盾。”张副书记说。

牛年看邢正不露声色,又说:

“闹事职工说澳门卫丰的老板是方洁妈的干儿,方洁也的确单独会见卫老板谈了几个小时,卫老板还去过她妈家。据说,卫老板给了她妈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这个炸弹式新闻让张副书记不解:

“这方洁看上去十分廉洁,胆子真还这么大?”

邢书记也惊奇,决定亲自调查。

市纪委第二次找书记们调查,邢正书记发话了:

“我找方洁了解过,她说合作方案不是她批的,工程发包及纺织厂拍卖,都是按法定程序进行的,她连自己的姐姐弟弟下岗,都不让钱中玲安排工作。

“关于卫丰老板给她母亲钱的事,确有其事。但方洁说,是早年方洁一家救过卫林的难,卫林是感方洁母亲的恩。但方洁把这笔钱寄还给了卫丰公司,她还出示了汇款凭据。”

纪委领导说:

“但我看揭发材料上说:卫丰一直想买纺织厂,方洁私下有承诺。只是竞标没有成功,方洁怕卫丰翻脸,才把钱寄回去的。而且,方洁的确又一次把卫丰招进来开发纺织厂。”

邢正书记又纳闷了,叫进秘书:

“你尽快去把方区长汇款的凭据取来。”

半小时后,凭据出示在大家面前,可偏偏不凑巧,最后落款的日期栏,恰恰掉了一半,看不出是哪一个月。

“找银行核查。”邢正一定要搞清楚这个方洁到底是个什么品性。

牛年出来解围:

“邢书记呀,我看不要再查了,方洁妈刚刚去世,是不是感她妈的恩,如今也死无对证。只要方洁没贪这笔钱就行了。群众反映嘛,很多也查无实据,我想,为了保护方洁,摆脱纺织厂职工的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调离。她会写,推荐她到市文联去,平级安排,也不屈她。”

“可是,这对方洁不公。”

“邢书记呀,调离真对她好,她丈夫都反映她男女作风问题。”

牛年说着便靠近邢正耳朵,悄悄提示邢书记:

“我也是为你考虑,她正在闹离婚,你硬留她,怕他男人把你也扯进去。”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邢正气涌脑门。

沉默半晌,邢正无奈地说:

“调走吧。”中国人言可畏呀,沾上这类风言风语,再清白,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谁叫方洁是个女人呀!谁叫她在这个节骨眼上闹离婚呢!

“方区长,你什么时候到文联报到?”焦秘书跟了方区长这么多年,看着她是如何拼命苦过来的,也是看着这个区一天天一年年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她也为方区长鸣不平啊。

“你说什么?”

“市里已行文,调你到文联……”焦秘书已泪流满面。

工人们不相信她,亲姊妹埋怨她,丈夫怀疑她,现在,连组织也不能公正对待她了!方洁的精神、情感双双陷入崩溃的境地。

妈的墓前,几姊妹又一次指责方洁:

“妈都是被你气死的!你要改革,我们几姊妹都下了岗,我女儿没钱上重点中学,你姐夫夜夜加班累得吐血!”方清痛哭着数落方洁。

“钱总要安排我们工作,你不准,为了你的名声,就不顾我们几姐弟的死活!”方忠华一起控诉四姐。

“大哥给妈留点钱,你也要寄回去。当初妈舍我救大哥命,如今我松儿病得说胡话了,大哥那点钱也该救救我儿的命才公平。没了钱,我家也散了!你只顾你的清白,不管我们落难!”连那么喜欢四姐的方净,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方洁。

几姐妹哭成一团,方洁的哭声中,除了对妈的负疚,还有一种被姐弟误解、被世人不解、被丈夫冤枉、被组织处理不公的深深痛楚!

她缓缓地把一束洋槐花,放在妈的墓前:

“妈……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你也走了!”

方洁放声痛哭,母亲去世的悲痛,亲人误解的苦痛,家庭破裂的伤痛,事业中落的心痛,交相撕裂着她的心……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母亲灵坛上的洋槐花也在颤抖,在哭泣……

我以洁白的花瓣

传送芬芳酿就蜜糖

我以浑身的芒刺

维护尊严防御中伤

可是,方洁为社会献出了她的芬芳和蜜糖,却没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尊严,防御来自丈夫和同类的中伤!

关峡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落到妻离子散的地步。

自父亲的财富被没收后,他由富足的公子生活,一下降到贫民境地。父亲想不过意一命呜呼,临终把六岁的他和母亲拜托给同父异母的大哥。关峡在寄人篱下的压抑中长大。虽然,大哥大嫂待他和妈不薄,但大哥两个孩子与他差不多大,家庭也困难,能把他和妈养着已万般不易。但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无血缘的大嫂,关峡自我压抑从不敢任性发泄。

他从小就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可以喜怒哀乐任由心生的家。尤其大龄结婚中年得女,他更是希望自己的家业能兴旺。没想到,找个老婆却如此不安分,一心只为工作忙,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当方洁带着女儿住回娘家,法院传唤他应诉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已无可挽救地走到了尽头。脑子里像电影回放自己的心路历程——老婆的职位越做越高,在家时间越来越少,他的心便越来越寂寞,成名成家的梦想越来越被老婆的名气所搅破,那从小在压抑中倍加强烈的自信,越来越被方洁身边那些优秀帅气的男人所动摇。他越来越失去心底那一丝儿大家子弟的自信,和书生才子的清高,他不明白更不甘心输给那些官场和商场上的男人。

他想留住方洁的心,可是,他看到方洁眼里对他的那份反感变成了鄙视;他重重打击方洁的傲慢,可方洁的傲慢变成了冷漠和怨怒。

想起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都是想为这个家打点经济底子,以防变故,落入童年那种一无所有的贫困境地。方洁没经历过一夜之间就一无所有的惨痛,她全然不解他的良苦用心!

他怀疑方洁身边所有的男人,这种猜疑让他慌乱,让他痛苦,让他彻夜失眠,像恶魔一样让他性情暴烈,让他失魂落魄,让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那么费尽心力地去追查方洁行踪,那样委屈大丈夫的尊严,去求那些男人们的老婆管严自己的丈夫,也都是为了排除对方洁的干扰,让方洁的心永远留在他身边。

找事业迷的女人真是男人的一大不幸呐!

如不是方洁对他长期的冷落,他也不会被那农家牛女诱惑,更不会受那成妖精的勾引!退一万步,大男人就是有点外遇又算得了什么?而女人沾了腥儿,那就一钱不值了!要在解放前,我大户人家的关少爷,娶三妻四妾都不为过。就是如今官场上的男人,找小三小四的也不是一两个,我守着你一个方洁过日子,已算是模范丈夫了!关峡实在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怎么也不甘心被女人所休!

可是,当法院与他谈财产分割时,关峡权衡利弊,迅速作出选择。他主动找到方洁:

“我同意协议离婚。”要方洁撤回向法院的起诉。

昏暗的灯光下,关峡看到了方洁手臂上的黑纱,和满脸纵横的泪。

“妈……走了?”

方洁失声痛哭。

“那……我们……不离……”

“不!我们不须再守在一起相互折磨了!”

方洁接过协议书,泪眼模糊地看到:“鉴于不同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双方同意解除婚约。女儿关煜晗由母亲方洁抚养。住房系关峡单位所有,居住权属关峡。”

存款、女儿的学费、生活费只字未提。她和女儿只能净身出门。方洁明白了关峡为什么突然同意协议离婚。

联想那次眼睛被打瞎的原因,方洁再一次清醒地明白,关峡把钱财看得比夫妻、父女感情更重要,他可以不要老婆女儿,但不能放弃财产。她悲哀自己为爱情而嫁,关峡却只为财产守家,压根儿不是一路人。关峡定义也对,他们的确是人生观不同。方洁坚定不移地离!无论眼下多苦,多难。

“行,我只要女儿。”方洁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关峡拿着协议书走了,方洁坐在茫茫黑夜里放声痛哭。

多年婚姻生活的不协调,大大损伤了方洁的身体。子宫内膜异位导致的疼痛和出血越来越严重。医生担心癌变,但关峡反对她手术,现在,方洁可自主决定切除子宫。

当方洁从全麻状态中醒来,腹部空洞的痛,心也如被剜割一般,空空荡荡地冷痛。

这一刀,切去的不仅仅是身体隐患,也斩断了那场噩梦般的婚姻。

十三年前那一刀,掏出来一个高声啼哭的女儿,如今这一刀,剖开的是她的心,切割的是她的情……

她少女时代对纯美爱情的向往,她苦苦追求由才子、忠贞、大哥的慈爱与呵护组成的婚姻梦幻,全都毁在了关峡身上。关峡摧毁了方洁对男人的传统认知和对爱情的美好信念。

女人总是为情而爱,男人或许为性而婚。女人可以为儿女牺牲一切,男人可能为财富权力牺牲妻儿。她以为男人的胸怀会比女人大度,男儿的肩头应比女人敢于担当,现在才知,自己的包容反而加深了他的狭隘,自己的无私反而放大了他的自我,自己的忍让反而纵容了他的狂躁,自己的担当反而御掉了他丈夫的责任。这桩婚姻中,阴阳整个地颠倒了。

夫妻关系也若太极图的阴阳线,此消彼长,你弱我强。当一面绝对服从于另一面时,事物也就变质解体,当阳刚消逝,阴柔也便不复存在。哪个妻子不想靠着丈夫的肩头放松疲惫的身心?可是,当你发现靠不住的时候,只有自己像男人一样去遮风挡雨!

方洁的伤口在痛,心在流血……

如今,她解脱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也是一种慢慢释放的钝痛。

七天拆线后,她回到了独自栖身的小屋,却发现镜子里的方洁,怎突生了缕缕白发?她拿起木梳,沉沉地梳理干涩的乱发,仿佛想理散心中的瘀气。

落下的,是青丝,

一缕缕,绞缠或乱麻。

长出的,是白发,

一绺绺,像深秋的霜花。

镜子里,我梳理头发,

唯恐扯下,已不多的青丝。

镜子里,我焗染头发,

对着白霜,一遍一遍抹刷。

落下的,依然是青丝,

还有那,一束伤逝的泪花。

抹去的,不仅仅是白发,

还是那,无可挽留的年华。

方洁写下这首小诗,望着窗外冷雨中的苦楝树,心中浮现李清照孤独的晚境: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过去有了苦恼,袁圆总能给她心理安慰和知识辅助,现在家破人亡,事业不再,姐妹难解,谁能分担她的痛?

“袁圆,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不跟我联系?”

此时的袁圆,也在苦苦寻找人生的出路。

她用大口罩紧紧捂住脸,一挡垃圾的臭气尘埃,更为遮挡脸面。

支边在西双版纳的大山里,她也累,但精神平等。如今,她收入很高,却没有尊严。

从小在文人学者堆里长大,成年又在大学师生中浸染,出来前毕竟也是有名有位的大报记者,如今,生活逼迫她当了清洁工,扫大街、收垃圾。出国沦落到如此地步,她不想让别人看清她的脸。

每到金秋时节,加拿大的枫叶就红得令她陶醉。那黄红、梅红、猩红,像烈火燃烧在这座宁静悠然的城市。把太阳赤化,把湖水染红,把空气也映得绚丽多彩。

每到枫叶飘零时,她扫大街的效率就陡降,捡起那通红的枫叶,左看右看,造物主怎把这叶片曲线刻画得这么美?大自然的风霜怎把这经脉染得血丝一样,源源不断涌出殷红的血浸润叶片,让每一张叶儿都充满生命的活力。她一片一片地欣赏,又一叠一叠地收藏,总不忍把那些美丽的枫叶丢进肮脏的垃圾箱。

后来,她就只定作枫叶红前的季节工,她加倍地累,承包更长更广的地段,傍晚又去餐厅帮人洗碗端盘子,积攒了一定收入,立即放下扫把,取下口罩,洗净那端盘子收垃圾的手,提着相机电脑全世界地周游,一个一个景观地写照。

她今生仿佛只为写作而生,出国是为写作而活。她要用自己打工的钱,一子儿不留地丢到世界最美的景色里去。

洗却埃及沙漠的风尘。她的《金字塔断想》便在电脑上一行行跳出——

写毕,她想到了方洁。在这里,她没有朋友,谁能读懂她的心声?能与她分享这种精神愉悦的,只有方洁。于是,她转山转水地找方洁的联系方式。

方洁任文联副书记,职务后打了括号:正局级。这保留级别的降职使用,这种从轰轰烈烈的主干线上,退居常人认为休闲养老的文艺群团,连女儿都误读为犯了错误。

方洁从十六岁忙碌到四十二岁,未曾有过轻松的歇息。现在她只有自己找事干,她的惯性收不住匆匆的脚步。

文联正处于当换届而换不了,办公室拆了未修,暂租几间地下室过渡的时期,除几个领导和办公室主任及勤杂工外,基本没有人上班。

方洁的临时加入,只有在厕所门口给她加张桌子。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却没有谁给她安排工作,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整天就看见地下室的大老鼠,在她的脚下窜来窜去,吓得她毛骨悚然,阵阵冷汗。

文联的一位老诗人看在眼里,写在纸上:

“冷板凳,专为热心肠人安的。”

方洁在这冷板凳上,犹如被冰雪熬煎。

苦闷中的方洁也正在到处打听袁圆的地址,她长长地写下一封封倾诉苦烦的信,却因写不出英文地址而发不出去。

突然接到袁圆电话,方洁惊喜,继而痛哭:

“袁圆……我……什么都没有了!”

袁圆从来没感到方洁会这般无奈这般绝望!

“发生什么了?”

“妈走了,家破了,事业没了!”

“……”袁圆一愣,怎多重打击集于一时了?

袁圆静静地听方洁哭,跟着掉泪。边哭边听方洁凄凄述说。

“想你呀,方洁!这里的人相互客客气气,却不交心,不像中国,平日里骂骂咧咧,有苦有乐却心心相印。”

互问近况又互述衷肠,答未尽,问又起。

“这可是国际长途!告知你网址,我给你发伊妹儿。”

方洁老土,听都没听过这些洋名儿。

“我给你写信吧。”

方洁收到了《金字塔断想》:

万吨巨石,

从大漠垒上天;

仿佛外星飞来,

一座座金山。

有道是,

三朝法老永生的宫殿。

黑夜里,

它把月亮踏在脚边;

烈日下,

它把太阳顶上半天;

三座塔尖,

像直射青云的利剑。

与日月争辉千年,

把自己化作了金鳞万片。

万钧雷霆,

不能动摇它的基岩;

沙场血战,

不能摧毁它的中坚;

沧海桑田,

不能消减它的光环。

千古无言,

却在响亮地诠释它

至高无上的尊严!

那是怎样地起重吊运?

又怎样构建镶嵌?

成为千载不解的谜团。

难道真有,

力大无比的神仙?

难道真是,

法老魔力无边?

万人膜拜的法老,

早已化作大漠青烟;

却把神圣、威严和强权,

写上巨型的狮身人面;

让千秋万代,

自去评点!

万千筑塔的生灵,

早已化作沙海一片;

只把勤劳、智慧和雄健,

深深镌刻在无人企及的塔巅;

让世世代代,

仰望、震撼!

细观金字塔,

一座崛起,二座雄健,三座消减;

峰谷迭宕、曲折回环,

一显朝代兴衰的轨迹线;

正应了:

穷极思变,盛极而衰的哲言!

反思文明古国,

为何都有大起大落的裂变!

复兴之路为何都如此多艰?

追根溯源,

民心是社会变革的引擎,

真理是照明前路的镜鉴;

文脉才是,

决胜民族兴衰的血缘!

人类文明,

原本是曲折上升的螺旋;

没有辉煌可以成为永恒的峰巅!

历史进程,

每一个节点都是起点;

终极理想,

只是不竭创造,

直到永远!

袁圆附言:我发现,破除了对神的迷信,方可建立对人的自信。我扫大街端盘子,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

自信者,不会被困死!一个人的精神原本可以从混沌困苦的有形空间逃离出来,纵横激荡在山河江海;一个人的灵魂原本可以从有形的凡身躯壳中剥离出来,遨游于广阔美妙的文学世界。无论身处何等困境,精神可以涅槃,物质困在方寸之中,精神可傲立天地之间。

一种强烈的共鸣扩展着方洁沉闷的心境。

与袁圆的交流,渐渐淡化着方洁心中的悲哀,她想起妈和婆两代人奉行的生活格言,“昂起脑壳做女人,躬下腰背当妈”,不让为官,她更好为母。欠女儿的,正需偿还。

静下心来与女儿亲密相处,方洁发现,十三岁的女儿,怎与她如此生分了呢?想起童年的女儿,是那样听话那样单纯,打针不哭,吃药不怕苦,吃饭不挑嘴,出门走路不撒娇,读书作业那样认真,人人都夸她聪明单纯。为了女儿的健康成长,方洁忍着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两次回到关峡身边,苦苦挣扎三番,才顺女儿之意离婚,没想到,自己的牺牲还是没阻挡对女儿的伤害,家破、调离、外婆去世,女儿的逆反心理走到了沉默的极端。方洁与她聊天,可女儿对她的话头不接,问题不答,只闷闷地吃饭,吃完就关进自己的屋子。

方洁忧虑,现在的年轻人,衣食无忧却偏偏得忧郁症的不少,她的晗晗原本是阳光女孩啊!

方洁半夜起来察看,女儿居然像男娃一样迷上了游戏。

“晗晗!”方洁怒不可遏地冲进去关了电脑:

“你怎么这样不争气?”

“你没有资格来指责我,我看不起你!”

方洁惊愕!女儿怎变得这么势利?我不当区长就看不起我了!

“晗晗——你怎这样没良心!我为你受尽折磨,你却……”方洁伤心痛哭。

晗晗上床,蒙头大哭,觉得自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方洁警醒,必须正视女儿的心理成长了。她每天早晚为女儿做饭,无论女儿走得多早,回来多晚,她都陪女儿一起吃饭聊天,曲曲折折抵达女儿心间。

她陪女儿买书买衣服,陪女儿做她感兴趣的事,聊女儿想聊的话题。精心呵护着女儿心灵变化的每一点进步。

“妈……”晗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晗晗,你现在是妈唯一的精神寄托了,妈对你掏心,你为什么就不能给妈说心里话呢?”

晗晗流着泪说:“我从小就为有你这样的妈妈骄傲,可是,我现在却在学校抬不起头!”

“为什么?”

“大家都说你犯了错误!作风不好,还接受贿赂!”

方洁的心再一次被蹂躏!诋毁我事小,怎这样来伤害我的女儿!她现在才顿悟晗晗为何与她如此生分。

“晗晗,妈以母亲的天良对你说,我没做过任何有辱国家,有违良心,有损人格的事!”

“……”晗晗望着妈不语。她从小听妈的话,如今却半信半疑。

同学们传得有板有眼,她真的不知道该信谁了……

方洁感到,女儿的心理纠结并未完全解开。她凭观察写下《女儿的心空》、《女儿的世界》,一篇篇发给袁圆,探讨女儿心理成长的路径。

袁圆也把一首首抒发情怀的诗文发给方洁,两人通过书信和电话进行着跨越半个地球的精神交流,在迷茫的人生苦旅中寻找着精神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