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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四十三章 带去天堂的牵挂

发布日期:2020-10-10 19:1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方洁以极严格的程序竞拍纺织厂。

卫林上次因方洁的顾虑没有进入,这次知道纺织厂走到了尽头,为了却方洁和妈救厂的心愿,也满足董事会进军大陆房地产的愿望,他派了最得力的助手来参加竞标。

竞拍头晚,牛年的侄子找到了澳门卫丰公司代表:

“牛书记特别看重你们公司的实力,我们区还有更大的开发项目要招商,希望你们对嘉陵区的发展作更大贡献。”

卫丰代表只知国内党的官员说话比行政官员说话有分量,却不知方区长也同样是副书记。想想,上次卫老板来,与方区长也谈得拢。心中窃喜,万分领情,决定保存实力,寻求更大的项目。

最初几轮,大公司频频举牌,竞价节节上窜,方洁想,这次一定能为纺织厂的父老乡亲拍个好价钱。

但三轮、四轮下来,竞价只缓步上涨。

第五轮下来,方洁惊讶,卫丰居然退出!只有钱中玲和另一中等公司举牌了,而且报价远远没达到她的预期,或者说安排职工所必需的数额。方洁不明白,卫丰代表为什么不肯出价?哥没给他们交代意图?或是股东内部有争议?

第六轮,只有钱中玲举牌了。拍卖师反复诱导鼓励人们举牌,可全场鸦雀无声。钱中玲的牌高高举起,鹤立鸡群。

方洁怎么也没想到,钱中玲成为最大买主,而且是低价成交。

她盯着中玲看了半天,不知中玲使了什么魔法,一个小小建筑公司,竟力排卫丰等几个大老板,拿下了这么大笔国有资产!方洁隐隐感到,有一双巨大的手在支撑钱中玲,尤因她是自己的朋友,方洁更加不安,仿佛已听到了人们对她以权谋私和搞假竞标的指责!

她真的是出于公心,而没有一丝偏移啊!

“你拿这个厂来干什么?”她质问钱中玲。

“为了生存。”钱中玲一脸沉重。

“……”方洁无言,奇怪这中玲脸上怎无一丝喜色?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她的心,比前次中玲市场工程中标时更加忐忑忧虑……“中玲,你低价位夺标,得给政府分忧,承担一些社会责任。”

方洁望着纺织厂职工住房风雨飘摇,停产的厂区一片破败,人的精神一片颓废。

“你先盖还建房,改变老工人们的住所条件。待拆迁清出地块后,再寻找投资人,滚动开发。”

“我尽力!”中玲对母亲那一代人也是有感情的,但中玲忧心忡忡,脸色比夺标时更黯然。

方洁用了卖厂的钱,分门别类安排几千职工的生路。

四十五岁以上的,全部办理退休,由政府给予他们一次性补偿,并为他们交足养老保险后转由社保负责。这当中,包括她的姐姐方清。

四十五岁以下的男同志,方洁向钢铁厂和一些她亲自扶持起来的民营企业推荐,按双方自愿的原则录用。这里包括她的弟弟华儿。

四十五岁以下的女同志,方洁又向一些轻工业、食品企业推荐,带有半指令性的方式让企业吸纳。

几轮选择后,还剩下五百多职工。方洁找到钱中玲:

“能不能再安排一点职工?”方洁也觉得有些难为中玲,但因是好友,更要多奉献。

“可我发不了这多人的工资。”

“中玲,我们都是吃过大苦的人,知道没工作的艰难,我们要伸只援手!”

“方洁,你是区长,那是你的责任,我没有这个能力,一次次为你解决社会难题!”

“中玲!我们都是纺织厂的子女,能看着老辈子受苦不管吗?”

“我刚刚贷了两亿款,现在连建房启动资金都没有!方洁,你坚持原则,不帮我拿工程,知道我为这工程付出了多大代价吗?”钱中玲哭着跑出了方洁办公室。

方洁从没与中玲红过脸,却为这纺织厂伤了姐妹情。的确难为中玲了!心里也万分难过。

于公于友,方洁都要努力帮中玲跑贷款。她是区里做居民房的第一家,居民的住房困难该提上政府议程了。

方洁到处求银行支持,可她拖着虚弱疲惫的身子跑了一个星期,也仅仅帮中玲筹到启动资金的百分之二十。

如无限拖延工程,银行利息像一把剑悬在中玲头上。

为了这工程,钱中玲借尽了亲友的钱,倾尽了自己的产;为了这工程,她失去了女人的尊严。她不能像上次一样前功尽弃,她已经付出了半生,耗尽了青春,她已经失败不起了!

钱中玲决定铤而走险,私募资金,高息偿还。

钱中玲没有想到,搞房地产会有那么多的手续,那么多的障碍,每一个政府机构都可以不说任何理由地拖延她几个月。每一个经办环节几乎都要靠金钱开路。

房地局的牛处长心太大了,一开口竟要五万元管理费!老东西要我身,小东西要我钱,我是被高利贷的绞绳缠着脖子才筹来的钱呐!钱中玲怎么也想不过意!但她一口应承牛处长,只求快快把手续拿下来,回头便找方洁告了那小子。

方洁立即调查,区政府没有此项收费规定。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区的房地产开发拆迁那么难。尤其那个牛处长,前次为了捂住家丑不外扬,曾违心应了牛书记暂不处罚,如今屡教不改!看来,不刹此风,嘉陵区无法发展!

方洁上次为了家庭牺牲原则,在心里千百遍地自责,如今再也不能顾及脸面而牺牲区的经济发展了,她要坚决果断地整治机关作风,严肃处理姓牛的处长。

按她一贯的民主作风,她一一与相关领导通气,没想到,多数人竟不同意,理由是:开口要钱没有旁证,该处长又是后备干部。

不能凭企业反映就废了一个好苗子。

方洁不明白,班子成员的意见怎会这样统一。

她找到牛书记:

“牛书记,原本想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他却不吸取教训,继续卡压企业,不处理怎推得动改革?”

……你到底还是要下手!你不顾你男人和自己的脸面,也不给我老牛一点面子!可是,你嫩了点!你手下那些人都通不过的,他们看得懂我牛年的势头……牛年眯缝着眼想,而后胸有成竹地说:

“方区长,你怎么不想想,钱老板和你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

牛年就跟完全不染钱中玲一指般清白无辜。

“你听她一面之词,小牛不认,证据没有,硬要处理,人们好则说你偏听偏信;中则说你发泄私愤;下则怀疑你拿了钱老板的好处!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如果市领导听到反映就处理你,你不就太冤了吗?”

“牛书记,我做过调查,对小牛的反映不是两三次,三五家,难道你也认为我在为朋友泄私愤吗?”

“方区长,人们不了解你,我怎会不理解你呢?我相信你是出于公心,但班子认识不统一,说明处理的条件不成熟。你再坚持,有作风武断之嫌,从政口碑不好!”牛年喝了一口水,又殷勤地给方洁的茶杯添了水:

“你一定相信我,是为你的政治生命着想!”牛年一脸真诚。

“至少得挪动岗位!”方洁只盯着发展,不想自己的政治生命了。

方洁鼎力支持纺织厂片区改造,但钱中玲的手续却迟迟办不下来,工程一年动不了。

民间的高利借贷已经到期,参加集资的人沉不住了,钱中玲给他们承诺以旧房换新房,旧房拆了一年,新房却不见影儿。钱中玲承诺的高于银行三倍的利息,两年还本付息,可时间过了一半,他们连钱总的影儿都看不到。

他们找牛书记,牛年说:你们找方区长,钱老板听她的。工人们知道了谁是钱老板的后台,直接到市里告方洁。

“你今天不还钱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追债公司特理员脸上的刀疤颤了两下。

钱中玲心一惊,知这特理就是杀手,不交钱就得偿命。钱中玲在来人脸上扫描了片刻。

“兄弟,我看你这年龄一定是当过知青,吃过大苦的人。”

“……”特理把钱中玲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吭声儿。

“我也在西双版纳背了八年太阳,回来找不到饭碗,只有自己出来拼命!”

“你也出来拼命?”

“不拼命喝西北风啊?”

“对了,大家都为吃饭,你今天不拿钱,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兄弟,我们都是苦命人,我看,你就缓我一时,我今后包你饭碗。”钱中玲说罢,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特理心一转,若去为老板杀人,也不过一个饭碗,弄不好还得坐牢偿命。这钱老板若兑现给一个长期的饭碗,我何乐不为呢?

“兄弟,你就信姐这一回,放我一马,我有饭吃就有你的碗筷!”

特理见钱老板一脸真诚,那信封又厚重殷实,口气便缓了过来。

“那我就缓你一时,三天不交,我饭碗就掉,你的命怕就不是除脱在我手上了!”

“那就谢谢兄弟了!”钱中玲心颤颤地送客。

钱中玲心悬一线,这几千元缓得一时,缓不了永久。不知这刀疤的良心灭尽没有?也不知自己躲不躲得脱这场杀身之祸!

第三天,不是刀疤夺命,而是检察院把钱中玲带走了。

市里将钱中玲作为扰乱金融秩序的典型拘审了。据说,先报告了牛书记,牛书记没有摇头。

钱中玲被关进了一间黑屋子,一帮恶狠狠的人把她当犯人呵斥,一天只送一次水,一次饭。饥渴倒可忍,这屈辱难咽哪!想起自己扛两百斤的棉花包子,两次流产,压断腰背没吭过声儿;承包纺织厂,四处借钱倾家荡产作抵押,自己没动摇过;跑非洲国家找服装市场,子弹在头上嗖嗖飞,自己没惧怕过;为求批条,被牛年欺辱失身,多少次走到河边想投江一洗污渍,都咬牙吞下了耻辱!

我钱中玲挣这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钱呐!我知钱来得不易,我怎会去讹诈别人的钱,我钱中玲做牛做马也是会还给人家的!怎说我犯了诈骗罪?工程无法进展,钱一时还不出来,都是你那些官老爷冷衙门久拖不批呀!我到底犯了啥子罪?钱中玲在黑屋子想了两个月都没想开,但她不能去死,死了洗不清身上的污水。

方洁去看中玲,问她为何要铤而走险。

钱中玲放声痛哭。

“洪生走了你都挺过来了,眼下再难,你也……”

钱中玲一听洪生,觉得自己亵渎了他的魂灵,哭得更加伤心。

可不管方洁怎样问,她一句话也不说。

“方区长啊,钱老板被抓,市里要追究你的领导责任。整顿金融秩序来头很大呀!”牛年说。

“我不推卸我的责任!但眼下工人寄人篱下,无家可归,等着这房要住,等着这钱要活命!我们得设法救局呀!”

“我现在只想救你!”牛年又是一脸诚挚,让方洁又一次感动。

工人们的怨气一天天呈几何级数增长。

心理负担沉重的方洁不得已向大哥求援,但卫丰股东们不同意拆借,只想来开发。

方洁问及为何中途放弃竞标,卫林说:有人暗示,区里还有更大的工程。股东们想另寻机会进入。

方洁纳闷,是谁暗示?区里目前没有更大的工程招商啊!联想钱中玲竞标场上一花独放,知了这工程背后有名堂!

她跑去问中玲,中玲还是只哭不说。

方洁找市里领导,又找市检察院,都说正在整顿金融秩序的当口,一时半会儿不能放人。

三个月后,区政府决定,将钱中玲还没动工的纺织厂大部分地块收回,拿出来重新挂牌招商。

卫丰这次中标了。卫林出了大价钱,只为帮方洁救急。

澳门卫丰的进入,一下吊高了纺织厂职工拆迁赔偿的胃口。要求把钱中玲拆过的,现在将拆的一起翻倍要价。

提高赔付,卫丰股东们不愿承受,更重要的是将引发全区其他企业和片区拆迁的连锁反应。区政府召集紧急会议,决定维持赔付原标准,全力做纺织厂职工稳定工作。

第二天一早,区政府门前人头攒动,举着《偿还我工人活命钱》的横幅大声呼喊。

纺织厂都是女工,不知谁出的主意,把那些患高血压、心脏病,七老八十岁的老太婆抬上大街,堵在第一线。谁敢动手,老人们一下睡倒在地,后面立即以此抗议,引发更大骚乱。

几个老姐妹硬把唐秀华推到第一线:

“我们几十年姐妹一场,你男人死了我们没少帮你,只要你还记情,就叫你女儿赔我们的血汗钱。我几个的命就交给你了……”

“老姐妹,我女儿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呐!”

“她不改,我们死给你看,反正也活不下去了。”老太太边说边迎着汽车撞去。

秀华冲上去拉她,被警察狠狠扭住。

“警察打人啰——”老姐妹们高吼:

“区长的妈遭打啰——”

警察立即住手,一群人迅速轧断了交通。

方洁闻讯赶到,秀华泪流满面,一下跪到女儿面前:

“妈求你,不要再管纺织厂的事了!”

方洁的心撕裂般痛,跟着跪下:

“妈……我也是为了阿姨们的生计呀!”她拼命扶起妈来,望着曾经熟悉的老阿姨:

“你们不要逼我妈了!”

几位警察把秀华扶了出去。

“阿姨们,我是你们看着帮着长大的,我以对我妈一样的天地良心为你们谋生计,请阿姨们相信我,相信人民政府……”

方洁站在公路上,苦口婆心与大妈们对话……

人们散去,已是凌晨两点。

方洁一夜没合眼。在办公室迷糊了片刻,天刚亮,就听得区府门口又闹了起来。出来一看,一条大标语让她震惊。

“卫老板,狗特务的黑崽子,滚出纺织厂!”

方洁惊奇,是什么人知了卫林的身世?

找公安一查,正是“文革”中用铁秤砣猛击秀梅脑门的红卫兵小头目响大娃。他看到了卫林到圣泉寺拜坟的一幕,便一直追踪卫林,又找到关峡询问,关峡恨死了那个卫老板,更气愤方洁骗他说是她哥。这话一印证,响大娃断定卫林就是当年逃跑的方林。

响大娃“文革”中打砸抢被劳改,因认罪好放了出来。出来后无职无业,对社会充满仇恨,这次若把方林揪出来,他就可翻案,把打死梅疯子的罪推到方林身上,把自己扮成冤案受害者,以此要求政府落实政策,安排工作。

方洁很快调查清楚,响大娃是纺织厂闹事的幕后指挥。

方洁报告邢书记,动用了公安对响大娃进行了监控。

但是,被搅起的事态却不好收场了。

卫丰的开发完全无法进展。卫林根本不敢再露面,那些示威的老太太们,高喊要揪出特务狗崽子,要卫老板滚出去。

为了大哥的人身和资产安全,方洁又一次劝卫丰退出。

纺织厂开发项目,重归于死寂。

处理了卫丰退出的后事,方洁又着手为钱中玲解套。项目走到这一步,停下来,工人们的问题会越拖越严重,示威请愿会愈演愈烈。

方洁思想斗争几天几夜,为了纺织厂的职工,为了嘉陵区的稳定,也为了救艰辛打拼的中玲,她决定挺身担当责任!

当务之急是要把三百万集资额全部退还,以阻止集资者聚众大闹。同时让钱中玲尽快脱身实施项目,以稳人心。

方洁找到了自己亲手扶持的冰箱厂余总:

“我有点困难,想请你支持。”

“方区长,你尽管说,你为我的企业跑批条、跑地皮、跑市场,费尽心力,我有机会回报你是我由来已久的心愿。”

“钱中玲的公司借了三百万急需偿还,你借三百万帮她周转,她承担银行同比利息。”

余总掐指一算,还有五天,那笔二百五十万的贷款可到账。

“我再向银行贷五十万,三百万如数借。”

“你主动与钱中玲公司吴山副总联系,我就不出面了。”

吴山拿到冰箱厂的借款喜出望外,对余总叩头万谢。

私募资金两天之内全部发还。

“方洁呀,你无论如何不能透露林儿和梅姨的关系,方林就是你亲哥,是我亲生的!”

“妈,我记住了,方林就是我亲哥!”

“响家煽动人来闹,他手狠,我怕伤到你哥!”

“妈,我已让哥退出,工人这边我再来慢慢解释!”

这天晚上,卫林悄悄前来与秀华告别:

“妈,你是我永远的妈,我现在不能报答你,我的魂都会报答你的!”卫林见妈比上次衰老了许多,不禁心酸落泪。

“林儿……”秀华拉着方林手泣不成声:

“你一走几十年,妈今生能再看到你,心已足矣,你生活得好,我去见了你秀梅妈,也才好交代呀……”

“妈……我一定回来看你!”

卫林一走,秀华身体每况愈下。

厂里的老职工及其他们的子女,白天闹政府,晚上就来找秀华吵闹:

“你养个女儿毁了我们的厂,养个特务狗崽子要买我们的厂,你方家合伙压榨工人,得赔偿我们两代人的损失!”

工友们不依不饶。秀华也心痛,纺织厂是他们这代人用命换来的呀!

望着整日长吁短叹的妈,方洁苦苦思索解决问题的办法。如不尽快开工建房,问题会越拖越严重。

“妈,为了纺织厂,为了你的老姐妹,我只有担责任了!”

“……你那肩头……撑得住么?”秀华盯着女儿,万般忧虑。

方洁拿出纸笔,向市里写书面检查:

“钱中玲集资是经我同意的。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特向市委作出深刻检讨……”

而后,方洁找到检察院:

“该公司是我区重点扶持的房地产企业,募集资金是经我同意的,现集资已全部发还,为了区的稳定大局,把钱中玲放出来抓紧开工。”

方洁待在破烂的屋子里,童年生活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想起当年睡在这张破床上的婆婆。

“婆守寡半个世纪,独自带着三个儿女,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家庭的破裂,事业的迷局,前景的渺茫,让方洁更深地体会到婆婆独撑人生困境的艰辛。

自被老姐妹推去区府门口,秀华觉得既对不起老姐妹,又给方洁和林儿出了难题,心里日日如烈火熬煎,血压不断升高,天天头痛。

“我昨晚又梦到你婆了。你婆说,她要回黄葛树下等你爷爷。我也怕活不了多久了,得了你婆婆这个愿。”

“妈!你……”为纺织厂改革,把妈置于如此尴尬的地步,是方洁心中不能释然的痛,一听妈说这不祥的诀别话,心里刀绞般痛。

“我让你受气为难了!”

“妈晓得,你是为工人计长远……可我那些老姐妹,恐怕活不到那些时候啰……”

“妈,那我请天假,了婆的心愿,也尽你做儿媳、我当孙女的孝心……”

周六下午,继父挖开了婆的坟,二十多年前,他把婆送到这里,如今,他又把这位妈请了出来。

坟中跳出一对青蛙,呱呱呱呱地蹦了出去。

“婆还在喊四妹呢!”妈说。

“婆,我们送你回老家。”方洁亲手捧起婆的白骨。

一路颠簸到了婆日夜思念的故乡。

凤妮还在,老得像三伏天干透的茄子,两根发辫已枯焦花白,却还搭在双肩。

爷爷栽下的黄葛树,如今已串成一片林子,近百年的老树,依然那么茂密,那么青翠。婆已化成白骨,但她和爷爷的骨血却代代传承,站立起一群高大茁壮的子孙!这黄葛树见证了方家几代沧桑啊!

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啊!方洁感叹:

“婆,爷爷一定会回这里来找你的。”

婆婆为爷爷坚守了一生,或许他们那代人不知道什么叫爱,却知道一生一世地彼此信任、关心、互助;一生一世地彼此忠诚、尊敬、守望。联想自己,感伤婆孙两代的情感命运,方洁禁不住泪流满面。

钱中玲一放出来,就直奔牛书记办公室,千恩万谢他的帮助。

牛年纳闷,估计是方洁暗中使力,但既然钱中玲认定是他的帮助,他就将话显功:

“你守口如瓶,我就两肋插刀。你要开口乱说,我可以让你回到牢房。”

打掉牙齿吞下血,尽管她看见那堆肥肉就恶心,但她与牛书记之间的交易,一定要让它烂在肚里,钱中玲暗下毒誓。

公司恢复正常运行时,钱中玲首先想到了那位脸上有刀疤的特理。无论如何,他信守了诺言,三天内没来夺她性命。

钱中玲拨通了“刀疤”留下的电话。响了半天,那边提起了电话却没有声音。

“喂,兄弟,我是钱中玲,你有信我讲诚,说好了要为兄弟谋个饭碗……”

“钱老板,我过来。”电话那头响起了刀疤的声音。

半小时后,刀疤来到钱中玲公司。

“你帮我当理财员吧。”

“还干这事儿?”

“不,不需你去捅刀子,只要你跟着我,防暗处射我的冷箭。”

“多少钱?”

“你原先拿多少?”

“五千。”刀疤觉得钱老板有信,他也无欺,照实说来。

“我给你八千。”钱中玲也觉刀疤还存天地良心,用八千月薪买得他的诚信也值。

钱中玲尽最大努力吸纳了一批纺织厂职工。一部分人又自谋职业。最后,还剩下两百多人找不到工作。

方洁按政策高限,让他们买断了工龄。鼓励他们重新学技术。

政府为他们支付学费。这一政策又安顿下来一批人。

但剩下的五六十人,又不愿再学技术,又没有能力找工作,他们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用来纠缠方洁,围攻政府,天天上访。

方洁为了引开矛盾,租房搬离了母亲家。秀华却坚持跟过去,守着女儿,时时提防上访者伤害她。

这一年来,秀华是心力交瘁。林儿的事,方洁的事,方清、华儿、方净下岗后的生活困难,缠得她夜夜睡不好觉,血压一直居高不下。

秀华守着方洁,心却牵着老王。梦见老王病了,忙慌慌赶回家。见老王只是感冒,便到药店一一配齐老王需要的药,千叮万嘱老王自个保重,她要照顾四妹儿。

老王送她一程又一程,秀华上了车,还回头叮嘱老王:

“千万别摔倒了哦,你血压高,记到天天吃药哈……”

这天大雾,车堵两三小时走不动。已是中午十一点多,晗晗放学要吃饭,秀华急了,下车步行,汗流浃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提着菜赶回四女儿家。

收拾完碗筷,晗晗上学去了。秀华看到洗衣机坏了,方洁和晗晗的一堆脏衣服放在那里。想起女儿出差再累,丈夫女儿的脏衣服总一堆堆等着她;经血湿透、肚子再痛,女儿都得双手浸进冰凉的水里为丈夫女儿搓洗那一团团污渍。如今女儿一个人,我得为她担当点。秀华硬撑起身子,叫一“棒棒”扛着洗衣机去修,她来去小跑紧追扛机人,一回家就觉得气喘心慌。

中午两点了,又累又饿的方洁,才从闹事的人群中突围出来。

到家一看,妈喝水直呛,水从嘴角流到衣服上。

“妈,你慢点。”方洁发现妈的嘴角歪斜了。

“妈!你哪里不舒服?”

“头痛,血压……可能起来了。”秀华吐词已不太清楚。

方洁立即打电话叫120 救护车。

门被急促的拳头敲打,方洁以为救护车来了,慌忙开门。

万万没想到,响大娃串起那帮不服安排的人冲了进来:

“你两个必须交出那个狗特务资本家!你们拿了他的好处,他就来夺我们饭碗,剥削我们工人阶级……”

“响大娃,你有良心没有,我妈已……”

秀华眼发直,瞪着响大娃已说不出话来……

“妈……妈……”

方洁背起妈,冲出这群无赖……

妈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呜呜地喊,方洁耳贴妈的脸,才听清那模糊的两个字是“清……白……”!

“妈——妈——我问心无愧,我堂堂正正做女人,清清白白为官呐,妈——”方洁一边奔跑,一边哭喊。

“妈……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我,可你是最了解我的呀,妈——我没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群众、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妈的事呀!”

到医院,秀华大口大口吐血。一照CT:脑溢血。

唐秀华的心一直沉向深渊,黑洞中,她的心血淋淋分成两半,出窍的灵魂也裂成了两半,一半飞进了她奔波了六十年的纺织厂,任那白花花的棉,那白净净的纱,那白生生的布匹,和着那轰隆隆旋转的纺织机,卷起白亮亮的浪花,把她涌到天上……另一半心魂在寻找她的丈夫,好多年她都找不到他的坟,他的尸骨。现在她看见方习忠站在天堂门口向她招手。她紧紧依偎着久别的丈夫,眼睛却深情地凝望着大地,她看见,老王在她的躯壳边哭得死去活来,她听到她的一群儿女在撕心裂肺地喊她……她看见她最挂心的方洁,把她最心爱的纺织厂卖了,都是我的命根啊,为啥非要你死我活?硬把我的心分成两半!秀华在天堂泪流满面……

方洁看到,仪表屏已呈冷酷的直线。可妈的脸却侧向她,眼睛大大地睁着,是那样牵挂地望着她!

妈的眼里已没有光,只有那条不再波动的直线,绿得阴森,蓝得可怕。

“妈——”方洁撕心裂肺地哭喊。

秀华不瞑的双眼浸出两颗浑浊的泪……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