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通气会,氛围很特别。大家知道要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
“市里批准郑清林同志退休。”邢正开门见山。
牛年的心一下提到了嗓门。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区长人选,无论资历、学历、能力、群众基础。作为长期搞组织工作的人,知道下人前必已定了接替人选,可为什么没有自己上的一点迹象?
“市里提名方洁代区长。”
牛年的心“咚”地落到了深渊。他掏出香烟,几次都没点燃。
真成气候了!牛年在心底长叹。方是邢的人,鬼知道女人会使什么魔力左右男人?当初建议调分工,就想控制她日益大噪的名声,让人们感觉她犯了错误,以断她后路,为自己腾出时间。后又建议保护性停职,没想到,天不助我呀!
她方洁居然成了改革激进派!我牛年也不是保守派,我只是摸到石头才过河的稳健派呀!我堂堂研究生,拼不过你一个函授生?
莫大的委屈油然而生。
这女人定是使了妖术迷了邢正!凭她那点政治本事,哪能抢占我的风头?
牛年深深地吸进烟雾,又吐出一串串烟圈,像一个个巨大的问号与惊叹号!
路遥知马力,咱们走着瞧。我不信拼不过你一个女人!
牛年三思,觉得不能小看这个方洁。关键是她背后站着邢正。
现在,方洁职高一头,他必须与之和平相处。
于是,牛年对邢书记表忠心:
“书记放心,我一定支持方洁的工作!”
“牛年同志大局为重,有党性!”邢正心中的忧虑稍稍释怀。
会一结束,牛年便抢占先机,立马向方洁通报好消息:
“鉴于你作宣传部长所展示的思想认知水平,和对党的方针政策的理解认同度,我极力向市委推荐你。市委决定给你一个探索改革的实践平台。”
方洁被家庭矛盾纠缠得喘不过气,生活前景浓雾迷茫。完全不知她政治生命的险象环生,只觉自己的精神寄托只有事业了。
她感恩组织的关注,庆幸群众口碑总能畅通抵达党的领导层。
“谢谢牛书记了!”
方洁想起出任宣传部长时,也是牛年找她谈话,牛书记资格比自己老,组织怎把自己放到了前面?心中真觉过意不去。
“牛书记,其实你比我更优秀,更合适!”方洁发自内心感激牛书记举荐让贤。
“工作需要嘛。”
方洁对牛书记更加敬重。
方洁深知,在中国社会,没有舞台是建不了功业的,哪怕你是天才,也会自生自灭,何况自己不是天才,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加一点点悟性。她珍视这个平台,这个平台让她的事业心责任感呈几何数激增!她要对这七十万区民负责,对组织负责。
区长务虚会,方洁听了一天,总结发言:
“中国引入了市场竞争这只猛虎,整个林子的小动物都竖起汗毛,开始自我保护又自我强健。原本相安无事的‘动物群’,在虎威下进入激烈的生存竞争。谁能占据地盘谁就坐大,中国经济的生态格局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局,既是挑战更是机遇。嘉陵区在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市场化取向中,必须大力培育市场经济细胞——企业;在中国改革的民生取向中,必须调整以纺织、钢铁为主导的产业布局,大力发展与人民衣、食、住、行、用相关的产业。”
于是,嘉陵区开始了以民用经济、民生经济主导,以发展多种经济主体的中小企业为载体,按市场需求转换经济体制机制的改革探索和建设。
方洁改革发展的重点,还是盯在国有企业上,她一心想让国有企业成为市场主导和民生产业主力。纺织事关民之衣,必须通过改机制来促生产。
卿厂长对市场经济的担忧定有他的道理,方洁企业调研的第一站就选了纺织厂。
她带着区级经济管理部门来到生她养她的纺织厂,纺织厂经营比当年更加困难。
“化纤产品成了棉布的替代,粗纺棉布更遭冷遇。”
“沿海民营经济发展,又抢占了由国家指令性计划配给的销售渠道和市场。纺织厂的主打产品计划年年锐减。”
“今年,我厂的传统布料国家已不包销了。”
“听钱中玲说,只有一种纯棉薄料销路好,她多次建议厂里加大此品种生产,压减初纺棉布规模。”
“看来,人心思改,不改不行呐!”方洁感叹。
中午在职工食堂遇到中玲。
“你给厂里的建议很好。”
“可厂里不采纳,我正想放弃末端承包呢。我了解市场需求,却没有能耐决定按需生产,计划生产实在无法与市场销售对接,我没有办法在这夹缝中生存。”
方洁找厂班子反复讨论,以卿厂长为首的多数领导的意见,还是计划运行为主,不能从根本上动这个机制,因为厂里的设备、技术力量、劳工配置都无法调整产品结构。大家只怪钱中玲推销不力。
方洁又找区里管经济的部门负责人反复商量,结论也跟厂班子差不多,纺织厂要在行业率先突破,很难。
方洁反复分析了纺织厂几年的财务报表,一年年大幅度下降的趋势明显。职工对现班子意见很大,改革呼声十分强烈。如何改?
方洁认定,除了改体制、转机制,别无出路。
于是,她动员钱中玲,从局部承包改为整厂承包。让钱中玲来按市场需求调整纺织厂的生产。她明确由区里支持技术改造费和设备更新费用。
让钱中玲承包,无疑是把现厂领导晾在一边。班子反响强烈超过方洁预料。
卿厂长找到牛年:
“我小看那丫头了,前几年我反对过她的报告,现在有权报复我了!没想到,她城府那么深,出手这么狠!”
“你是长辈,多多包涵!”牛年心中暗喜。方洁拿不下火,说不准,市委还得换将。
自方洁任区长,牛书记改分管政策研究。
方洁素来尊重牛书记,有重大决定,都先与牛书记商量。
牛年语重心长地告诫方洁:
“要尊重老领导,摸准了石头再过河!”
方洁让钱中玲承包,并非让卿厂长靠边站,而是任他为书记,还一再告诫中玲,纺织厂的改革是在党委领导下进行,要钱中玲多向卿厂长请教。至于那石头到底在哪里?方洁只看到表面平静的一汪水。
钱中玲下了河,很快就摸到了硬石头。
钱中玲提出的改革方案,卿书记不同意。
钱中玲只有从局部着手,将承包指标层层分解,可分到原先的副厂长们头上,一个个都不签责任书,说他们无法保证目标实现。
他们就要看看,你一个只懂算账玩数字的女人,到底有多大能耐把这个厂玩转。到车间、到工人,指标分解层层卡壳。
钱中玲让步,先不承诺也行,那就来个事后考核,完成多的,提高快的重奖,没完成,下降快的重罚。
这一罚,罚到了原副厂长邓秀清的儿子小辉身上了。
小辉哪能忍下这口气!妈为这个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生没谋过半点私利,儿子没得到一点照顾,人去茶凉没想再得好处,但要罚要惩,也不该从他身上开刀哇!小辉感到万分寒心。无奈找到了唐姨,秀华为小辉不平,就是小辉有错,帮助教育就是。
秀华找到了方洁:
“做人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邓阿姨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你罚我都不能罚小辉!”
邓阿姨当年给他们几姐弟交学费,方洁是感恩戴德一生难忘。
她无丝毫犹豫地告知钱中玲,小辉无论如何不能处罚。
钱中玲无奈,放弃重罚。
钱中玲要压减传统产品,一批工人得转岗。这一下就不是小辉一人闹了。一群一群的人开始骂唐秀华:
“你那个女儿要翻天了?”
秀华找到方洁:
“你为啥一定要动纺织厂?妈求你了,不要再伤妈那些老姐妹了!她们都是苦难中过来的。张姨家五个儿女要吃饭,王姨家两个老人睡在医院要交钱,刘姨得了癌症痛得呼天喊地,你要把她们饭碗立起,不逼死人呐?”
“妈,纺织厂不改革,以后大家日子会更难呐!”
“方洁,妈这辈子没为难过你,可纺织厂是两代人的命根,你要逼死了我的老姐妹,妈在黄泉路上也遭鬼抓呀!”
“妈——”
秀华哭着离去。
钱中玲要上马蜡染布料,技术改造、设备更新的两百万,纺织局不同意出,说原设备没到更新时。财政局说,我们只是个吃饭财政,哪里有钱支持厂的技改。
方洁的承诺无法兑现。
几块巨石顶在河中,纺织厂改革的船搁浅了。
一系列的不顺,让方洁意识到,要在老机器上改装几个零件,不但转不出速度,还可能把原机械框架弄散。在国有大企业的计划体制下转机制,实在是难。
方洁一方面向市里争取国企改革政策,同时加紧推进民营企业的发展。
区里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凡注册与老百姓衣、食、住、行、用相关的生产企业,一律开绿灯支持。
老百姓中,有的是智者和勇夫,国企顾不过来,转不过身的地方,成为他们的主攻阵地。
很快,餐饮业、服装厂、牙膏厂、食品加工厂、洗涤用品厂、小五金加工厂如雨后春笋破土拔节。这些又好用又便宜的商品一下占领了夜市。
方洁很快又组织到钢铁厂调研,钢铁厂的老产品也像纺织厂一样日趋萎缩。钢铁厂转产,更不是一个区域范围能解决的事。但是,依托钢铁资源优势,民用品加工业的发展,区域却可有所作为。
连晗晗都知道不能课重税,对刚刚起步的家电民营企业还要加大税收扶持力度。
班子迟迟统一不了认识,民营企业发展很好,可财政收入上不去,大家都盯着家电这点税收,不能一让再让了。区里建设急需,政绩考核也必须。
方洁开了三次会,会上会下一个个做工作,扶持民用家电生产的政策终于出台。
文件出台,却不像方洁想象的那样得到响应。税收更优惠,却大大不如衣食用品企业那么热情。一个月间,竟没有人敢注册申办家电企业。
方洁深入调研,发现区域资金技术力量奇缺,家电产品设备设施都不是小钱可以上马,上马后没有现代科技力量支撑是万万不行的。
方洁分析,区里的优势有三:一是钢材资源,二是建厂土地,三是丰厚劳力。而沿海既有资金,有技术,如与沿海联手,即可开拓内陆家电市场。
于是,方洁组织有意向办家电企业的人们,去沿海寻求合作。
政府承诺在钢材、土地、用工方面给予政策支持,鼓励本区企业家与沿海企业联姻。
当区里第一家电冰箱厂开工典礼时,方洁激情满怀地邀请邢正书记、牛年副书记一起到场祝贺,以向民营企业家们昭示党和政府支持民营企业发展的鲜明态度,以消除他们的后顾之忧。邢书记来了,牛书记却称市里有会未能到场。
有区委区府的鼎力支持,电冰箱、电视机配件厂,自行车厂,缝纫机厂迅速发展起来。
钱中玲在艰难支撑一年后,基本保持了在去年基础上的小幅增长。但钱中玲像“沙土黄蟮已板干了泫”,再按此框架运行,已无法保障明年增长。
她想运用区里出台与沿海企业合作的优惠政策,向区里提出了与沿海佳佳服装厂合作转产纯棉衣裙。区里不给她技改设备费,厂里自己设法贷款,但技术力量和服装市场及销售渠道,只有沿海的纺织厂有优势。而且钱中玲考察,这个服装厂专门生产价廉物美的童装,用纯棉环保,在东南亚和欧洲市场销售供不应求。与他们合作,就打开了一方市场,又充分利用了纺织厂传统棉布生产的优势。是一个平稳过渡、拯救纺织厂的最佳方案。
然而,方洁犯难了。对方是民营企业,条件是占据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意味着,我们这个几十年的国有老厂,今后赚的钱一半多要归民营老板。这不是国有资产的严重流失吗?纺织厂工人怎么能答应。妈这辈人解放前为资本家干活那么苦,好容易成了国家主人,她们的后代又去为资本家干活么?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小钱会把纺织厂搞垮呀!”秀华捂着胃痛,找到女儿家中,转达老一辈的心声,她怕自己的女儿遭工友们骂呀!四女儿那么善良明理,不能成为罪人呐!
方洁找到袁圆聊,钱中玲给她出了这道难题,怎么办?
袁圆胆子大,当大家捧着铁饭碗死不放手时,袁圆却自己去报考记者,不动声色地就把大学助教的美差辞了。一到报社,就以她独特的见地、中西文化交融的思维方式和文采飞扬的犀利文笔,一篇篇报道全市探索市场经济、发展民营企业、调整产业结构、搞活商品流通的通讯,既以事实说话,又以深刻见地引领。她的长篇报道总是占据头版,引发社会反响,引起高层关注,袁圆很快成为知名记者。
袁圆说:“我认为国有民营合作没有政治问题,你在这个问题上保守了。工人们并非关心为谁生产,关心的是收入增长、过上幸福生活。”袁圆又一次重复“猫论”、“不争论”和“三个有利于”的伟大论断。
方洁觉得袁圆对邓大人的思想理解是对的。但工人们那些激烈的情绪怎么去引导,妈那辈人对工厂的那份感情怎么转得过弯?
方洁又去与分管改革的牛书记探讨,这种公私合作,在政策上过不过得了?
牛书记很慎重地告诫方洁:
“民营与民营合作没有争议,输赢都与国家无关。但这么个有影响的国有大企业让一个私营老板占了一半多,恐怕上下左右都说不过去,到时你得担当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
方洁压力更大,犹豫难决。中玲催促,她压件三思。
钱中玲知道方洁铁面无私,再好的朋友,她都坚持认定的原则。钱中玲生她的气,但又把她那些政治顾虑说不通,钱中玲也不为难她了。
钱中玲相信金钱的力量。她带着佳佳服装厂的副总,找到了管政策研究的牛年副书记。
钱中玲让佳佳老板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找牛书记汇报。没想到,牛书记满脸和气,一再鼓励她在国有企业改革中的贡献,让钱中玲十分惊喜。
喜气洋洋的钱中玲,大眼睛的黑眸子更加生辉,麦色皮肤衬映下的牙齿更加洁白,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令牛书记赏心悦目。加上钱中玲作了总经理,更加讲究自己的衣着,她那苗条而富有曲线的腰肢,一袭紧身的连衣裙,更彰显少妇的魅力与风韵。
牛书记原本垂涎方洁的圆润和白净,可方洁总是一本正经,就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尤物,让牛年除严肃地谈工作外,无法亲近,现在官位又在他之上,更觉心里压抑,不敢造次。
这钱中玲,却活泼大方,与方洁不同的苗条和健朗,让牛书记自然而然地随意起来。
“牛书记,为了救纺织厂,我费尽心力才找到佳佳公司合作。我们贷款增添设备,一旦投产,全厂利润可翻番,即使对方拿走一半,我们赚的钱也比往年多,职工的收入也可以增长百分之二十。
邓小平讲只要有利于发展就该大胆试。”钱中玲知道,共产党的书记一定要按最高指示办。
牛年沉默了半晌,一直望着钱中玲,不知是在思考钱中玲提出的问题,还是在欣赏钱中玲的腰肢……
钱中玲看不懂牛书记的表情,果断决定用另一种方式说话。她起身说:“书记,你也听听佳佳公司的意见,供你参考决策。”
钱中玲走了出去,佳佳厂的副总走了进来。
副总见了牛书记,什么都没说:就把一个信封压在牛书记玻板下:
“我们的意见都在上面,仅供牛书记决策参考。”
副总走了出来,钱中玲迎了上去:
“多少?”
“两万。”
“怕多了他不敢收。”
“怕少了他不批。”
钱中玲和副总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区委。
方洁还没下决心,经委却下达了批复,同意纺织厂合作方案,只是把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改成了每年从利润中拿出百分之五十一作为佳佳厂的技术转让费和市场开拓费。
方洁问牛书记知不知道。
牛书记说:“我设法绕过政策的坎儿也要支持你!”
方洁问经委:“我还没想好,你们怎就批了?”
“牛书记说,让方区长回避一下,钱老板和你是朋友,你不好批。要我们为你分忧担责。”
牛书记或许怕我遭国有资产流失的质询。方洁很感动。
方洁问钱中玲:
“怎么就批了?”
“总是看在你的面上吧。”钱中玲不好给方洁说找过牛书记。
方案就这样批了,所有人都认为是方洁支持的结果。
佳佳纺织厂很快改造了装备,在沿海培训了技工,生产线一运转,纯棉童装一批批运往沿海,销往国外。
方洁帮厂里接纳安排了一批技术落后的中老年工人,半强制地把他们安排到一些民营企业,要求民企为国企分忧,消化几个。说这是为国家纺织业作过贡献的老工人,要对他们负责。一些民营企业碍于方洁的情面和工商管理的压力,只好接纳她们守大门、照库房、做清洁。
钱中玲亲自跑销售,在沿海佳佳厂的销售渠道外,又开拓了一批国内外销售渠道。
吴山在本区开直销点,到各个幼儿园、小学去推销这环保的纯棉童装,大肆宣传化纤产品对儿童健康的不利,和纯棉的百益而无一害。
佳佳纺织厂第二年产值翻了两番,成了全市与沿海合作发展的先进典型。
新闻记者的职业敏感,让袁圆一下觉得切到了时代的脉搏,她那支犀利的文笔,直点大潮前锋最亮的那一颗水珠。
袁圆《国有民营合作之探》,连续对佳佳纺织厂的发展进行了深度报道。
佳佳纺织厂效益倍增,名声大噪,职工收入大幅上升。
这时候,原来压缩的老工人,纷纷要求回厂。卿厂长为首的老领导,纷纷写信反映资本家剥削榨取工人剩余价值,强烈要求降低私营老板的分红比例。老工人老领导联手上书上访,天天围堵市机关。
市里开始给方洁打招呼,要求降低民营分红比例,提高退休老职工待遇。
方洁找钱中玲一算账,提高待遇呈轮番涨势,劳动力成本会大大提升,利润会下降百分之二十,如再调整分红比例,对方所得会大幅下降。但碍于方洁的要求,钱中玲答应去与合作方商谈。
佳佳厂老板深知内地党组织的能量,什么合同都不如领导一句话,加上本身就没有股份作依据,说不定哪天技术一过手,销售渠道一走通,他会被这个国有企业掏空拖垮。
他们不顾钱中玲真诚的合作和共同努力地打拼,说拆就拆,拿够了两年的红利,拆走了技术,收回了专利,封锁了所有销售渠道。只把设备改造的债务和聘用的大批工人留给了纺织厂。
这种以极不守信来对付国企的动摇,把纺织厂拖到了崩溃的边缘。钱中玲面对此境,哪有回天之力?于是,辞职报告送到了方洁手中。
民企单方毁约造成的社会影响,远远超过纺织厂的经济损失。
动摇了国企改制的信心,贬损了民企的诚信,更严重的是诋毁了政府及其官员的威望,影响了新闻舆论的信誉。
最先清算的当然是最敏锐的党报。宁可毁一个名记者,不能毁党报的声誉。报社为张明坚定的政治立场,只能对袁圆下狠手。
袁圆被停职检查,错误是政治上糊涂,对改革方针政策理解有误,职业道德不好,利用新闻版面,为好友钱中玲打软广告,为方洁扬政绩搞假典型;等等。
“方洁……”袁圆拿起电话就哭。
“是我连累你了!”方洁深感内疚。
“你想发展经济,错在哪里?我想宣传改革,又有何罪?”
“佳佳砸了锅,造成了国家和职工损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向组织作检查,我去报社请求恢复你的工作。”
“不用了,方洁,我已决定辞职。”
“袁圆!万万不可感情用事!记者这么神圣的职业,你怎么说辞就辞?要有接受组织批评,时时检讨错误的心理素质。”
“方洁,我真的没有你那样的修为。”
钱中玲找到袁圆:
“你是帮我,我害了你。”
“中玲,千万别这么说,写佳佳是我自己对它新闻价值的判断,与你无关!”
“辞职后怎么办?”
“出国。”
“方洁知道吗?”
“她坚决反对。”
“你想好没有?”
“坚决走,无论今生吃多大的苦!”
“好。我把这几年攒下的钱全给你作路费,算我补过!”
“……”袁圆热泪横流:
“日后定将奉还!”
社会舆论矛头直指钱中玲,认为她找投机商合作是为了自己捞大钱,捞够了钱就把纺织厂和工人们甩开了。
第二矛头就是对准方洁,一认为她以权谋私,为自己好友捞钱特批方案;二说她得了钱中玲和佳佳老板的好处才破例批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漩流暗涌,渐渐包围了方洁。
纺织厂合作的不顺,让方洁本就压抑的心更加沉重。她在纺织厂的怀抱长大成人,那份感情早融进血液。妈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那是妈一生的寄托。方洁想救纺织厂,却事与愿违,损了纺织厂的元气。自己在这次合作中,完全出以公心,未谋半点私利,但作为领导者,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方洁忧虑的不是自己个人的社会形象,而是纺织厂的前途和几千职工的生计。
走到这一步,倒退已没有出路,是山是海都只有向前,那就是,重新寻找合作者。
方洁让区里招商部门在港、澳、台寻找有信誉的商家。
一个月后,来了个澳门的大老板。招商局汇报说:这位老板对纺织厂很感兴趣,据说曾在江川生活过,自称对这个区很有感情,希望方区长亲自出面接待。
方洁被关峡逼得心理上也有些扭曲,她从不一个人单独接待异性,同时也对经济上的牵扯保持着高度警惕,从不一个人单独进行合作项目的谈判。
自然是一大帮部门负责人一起接待澳门老板。
卫老板,高大魁梧,西装革履,但又平实祥和。
第一眼,方洁觉得此人有点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没去过澳门,肯定也没见过。
一介绍方区长,卫老板愣了片刻,眯缝着眼盯着方洁审视良久。
卫老板是东北人,但口音里夹杂着江川腔,又夹带着澳门人说话的特有味道。
方洁介绍本区合作的优势与诚意,卫老板说明了他来江川合作的大致意图。作为领导层面礼节性地欢迎之后,卫老板便让随从与区招商局具体洽谈合作事宜。
卫老板与方洁握手道别,让方洁意想不到的是,卫老板突然问:
“不好意思,请问方区长大名?”
“方洁。”
“唐秀华是你母亲?”
方洁惊愕!澳门卫老板怎知我妈?莫非,想通过我妈找我让利?
“你是……”方洁努力搜索记忆中的面孔。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