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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三十七章 三十而立

发布日期:2020-10-04 14:0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方洁气喘吁吁把娃儿擦干包好,虚汗湿透棉袄,一起身,头晕脚软,一个踉跄摔倒床边,手里死死抱紧娃儿。女儿吓得大哭。

忽听有人敲门,方洁跛着脚开门,一看是科长。

“谢谢你两次来看我!”

“这次可是来难为你了。”

“还有半个月满假,我尽快把脚养好上班。”

“可是,工作等不及了。教师工资调研必须马上进行,这是‘文革’后第一次动教师工资,如情况不准确,怕教师切身利益受影响。”

方洁二话没说,瘸着腿出去上班。一摊家务丢给了婆母和关峡。

“我也不是家庭妇女!”怨气憋得关峡脸色发青。

方洁自知理亏,不敢接话。

在全区校长会上,方洁以一组组翔实的数据,分析了五千多教师工资的历史形成及问题。她根据问题设计了一套详尽的表格,会上把表格数据设计理念、数据表达论点、数据逻辑关系、数据与政策调整的关系作了简明清晰的说明。

待人事干部们问这问那,方洁一一解释清楚后,才发现自己胸部胀得疼痛,衣服又湿了一片。

赶回家抱起饿得大哭的女儿,却吮吸不出多少奶水,晗晗放开奶头又哭又闹。

方洁上班一紧张,奶水回了,女儿只有喝牛奶了。不料这家伙死活不喝,直到饿得哭不出声来,方洁心痛得掉泪。

四个月后,照育儿书上所示,孩儿该加米粉了。婆婆小心翼翼地冲好米浆,在手背上试了又试,才把奶嘴塞进晗晗口中。可这家伙品出异味,如惧毒药般死活不从,一次次吐出来,惊天动地哭闹。

“不理她,看她饿得到几天!”关峡不动声色地拿走婆婆手中的奶瓶。

女儿哭了一天,关峡不理。婆婆心痛得坐立不安。方洁回家时,女儿已哭得昏昏欲睡。

第二天,女儿继续哭,关峡照旧不理睬,婆婆忍不下心,一遍遍热了米浆喂她,可这家伙依然用力往外吐。

父女俩持续了两天的心理拉锯战。

“上次改喝牛奶也是不吃,犟过去没有?”

“那差点没饿死她!”婆婆想起就心痛。

“反正不能让她犟过去!我不信扳不过这个犟拐拐!”关峡斩钉截铁地说。

“你小时就是牛筋犟!还不是朝你!”婆婆感叹。

小家伙又饿了一天,方洁掉泪,婆婆也哭。关峡却硬着心肠给她灌米汤,一次次吐出,又一次次捏着她鼻子往里灌,晗晗呛得脸发紫。

“不能再灌了!”方洁大哭,生怕那小命扛不过去。

小家伙哪犟得过牛筋犟的老家伙!三天后,小家伙哭着吞下米浆。方洁望着父女俩,明白这个家,无论老母还是小女儿,不服从关峡都是不行的。

“这是个思路清晰的统计人才。”区刚刚组建的统计局要方洁。

市教育局人事处得知信息也要调她。八十年代初期,全社会求贤若渴,多年中断人才培养,各行各业用人告急。

正当两个单位争执不下时,一位在区里很有影响的校长,推荐方洁出任一所完中书记。

校长听过方洁在调研会上发言,又从旁知了方洁支边八年的表现,他说:

“此人思维清晰,自会有工作思路;执着恒定,自会出工作成绩。”

“可那所学校老知识分子多,‘文革’受灾重,情况复杂,又是区里重点。”书记觉得这小知青太嫩。

“据了解,此人做过领导,正派包容,自能团结多数。”

方洁没想到,组织要她去红岩中学做书记。娃儿这么小,自己的腿功能还没完全恢复。为家务已和丈夫吵吵闹闹,丈夫也是有事业心,暗怀成名成家之志的人,家务全搁给他万万不行。他比自己更有文化功底,一家也只能成就一人。

“我就做劳工统计很好。”方洁坚决不去,可组织决定坚持不改。

服从是党员的天性,方洁无奈地去了红岩中学。

“革”了文化“命”,教育如何发展?被“革命”的专家学者,大伤的元气如何修复?认定“读书无用”的学生如何训导?方洁和人们一样迷茫。

“蹦蹦跳跳来了个红小兵,还是个女的,这学校还有啥希望?”

一老教师感叹。

或许是婆婆与妈的熏陶,方洁素有一种性别自信,说她年轻无经验她会虚心学,小看她是女人她不服。她相信在一个深刻裂变的时期,女人可以跻身男性独占的领域;在一个靠综合能力竞争的社会,女人可以与男性并驾齐驱;在一个走向世界的大舞台上,女人也当自由追逐人生梦想,展示人生价值……

面对冷漠凝望,俯瞰藐视的目光,方洁决定去拜访给她下马威的屈老师。

“同学们都说你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班主任,今天一定是遇到什么事误了朝读。”

屈老师以为这个小书记要来向他发脾气,因为他在全年级朝会上顶撞了她,第一次召开年级会就让她丢了面子。

小书记不问“过”,但屈老师也不是易受感动的女人,只是平了心中的火气说:

“今天娃儿生病,老婆也请不了假,一班学生等我上课,急了,和老婆争了嘴,心里堵得慌。”

方洁什么也不再说,回头便让校办工作人员去屈老师家,送孩子去了医院。

下午赶回家,儿子对爸笑。屈老师一看,桌上摆了药粒。孩儿不装病,早上还发烧,烧退又活蹦乱跳。早上与妻赌气跑了,妻到底还是请假送儿子看了病。

屈老师千谢万谢夫人明事,理解他当老师的难处。

夫人也消了气:“谢我干啥,好好谢你们方书记。”

方洁为屈老师的孩子治了病,晗晗却拖了几天没去医院。晚上回家,关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

“你不要只顾你自己,找那么多事干做什么?”

“哪里是我找事干嘛,老师有困难你不管行么?”

“我们有困难哪个管?你当妈的不管哪个管?”

“你当爸的也该管。”方洁本已累得精疲力竭,回家身体不能放松,反加心累。一边说,一边换上衣服烧火煮饭。摸摸晗晗头,饭也没吃,背着晗晗就去医院。

屈老师不善言辞,心里感动,却并没给方书记千恩万谢,只是更加敬业,带出了一个标兵班集体。

晗晗一学说话,就连词成句,一串一串地吐。

“嗯,这女娃子恐怕还像你,会讲话。”关峡笑对方洁说,“不过,肚内得有货。”

关峡说罢,便开始教女儿背唐诗。

“背,背不下来不准吃饭!”关峡喝令晗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晗晗想不起下一句了。

关峡说一不二,自己开始吃饭,让婆婆和方洁一起上桌。

“我饿……”晗晗说。

“来来来,吃了再背。”婆婆心痛孙女。

“不行,背了才准吃!”关峡抢过晗晗的勺子。

“夜来……风雨声……花……花……”晗晗实在想不起来了。

“妈,我饿……”晗晗只想吃饭,无心背诗。

方洁夹一筷子菜喂给晗晗。

关峡走过来,一把打掉方洁的筷子:“不准吃!”

方洁一愣,晗晗大哭。

方洁安排教师搭配方案,有两位老教师死活不愿教同一个班,一位是数学权威,一位是化学尖子。这高二理科重点班,是为学校争取高考升学率,重振昔日声誉的关键。

方洁一次又一次拜访二位老教师,两人都不说原因,反正不愿同班。

方洁慢慢从旁了解,才弄清“文革”中两人有过节。

老师们劝方洁不要去碰那些老矛盾,这两个冤家的结是套牢套死了的。可方洁一心想解开这死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弄清了套结出在一个误会上。数学丁老师一直认为是化学文老师揭发他,导致红卫兵把他打得几天起不了床。而文老师又认为是丁老师向工作组诬陷了他,导致他女儿考大学政审卡了壳。

方洁刨根寻底,找了当年的知情人,才知道是红卫兵发现了丁老师家的藏书,自己决定抄家打人,压根儿与文老师无关;而文老师女儿政审卡壳,又是因为他女儿的男朋友,在“文革”中有打砸抢劣迹,压根与丁老师无关。方洁取到了当年红卫兵头儿的审查记录,和文老师女儿单位的政审材料,才把这十年误会,越套越死的结解开了。

丁文二位本就是毕业于同一所名牌大学,同分到这所学校的好朋友,如今,前嫌消除言归于好。这个重点班,在两门主科的坚挺支撑下,一放升学卫星,引起全区关注。

老完中初显复兴之象。

还来不及高兴,初二一班爆出特大丑闻——学生艾武持刀杀父,原因只是父亲强迫他做作业。父亲送了医院,艾武关进了派出所。

方洁立即和班主任去医院,庆幸家长没有生命危险。接着到派出所看学生,艾武在那里喊爹喊妈后悔莫及,哭得像个三岁娃。

一了解,知艾武生在武斗炮火中,长在凭拳头说话的混乱时,父亲造反有劲,武斗有功,娃儿以为敢动手动刀是好汉。到了青春逆反期,更想逞英雄,一句话呛起来就动了刀。

老爸从医院抬回来,立马求派出所放儿。第二天就由老婆扶来学校,见到方洁,双双跪地求情:不要开除他的儿。

学校舆论一边倒:坚决开除,以维护学校刚刚恢复的声誉。家长倾向也一边倒:不开除,我们的娃儿安全不保!

顾学校名声,还是重学生命运?方洁不是不明白名声对自己的影响,师生情绪给她的压力,和改变问题少年的风险。

但方洁知道,进了少管所,娃儿就毁了。留下来,就有教育成人的希望。面对娃儿家长的哭求,方洁沉重地点了头。

从此,这个班成为方洁联系重点,她和班主任一起,开始了“初二分化点”的课题研究和青少年逆反心理的艰难疏导。人们哑然,静观后效。

学生杀父之事,让方洁高度重视晗晗身心德性的启蒙教育和家庭熏陶。

放了暑假,方洁带着晗晗去庐山。关峡正好出差同行,游览大好河山是两夫妻最一致的兴趣爱好,让女儿多见世面也是他们一致的教育理念。

在长江三峡游船上,晗晗乐颠颠地望着峡谷山水。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晗晗奶声奶气地背着427

李白的诗,在船舷边一蹦一跳,走来荡去。

一船的人都夸这女娃乖。

关峡心中暗喜,看来,读诗书涉文坛未必一定是男儿,晗晗有这悟性,也一样可成大器!关峡更加坚定自己的教育理念,把她当男儿训练定见奇功。

游览回家,关峡要把女儿玩耍的损失夺回来。

“背,荀子的《劝学篇》!”关峡在晗晗身边坐下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 以为轮……”晗晗走来走去,摇头摆尾地背诵。

“女儿才三四岁,哪里懂?”方洁说。

“长大就懂了。幼儿记性好,就是要死记硬背。”

“妈,我们老师弹风琴好好听哟!”晗晗注意力总不集中,听到隔壁收音机里传来琴声,就想起幼儿园老师弹的歌。

“晗晗喜欢弹琴呀?妈明年给你买架风琴。”

晗晗高兴得跳了起来。

“学啥子琴?吹拉弹唱无聊事,你想把娃儿培养成花瓶呐?”

“音乐开启娃儿智慧,人要全面发展才行。”方洁反对死记硬背,把学生教成呆板的考试机器。

“我要琴!”晗晗缠着妈要买琴。

“背!”

“不买琴我就不背!”

关峡第一次命令受阻,犟不过女儿了。

方洁去高三一班听总复习课,发现窦老师出了两次口误。这么有经验的老教师,不该发生这种低级错误啊!

下课找窦老师聊天,才知为子女就业和妻儿吵了架。一调查,几十家都面临子女就业难题。

于是,方洁一一走访摸清每家意愿,排出她力所能及帮助的名单和外出协调的日程。

几个月来,方洁马不停蹄地为老教师跑子女就业,为中年教师跑外调落实政策,为知青老师联系各种培训和子女入托。

那一天,几个社会青年混进学校抓打学生,几人手持棍棒气势吓人,围观的同学躲闪不及。当混混抽出刀来的一刹那,一个学生冲上去夺了下来,几个混混立即围攻,棒打夺刀人,幸好保卫及时赶到,混混作鸟兽散。扶起满脸是血的夺刀人,保卫惊了,立即上报学校,要给艾武记功。

方洁赶到医院看望艾武,既心痛更欣慰。

教师们慢慢服了方洁。那位曾说“蹦蹦跳跳来了个红小兵”的退休教师又说:

“我发现,这方洁有一种神奇的能量,她一钻进矛盾漩涡,多年的恩恩怨怨就化了!四面八方的人就走拢来了。”

“关键她能把自己的认知变成团队共识;把时代使命变成工作目标;把个人努力变成大家协同奋斗;让她个人的繁忙分解成各个层面一起忙!”

事业和家庭,像拔河一样把方洁从相反方向拉,她像中线的标志左右为难,事业进一步,家庭关系就紧一分。

这天晚上风雨大作,方洁为张老师落实政策跑外调,堵车回不了家。风雨中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浑身湿透地推开家门。

关峡的脸比天色还要冷暗。他等她回来吃饭,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总想一家人能共进晚餐,一天不见影儿,晚饭也好说说话。

可左等右等不回,心中的气越积越大。

“一个女人,大半夜在外野,跑哪里去了?”

“跑外调。”

“和哪个一起去的?”

“办公室的小洪。”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关峡不吭声儿了,但脸色异常难看。

方洁隐隐感觉丈夫心起疑惑。

心无冷病,懒得解释。她匆匆吃了两口饭便倒上了床。

因为疑惑,便急于化解,男人测试女人对他的感情,好像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她对自己身心需求的融合程度。

可方洁一着床,就瘫软般沉沉睡去。

失落的关峡怎么也不能入睡。

很久很久以来,方洁都这样倒床就睡,毫不在意他的感觉。大男人那生命旺盛的激情,曾在小县城清冷的夜空里纵横游荡找不到归宿,如今身边有了女人,生命的激流照样一次二次自生自灭,消逝在无垠的黑夜。

早年社会带给他家庭的压抑,成长中寄人篱下的生活压抑,如今生命盛年的激情压抑,在他心中积淀了太深太重的怨气,他控制不住地想爆发。

他不顾一切地弄醒了方洁,方洁又怕怀孕,国家不准生二胎,怀上了,仿佛都是耻辱。而且,她恐惧人流之痛,更不愿耽误工作,越是推避,关峡越怀疑,方洁不得已,精疲力竭地应对……关峡释放的不是激情,而是疑心中的怒气、怨气。

方洁接受的不是爱情,只是无可奈何的尽责。

发泄了怨气,却并没消除关峡的疑惑。

倾尽了女人的责任,却丝毫没体会到夫妻的爱情。

好容易再次入睡,晗晗醒了,喊头痛。疲惫不堪的方洁起床给女儿找药喂药,折腾得无法再入睡。

关峡已鼾声如雷,方洁悲从中来,搂着晗晗悄然落泪。

星期天,袁圆来看方洁,关峡不在家,袁圆看方洁憔悴了很多,晗晗在床上闹,婆母在厨房忙,方洁又在看老师的教案。

袁圆与方洁谈古典文学考试。袁圆自命了题,写了柳永《雨霖铃》赏析。未得高分,心有不甘。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方洁,你体会得出情到深处无语相向的离情别意吗?”

“……”方洁无语。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一种多凄美的意境啊!美景没了相爱之人,会变得冷落。如柳永所言: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有知己,有爱,才有美的风景……”

方洁也曾盼望和关峡一起游历大好河山,属马的,奔腾是她的天性,她总向往高远,痴迷变幻。她与袁圆一样,曾渴望白马王子与她一起遨游天地,腾踏风云。她曾那样向往在知识的海洋里,与关峡并驾齐驱,直抵精神境界的高端;在灵山秀水中,与关峡双双翱翔,享受情爱美景。

“方洁,你有了爱,看天下处处美景吧!”袁圆见方洁沉思不语,以为她也沉浸在了这千古情词的意境中。

“袁圆,爱情和婚姻完全不一样。”

“……”袁圆感觉到方洁的婚姻不如意。

“爱情很浪漫,那是因为有想象。婚姻很现实,每天都是油盐柴米,老人、孩子、丈夫的生活琐事。婚姻很累,家务总也做不完,哪还有时间想象。”

袁圆庆幸自己没有走进这样痛苦无聊的婚姻:

“女人或许永远沉浸在未来白马王子的想象中,比守住一个不爱的人更浪漫,更愉快。”

方洁每天早上带着女儿六点离家,赶七点钟的升旗仪式。晚上堵车,回家总是精疲力竭,床笫之事,越来越难以招架,更怕怀孕误了工作。关峡为此越来越烦乱暴躁。

方洁实在太累,这个家,她感觉不到温暖,得不到半点依靠。

无奈的她,不得已带着女儿住进了学校办公室。

方洁带女儿住校,家中一下冷清,关峡和老母亲也没多少话说,仿佛觉得回到了过去,没有一个家的感觉。当初催她结婚,她犹豫,结果让自己分到外地过独居生活。好容易调回这城市,她又要去忙她的事业,自己仍然独守空房。为了照顾家庭,他牺牲了事业,如在县里,他关峡也不是不能做校长,甚至做教育局长的!现在为了她那个小小的书记,自己只有当块垫脚石了。弄不好,她登上高台,还会把这块垫脚石踢开呢!

关峡被旧怒新忧交替折磨,与方洁的心灵距离一天天拉远。但见方洁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收拾女儿,天不亮出门,也体谅其劳累,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只是一夜夜地守着空房,身心都难熬。

偶尔他去学校办公室,给晗晗带点吃的东西。

他每次都在方洁办公室东看看西翻翻。方洁从他眼神中看出些疑惑与怨怒。但仔细想想,也觉得丈夫还是关心着她们母女,有点小心结小怨气,也该理解。只是,方洁不能留他在办公室过夜,一早让同事们看到会笑话她。

关峡越来越感到方洁心中的冷漠。

一个月过去,他忍;两个月过去,他怨;半年过去,他怒,任何一件小事都使他控制不住地暴躁。他觉得方洁的心里只有工作,感情离他越来越远,他必须以剧烈的方式惊起她回头,拖住她渐行渐远的脚步!

星期天,方洁和女儿回家。

“好不好看?他们都说我穿长城牌风衣很有风度。”方洁乐滋滋地等待丈夫的夸奖。

“拖儿带女的妇人,还有啥风度?”关峡一听,气上加气。突然反应过来:

“又买新衣服了?”

“学校老师帮我从北京带的,四十五块钱。”

“这么贵?你还有那么多衣服,又买!”

“带都带回来了,我不好不要。”

“你到底穿给哪个看?!”关峡心痛钱,更不愿老婆惹人现眼。

“我是老师,为人师表也当穿得干净端庄。”方洁想起自己曾送妈一件黑呢大衣,被关峡念叨指责了几天,今天又指责不断,方洁气也不打一处来。

“我自己挣工资穿衣吃饭,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娃儿老人要靠大家养,几十元的东西,你想买就买,也得听听我的意见!”

“我来不及听你意见,到底有好大错?!”

“我问你想打扮给哪个看?你到底想去勾引哪个!?”关峡暴跳。

“你想到哪去了?!”方洁气得哭。

她没有力气跟他争吵了,好容易休个星期天,夫妻女儿团个圆,一回家却闹得如此不愉快。

方洁对这个家,越来越失望。

关峡意识到了这个家暗藏的危机,他找单位在方洁学校附近要了间房,把家搬了过来。他一定要寸步不离地把这个家守住。

那天傍晚,方洁又是精疲力竭回到家。校办小洪说已把晗晗接出幼儿园送交了婆婆。可方洁回家却不见女儿的影儿。家背后是陡峭的虎头岩,前面是公路,公路下是嘉陵江。天已黑,女儿会往哪里去?方洁一路找一路喊,心中的恐慌越来越浓,要是女儿摔下了虎头岩……要是女儿落入江中?难道这虎头真要吃人!?方洁几乎带着哭声大喊:

“晗晗……晗晗……你在哪里?”方洁找遍所有危险的角落。关峡也惶恐不安地从另外一条路找过去。

已是晚上十点,方洁又一次折回学校,才见晗晗守在上了锁的办公室门口。方洁惊喜而泣,看见女儿孤零零坐在黑暗的门口好不可怜。

“妈——!”晗晗大哭。她从小与爸生分,每次爸呵斥妈时,她都跑过来躲在妈背后,冷冷地盯着气急败坏的爸,指指戳戳地呵斥妈。爸搬来了家,晗晗却不想回那个家。

方洁牵起女儿,心中一阵后怕:

“这么高的梯坎,你一个人爬上来的呀?”

“嗯。我到学校找你两次了。”

“不怕呀?”

“我想妈妈。”

“你今后千万不能自己跑出来了,妈都快吓死了。”

“妈,我喜欢办公室的家家。”

方洁眼泪夺眶而出。真是妈在哪里,哪里就是女儿的家呀!她不能没有女儿,她必须为女儿营造一个安宁的家。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呀?回来这么早!”关峡脸上肌肉少有的柔和。

“怕晗晗又跑。”方洁慢慢悟到,关峡理想的伴侣,是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的贤妻。自己在外疯忙,自会让他失望。床笫之事毕竟是情感运动,可自己每次都只是理性地尽责,无奈地应付,抽去灵魂的运动,自然没趣儿。关峡有气,也当理解。于是,方洁尽可能早点回家。

晗晗失踪的惊吓,也引起关峡反思,并尽力调整自己。好长一段时间不吵。

“工资交你管吧。”方洁努力满足关峡攒钱的强烈欲望,努力适应他在物质生活上超常规的节省,忍受清贫生活的苦寒。只求丈夫知晓她对这个家的忠诚不贰和维持这个家的坚定不移。

红岩中学中考高考都在全区再度升位,方洁牵着晗晗,一路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方洁!”钱中玲腆着个大肚子向她招手。

“中玲,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方洁一见中玲,更加高兴。这几年忙里忙外,疏了对老友的问候。

“扛棉花包子,压流了两个,这回保住了,生个像晗晗一样的乖乖女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带孩子太累!”

“乘娃儿还没生,我把文凭拿到了,厂里聘我作财务。最近还要让我任主管会计。”

“太好了!不过,女人要想事业家业两不误,只有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累呀!”方洁感叹。

方洁邀中玲到家吃饭,中玲说忙着加班。关峡节衣缩食,家中的确无菜待客,方洁实在没底气留客吃饭。

这天晚上,方洁看到了中国教育杂志上,自己在两期分别发表的《非智力因素在成才中的作用》、《初二分化点的导引》,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打开收音机,准备放松愉悦的心,却一下被播音员磁性的声音吸引住了:

下面请听,长篇小说《魂系绿海》,作者:袁圆……袁圆终于把那不能忘却的生命历程写出来了!

方洁被带进了八年知青生活那些熟悉的人物故事和场景……她觉得,那曾经的磨难,就像砥砺意志的砂轮;那曾经的艰辛,就是一片育苗的沃土。孕育了八年的知青,就像一粒千筛万滤的良种,无论把他们撒在哪一片荒漠的薄土上,他们都顽强地发芽、生根,长出最壮的绿苗……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