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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二部 竹 第三十章 工宣队员

发布日期:2020-09-28 09:08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武斗平息下来,按国家部署,学生要复课闹革命,工厂要抓革命促生产。

纺织厂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当然不能只有造反派。有工人才能团结各方。

秀清“解放”了。结论是,她从小由贫下中农养大,出身应当维持原定的贫农,成分为工人(童工)。关于出卖地下党和破坏军婚,皆查无实据,应予否定。

于是秀清被结合进了厂革委。

小辉半大人了,秀清让儿子常常回农村照顾他爸。

一天,小辉哭着回来告诉妈:

“爸要死了!他一直说想见你……”

秀清带上药物食品,拉起小辉又往家赶。

“秀清,你不做我老婆,你还是我妹子呀!”仿佛人老醒事了,这是秀清听傻哥说的最清醒的一句话。

“哥,妹子对不起你了!”秀清有些心酸,想起哥等了她大半辈子,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哥。

“这也是命呐!”

“你不该……长在我们的屋檐下,屈了你……一辈子呀!”真的是人死言善么?秀清第一次听到哥说出这样体贴她的话,难道哥真的要走了?

“哥……我们去医院。”秀清扶起哥,泪流满面。

“小辉就靠你了……”哥身子重重地倒下。

“爸……”小辉拼命摇他的肩。

母子俩看着他瞪着眼断了气。

一年后,秀华对秀清说:“找罗指导员去!”她知秀清姐半辈子守着不喜欢的哥,不能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深为她遗憾。如今为婆母男人送了终,也该正大光明地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婆都劝自己改嫁,秀清为什么不能再嫁?当了官还是女人呐,何况秀清为这个名义丈夫守了半辈子妇道。

“……”秀清愣了片刻。其实,这半年来,罗指导员的身影一直在她心中闪现,可是,所谓破坏军婚的罪名才澄清,自己又去找罗指导员,那不是授人以柄吗?

“秀清姐,不要顾虑那些闲话,过去你走近罗指导员,我都不赞成,如今,你清清白白,正大光明地去找他,谁也没理由再指责你。我一个人两三年都千难万难,你一个人又当厂长又当父母,这十多年怎样熬过来的,我清楚。”

“也不知罗指导员如今怎样了?”秀清现在无牵无挂,当然想抓住后半生的幸福。

好容易打听到了罗英成部队所在地,可当秀清满怀改变人生的美好希望找到罗指导员时,他已是罗师长,而且,身边已有了年轻漂亮的新妻……

秀清一路哭回了家。胸口一阵阵撕裂的痛。

秀华给她送去面条,秀清两天不吃不喝睡不着。

“秀清姐,命呐!”

“秀华,这场梦我做了20年……整整20年呐,怎一下就无踪无影了呢?那份念想,撑了我半辈子呀……”秀清放声痛哭。

秀华陪着秀清掉泪。

响富贵造反斗争有功,但也因对唐秀华下手太狠而引起工人们反感,加上被唐秀华揭了他的红疤黑迹,另一派群众坚决反对他进革委会。后经各派力量的反复权衡,响富贵还是成了革委会的一个小角色。

响富贵拼竭了他那小脑袋的全部智慧,和那五短身材的全部能量,还是没能出人头地。随着革命结束,恢复生产,他又回归了过去那种被人看不大起的角色,只是满头黑发多了些灰白。

响大妈的头发先被他气白,慢慢被他气光了。老太太看到儿身上那种无法改变的流氓习气,终知了本性难改!她认命了,这两个男人是她命中的克星,她摆脱了老子,却摆不脱儿子,这是她前世的冤孽!

当响富贵造反有功却当官无望时,对老妈大发脾气:

“就是你这个贱货,给老子找了个流氓老汉儿!”

苦难深重的响姨,直勾勾瞪着孽子咒骂的嘴,一命呜呼。

秀华去给响姨叩了三个响头:

“苦命的响姨,谢谢你帮我带林儿呀!”响姨牵着林儿小手的情景浮现眼前。秀华难忘响姨滴水之恩,更难忘她的林儿!如今两人都走了,秀华泪流满面。

响富贵看着伤心哭泣的唐秀华,心里咯噔一下,那未泯的人性仿佛生出丝内疚来。

学生复课,毛主席让工人阶级去占领教育阵地。经厂革委会反复权衡,唐秀华成了工宣队员人选。这让工友们吃惊,让秀华自己更惊,她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去领导知识分子呢?加上自己儿女老人一大群,谁来照料这个家?

秀华一再推辞,革委会却一再坚持。

唐秀华的三条罪状全部化了,邓秀清已“解放”“结合”;方林已死,没有人证明他是李秀梅的儿;李秀梅早就失踪过一次,这次失踪也没发现与唐秀华有关。

这次让唐秀华当工宣队员,一可以让工人们心理平衡,使革委会有更广泛的群众基础;二来唐秀华是个童工,没文化,干不了事也惹不了什么事儿。

从来懂得服从的秀华,只得打起铺盖卷进驻了江川市一所最知名的中学。

秀华在这座美丽的校园里转悠,白天学生们上课,到处乱麻麻的,那些像白孝青纱一样的大字报,贴上去又化作黑白飞蝶,飞完了又贴上去。秀华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只发现贴报的人很激昂,看报的老师很沮丧。

到了晚上,校园里静悄悄的,秀华按要求到处巡查,可怎么也发现不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找不到阶级敌人在哪里。

这天上午十点半钟,上第三节课的铃声响了。有间教室还是闹哄哄的。响大娃抢占了讲台,鼓动全班同学罢课:

“革命小将们,我们不能让反动学术权威余老九登上无产阶级的讲台!”

秀华巡察到教室门口,见文质彬彬的余老师束手无策地站在门口,她不敢走上讲台,知道这些半截娃娃可能动手打她;她也不敢退出教室,因为校革委给了她重返讲坛实践考察的第一次机会,上不好革命的课,就摘不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全家人就要跟她继续遭殃。

看到文文静静、漂漂亮亮的余老师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秀华毫不犹豫地走进教室。

响大娃一看,工宣队唐师傅来了,不敢硬顶,爸那么厉害都没把她扳倒!立即带着罢课的几个作鸟兽散,各自回到座位。

“你们这些娃儿要干啥?停了几年学,好容易复课了,却不想学点知识。没知识文化,长大了干什么?你们的父母都是我这样的工人农民,解放前没得钱读书,没有文化,做不了大事。你们有书不读,有课不上,再像我这样的大老粗,怎么能接无产阶级事业的班?”

“我们也可当工宣队呀!”有人接嘴。

“我这个工宣队员不合格,文化低了。我不会讲大道理,只晓得毛主席要你们复课,你们就得老老实实坐下来听课,我就代表你们的妈来管你们,谁要跳,就跟我走,到工宣队办公室去跳!”

秀华一席话,把娃娃们震住了,倒不是觉得唐师傅的话多么有道理,只是唐师傅的身份唬人。

“毛主席说,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响大娃背得这段最高指示。无奈地坐回原位。被他搅起的这场风波归于平静。

“余老师,你大胆讲,我在门口守着。”秀华把余老师请上了讲台。余老师十分感激虽没文化却明事理的唐工宣。

下了课,秀华叫住响大娃:“你婆婆受了一辈子苦,一直希望你好好读书成器,她是怄死的呀!你还是为她老人家争口气!”

响大娃不吭气,也不服气。

这天晚上,秀华来到余老师家。

余老师一家忐忑不安,不知这个工宣队师傅是不是又要来审问她家祖宗八代,观察她家的敌情?但看唐师傅一脸慈善,轻言细语,才放下心来。

“婆婆在生病呐?”秀华发现余老太太一脸惨白地在床上哼哼。

“病了好几天,发烧。”

“为啥不送医院?”

“医院说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妈,不收。”余老师的大儿子愤愤然。

“没得那个道理!”秀华走近床前摸摸老人家额头很烫。

“不行,得赶快送医院。”

余老师迟疑,觉得去了也白去,不如让妈在家静养。

“我送余婆婆去。”秀华知道余老师的顾虑。蹲下来背起婆婆就要出门。

“不敢当不敢当。”余老师的爱人连连阻挡,自己躬身把老岳母背了起来。

到了医院,一小伙子开始询问:

“病人是哪来的?什么成分?家中有什么人?”

一听是学校反动学术权威的老母,而且还是资本家的女儿,那小伙子一脸冷漠。

“那不行。”

“为啥子?”秀华质问。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学校革委会的工宣队师傅。”

小伙子一听,忙跑去向领导请示。

领导跑出来又说:

“上面有规定,不能收。”

“凭什么不收?毛主席都说了要救死扶伤,没说不能救老师的妈。”

“那我得再请示。”院长转身就打电话找了纺织厂革委会。

“厂革委要你坚持正确的立场!”

“啥子叫正确立场?见死不救就是正确立场啊?我看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我一个大老粗工人不信那邪,听不懂你那些道理。我今天就拜这老太太作我的妈,工人阶级的老母亲你总该收吧?”

院革委遭遇了工宣队,有些无可奈何。示意医生来量温度,开药,吊上了盐水。

余老师一家感激得热泪盈眶。

“余老师回去休息吧,你明天要上课。我反正没瞌睡,我来守老太太,放心吧!”秀华催余老师回家休息。

余老师哪里过意得去,但想想,如唐师傅不在场,医院又怕要扯皮,半夜停药怎么办。无奈,便留下大儿子和秀华一起陪外婆。

一再叮嘱儿子,要让唐师傅休息。

余老太太康复回了家,秀华却接到了厂里的通知,鉴于她与反动学术权威划不清界限,撤销其工宣队师傅资格。秀华声儿都不吱,打起铺盖卷就回家,任随厂里如何处置发落。

王老师的大女儿敏,正是这所学校的老三届初中生,余老师是教了她三年的班主任。全班同学无不敬重余老师,听说余老师遭到批判,不少同学都偷偷来家中看她安慰她。敏的母亲去世后,更是常来老师处诉说。人说班主任是班妈妈,亲妈去世,敏将余老师视作妈,什么话都给班妈妈说。

爸爸想给他们找新妈妈的事,是敏近来最大的心结。她已十八九岁,知道一点男女之间的感觉,觉得爸爸一个人很孤单,爸想找个女人和他一起撑这个家,敏也能理解,但一想到另一个女人要来取代自己妈的位置,心里就难受。

余老师问:“那女的是哪里的,人怎么样?”

敏说了唐娘娘的单位。但敏没见过她,不知她是怎样一个女人。

余老师一听是纺织厂的唐师傅,便把唐师傅教育学生听课、帮助她母亲治病的事一一讲给敏听。

余老师的话,敏字字听得进,爸没蒙他们,唐娘娘真的是个好人。

但好人归好人,好人和妈还是不一样的。

这一天,王老师的老领导,一位待他如大姐般慈爱的女校长找他谈话:

“王玉廷呐,组织帮你了解了,唐秀华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但是,她上有两老,下有五个儿女尚小,你自己也有老妈和三个孩子,这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关心你的同事们,都希望你不要去摊上那家沉重的包袱。大家看到你几十年老老实实,知你心地善良,同情人,但这事儿上,你得听大家劝,摊上那家包袱,你的经济、精力、能力都恐负担不起……”

王玉廷一直默默地听老领导善意的规劝。

“我知道她家情况。”

“那就好,不要只同情别人,还是想想自己。”

“谢谢校长关心!”

被撤职回家时,看见方清方洁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把仅有的一点收入安排得合情合理,秀华感到儿女们长大懂事了,不找男人也能撑下去的。

但回头一看,家中的那根中梁又有了白蚂蚁,烫死一潮,前仆后继地长出一窝,更加拼命地蛀食中梁的根部。

秀华又想起习忠当年建这房的情景,和习忠去医院时,抱着那支柱不走的模样。要是他还在,一个木工要换根梁柱真是举手之劳。可是,这一切都只有靠她自己了。这上帝造男女,这男女组合成家,原本就是要男女分工承担责任的。女人理家务干细活儿,负责儿女穿衣吃饭,男人则应干粗活盖房子为家遮风挡雨。没有了男人,这女人则里里外外一把手,轻活重活都靠自己了。

秀华去了建材市场,但不知挑什么木头可以帮撑这根中梁不倒。好容易买到几根合适的木头,又愁怎么把它固定在木柱根部。

不得已,开口恳求卖木料的师傅帮帮忙。

“不行,走不开。”师傅一口拒绝。

“我等你下班后去行不行?”

那师傅不理睬,忙着接待新顾客。

“谢谢师傅帮帮忙,我娃儿还小,两个老人,我怕一吹风下雨打死人……”卖主都不帮,又到哪里找得到人帮你?秀华苦苦哀求,好不伤感,要是习忠在,哪会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

“唐秀华!”

秀华抬头一看,又是王老师。

“莫非,天底下真是有缘?”秀华不觉一震,为何总在危急时遇上他。

“王老师!”

“我来给学校买点材料,要给学生修教室门窗。”他这个事务老师随时都在查看教室的破漏,把学校当作自己家一样打点。

“我也买点木料,房子的中梁遭白蚂蚁蛀空了。”

“哦……”王老师看见秀华眼泪花花,没再说什么。

下午,秀华左等右等,那个卖材料的师傅没来。来的却是王老师,带着一位木工来了。

“我来帮你搭支架,怕今晚刮风下雨打到人。”王老师说罢,便和那师傅一道,锯料、打桩、捆绑,支起四根木柱,牢牢撑住中梁,还在根基打下很深的两根钢棍固定基脚。

累得满头大汗的王老师摇摇中柱:

“放心,支稳了。”

秀华和婆婆无论如何要留王老师吃饭,三个大的也王叔前王叔后地喊,硬留下王叔在家吃了晚饭才走。

秀华知道王老师的好,感激他不求回报地鼎力相帮,也深感一个家真是需要个男人,一群娃真是需要有爸!很多事,女人再努力都做不了。想到习忠走后自己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才知无论多好强的女人,都需要有个男人依靠!

秀华去找秀清姐,谈了心中难分难解的纠结。

秀清曾被人辱骂“烂女人”,传统婚姻观的舆论杀得她心血淋淋无处诉说,是她心中至今不能修复的伤痛。想到自己那么不喜欢傻哥,却为他守寡洁身,纤毫不染;想到罗指导员待她那么友好,自己却为了这桩名义上、道义上的婚姻而断然拒绝,苦守贞操,到头来错过机遇丢了幸福!如今哥走了,罗指导员成了家,自己半生的情感寄托如水上浮萍,没了皈依。想起从小遭弃,孤零零一人来;老来无依,孤零零一人去,一生没得好男人疼,心里好不酸楚。

她坚决支持秀华再婚。秀华曾经的婚姻幸福令她羡慕,眼下这么困难,又遇了好男人相助,还犹豫什么呢?可是,秀清深知那些舆论可能还是会中伤这个老实的秀华:

“老王人好,你不要再犹豫。但要有心理准备,人们可能说闲话,尤其是纺织厂的女人。你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像我这样,犹犹豫豫失去了半生幸福!枉做了一辈子女人呐!”秀清伤感地说。

秀清给她吃了定心丸,但回到家中面对婆母和一大群娃,秀华的心依然七上八下。

“秀华,听婆说句话。”瞎婆婆看不见,却知道媳妇心中的苦恼。

“我看这个人心好,你跟了他靠得住!”

“婆婆,我再结婚,怎对得起习忠?对得起你?对得起五个娃?”

“秀华,你莫这样想。我晓得一个寡妇的难处。”婆婆眼前又浮现出世兴走后,那一次洪灾冲垮房墙的无奈,想起三个娃儿走后,苌先生想接她下去,而她固守在破茅房里遭遇一次次生命的惊骇。

“你嫁了好人,把娃盘大,忠儿在天之灵就放心了。”

“婆……你对我的好我终生不忘。可我还没想好。我跟习忠二十年,他没对我红过一次脸,他救过我的命,待我的好我也忘不了哇!”

“忠儿再好,他走了。就像你爷待我再好,一去不回头,再苦再难都丢给我一个了。”

“我都四十出头了,再嫁也怕人笑话呀!”

“我当年也这么想,打掉牙自己和血吞,就争那口硬气。如今是新社会了,死了男人再嫁人是正理,你莫要怕人笑。”

秀华几天几夜辗转反侧地不能入睡。

“他爸,快拉紧我手……拉我手——”秀华在梦中拼命抓住习忠的手,但习忠的手却松开了,她怎么也抓不住……

“秀华!秀华!你翻个身。”瞎婆婆高声喊醒媳妇。

“婆婆,我又梦到娃儿他爸了。”

半夜三更,婆又苦劝儿媳要找个依靠。

天亮时分,秀华流着泪说:“婆……再嫁,我也会为你养老送终的!”

婆婆说服了媳妇,一早把方洁方清叫到床前:

“你们娃儿家,不知你妈的难,你妈的苦,这个家没个男人帮衬太难太难!王叔是个老实人,善良人,他也会像你们爸一样待你们好……”

“是,婆婆……”方清方洁也支持妈和王叔走到一起。

秀华和王玉廷在民政局登了记,提着个布口袋给两边的邻居一家发了几颗糖。

“呃,国儿有新爸爸了!”

“方净呐,新爸爸有没有亲爸好哇?”

这有些怪异的声音像锯子一样在秀华心上割!再婚,真是低人一等啊,连儿女也被人低看一眼!

几颗糖散发四邻,公示了唐秀华与王玉廷的关系,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秀华硬着头皮不去搭理回应,而孩子们的感受,是秀华小心翼翼关照呵护的问题。

两家人合在一起,一个妈,两个婆母,八个孩子。王家小敏是老大,王家二娃小明排行依然老二,方清为三,方洁依然为四妹儿,把过去方家死去的两个数填了起来。王家三娃小亮为老五,华儿、方净、国儿为老六、老七、老八。

这两脉血缘的姐弟,仅仅是一种法定的关系。不同血脉不同运行的德性脾气、行事方法,是法定姐弟永难磨合的矛盾,而矛盾的引火线,常常是那些涉及父母待双方子女是否平等的生活琐事。同样的处理,对不同血脉的孩子,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受与心理冲突。

两家虽然从法律上合成了一家,但两家的居住条件都无法容纳这十三口人的大家庭。王婆婆和王家三个儿女依然住在原先的家,方家两老五小依然住在这边的房。

原先秀华两夫妻住的一间夹壁偏房,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椅,糊竹笆墙的报纸早已泛黄脱落。

和王老师结婚,这间偏房便成了他们的新房。爱干净的秀华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细心的王老师买了几张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宣传画,贴在原先的旧报纸上,外面看,像有一堵密密的墙,里面看,毛主席的光辉把小屋照得亮堂堂的。王老师爬上房顶,在小屋顶上换了一片玻璃亮瓦,光线透进来,小屋仿佛变得宽敞了,他们的新生活仿佛也充满阳光。

王老师不能一直住在新房,他还有一群娃,娃也需要一个妈照顾。于是,两人商量好,一家住几天。只是那边只有一间房,隔都隔不开。秀华过去只能和小敏睡一张床,在那边只是去洗衣抹屋,为孩子和王婆婆煮饭、缝补、倒尿罐,尽后妈的责任。

秀华婚前一直没能进到王家的门,也没见过那三个孩子。第一次跟王玉廷踏进那边家门时,秀华不觉有些酸楚。这仅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放了三张床,屋里的铺盖衣物层层叠至天花板,没有女主人的家,是那样零乱、阴沉而没有生气。

秀华一进门,就挽起衣袖收拾房间,把孩子们那些脏衣服脏袜子收了一大盆,用刷子刷那些老渍印,累得满头大汗。

小敏从外面回来,生涩地喊了声“唐娘娘”。自听余老师讲了唐师傅的事,不再反对爸再婚,心中对这个后妈也没了抵触情绪。

晚上,秀华和小敏挤一张床。

“秀华,委屈你了!”老王有些过意不去。

“没啥,我们都是为了把娃儿盘大。我晓得尽后妈的责任。”

天不亮,秀华早早起床,提着两个尿罐去倒。洗净尿罐,立马生火煮饭。下了米,立即回头叠三张床铺的被子,被子还没叠完,脏衣服就收出一大堆,秀华立即把衣服泡进大木盆。水还没倒进木盆,灶上饭糊了。秀华伸手端锅,被烫得跳。忍痛添饭抓咸菜让孩子们吃,一看钟,饿着肚子,一路小跑赶去上班。

晚上回来,又开始洗衣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三娃儿小亮还小,像国儿一样,对自己的爸妈记忆不太深,新来一个妈妈既不好感也不反感。站在一边,就像看家中的客人那样看唐娘娘帮他洗衣服。

二娃已上初一,对自己的妈感情很深。看新妈妈的目光,冷冷的。他呆呆地站在背后,疑惑地望着秀华的一举一动。

秀华洗完衣服,又来收拾那唯一的柜子。柜子已塞得关不住门。秀华把老王和孩子们、婆婆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一堆一堆放得整齐而又方便取的地方,但柜子门还是关不住。

秀华看到一个两块砖头大的木匣子问老王:

“这是什么?”

“是他们妈的骨灰!”

秀华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灰尘。

“她是童养媳,还没长大,那男娃就死了。她流落街头,我两个落难人就走到了一起。没钱,没房,在河边搭了个棚,从此就跟到我一起受苦。第二年她喊肚子痛,白天黑夜叫唤,第三天屙出一个血坨坨,我两个都吓到了,不晓得得了啥子怪病,隔壁老太太一看,惊叫:是个儿呀!可惜了!我们才晓得娃儿憋死了。

“她跟我造了好多孽,前年去做心脏手术,出来就喊胃痛,吃啥吐啥,半个月,活活痛死了。找医院一解剖,才说是实习医生的手术刀把胃给她划破了……”

“她命苦啊!跟到我没享过一天福!”老王眼泪花花,秀华也跟着掉泪。

“姐生不得安身,死要让她安宁,我看还是入土为安,放稳实好。让姐的在天之灵自在舒心,不要把她关到这个柜子里头。”秀华边说边擦灰。

一直在门外观察的二娃惊天动地地怒吼一声:

“不准动我妈!”

秀华手一抖,骨灰盒一滑,秀华猛然跪下,捧住了就要落地的大姐,心一阵惊跳……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