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想超英赶美,鼎力发展机械工业。家家户户收尽寸铁,只为炼钢造机器。
平顶山上几株百年黄葛树都被砍去炼钢了。尽管黄葛树燃不起明火,却依然没能幸免。唯有圣泉寺的菩提树,农民视为神树不敢动刀,几个僧人以命相护而幸存。
这大树一倒,平顶山的草不长、花不开了。就像它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死了,这些小孙娃没人遮荫挡风,一点点枯焦了。
庄稼仿佛为那百年古树伤心,芯不抽芽了,冒点芽也在赤裸裸的烈日下瞬间枯萎。平顶山往昔青青的麦苗变黄了,黄澄澄的菜花变焦了。低洼处幸存的几簇,也在烈日下稀稀拉拉,孤独挣扎,几个烈日一晒,也枯焦一片。
四妹儿喜欢养蚕,小时去平顶山的田坎上,摘回那一片片绿得发亮的桑叶,如今一片也找不到了。
蚕宝宝翻二眠时,皮都没力气脱下来就翻死了。
山上已找不到柴火,厂里的煤渣更多人争抢。
方洁成了家中拾煤渣的主力,姐放学也去煤渣堆。
倒渣车一来,孩子们蜂拥而上。红的是已过透火的炭团,乌黑又带着蜂窝眼的,是还可燃烧的炭花。低头抢掏炭花的姐,被红火的炭团打得头破血流。火红的煤渣还在从渣山顶上向下滚落。
“姐——”方洁惊叫,丢下半筐煤渣去拉姐,姐呆了,方洁拉不动,望着火炭滚滚而来,她大声哭喊:“阿姨、叔叔,救救我姐!”
方清捂着血口,一脸鲜红,已哭不出声。
上面开炭渣车的王阿姨跑下来,脱下方洁的衣服缠紧方清的血口,拖起方清就往医院跑。
烫得满手大泡的方洁提起煤渣筐边追边哭。
方清在医院缝了针,医生高喊家长,却只有方洁回应。
“我妈在加班。”
方洁一手牵着姐,一手还提着那半篮子炭花,这是她费了半天工夫才捡来的呀,可让一家人烧一顿饭了,她怎么舍得丢。
家里的米粮越来越不够吃了。这天的晚饭,就只有一人一小根红苕。
孩儿们眼巴巴看外婆给他们分红苕。
华儿饿极,儿娃子狼吞虎咽,两口就吞光。
“外婆,我还想吃。”
方林还在那边捡煤渣,一手一脸花兮兮的,他干了活,比弟妹更饿,忙慌慌洗手,想来拿属于他那份红苕。
外婆犹豫,这华儿是方家的根苗。秀华口口声声说林儿是她亲生,可外婆看这大孙子一点不像方家的娃,早疑心这林儿是捡的。
虽也是个宝贝儿子,但毕竟隔了层肚皮,不是自己女儿亲生,她对林儿就没有对华儿亲。婆眼睛看不太清,对林儿一样喜欢。外婆听华儿喊饿,便把方林那根红苕给了华儿。
秀华正好下班进门,一看林儿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华儿吃红苕。方洁将饥饿的清口水咽了又咽,省下了一小坨递给大哥。
秀华见状,一把夺下华儿咬了一口的红苕给了林儿。
“妈!你怎么能这样迁就华儿,娃儿都在吃长饭,林儿还做了那么多事,怎能让他饿着肚子?”秀华大声责备妈。
“你若要这样做,就把我那份给林儿!”
“妈,给你。”方林把咬了一口的半截红苕给秀华。
“林儿,你吃,妈不饿。”秀华更加心痛懂事的林儿。
外婆从此不敢再对林儿另眼相待。
婆满六十岁那天,秀华拖着浮肿的脚,给婆婆带回半盒包谷馍。实在买不到肉也买不到菜了,孝敬婆母的秀华,只有把自己下夜班的伙食带回来,让婆吃顿饱饭。
六十一个甲子年,第一轮人生周期结束。蔡云仙那双眼,生下来就对着明晃晃的烈日看,看了一个轮回,天上的太阳还是当年那样明亮,只是云仙的眼睛看不太清了,总觉得有层雾蒙着那太阳。
相同的是,百年不遇的大旱相随轮回,她又遇上了出生时的天干大旱。她本是一朵云,云总是围着太阳飘,她只怨自己命中缺水。她想变成一团乌云粉身碎骨,只要能化作雨露润泽她的儿孙。
云仙接过媳妇递上的馍,哪里舍得开口,四个孙子盯着那馍流口水,云仙先分了一坨给头还包着纱布的方清。
“娃流了那么多血,饿着肚子怎好得了。”
而后又分了一块给两岁不到的方净。
“这娃瘦得快没气了,不吃点哪长得大?”
看看,又分给华儿一小坨。
“这是我们方家的根,不能断呐。”
婆手上只剩下很小一坨了,她递给方洁。
方洁吞了吞口水说:“婆吃,我不饿。”
婆又把它递给媳妇:
“你脸都肿了,哪拖得起?”
秀华怎么也不吃,硬把它塞进了婆母口中。
云仙嚼着那点馍渣,眼泪不住地流。
“秀清说,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还苏联的债。人欠了债抬不起头,国家欠了债一样被人看不起呀!
“婆懂那理……”
天一干,云仙就想到了老家山上那几个。她的诚儿、凤妮、孙儿怎么样了呢?门前那点地恐怕还会长点东西哟。
云仙哪里知道,门口那块归还给他们的地,早已收归人民公社了。所有农民的土地交回公社后,大家种地就不如过去种自家地那样用心卖力了。每天集体出工,广播里唱着“社会主义好”,看上去很热闹,一排排站着挖地,可地却不领情,不肯长庄稼了。到了大旱时节,这地里连草都不长了。人民公社的集体伙食团从干到稀,从稀到清了。
于是,必须减少吃饭的人和每人的量。
有群众反映:方习诚当过国民党的兵,为什么还要来吃我们社会主义大锅饭?
诚儿想起妈的话,穷要穷得硬气,饿要饿得新鲜!他不愿也不敢再去喝社会主义的大锅汤了。
黄凤妮生下二娃就吃不饱,没奶水,二娃瘦得像只猫,那小嘴小手总是拼命寻找妈的奶头。
凤妮省下半口给丈夫,丈夫又省下半口给厚儿。
厚儿下山找苌先生,苌先生也饿得奄奄一息,苌先生便写信把诚儿家情况告诉在江川的虎子,看看城里有没有点办法。
方清把苌先生的信念给婆听,说两个孙子都快饿死了。
婆伤心落泪,唉声叹气半晌,而后叫方清给诚儿回信:
“保大的。”方清照实写来,不明婆的意思。
凤妮接到苌先生转告婆的话,痴痴地望着小手乱抓的二娃,把送到他口边的小半碗汤水给了厚儿,用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二娃口中。二娃已开始冒牙,他吸不出奶水,拼命咬奶头,凤妮痛得叫。
可她咬牙忍着,只要能解儿的饥,她舍得身上的肉!凤妮强忍剧痛,眼睁睁看着二娃小嘴变乌,拼命的撕咬慢慢无力,而后眼白上翻,小手小脚一蹬,断了气。
婆知小孙儿死了,哭过半日,便叫方清给二爸写信:
“饿了,喝屋后的井水,那是你爸打的井,甜的,那水可吊命。
你们小时候那么饿都过来了,咬紧牙也会过来的……”
天干,井也干了。老家回信一念,云仙号啕大哭:
“诚儿呐,你当初拖着肠子都撑过来了,如今怎就熬不过呀?你死过一回已让妈痛断了肠,今天怎又在妈心上扎一刀啊……”云仙哭得昏天黑地,全家人悲泪横流。
三天后,云仙的声音哑了,泪流干了,眼睛看不见了。
“妈,诚弟走了,还有我呢……”习忠给妈端去开水。
“婆,你莫怄了,国家再难,都还为老人供点代食品。我们不熬过去都对不住国家呀……”秀华一起劝婆。
段上专供六十岁以上老人用树根树皮磨成的代食品,每次都是方洁排长队去领。这一天方洁拿到半碗黄色的粉,急匆匆想快快回去煮给婆吃。她排了一上午的队,早已过了午饭时。她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婆已经哭瞎了,连她都看不清了。想到瞎婆婆快饿死了,方洁捧着那半碗黄色粉粉低头快跑。
一辆卡车冲过来,挂翻了横穿马路的方洁,随着那尖锐的急刹声,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探出头来大骂:
“你找死也不要拉我一道嘛!”
吓坏的司机下车一看,小姑娘已爬起来,用那挂得血淋淋的小手,把散落一地的粉粉刨到打破的碗里,边刨边哭:“我婆要饿死了!”
司机的心一震,连忙帮小姑娘刨地上的粉。而后转身从司机台上拿出半块窝头,那是他的晚饭,掰了一半给这可怜的小姑娘。
方洁捧着破碗里带泥沙的粉回到家,就把那半块窝头塞进瞎婆婆嘴里。
婆婆看不见,却不往肚里吞,吐了一半出来,硬让方洁吃下去。得知方洁差点被车轧死,瞎婆婆伤心地为方洁包扎手臂的撞伤,自言自语:我真该化了乌云润我儿孙的命才是呀!
从那一刻起,婆婆产生了死的念头。
外婆带着方清方洁遍山遍野挖野菜。她也是个小脚,走一阵坐一阵,两个外孙女跟着她,抓些草草叶叶让外婆辨认。
“这是清明菜。”
“这是竹叶菜。”
“这是鹅儿肠。”
两个小孙女就比着这种草叶到处去挖。把这些野菜搅进那有限的树根树皮粉里,一家人狼吞虎咽一扫而光。
盛夏太久太长,草叶都枯死了,野菜也挖尽了。
每家供应的那点树根粉,秀华推给婆婆外婆,婆婆外婆又推给秀华。
婆说:“我饿死了少张嘴,你饿倒了几个娃怎活命?”
秀清一天天省下点代食品,饿着肚子,想让十岁吃长饭的小辉不断炊。
这天晚上,秀清饿得睡不着,迷糊中,她梦到了哥,看见哥已饿得不行了。
第二天一早,秀清提着一小袋树根杂粮粉,就往老家赶。果然,哥已经奄奄一息,他平日就又傻又懒,不想干活又不会干事,哪会找东西充饥。
秀清见状立马烧火搅粉给哥喝。
哥喝下半碗糊,看着秀清流泪。
“妹子,哥这辈子只有靠你了。”
秀清虽不喜欢他,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哥,是妈的儿,是自己儿的爸呀!妈临终托付过秀清,秀清不能辜负妈呀。自己饿得头晕眼花,还是把能拿出的全部留给了傻哥,自己拖着浮肿的腿回到了车间。
机器在转,秀清看见秀华的身子也在转,秀清一个箭步拉开秀华就要倒向机器的身子,秀华即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我让你们不要再排她夜班了,你们怎不听?”
“她自己坚持要来!”值班长说。
“她拖着九口人的家,连喝水都难了,哪还坚持得住三班倒?”
秀清边说边扶起秀华往医院去。
秀华醒过来说:
“不去医院,我没有病。”
秀清说:“让食堂送碗羹来。”
秀华喝了那半碗汤水,四肢仿佛有了力气,爬起来就走。
“你往哪走,你家在上面。”工友们拉她回家。
“我去车间。”秀华没有糊涂。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须坚守岗位。
机器在转,人就不能停。
观音土成了代食品。
饿极的华儿,抓着那白泥巴就往嘴里塞,他喉咙有双饥饿的手,见到任何东西都想往里抓。那土涩涩的吞不下,打半碗凉水,和成泥浆往下咽。全家人都跟着吞咽那泥浆。
吃了观音泥,瞬间解了饥馋,不到半个时辰,肚子开始发胀,呼进的气好像全部积在肚内,胀得几姊妹喊痛,肚子像吹亮的气球,想大便,却怎么也解不出。
全家人都在胀痛中熬煎,不断去坐尿罐,却像有硬石头堵住肛门,挣出血来也拉不出屎。
华儿因为吃泥巴多一些,胀得乱跳,痛得怪叫。
瞎婆婆抱起华儿,用手指头去帮他抠,肛门都掏出血了,可那堵在肛门的观音泥像收汗的水泥块一样,婆怎么用力都掏不出来,那曾为华儿折断的手指差点又断裂。她换了指头又一点点地挖,几根指头都掏出血了,却只掏出那么一点点。
突然听外婆大叫:“肠子掏出来了。”吓得婆一身冷汗。外婆看了半天,看那白色的东西很细,外婆试着又掏,华儿拼命一挣,石头般的粪蛋里裹着一条蛔虫。外婆、婆婆这才松了口大气。苦苦折腾一个多时辰,两个老人和华儿都累得瘫倒在地。
吃泥不是个办法。外婆又带着方清方洁遍山找,外婆在圣泉寺的庙后面,发现了一种结了籽的草。百草都枯了,唯这草还长得旺,那籽粒也多。外婆吃了一颗,有些麻嘴,犹豫半天,还是叫两个孙女摘下一大包籽儿,用磨子推烂,搅成了糊糊。
“这草籽儿我也认不到,不晓得吃不吃得?”外婆迟迟不敢让孙子们吃。
听外婆这么说,婆婆也怕孙子们吃出问题。
“我先吃。”瞎婆婆两天水米没沾牙,把能吃的全省给了媳妇孙子,她本身也不打算活了,想饿死自己为儿子媳妇减负担。糊糊若有毒,正好一了百了。
外婆舀了两小碗:“那我们两个老太婆先尝,毒也不能毒到娃。”
可瞎婆婆说:“他外婆,我先吃,我是没用的人,你还要帮秀华拖儿女。”
瞎婆婆一气喝下两小碗,这两口真解馋呐。
一会儿,婆嘴里开始发麻,麻得没知觉了。不到半小时,胃开始翻江倒海,清口水直往上涌。
一个时辰过去,她的胃腹部开始绞痛。她忍呐忍呐,不吭不叫,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浸出。
到了下午,像千把刀剪穿肠,瞎婆婆忍无可忍地叫喊。
外婆找邻居借了一点白糖,化开水不断给她喝,想为她清肠稳心,促进其尽快拉出来。
可是,肚子只痛不拉。瞎婆婆从床上翻滚到地上。
外婆赶快给她铺开凉板。瞎婆婆在竹凉板上前后左右地翻滚,不断作呕,却吐不出东西,只有大口大口的黄水吐出。
外婆看婆婆不行了,叫方洁赶快去叫妈回来。
秀华守着婆母,也毫无办法,又叫方洁去找爸单位。
习忠赶回来,看着在地上翻滚的妈,心如千刀万剐。
想起妈二十五岁守寡,想起妈是那样艰辛地把他们三个带大,又是那样凄凄惨惨地把他送走,如今诚儿又死了,为了我的儿女,她又受如此大苦,眼泪不住地流。
“妈!妈!忠儿对不住你呀!”习忠跪在地上给妈叩头。
喊叫到深夜,婆稀里哗啦,拉了一凉板的黄水水。
习忠、秀华换掉婆的衣裤把她抬上床。收拾了那一地的臭水。
蔡云仙的命实在太硬太强了。第二天早上,她居然醒了过来。
几个孙子拉着婆婆大哭。
老天不收她,婆呆呆地望着远方,每天不说话,静默无言地一坐就是一天。是在想过去,还是在盼未来,或是什么也没想。大家不得而知。
这一天,瞎婆婆开口了:
“四妹,给你幺娘写封信。”
“写啥子?”
“叫她嫁人。”
四妹问姐:“这个嫁字怎么写?是啥意思?”
秀华习忠惊讶婆会劝幺儿媳妇再嫁人,她可是守寡一辈子,从来认定一女不二嫁的呀。
“妈!”习忠惊讶地望着妈。
“她还年轻。”婆婆想起自己二十五岁守寡的万种艰辛。
“婆婆!”秀华含着泪,给婆母递了杯白开水:
“你不去想她们了,人年轻就会有活路的。”
秀华一次次昏倒,却又一次次站起来,一天也没误过工作。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一大家老小要靠她养。工作就是她的命根,如同土地就是婆母的命根一样,农民没地活不下去,工人没工作也活不下去呀!
秀华的脸肿得发亮,整日里头都是晕的,双脚就像踩在棉里,高一脚低一脚,身子偏偏倒倒失了重心。
“妈,昨晚梅姨唱了一夜九一八。”方林对刚下夜班的秀华说。
秀华端了半碗代食品糊糊给秀梅送去。打开门,却不知秀梅去哪里了。
秀华拖着浮肿而软得像面条的腿,到处去找。
她爬上圣泉寺,和尚们已饿得没声没息了,谁也没见疯女人去过。
秀华又追到寄养的那家农舍,农妇当年反锁门去照看病重的女儿,回来看疯子不见了,娃儿死了,心里也紧张,跑去女儿家再没回这茅屋。秀华找到她女儿家,知道这农妇也饿死了。
秀华想,秀梅恐怕是在哪里饿死了,不觉泪水长流。
回家看到方林,那眉眼儿越长越像当年秀梅又黑又大的眼睛,还有和尚那挺直的身板、清朗的口鼻。那神情一天天逼似秀梅的纯真善良,和尚的智慧稳慎。
想想,这娃儿真的成孤儿了,胎中没了爸,现在妈也没了,更加可怜起林儿来。
她拉着方林流泪:“林儿呐,你快快长大呀!”
方林不知妈为何哭,以为妈是怕他饿死了。
“妈,我不饿……”
星期天,父母儿女们都在家,一个个饿得无力吱声,破床上睡一屋大大小小的人儿。
方林特别懂事,这个家的挑水担煤下力的活儿,都是方林幼嫩的肩膀扛着。再饿,他都挣扎着爬起来,想出去为父母弟妹找野菜树皮,可一起床,头晕目眩,一下昏倒在床前。
秀华爬起来,在米罐子里摸了半天,空无一粒,又在菜篮子里搜了半天,空无一物。打开柜子找了半天,摸出了她藏在衣柜里以备救命的半把代食品。
秀华烧火把它冲成一大碗清汤水,最后的一把面,最后的半碗糊,秀华端着碗,看着方净的头慢慢往下耷拉,她一张一合的小嘴里,仿佛伸出手来,想抓住一根救命的草,吊气的水……秀华听见,昏倒在地的林儿,嘴里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秀华知道林儿几顿没沾水米,他都让给弟妹们喝了。
“林儿——林儿——”秀华用勺子撬开林儿的口,一点一点喂他,林儿越来越有力地吞咽,就像那喉咙伸出几双手来抓她手中的勺子。
“净儿——净儿——”外婆推摇着口吐白沫的方净。她抢过秀华手中的碗,硬用勺子撬方净的嘴,灌进了两勺子。
秀华忍痛从妈手中夺回碗:
“妈,手背手心都是肉,林儿干了那么多活儿,把汤水都让给弟妹了……”秀华把碗上沾的糊刮了又刮,用水涮了涮,继续喂给方林。
“方净要死了!你也嫌女儿呐?!”外婆哭喊。
“妈!救一个算一个……”她一定要留住秀梅姐的血脉!
秀华已泣不成声。
方净已饿得翻眼白了。
当秀华把刷碗水凑到方净口边,方净已无力张口,奄奄一息没了知觉。
秀华撬开方净的小嘴往里灌。
反应过来的方林,扑到小妹儿身上大哭。
秀华无声流泪。
“妈,妹儿醒了!”方林大叫。
方净又一次死里回生,那口小气就是不落。
“是我方家的女儿,走不了。”秀华抽了口大气。望着皮包骨头的方净,秀华仰天长叹:
“这荒年还要熬多久哟?”秀华泪眼模糊地看看双腿浮肿的习忠,她不知道这窝熬尽她生命心血的娃,会不会一个个死去……“毛主席也跟老百姓一起在挨饿呀,他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习忠宽慰秀华。
天终于下雨了!晒得稀牙漏缝的房屋灌进水来,瞎婆婆像她妈一样,用雨水洗去满脸的尘垢。
秀华抽一口大气:熬出头了!
国家迅速调整了政策,采取多种措施恢复生产,提高人民生活。
“自力更生”形成了全民共识。纺织厂压缩产能削减职工;自办农场种菜养猪。再压缩都不会裁减唐秀华这样的操作能手。但家家都要养家糊口,减员压力让厂长们坐立不安。
厂里动员会一完,人们嚷开了锅。
“只有唐秀华带个头了,你是年年的劳模。”厂长说。
“厂里要我去我就去。”秀华脑壳简单,一切听组织的。
“唐大姐,你晓得为啥子叫工人老大哥,农民老二哥,工人才是响当当的国家主人。你当了这么多年大哥,现在喊你去当二哥,划算么?”珍妹子年轻,认定当工人光荣,当农民低一等。
“都不去当菜农,吃啥子?天上只下雨不下米不下菜。干了两年,趁下雨把它变成米变成菜不好吗?当工人当农民都得填肚子,再饿下去,你还不是要去刨泥巴。”
秀华爱厂如家,这大家长作难,小家就得分忧。自己原本也是一介农民,做了这么多年工人,最明白的道理是服从,过去服从机器,后来服从组织,现在是服从大家的利益。
习忠也忙得十天半月不回家。秀华忍痛把五个孩子丢给小脚外婆和半失明的婆婆,二话不说,卷了铺盖就去井口农场开荒种菜去了。
那饥饿的年头,什么菜长得多长得快就种什么菜。牛皮菜只要有雨水就疯长。一个月就可以层层割叶,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要产量高,第一土壤要松,第二不能缺水缺肥。秀华照技术员要求,顶着太阳把原本坚硬的荒土翻来挖去,把泥巴揉得十分松软;又顶着太阳到处去城边人家收粪,把土壤调得油黑肥沃;几天不下雨,她又顶着太阳去溪沟挑水一窝窝地浇灌。秀华间插栽种,轮番垦殖,不让一分一寸的土地浪费。
半年下来,秀华成了向厂里交菜最早最多的种菜能手。
星期天,爸妈都不回家,方林方清就带着方洁华儿去农场找妈。方净缺钙,盘着一双小腿撵路,三个人就躲着小妹出门。没钱坐车吃饭,走了大半天,找到妈时,已饿得晕晕乎乎。
秀华看着四个脸花兮兮,脚已打出血泡的娃,心痛得落泪。她扯了一把牛皮菜拿到农场食堂,交去自己三顿饭票,煮了一大锅给三个娃吃了个饱。
方洁想带包菜回去给瞎婆婆吃,秀华说:
“这是集体的菜,不能拿。妈给你们扯包野菜回去。嫩尖尖给婆,她没牙咬不动。”
秀华边说边找,一窝窝弟弟菜、苦菜、竹节菜,扯得她满身大汗。背着这包野菜,把四个娃送了一程又一程。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