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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二部 竹 第二十三章 婆媳之间

发布日期:2020-09-20 16:3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这方净真是不该来方家呀!两个大人的手,一个抓纱锭,一个抓木方,哪抱得住这一群娃。秀华大病一场后,身体更加虚弱。五个娃让两口子无可奈何。

方净手舞足蹈,一会儿要吃奶,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又大哭大闹。华儿一会儿跑出去,门外又是个高岩坎,秀华立即追出去把她拉回来。方洁倒是老老实实守在妈床前,可她一会儿又喊渴,一会儿又好奇地指点方净的眼睛,秀华生怕她没轻没重的手戳伤了方净的眼,叫了方林,让他把四妹儿带到一边去。

秀华只有回老家请妈帮忙了,妈早就想补偿自己对三妹崽的歉疚,提着包就跟女儿走。秀华不记恨妈,妈给她说过千百遍,是婆婆要甩她。婆婆与爸已先后去世,大姐一去下江无消息。妈一人在河川城边带着幺儿过日子,秀华接妈走,当然得把弟弟带上。弟弟已十八九岁了,还是离不开妈,从小娇惯了,两个姐姐都送走,全家就保这根独苗,养得弟弟脾气又大、事儿也不太会做。

“快叫外婆。”秀华让孩儿们一一拜过外婆说:

“我们那方嫌女儿,连女儿的妈也只叫外婆了。”

“是不是外面的婆婆?”方清从字面上理解。

“哪是外面的婆,是我的亲妈,你们的亲外婆。”秀华纠正道。

妈倒是在城里生活,对女儿家的生活环境也很适应。只是这屋子太小,老老少少挤一间,像煮饺子一样,很是不习惯。

习忠对外婆尊敬,待小舅子也宽和。见一家九口实在太挤,才不得已开口向单位和同事借了点钱,把夹壁墙改成了土墙,刷上了白生生的石灰,把屋后左右各搭了一间偏房,把已经漏雨的谷草换成了青瓦。这个家,一下就亮堂起来,宽敞开来。外婆对这个能干勤快的女婿自然很喜欢。

习忠那年正在修建高干招待所,市里说,必须两年完工,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来江川,要住我们招待所。这一说,简直像给习忠和工友们注入了兴奋剂,觉得担当这一伟大艰巨的任务无上荣光。习忠作为施工队队长,现场技术把关人,那是须臾离不得的角色。两口子更忙了,外婆把几个娃没法。

两口子商量,把婆母也接下来,一可帮搭眼看看孙,二可为婆母尽孝道。乘项目开工前,习忠请了三天假,回到老家,再次请妈出山。

蔡云仙虽一千个不愿离开她那点土地,但忠儿有了困难,儿孙已经成群,她没有理由不下山。那时诚儿已有了儿子方忠厚,云仙对这孙子是喜欢得爱不释手。孙子正是两三岁也不舍婆。但诚儿体谅哥的困难,劝妈到江川帮哥嫂。

习忠把妈背出了大山。云仙第一次来到这么多人的大城市,虽看不太清,却听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哪像大山里静悄悄的。

快到家了,云仙坚持要儿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了那件阴丹蓝旗袍,她不能让城里人看不起她这乡巴佬。袍子压了三十多年,早已褪色,但三伯妈借袍子对她的侮辱,让她一辈子难忘,她再也不能让人看不起。

“秀华也是苦命人,她不嫌穷。”

“儿媳不嫌,城里人嫌,我再穷,也有脸面!我还得为我儿争气呢!”

习忠看着换了旗袍的妈,心里酸涩隐痛。蓝旗袍是爸给妈的订婚物,妈当年一头青丝,满月般的脸,穿起是那样好看,如今白发黄脸,干瘪的身子完全撑不起袍子的腰脉。

走进屋子,云仙见四面白墙,几间房里床、柜一应齐全。

“忠儿呐,你比你爸会盖房子!还高低两层呢。”云仙高兴自己的忠儿这般有出息。

秀华笑眯眯甜滋滋地喊一声“妈”,云仙眼前一亮,这么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知书识礼的媳妇,心都醉了。想想自己一个大山农民,面对这么个水灵灵的城里媳妇,真还觉得手脚无措,自惭形秽。

秀华长期听习忠讲妈的可怜,对这个二十五岁守寡,千辛万苦把儿女盘大的妈深切同情。她想,一定要让妈过上好日子。看到妈五十多岁就满头白发,枯瘦如柴,老眼昏花,不由得心酸酸地难过。

“快叫婆婆!”秀华招呼儿女们。这方人把奶奶叫作婆婆。

“婆婆……”四妹走过来,拉拉婆的手,怯怯地喊了一声。这女子不忌生,嘴甜,过上过下的叔叔阿姨她都招呼,模样不如姐姐乖,却十分讨人喜欢。

方清站在方洁身后,她有点认生。

云仙不觉一愣,这四妹儿活脱脱像忠儿小时候的模样,世兴说忠儿又像妈,这三代人是岔来岔去地传,传来传去,四妹儿就像当年的幺姑了。

“四妹长得真像婆。”秀华叹这四女儿和婆就像一个模倒出来的。

秀华找裁缝,给婆婆里里外外做了套新衣服,又把婆婆身上里里外外换下来洗了个干干净净。

婆大半辈子没享过这般福,心里好不喜欢这儿媳。

“婆。”秀华从此跟着孩儿们叫婆婆了。

“我问了个偏方,用烧柴的锅烟灰和菊花蒸猪肝,吃了疏肝明目,你趁热吃。”

婆接过来,挑给方洁一块,娃娃们不容易吃回肉。

第三次,秀华又找到老中医开了药方,炖了猪肝汤送到婆手上:

“快趁热喝了,不要再拿给娃儿吃了。”

“你也喝点,那么累,也要营养。”婆媳推来推去舍不得喝。

几服药膳下肚,婆的脸色缓过来了,视力也慢慢清晰。

云仙看见这乖生生水灵灵的孙女,看看大孙子方林和那轿椅里脚不停手不住的华儿,喜欢得什么似的。她想,这城里的娃真是好看,不像山里娃木呆呆、黑乎乎地也不喊人。

云仙仿佛一下步入天堂,她做梦都没想到忠儿孤零零逃下山,如今还讨了这么好的媳妇,生了这么群天仙一样的娃。她蔡云仙吃了大半辈子苦,才修来了今天的好日子啊。要是世兴还在,不知好高兴哟!

习忠一上工程,半年都回不了家。秀华一上班,早晚不见人影儿,三班制一倒,婆媳连说话都没时间。五个娃就由两个老人全管了。

外婆主要带方清和方净,婆婆主要带方洁等,方林很懂事,成了两个老人的帮手。孙儿是一家娃中的重中之重。秀华没给两个老人讲方林的来历,方林、华儿是方家的根,当然更受两个老人喜爱。

“我那方人嫌妹崽,我秀华差点遭婆婆丢了!”外婆说。

“现在好了,女人一样挣工资吃饭养家,习忠讨了这么能干的媳妇,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呀!”婆婆边扎鞋底边念叨。

两亲家和和睦睦帮儿女料家。

外婆从城里来,煮的饭也合大家的口味儿。婆婆一辈子没吃过大米饭,那真是香喷喷的好吃啊!可惜她只会煮红苕、包谷、洋芋,不知这大米饭煮了后,沥起来,还拿一个木甑子蒸。

婆婆就负责给全家洗衣。山里人也没用过肥皂,外婆教她用肥皂抹后再搓,一搓就有那么多泡泡,泡一破,衣服上的脏东西就没了,洗出的衣服干干净净,婆婆觉得真神奇。再用米汤一浆,伸伸展展像新的一样。用竹竿穿起举到太阳下一晒,收下来,平展展、香喷喷的,一种太阳的气味儿,山里人就嗅得出太阳的气味儿。

媳妇常常把锅里最好的饭菜挑给婆,婆的营养一改善,心情又好,眼睛越来越清亮了。

婆又拿起了针线,她把麻篮端到门前太阳坝,让方洁给她穿针,开始为孙子们缝缝补补。凭幼儿功的手感,她又开始用纸剪花,翻来转去地一折,弯弯曲曲地一剪,那纸花上的鸡鸭花木就出来了,看得外婆啧啧赞叹。方清方洁经常把这花拿给她们的小伙伴看,一塆的邻居都爱不释手。

婆婆又让媳妇买回些五颜六色的布头,在阳光下一条一条地拼嵌,给方清方洁做花衣服。穿出去,一塆的孩子都羡慕得不得了,吵着要她们的妈给做,那些妈没法,只有来请方婆婆帮忙做。

婆婆还会扎很好看的鞋底、袜垫,袜垫垫起吸脚汗,她给媳妇、亲家、忠儿、包括小舅做了好多双;有袜底的袜子耐磨又经穿,一年两年不破洞,她给五个孙娃各做了好多双。

“婆婆你脸上有花花。”四妹儿指着婆脸上的白麻子,虽已很浅淡,四妹眼尖看到了。

“那是小时候落的天花。”

四妹眨着眼,不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婆,我手上也有花花。”四妹儿伸出右臂膀。

婆婆一看,真是指头那么大一块,不知为何长出来的。

“是打针针打的。”四妹儿说。

婆婆一问媳妇,才知每个娃生下来都要种卡介苗,是预防天花的,打一针,一辈子都不出水痘,不落天花。

“哦哟哟,几好哇。我小时能打上一针,一辈子也不受那么多苦了,为了挡这麻子,我戴了大半辈子的头套,提亲没人要,别家的娃儿也欺负我……那是受不尽的辱啊!”

华儿跑出门了,婆婆擦去手上的肥皂泡就去抓他。

这华儿或许悟到了全家人对他的宠爱,脾气比哥和两个姐姐牛多了,两岁多的娃,就生成了倔德性。婆拉他回来,他偏偏往外拖,门外有个高坎,婆生怕他摔倒,抓牢不放。华儿猛一蹦,婆那双小脚哪站得稳,一个跟斗摔下坎,双手却牢牢抱紧孙子不放,嚓的一声脆响,婆的手指头折断了。

婆钻心地痛,但手上的孙子还是稳稳地护着。孙子是万万不能摔着的。

婆的手指折断了,让习忠联想到不能让儿子的手指受伤。习忠把家中那把用了多年很是不舍的收折凉椅砸了,他怕那收折杆儿把儿子的指头夹伤。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他什么都舍得。

习忠的建筑公司总是在赶工程。他们承建的都是江川的大工程,每个工程都在赶工期,不是要向国庆献礼,就是要向党献礼,向毛主席献礼。为了建设新中国,习忠是把自己交给国家了,家近在咫尺,却住工地;儿女成群,却没有时间回家看看;妻就在身边,却只能睡在工棚的集体长铺上。建筑工人一辈子都住在牛毛毡工棚里,四围永远堆满木板、钢筋、水泥,耳边永远是刺人心尖的金属切割声、敲打声和人的吆喝声。

半夜里,习忠常被工友如雷的鼾声惊醒。他睡眠不太好,再累也睡不着,睡不着就想妻儿。想想和秀华结婚十多年了,真正同床共枕的日子不过几百天,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生命蓬勃的时节。

那秀华又是个知己贴心体谅男人的人。从结婚到今天,他和秀华没红过脸。秀华勤快能吃大苦,又知情达理特别能忍让,他对她压根就起不了气,哪发得出火。

越是离多聚少,就越是珍惜夫妻同眠的日子。秀华又工作又管家,实在太累太累!可再累再乏,她也努力照顾好丈夫。十天半月,有时是几月半年才见到习忠,久别似新婚,待家中老人孩儿入睡了,两人也如胶似漆地难以安眠。

“来,我帮你捏捏脚,你天天跟着机器跑,脚趾头都变形了。”

习忠用拉锯的大手,拿捏秀华的腿脚,秀华感到,所有的疲惫都从这脚底溜走了。

“我帮你捏捏手,你天天拉大锯、切钢筋,满手都是茧,手臂全是青筋。”秀华又用接纱头的巧手,为丈夫捏胳膊手掌,习忠半年的酸痛便慢慢缓减。

早上一起床,秀华匆匆上班去了。

“方净昨晚拉了几次。”外婆对女婿说。

习忠一看,小女儿已经不行了,自己也马上要赶回单位,无奈,拿了只竹篮回外婆话:

“没气了就拿到山上埋了!这女娃子也像她二姐,喂不家呀!”

婆婆外婆看着这小猫还有点气。

“还是得救,是条命呐!”婆婆说。

外婆抱起方净就往中药房走,管她的,死猫当活猫医。

没想到,两服中药汤下肚,这方净命大,居然活过来了。

五个娃加小舅、两老,十口之家,就靠习忠那四十多元和秀华三十多元工资,人均不到七块钱的生活费,这个家撑起来困难了。

婆婆开始推磨,把过去吃干饭的米磨成粉,搅糊糊吃,把包谷磨成浆,做粑粑吃,把红苕切碎,和着菜煮。一家人喝粥,虽不太饱,几个娃照样长得白白胖胖;一个月吃回肉,买不起好肉,就买些便宜的猪下水、肥肠,秀华把它洗得干干净净,蒸起来格外粉香;买不起鸡蛋,就买那散了黄破了壳的坏蛋浆,炒起来有一种海虾咸鱼的特别香味儿。买不起好菜,就买些便宜的黄脚叶,理一理,照样吃,吃得一个个娃节节拔高。

婆婆的眼睛又有些灰蒙蒙的了,她老是说,这城里的太阳不像山里,山里太阳明晃晃的,射眼睛,晒得脸痛。这江川的太阳怎懒洋洋,雾蒙蒙的,她问四妹:

“这太阳怎没光?”

“今天大太阳,亮得很呐!”四妹儿告诉婆。

每一次,都是四妹牵着婆,到后面坎上的一个公共石磨去推米推包谷。清瘦的婆婆累得大汗淋漓事小,她那皮包骨头的屁股先是大泡,后是血肉粘连。她不得不站着磨。站一会儿,三寸金莲又痛得钻心;坐下来,屁股又痛得难忍。

外婆看不下去了,又换着婆去推。

秀华更是于心不忍,原本想接婆下来享享福,却让婆婆来跟着一大家受苦。秀华每顿总给婆多加半碗粥。

四妹听婆婆喊痛,小手也搭在磨把上,帮婆婆一起推。

这群孩儿中,最听话懂事的要数方林、方洁。

方林长得和弟妹不一样,一个人骨架子高大,皮肤黑黑的也不像弟妹们苍白的脸。性格也不像弟妹,小小年纪就显得沉稳、不太说话,但做啥事都心中有数。他不知自己的身世,只觉得妈有些偏爱他,从来都最听妈的话,也不仗势欺弟妹。

方林唯一有些沉不住的是,梅姨总爱追着他看,揪着他的脸。

小时候,他怕疯姨,就拼命喊妈,躲在妈的衣角看疯姨在小坝上手舞足蹈。稍长大点,疯姨要抓他,他就拼命甩开她的手,有时还顶撞疯姨。

这一天,疯姨又追他,抓他的脸,抓他的手,想提起他的两只脚。急怯中的方林反过去咬了疯姨的手,疯姨痛得乱跳。

秀华正好下班撞见,一把抓住方林就打:

“你为啥子咬梅姨?”

方林哭了:

“她揪我的脸,抓我的手。”

秀华看着秀梅右手破皮流血,一双痴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方林和秀华。

秀华的心像被什么蜇得疼。

“你梅姨是妈的救命恩人呐。不是梅姨回头牵起我来,我怕早在雪夜里冻死了;不是梅姨把我推上那棉花包子堆,我已经被洪水淹死了。林儿呐,人要记得感恩!”

方林哭得更伤心了,一半歉疚,一半委屈。秀华也跟着掉泪。

她走过去用一团棉花擦去秀梅手上的血,用布条包扎好。

“过来,给梅姨赔不是。”

“梅姨,我错了!”方林哭着对疯姨说。

“哥,不怕,梅姨不会打我们。”方洁过去拉着哥的手说。

习忠很少回家,只要回家,总会给儿女们买棒棒糖或甘蔗、柑橘。给婆婆外婆买点甜软的白糖糕,给方林方清买铅笔擦笔头,一年给秀华买件衣服。全家人个个都盼他回家,个个都有好礼物。

习忠一回家,就屋里屋外倒腾,一会儿修理这把椅子,一会钉钉那扇门框,一会换那扇门的开关;一会儿又出去挑煤,一会儿又把水缸挑满,一会儿又去给门外竹笆上的牵牛花理理藤蔓。

星期天下午离家时,习忠总要给三个女儿梳头,橡皮筋捆出几个翘鬏鬏,紧得把发根都拉立了,只为管一个星期不乱。因为秀华平时没有时间给女儿们梳头。

离开时,他总要让方清方洁扫地。一人负责一间。

“方清,你看看你四妹儿扫的地,床脚旮旯都扫得干干净净,你只划中间一溜怎么行?”

“我要做作业。”

“做事要认真,不要只做表面活儿。”爸教育方清。

“爸,姐作业多,我来扫。”

“我做完作业就去倒尿罐。”方清也不躲脏活。

“我有一双万能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洗衣裳呀,洗袜子呀……”方洁边唱歌儿边洗袜子。

爸要走,方清就哭。

方洁拉拉姐的手说:

“姐,不哭,爸爸下星期又回来了。”

秀华笑:“我这四丫头真会做思想工作。”

方洁话倒理智,脚却撵路,追着要送爸爸走。

爸喊她回去,她跟了一程又一程。

“爸,我脚脚痛,抱我。”她知爸爱大姐和华弟,便处处听话,争取爸妈的爱。

习忠蹲下来抱起她就往回走。

“爸,我自己走,你去上班。”

爸这才转身乘车去了。

方洁自个儿往回走,东张西望,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

一辆汽车飞驰而来,正追出来的秀华大惊,一把拽开方洁…… 转眼间,爱撵路的小方洁长大了,家中的事她可为哥哥姐姐分担了。那时,想吃肉是越来越难了,每月凭肉票可以供应每人半斤盐肉或冰冻肉。每周爸回家,星期六晚上就得去排队等星期天早上卖肉。因为每次供应量有限,拿了肉票也买不到。

天还没黑,一塆塆的男女老少,就在肉店门口放些砖头、竹篮,一溜顺地排成长龙。一到夜深,都回去睡了,走时即交代五岁的方洁:“四妹儿,你帮我的篮子看到哈,我早上来你要帮我证明哟。”

方洁老老实实地排队,坐在一堆砖头竹筐中打瞌睡,一刻不离地守到天亮。天一亮,人们都挤到了她的前头,她常常是排了一个通宵,肉却被前头的砖头竹篮买完。盼了一个月的肉香,都化作了一汪清口水。

四妹给婆说,那些人都让我给他们排队,我排了一夜买不到,他们睡了一夜却都到前面了。

“四妹儿哪,娃娃的力气使了又生,帮帮别人也是应该的。”婆婆劝方洁不要难过,明天你又去排就是了。

秀华工作又累,五个娃儿拖得她快垮了。生活一紧,身体更是拖不起了,一天都喊胃痛、头痛。

这天下班回家,她看见方林拼命追打秀梅。方林脸上流着血,秀梅头上手上都是血。方林追不上疯姨,竟用弹弓弹破了秀梅的头。

双脚发软的秀华像注了鸡血,跳过去抓着方林一阵猛打。

“她撕我的脸,我没惹她,她就打我,还说我是她的娃,我才不是‘九一八’的娃呢!”

“你怎么这样叫梅姨!?”

秀华打方林的手更重了,气不过,扯起一根竹条抽打方林的屁股。

“妈——妈——是响大娃喊她‘九一八’,他们都笑话我是疯姨的儿。我不准他们笑,可疯姨天天追我……”

秀华的心也软了,她不知该怎么对方林说。

“我上次打你,你还不长记性。梅姨是妈的好姐姐,你打妈都不能伤梅姨!”

“妈,不打哥了!”方洁走上前拖走妈手上的竹条:

“哥躲了半天,梅姨追着抓他,哥才还的手。”

秀华停下来,又赶快转身回家找出纱布,为方林和梅姨擦血包扎。梅姨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秀华和方林。

“方林,你给我记住,你要再打梅姨,我们全家都不要你了……”

“妈——妈——我听话,我再也不打梅姨了。”

方洁六岁多,该上学了。她不敢去见那么多生人,拉着婆婆的衣角说她不去上学。

“四妹儿呐,你定要读书,人有了字墨就聪明。你爸小时候想跟苌先生学,结果躲壮丁没读成,你看他现在,什么木工活都会做,就是画不起图,只有在外日晒雨淋。”

“我不当木工。”

“你有了字墨,天下的事都晓得,做事就清楚。有了字墨,你就变得聪明,啥事都难不倒你。”

方洁似懂非懂点点头,拉着婆的衣角,怯生生地去学校报了名。

婆给四妹儿做了个绣花的书包,四妹儿背起它,特别自信,她有一个令同学们羡慕的花书包。

几个娃一会儿这个咳嗽,那个发烧,一会儿这个打喷嚏,那个流鼻子,跑医院要多少钱呐,两口子的收入,基本上只能买米买煤打油买盐。

于是,秀华一下班就到平顶山上,遍山找草药,那是在张瞎妈家,一个邻家姐姐教她认的。

满天星蒸蛋吃了止咳;鱼鳅串泡酒擦背擦额头退烧;灯笼花清热毒;苦竹芯清凉;车前草利尿;牛耳朵大黄解热;夏枯草去毒化瘀血;侧耳根炖黄鳝去热毒不长疮;铜钱沾白酒刮背去寒;灯芯草烧穴位止痛。还有什么陈艾、紫苏、马蹄叶,一包包地扯回来,晒干挂在墙头,孩子们什么毛病,秀华都找得到对症的草药,厂里姐妹叫她唐药猫。孩子们基本不进医院,一个个长得健健康康的。

那一天,华蓥煤矿到家属区来招工。秀华把弟弟叫去看。弟弟高高大大身强力壮,每天摆个小摊帮人修钟表修钢笔。秀华觉得当国家工人才光荣,弟弟不能去做那小摊小贩的事。

外婆却不舍幺儿去煤矿,怨秀华想推包袱。但幺儿也想去闯闯社会,自己报名去了河川老家的煤矿。

四妹向来亲近人,小时幺舅经常抱她去买棒棒糖,一听幺舅要离开这个家,好生难过。幺舅背起铺盖卷离开时,四妹追了一程又一程:

“舅,你要回来看我哟。”

“回去回去!”幺舅挥挥手,爬上了解放牌货车。

幺舅一走,爸妈上夜班,屋里就冷清清黑洞洞的。

外婆带着方净,婆婆带着华儿睡在里屋。

方清和方洁睡在外屋的一张床上。

半夜时分,方洁发现黑洞洞的屋里,突然有一道绿光。

莫非是闪电?但定神一看,自己脚那头有一个碧透的玉绿娃娃坐在床头,那模样,就像自己两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没脖子一样,肉嘟嘟的脸叠在肩上,不笑也不哭。

方洁心里一紧,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用脚去蹬那玉绿娃娃,那玉绿娃娃一动不动。

方洁害怕得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

捂出一身冷汗,还是想弄清来龙去脉。

掀开被子一看,那玉绿娃娃还是稳稳地坐在床那头。

方洁把姐姐推醒说:

“你头上坐了个绿娃娃。”

姐姐梦中醒来拉开电灯一看:

“哪里有啥子绿娃娃嘛?”

方洁一看,的确床上只有她们姐妹俩。

“睡觉,你在做梦。”

姐姐又睡去,方洁怎么也睡不着。

每到晚上,都有些神奇古怪的场景印入脑海,一些活鲜鲜却又不认识的人夜夜入梦来,方洁常常在梦中把自己喊醒。

早上起来,方洁就给婆婆说那些梦,一个个情节生动的故事,一个个有神有形的人物,小女子讲得绘声绘色。

婆惊奇地问:四妹儿,你小小年纪,脑壳里想些啥哟?

婆想,这娃是不是玉女附了体,小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定像她爷,脑瓜子灵。想起世兴,人去几十年了,那血脉,那满脑子的主意,竟在这小孙女身上传延,心中是更加喜欢这方洁了。

作者:杨恩芳